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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城西鬼屋

  卻說秦仲海在文淵閣給無名怪客暗算,弄得十幾名手下受傷,為求遮掩丑事,只得向韋子壯借了幾百兩銀子打賞。好容易風波平息,眾屬下無不大發其財,但秦仲海自己給人偷襲得手,身中兩劍,卻連下手之人的來歷也弄不明白,可說灰頭土臉已極。秦仲海惱火之余,猜想這蒙面賊定已取走若干物事,這幾日便在密室里校對查核,一來查出少了什么東西,二來要找出蛛絲馬跡,日后也好報仇。

  這下苦差可將他折騰得神疲力乏,他每日浸泡字海之中,自須一本本細讀,連著兩日下來,幾乎給整得發狂。自知若要一一核對百年遺下的奏章,自不免要花上數月時光,偏生這事又須保密,不能請人代勞。筋疲力竭之余,忽地情急生智,心中便想:“這賊家伙既然蒙著臉,冒險來偷,失落的奏折定與現今朝廷人物有涉,絕非古物,咱靈光點,該從這幾年的奏章查起。”

  當下便從今年的奏章開始翻閱,景泰一朝至今已歷三十年,朝廷奏章中只要略涉私密的,一律往此處送來,三十年來也積下了數百份奏章,一時讀之不盡。

秦仲海翻開一看,但見這家知府喝花酒,那家御史搶田產,你把媳婦來爬灰,我拿姨娘做小妾,無不是難看丑陋的茅坑臭事,讓人為之掩鼻。秦仲海倒是看得心曠神怡,連聲贊嘆。他見這些奏章多半出自廠衛之手,江充、劉敬這兩大奸臣各領風騷,你一本、我一道,誰也不讓誰。料來這兩幫人馬沒別的能耐,皇帝要他們挖運河、建長城,那是緣木求魚了,只是若要知道誰家床第生活  幸福美滿,找上他們準沒錯,搞不好還能弄個上下兩冊來看,圖文并茂之余,定是樂趣無窮了。

  秦仲海嘿嘿干笑,心道:“無怪這兩大奸臣權傾朝野,朝中大臣的小辮子全給他們抓光了,想不聽話也難。”還好自己名聲狼藉,乃是狂嫖爛賭之徒,四海知聞,倒也不怕旁人來說。他心念轉,想道:“不知咱們侯爺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中?若給我查出來,可得幫他下手毀去。”秦仲海是個痛快性子的人,生平不重教孝節義,對旁人的小過小錯不甚在意,此時便想替人遮掩。

  誰知找了一陣,居然找不著一件關乎柳昂天的丑聞,秦仲海心下敬佩,想道:“看不出咱們侯爺道貌岸然,原來真的表里如一,持身甚正,滿朝文武都找不到他的把柄。”轉念一想,登時嘻嘻一笑:“說不定咱侯爺遮掩功夫特別了得,那也說不定。”他胡亂翻弄一陣,不見少了什么奏折,便往另一處書架行去。

  此處全是刑部奏章,他隨手翻了幾本,多是判決文書,內容則是一般地不堪聞問,要不便是囚徒與大臣有舊,得以從輕量刑,再不便是審官收贓濫決,給人參了一本,秦仲海搖頭輕嘆,心想:“看咱們朝廷黑暗成這個模樣,老子可要多加小心,別給人盯上了。”回想盧云的案子,比起此處的天地奇冤,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秦仲海本是抱著玩笑心情來看,哪知越看越是心驚,此時他見了許多朝中密辛,這些消息只要稍一發布,絕不是隨口敷衍便能了事的,想起劉敬那日箴言:“多吃多睡,性命無憂,少看少說,享福至終”,秦仲海心下暗暗驚懼,明白日后定須謹言慎行,以免惹禍上身,給人當作了眼中釘。

  看到刑部第二排書架時,猛覺空了好些地方,他拿起簿冊對照,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架上文案竟是無端少了一排,他細目比對,只見短少的奏章都是景泰十四年所寫就,總計少了十來份奏折。他急急去看其他書架,只見其余兵部、樞密院、大理寺等處也有短少,他細細一查,凡是景泰十四年所就的奏章密本,一律都已失蹤。

  秦仲海心下起疑,料知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了什么大事,卻有人想加遮掩,他心下暗暗冷笑,想道:“好個混蛋,竟把相關奏折都毀去了,可這景泰十四年的記載何其之多,難道天下別無文書留下么?”他滿心好奇,便到外頭文淵閣書庫,大肆翻閱書籍。此地書籍并非密奏,定有什么線索留下。

  秦仲海找來一本景泰紀年譜,上頭記載著當朝發生的大小事,他打開第一頁去讀,只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實在傷眼。他舉起蠟燭,奮力讀道:“景泰元年春正月乙酉享太廟,巳丑大祀天地于南郊,二月壬子御經延……”內容枯燥乏味,令人口干目酸,全身難過。他又讀了兩句,霎時睡魔襲來。已是哈欠連天,勉力再讀道:“三月甲申,禁吏民奢糜,免陜西被災稅糧,是日大風雨,壞郊壇宮殿…”讀到此處,實在支持下住,逕往地鋪而去,呼呼大睡起來。

  睡不多時,夢中忽見一只青鳥飛來,往自己左腿一陣亂啄,只弄得自己疼痛不堪,秦仲海嚇了一跳,只見那鳥模樣怪異,人面鳥身,長得卻有點像江充。秦仲海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廝鳥!想給爺爺打牙祭么?”說著舉刀去斬,那鳥給他按在地下亂砍,滿身浴血,跟著啾啾鳴叫,便自飛去。

  秦仲海做了這怪夢,猛地驚醒過來:心道:“青鳥啄腿,主何吉兇?”他平素最愛讀三國演義、這些雜書,知道世間有解夢一說,當年文王夢熊,便遇上了姜了牙,他仲海夢鳥,莫非要遇上什么大美人不成?可別姓江才好。秦仲海懶得理會,他伸個懶腰,揉了揉眼,勉強打起精神,心想:“古人懸梁刺骨,徹夜讀書,看人家盧兄弟十年寒窗,這才中了狀元,老子可得爭氣點。”他命下屬打了盆水,用力刷洗一陣,好生打理了精神,便又坐下讀書。他學了個乖,逕自翻到景泰十四年之處,這才逐月讀去,霎時見到一段記載:“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蒼賊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總兵馬寶、張委戰死。京師戒嚴。”

  “怒蒼賊匪”四字人眼,秦仲海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下方才明白,原來景泰十四年間,中原曾經發生一場大戰,怒蒼山群匪非只打得京師戒嚴,尚且連朝廷老將都給打死了,看來這場大戰定是驚天動地。

  秦仲海心驚良久,再往下讀道:“四月,賊犯沿邊,召征北都督柳昂天還入景福宮,參酌軍機,制定韜略,制賊于先。”他眉頭皺起,心道:“這景福宮住的不是皇帝的老娘皇太后么?這老賊婆平日根本管不上事,干什么找侯爺過去?難道皇太后深閨耐不住寂寞,便想這個那個?”他這幾日讀多了扒糞丑事,居然又想到歪處去。

  他猜想不透皇太后為何召見柳昂天,便自管往下再看,只是一路看去,卻不見了怒蒼山的記載。一路翻到景泰二十年,那群賊子卻像消失無蹤一般,全然不見蹤影。

  秦仲海撫額苦思,知道這中間另有隱情,心道:“無論如何,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什么大事,只怕還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我可得找它出來。”

  一來是因職責所在,不能不把遺漏的奏章明細表列出來:二來他生來好奇心頗重,只想把這樁朝廷密聞看個明白。當下便找來景泰十四年前后奏章,想來從前后兩年的奏章下手查閱,定可挖掘出其中謎團。

  這一翻動,實是非同小可,足足看到了天明,只見奏章明載眾匪如何為禍,但關于怒蒼山何以覆亡一事,竟是一無所獲,秦仲海雖是疲累無比,但念在此事異常要緊,下樓吃過早飯,稍稍清洗后,便又一股腦兒鉆回閣去。眾下屬都是嚇了一跳,不知他是否被書堆里冒出的顏如玉纏身,否則豈會成惡劣這般猴急神色?

  秦仲海回到文淵閣,直是翻箱倒柜,但景泰十四年間關乎怒蒼山的史料,卻是付之闕如。要看怒蒼山滅亡的記載,更是只字不見。秦仲海毫不死心,又去文淵板書庫中查閱,誰知仍是找不出蛛絲馬跡。

  待到后來,秦仲海已如發狂一般,每日只是用力搜尋,中問幾人過來稟報,說柳昂天傳他去府里議事,但秦仲海只是充耳不聞,只要找不出其中秘密,那是絕不能罷休的。

  足足找到第十日,大學士孔安差人通報,說明日便有兵員過來接管,秦仲海想起駐防一月的期限已過,他深怕奏章遺失之事給人揪出,心下叫苦連天,想道:“說不得,老子只要硬干了!”當即命人找來文房四寶,便躲在西角牌樓里揮毫。

  眾下屬本在賭博,忽見老大坐到角落,提起毛筆,不知要干什么,都是面露欽佩之色,紛紛問道:“老大要寫什么?可是要追哪家閨女么?”秦仲海喝道:“放你祖宗的屁!老子要寫情書給你奶奶,你們管得著么?”提起筆來,只覺重如千斤,全身是汗,他呸了一聲,將上衣脫去,大喝一聲,運起火貪一刀第一重功力,用力往紙上砍落。正是“袒胸露肚侍衛前,揮毫落筆如云煙”,眾屬下都是贊嘆不已。

  一名下屬湊上頭去,想要品評一番,卻忽地大驚失色,道:“烏龜!”其余幾人吃了一驚,急忙來看,赫見紙上一只兇猛神龜,正自對著眾人冷笑,神態頗為狂傲,看來還與秦仲海有些神似。

  眾人心中駭然,都想:“老大在干什么?難道是畫自己的壽像么?”正猜測間,只見秦仲海面色儼然,沈聲道:“這只龜畫的怎么樣?還算神駿么?”眾下屬連吞唾沫,不知該如何回話。

  秦仲海哼了一聲,道:“亂世神龜最值錢,諒你們如此愚魯,自不懂老子筆下的神妙道理,全給我滾了!”眼見老大畫了百來只龜,整整十大本奏章,還得意洋洋的攜回文淵閣,眾下屬議論紛紛,都是暗自罕異。

  這日大學士孔安親領一隊侍衛,前來接管文淵閣,秦仲海見大批人馬云集,心道:“你奶奶的,一會兒要是給他們發覺老子畫的神龜,那可是欺君大罪,我可得小心了。”他見數十名侍衛手持清單,一一查對庫房里的藏書,秦仲海陪在一旁,摸頭抓耳,裝作漫不經心的神色,其實內心直是心驚膽戰,波濤洶涌。

  查到密本室,眾人無權開啟,只得請來東廠總管劉敬,會同孔大學士一起進入。

  劉敬駕臨文淵閣,眾人無不凜然。孔大學士更是親到門口相迎。劉敬緩步進來,待見了秦仲海,便是微微一笑,道:“秦將軍,好久不見了。這些日子可辛苦你啦!”

  秦仲海嘿嘿一笑:心道:“這老頭縱容瓊貴妃偷人,上回我賣他個面子,也算是件人情,一會兒若要出事,他定會替我遮掩。”想到此節,心中多少定下。

  劉敬命自己下屬取出鎖匙,打開了密室小門,便與孔安并肩走進。兩人甫一走入,霎時之間,只見孔安舉袖遮鼻,皺眉道:“有股怪味。”秦仲海心下一驚,想起自己的夜壺還放在里頭,這幾日太忙,竟爾忘了取出,無怪會臭成這般。

  正惶恐間,卻聽劉敬道:“這處所太久沒開,自會臭些。”孔安聽他如此說話,自也不便多言,當下咳了一聲,點頭道:“劉總管說得是,我倒疏忽此節了。”這孔安雖貴為閣揆,但在諸大派的夾殺中,早已故舊凋零,難與朝廷三大派相抗,凡事只得退讓。秦仲海見逃過第一劫,登時噓了口長氣,心道:“今日卻靠老劉救命了。”

  孔安又走兩步,忽地踢翻一物,頓時臭氣薰天,眾人都掩上了口鼻,孔安低頭一看,只見地上倒了只大壺,屎尿灑得滿地,臭不可抑。秦仲海叫苦連天,暗道:“他媽的!十來天的臭屎全都滾了出來,這可怎么辦?”

  孔安心頭火起,怒道:“這是夜壺!誰在這兒拉屎!”眼看孔安神情不善,秦仲海正自惴惴,卻見劉敬俯下身去,對著夜壺察看一陣,搖頭道:“這不是夜壺。”

  眾人聞言,盡皆一愣。孔安大聲道:“這里頭全是屎尿,如何不是夜壺?”劉敬眨了眨眼,笑道:“這是一本書。”孔安面色鐵青,斜目往秦仲海瞪了一眼:心道:“這小子和東廠勾結上了,不能和他當真。”他是個乖覺的,一見劉敬有意放水遮掩,當即輕嘆一聲,自行轉口道:“劉總管好眼力,這確實是本書。看來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袍袖一拂,轉身便朝書架走去。劉敬聽他語帶諷刺,只是微笑,不以為意。

  一名侍衛聽得兩位大臣如此說話,只是心下起疑。他凝視著夜壺,皺眉道:“這真是本書么?可不管怎么看,這都像只夜壺啊?”一名文員有意討好劉敬,只想趁機巴結一番,當即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世人標新立異,所在多有,將書本作成夜壺模樣,那也不過是時興之意。”那侍衛一驚,說道:“把書作成夜壺形狀,那要怎么看哪?”那文員無法自圓其說,隨口亂扯道:“只要拉過一次,便能讀出其中真諦,”

  那侍衛吃了一驚,偷偷將夜壺帶到墻角,隨即解下褲帶,尿了起來。

  孔安奉人清查一陣,他知秦仲海有人撐腰,即使有何遺漏,恐也治不了他的罪,便只隨意閑看,全不掛心。幾名侍衛不知官場機巧,卻還細心察看,就怕少了些物事,日后要擔罪責。

  一名侍衛見架上一排奏折頗新,不似古舊之物,他心下起疑,便將之抽起翻看,猛見奏章上畫了好一只巨大烏龜,直是躍然紙上。那侍衛慘然驚叫:“有烏龜!”

  劉敬湊過頭來,登時見到秦仲海的大作,笑道:“是啊!好大一只烏龜!”

  孔安聽了慘叫,只哼了一聲,皺眉走來,道:“又有什么事了?”那侍衛硬著頭皮,將奏章遞過,孔安見了秦仲海親繪的龜圖,也是赫然一驚,他心中狂怒,怒目瞪向秦仲海,心道:“好一個游手好閑的無賴敗類!居然不務正業到這個地步!”

  秦仲海給他瞪得神情尷尬,當下偷偷躲到書架后頭,滿臉羞慚,只作不知。

  那侍衛低聲道:“奏章上怎會跑出一只烏龜來?莫非有人搞鬼?”孔安往秦仲海恨恨一瞪,咬牙道:“你懂什么了!景泰十四年間,皇上命人…命人去尋找四大神獸,龍鳳麒鱗沒能找到,卻教本朝左御史找著了這只神龜,皇上龍心大悅,這才命人臨摹在奏章上。”也是孔大學士飽讀詩書,這一節謊言竟編得絲絲入扣,叫人不得不信。那侍衛忙道:“原來是四大神獸,無怪要藏在密本室里。”當下將龜圖急急收起,還在清單上注明來歷,寫道;“景泰十四年神龜圖乙式乙份”。

  孔安四下看了一陣,天幸只掉了十來本密奏,還能勉強交差,他清了清嗓子,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冷冷地道:“多虧秦將軍這幾日率軍駐守,平安交付此間物事,日后這文淵閣的安危,便由直隸京營許校尉接管。”那許校尉急忙搶上,拱手道:“在下赴湯蹈火,不敢有失。”說著向秦仲海連番請益,秦仲海嘿嘿干笑,不置可否。

  出得文淵閣,秦仲海總算交付苦差,想起逃過一劫,沒給人送去充軍,霎時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十來名下屬也紛紛搶上,向他道賀。

  正喜樂間,忽聽一人道:“秦將軍,好容易卸下這個重責大任,真得好好慶功啊!”秦仲海聽這聲音老邁,轉頭去看,只見一名老者笑吟吟地看著他,正是劉敬。

  秦仲海此番逃脫罪責,算來欠他一個人情,他面色尷尬,陪笑道:“今日全靠劉總管幫忙,否則小子腦袋已然不在了。”劉敬笑道:“不過少了幾本奏章,哪這么嚴重?”說著往他看了一眼,緩緩走開,似是有意要他隨來。

  秦仲海見他目光隱隱含著深意,知道他有事提點自己,忙向下屬道:“我有些事情和總管商量,你們先回西角牌樓,一會兒再來找我。”眾下屬答應一聲,自行去了。秦仲海跟隨在劉敬之后,兩人從文淵閣一路行去,不久便至前三殿廣場,此處遼闊一片,遠處奉天、華蓋、中極三殿雄然巍立,漢白玉高臺隱隱生輝,望之極具氣勢。

  劉敬忽地停下,他見漫天落葉,已是深秋景象,不由得一嘆,道:“又要入冬了,唉,一年復一年,日子好快啊!”秦仲海嗯了一聲,不曾接口,只是默默相隨。

  劉敬嘆道:“秦將軍,你是武英十四年生的吧?”秦仲海愣了一下,不知他何出此問,當即回話道:“末將肖羊,武英十五年生,總管有何吩咐?”

  劉敬嗯了一聲,道:“沒事,我記錯了。你今年三十又四,唉,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啦。”秦仲海聽他話外有話,一時大為起疑,心道:“他問我的生辰做什么?難道別有陰謀么?”當下心中狐疑,暗暗留上了神。

  劉敬走了兩步,忽然手指遠處的承天門,皺眉道:“倘若有只兵馬,想要硬攻承天門,你要如何抵擋?”秦仲海大驚失色,道:“誰這么大膽?”

  劉敬微微一笑,道:“咱家只是打個比方,想考你一考。”秦仲海沉吟片刻,回話道:“若有人領兵攻打承天門,末將自當率人埋伏在西順門,只等他大軍沖入一半,再行伏擊。”劉敬哦了一聲,奇道:“你怎不正面抵擋,卻要埋伏在西順門?”

  秦仲海低頭垂目,沈聲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待其首尾不能相應,賊寇手到擒來矣。”

  劉敬哈哈大笑,頷首道:“高明!高明!都說柳門人才輩出,我總算見識了。”他輕拍秦仲海肩頭,微笑道:“那咱們掉個頭尾吧!若是由你來打承天門,你要怎么下手?”秦仲海陡地聽了這話,只感大吃一驚,霎時全身巨震,饒他天生大膽,此時也不敢應答,只低頭不語。

  劉敬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說話了?你答不出么?”秦仲海額頭冷汗涔出,往地下一跪,顫聲道:“末將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為此逆亂之事。”劉敬面帶微笑,伸手將他扶起,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乃防患未然,秦將軍何必憂懼?”

  秦仲海知道這劉敬手段厲害,自己別要給他抓到把柄,到時落入這幫太監手中,定是水深火熱,慘不堪言。他咳了一聲,搖頭道:“在下魯鈍,實不知這承天門該如何攻打,公公另請高明吧!”劉敬微微一笑,道:“秦將軍過謙了。”他眼望承天門,神色凝重,道:“秦將軍,你原是朝廷的征北游擊將軍,本來好端端在前線駐防,卻怎地忽然調回京城,在這宮里管事。此中情節,你可曾知曉?”

  秦仲海心下又是一驚,他進宮當差一事,若照柳昂天所言,當是江充為剝柳門兵權,剪除羽翼,這才使出明升暗削的手段。但此刻劉敬忽爾提起,料來其中另有隱情,當下低頭拱手,道:“此事末將正要請教,請公公提點。”

  劉敬眼望遠方,淡淡地道:“不瞞你說,你之所以進宮辦事,全是我向皇上薦保的。”秦仲海啊地一聲,驚道:“我與公公非親非故,公公為何如此提拔?”他受調大內,連生兩級,可稱破格晉升,兩人并無故舊關系,卻不知劉敬有何居心了。

  劉敬聽了問話,轉頭便看向秦仲海,溫言道:“秦將軍,我一直很歡喜你,你不知此事吧?”

  秦仲海聞言一驚,尋思道:“他媽的!這老太監歡喜我?莫非他看我年輕體健,想要這個那個?”他每日里讀的都是金瓶梅,自是滿腦子邪念,陡地想到歪處去,全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連忙搖手道:“我這人中看下中用,那檔子事不行的…”

  劉敬哪聽得出他話中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笑,忽道:“秦將軍,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吧?什么時候回去探望他一番啊?”秦仲海咦地一聲,不知劉敬何以問起自己的師父,他心下一凜,收拾疲懶,沈聲道:“公公忽地垂詢家師,是何用意?”

  劉敬淡淡一笑,道:“上回在華山見到方老前輩,唉,他還是挺不開心的模樣…你師徒二人雖然不能相認,但你可不能數典忘祖,還是要好好孝順他啊!”

  秦仲海大驚失色,全身冷汗落下,他的師承來歷極為隱密,當朝除盧云一人以外,無人知曉,不知劉敬怎么察覺的。他心念急轉,尋思道:“這是怎么回事?這老賊怎地知道我是九州劍王的弟子?莫非是盧兄弟多口?還是這劉敬早在查我的底細?”想起師父方子敬過去曾經投身怒蒼,反叛朝廷,心下更是驚懼不定。

  劉敬上下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笑,道:“你莫要害怕,明日去城西鬼屋看一看,再來找我不遲。”秦仲海一愣,道:“城西鬼屋?那是什么地方?”劉敬淡淡地道:“現下不便多說,等你看過之后,再來找我說吧!”

  秦仲海滿心狐疑:心道:“這老太監到底有何打算,我可得加倍小心了。”

  劉敬斜睨他一眼,跟著哈哈一笑,便爾離去。

  秦仲海見劉敬笑嘻嘻地離開,似乎滿是機心,他抓了抓腦袋,滿腹狐疑中,只見眾屬下已然過來。眾人見他大功告成,都說要祝賀他交差,想邀他同去宜花樓吃酒。

  秦仲海一聽情由,立時笑罵道:“他媽的!你們這幫混蛋,擺明是想淫樂,還要找因頭替老子慶功?還不是要你爺爺去付帳!”眾手下聽他說穿陰謀,都是尷尬一笑。

  眾人一路嘻笑謾罵,行到宜花樓去,那老鴇早已得知財神駕臨,自率大批鶯鶯燕燕在樓下等候。眾女一見秦仲海,無不眉花眼笑,紛紛叫道:“秦將軍又來啦!”

  一眾下屬笑道:“你們該改口啦!以后要叫秦大學士!咱們老大才從文淵閣出來哪!”眾女大喜,更是死纏爛打,慌下迭地將眾人迎到樓上去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眼看眾屬下興沖沖地上樓,他前腳跨出,便要跟上樓去,忽然袖子一緊,卻是給人拉住了。秦仲海皺起眉頭,回頭看去,只見一名美女俏生生地立在眼前,正自凝視著自己。

  秦仲海熱門熟路,自知這美女便是京城名妓青青,此女才華洋溢,精通書畫,尤擅吟詩歌唱,直可說是才貌雙絕,深得王公大臣的仰慕,只是秦仲海天生粗魯,自是不解這等風情,向來少與她往來。眼見青青望著自己,他心下煩悶,不由咳了一聲,拱手道:“姑娘有何指教?”

  青青凝視著他,輕聲道:“秦將軍,我想向你打聽姊姊的事。”秦仲海神情老大不自在,咳了一聲,方才道:“姑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問起她?可有什么大事嗎?”青青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秦將軍,這兩年來,柳侯爺待她可好?”秦仲海身子一震,竟爾低下頭去,拱手道:“抱歉了,此事恕在下不知情。姑娘若是要問,不妨差人到柳府去問。”

  青青淚光閃動,啜泣道:“秦將軍,你又不是三歲小孩,怎說這等話?好容易姊姊嫁人了,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怎可再去擾她?”秦仲海嗯了一聲,他常在酒樓打滾,自知歡場女子的苦楚,便道:“說得也是,她現下幸福了,人人都尊她一聲七夫人,為了她的名聲著想,你們自不該再去找她。”

  青青面帶淚水,悲聲道:“幸福了?嫁給一個老頭,哪有幸福可言?秦將軍,當年姊姊如此愛你,你卻理都不理她的死活么?”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衣袖,淚水更是滑落面頰。

  秦仲海苦笑兩聲,嘶啞著道:“好姑娘,你姊姊是咱頂頭上司的老婆,我沒喚她一聲干娘便不錯了,你還要姓秦的怎么樣?”青青哭道:“無情無義!若非你這死沒良心的遲遲不娶她,她又怎會嫁給柳昂天那老頭子?薄幸之徒!你去死!”大悲之下,竟是出拳來打,秦仲海不敢還手,只給她頭臉手腳亂打一陣,一旁龜公見了,急忙來拉,秦仲海才得以脫身而去。只是他給這么一擾,興致退了大半,只感煩亂不堪。

  秦仲海上得樓去,心下甚是苦惱,才一坐下,低頭只管痛飲,眾屬下見他神情忽爾變得如此,都感訝異。

  秦仲海嘆了幾聲,想起劉敬之事,更覺悶了,霎時連盡十來杯烈酒,兀自覺得不足。

  他呆呆坐著,想道:“這劉敬真個怪了,為何對我的事情這般熟悉?莫非他與師父有什么恩怨?可是有意害我?”轉念又想:“不對,這老太監若要整我,老早便能下手了,何必對我百般呵護?照他的神情看,好似要找我干些大事。說不得,明日去找侯爺商量一番。”只是想到自己前去柳府,不免要與七夫人照面,煩心之余,又在那兒舉杯痛飲。

  一旁粉頭見他愁悶,忙道:“秦將軍難得過來,不要再煩那些公事了,好好陪奴家喝兩杯嘛!”說著挨了過去,在那兒磨磨蹭蹭。秦仲海給她胡亂擠了一陣,心情轉好,登時哈哈一笑,道:“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下有什么為難事?”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下屬大喜,急急為他斟上了酒。也是他生性豁達,當下便不再發愁,自與下屬猜拳行令,喝了個暢快淋漓。

  正喝得興起,一名下屬見相好姘頭沒來,便問道:“小綠姑娘呢?怎地今日不來接客?”眾人聞言,紛紛取笑,道:“怎么,害相思啦!”那下屬臉上一紅,呸了幾聲,罵道:“隨口問問而已,看你們得意的。”忽聽一名粉頭輕輕一嘆,搖頭道:“你們別開玩笑啦!咱們小綠姑娘病啦!”

  那下屬忍不住啊地一聲,神情頗為關心,敢忙問道:“什么病?可嚴重么?”那粉頭神神秘秘的搖了搖頭,跟著低聲道:“明白告訴你們吧,咱們小綠前幾日出門,不意給鬼嚇了,這幾日怕得不敢出門呢。”眾人哈哈大笑,道:“真他媽的活見鬼!”

  那粉頭嗔道:“別笑!誰跟你們說笑了?小綠前夜經過咱街邊的一處鬼屋,只因奸奇,在門口踱了幾步,誰知真遇上了鬼,便給嚇出病來了。”眾人嘻嘻一笑,顯是不信。那粉頭見眾人狐疑,只哼了一聲,望著另一名粉頭,道:“我可沒胡說,眾姊妹都是見證。那鬼屋離咱們宜花院不遠,咱們每晚都怕鬧鬼呢!”那粉頭答腔道:“是啊!真的有鬼呢!”

  一名下屬嗤嗤淫笑,道:“有什么鬼怪?最多不過是老子這色鬼而已!”說著摸手摸腳,神態粗俗,那粉頭捏了他一把,嗔道:“跟你說正格兒的,還這幅死德行。”

  秦仲海本在飲酒,聽得眾人對答,猛地大驚失色,跳了起來,問向那粉頭道:“你說的那處鬼屋,可就是人稱的城西鬼屋么?”那粉頭見他氣急敗壞,不知發生了何事,只點頭道:“好像是吧!別人都是這樣稱呼。”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你把話說清楚,那鬼屋究竟有何古怪之處?”

  那粉頭低聲道:“聽說二十多年前出了樁滅門慘案,滿屋子老老小小含冤而死,冤魂一到夜間,便出來作祟了。”秦仲海雙眉一軒,看到了關鍵所在,當即沈聲道:“左右無事,姑娘能否帶我去瞧上一瞧?”

  眾屬下聞言,都感詫異,不知秦仲海何以對那鬼屋如此好奇:那粉頭更是吃驚,雙手連搖,道:“奴家半點膽子也沒有,將軍可別要我帶路。”另一名粉頭忙道:“將軍若是要看,不妨自行去看。那鬼屋就在對街轉角處,幾步路就到。”秦仲海點了點頭,提起鋼刀,竟是立時要去察看,連一時片刻也等不得。

  幾名下屬急急勸阻,道:“老大啊!此時夜深人靜,若真有事,何不明日再說?”

  秦仲海想起劉敬所言,搖頭道:“不成,我定要去看看。”十來名下屬見勸說不過,但自己上司深夜犯險,總不能袖手旁觀,只得苦苦臉道:“好吧!既然老大拼了,咱們舍命陪君子,便來個夜闖鬼屋吧!”

  一名美貌粉頭生性大膽,笑道:“都說那屋里有些厲害鬼怪,我早想見識一番,不如一起去吧!”眾下屬聽得佳人過來,無不大喜過望,想起一會兒夜探鬼屋,定可摸手摸腳,亂擠一通,只感神魂顛倒。

  眾人下得樓去,走不數步,便已行到街角,那粉頭知道秦仲海尚未娶親,便擠了過來,拉住秦仲海的手臂,笑道:“秦將軍要找鬼屋,就是這里了。”

  秦仲海抬頭去看,見是一座大屋,陰森森地甚是怕人。門上的匾額早已拆去,兩扇大門也已破爛腐朽,從門外望去,院中頗見幽暗,想來早無人居。

  眾下屬身為御前侍衛,莫不是大膽包天的狂徒,眼見鬼屋在前,卻無一人畏懼,只聽一人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狗屁鬼怪,待老子會上一會。”另一人道:“最好還是個女鬼,讓老子來消消她的怨氣。”又一人笑道:“那可要像咱家小綠這般美才行。”幾人鬧做一堆,嘻笑不絕,便往里頭行去。

  那粉頭先前說了大話,其實只是想找機會親近秦仲海,此時便妖妖撓撓地貼著他,膩聲道:“秦將軍!你可要保護奴家哦!”看她眉花眼笑,卻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趁勢擄掠撩撥,日后也好當個將軍夫人什么的。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逕自走進院中,那粉頭心下暗自生氣,想道:“這秦將軍不解風情,真是討厭!”小腳輕踩,急急追了過去。

  秦仲海踏入院中,只覺一陣陰氣森森,好似真有什么死去幽魂在此作祟,只是他這人從不信鬼神之說,霎時抽出鋼刀,運起剛勁,刀上生出隱隱紅光,便以此為燈,向院中深處行去。那粉頭見他這等武功架式,心中直是愛煞,又靠了過來,擦擦挨挨地道:“秦將軍別走這么快嘛!奴家會怕呢?”

  秦仲海嘿地一聲,道:“我有正經事要干!你別這般礙手礙腳的!”那粉頭沒好氣地道:“我專程來陪你,你卻這般無情。”秦仲海懶得答理,打了個酒嗝,自朝屋內行去。幾名屬下見老大不理那粉頭,便嘻嘻一笑,紛紛過來搭訕。

  走入屋中,只見廳中并無家具,早成空曠一片,墻上蛛網糾結,地下滿是鳥屎鼠糞,秦仲海見了這等蒼涼景象,心下暗暗奇怪,尋思道:“此地荒涼無人,早已廢棄,劉敬為何要我過來?他到底有何用意?”

  他四下打量一陣,只見這屋子實在太過凄清,卻看不出有什么特異之處。他皺起眉頭,正自思量,只聽幾名下屬哈哈大笑,大聲道:“有無鬼怪否,快些出來啊!”眾人叫了幾聲,見無甚異狀,都是嘻笑喧鬧起來。

  一名下屬素來干練,便上前秉告:“將軍,我看這屋子空蕩蕩的,根本沒啥好瞧。想來百姓定是見舊屋荒涼無人,便來繪聲繪影的胡說一通,什么鬼怪之說,不過是鄉間謬傳而已。咱們不必在此干耗著。”秦仲海四下探看,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當下吩咐眾人:“好啦!時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

  眾人早想離開,此時紛紛答應,便要離開,其中一人酒喝多了,甚是尿急,當下解了褲檔,奔到一處角落,逕自尿了起來。那粉頭啐了一口,道:“喂!搞不好這兒真的有鬼,你可別這般無禮。”那人笑道:“你奶奶的!老子還是童子身,這尿算是童尿,最能驅邪不過。”那粉頭聽他說得無聊,忍不住啐道:“死相!沒正經的!”

那人嘻嘻一笑,嘩啦啦地尿了一地,正自舒爽間,忽聽腳邊一聲呻吟:“誰…誰在這  里…”那聲音滿是苦楚,好似幽靈哭喊一般,簧夜聽來更讓人恐懼萬分。

那人本在撒尿,匆聽鬼怪說話,忍不住慘叫道:“他媽的!真的有鬼啊!”一時竟嚇得屁滾  尿流,那泡尿更是灑得淋漓盡致,褲帶不及拉上,便朝屋外沖去。

  眾侍衛聽了這幽怨聲音,也是大驚道:“糟了!真有鬼怪!”饒他們適才出言豪壯,此刻也是魂飛天外,紛紛朝外沖出。那粉頭驚道:“等等我啊!”連滾帶爬的奔了出去,霎時大廳里走得一個不剩。

  大屋之中,只余秦仲海一人,他英雄氣慨,莽莽蒼蒼,自是不為所動。

那聲音幽幽嘆了一聲,道:“你是誰?”秦仲海冷笑道:“你裝神弄鬼,卻又是誰?”那  聲音低低哀哭起來,道:“我是孤魂野鬼。”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孤魂野鬼?這世間焉有鬼神?”

  豪放的笑聲中,“火貪一刀”使出,當即滿室生輝,只見一名老者縮在墻角,臉上全是淚水,衣衫破爛骯臟,雖在深秋時分,仍打著兩只滿是膿瘡的赤腳,倘若一時不備,撞見此人,恐怕真會當他是鬼。

  秦仲海點了點頭:心道:“這人模樣如此可怕,難怪會有鬼神傳說生出。”他見這人不過是個邁遢乞丐,便放下心來,問道:“你是干什么的?怎地一人在此悲哭?”

  那老人垂下淚來,道:“我說過了,我是個孤魂野鬼。”秦仲海暗暗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只金元寶,扔向那老人,道:“拿去吃個飯,洗個澡,把腳上的爛瘡治上一治。”那老人面帶訝異,伸手拾起,道:“你是誰?為何給我錢財?”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問這許多,”他仰頭打了個哈欠,匆見梁上些碗盆,想來長年居住此地,便問道:“老丈,你住這兒久了,可曾知道這屋子的來歷?我看這里雕梁畫棟,當是大戶人家,怎會破敗成這個德行?”

  那老人聽了問話,只低下頭去,搖了搖頭,嘆道:“唉…人世間的滄海桑田,那是說不完的…”秦仲海聽他吐屬文雅,不似尋常乞丐,便問道:“怎么?你識得此間主人?”

  那老人面露哀傷,卻是點了點頭。秦仲海仰頭去看梁柱,道:“看這梁上繪的盡是五彩龍鳳,此間主人宮做得不小吧?”那老人低聲輕嘆,道:“不瞞你吧,三十年前,這棟屋子正是當年征西大都督的官邸。”

  聽了征西大都督五字,秦仲海吃了一驚,當場跳了起來,大聲道:“征西大都督?莫非是武德侯的住處么?”

  那老人聽他叫破屋主來歷,心下甚喜,頷首道:“閣下知道的挺多,這里正是武德侯的舊宅。”秦仲海想起柳昂天所言,嘆道:“這位武德侯,便是下手殺害先皇的那人吧?”那老人面色一顫,忽地爬起身來,指著秦仲海,大聲叫道:“侯爺沒有害死皇上!你不要信口雌黃!”模樣竟是十分激動。

  秦仲海見他氣憤至極,忙道:“在下是聽旁人說得,不是有意不敬,老丈莫怪。”那老人哼了一聲,卻不回話。

  秦仲海見那老人面帶淚痕,知道他必與武德侯有所牽連,便問道:“老丈你又是誰了?聽你替武德侯辯駁,莫非你是他的家人么?”那老人嘆息一陣,道:“老頭子哪有這福氣?咱姓李,以前是侯爺的管家。”

  秦仲海點頭道:“原來是侯爺府上的管家,那你又為何淪落至此?”

  那老人搖了搖頭,忽地垂下淚來,哭道:“老頭子命大,三十年前侯爺府滿門抄斬,僥幸撿回一條命,就一直在此行乞維生。”秦仲海聽他哭泣甚哀,便問道:“侯爺家里還剩那些人?全都死光了么?”

  那老人咬住了牙,啜泣道:“還能有人活么?朝廷下令滿門抄斬,侯爺府四十三門人都死了,老天爺…你好殘忍…”說著放聲大哭。

  秦仲海嘆息一陣,心道:“這事真慘哪,無怪旁人要把此處當成鬼屋了。”他搖了搖頭,在屋內繞行一圈,眼見別無異狀,便要離去。那老人見他要離開,想起此人賞給自己金銀,自該叩謝恩德,他心中感激,忙爬了過來,跪地道:“這位大爺,老頭子收了你的金元寶,不能不知恩公大名。”

  秦仲海笑道:“區區幾兩金子,又算得什么?你不必記在心上。”那老人搖頭道:“老頭子雖然不濟,但也是讀過幾天書的,請大爺務必留下姓名,也好讓我回報則個。”

  秦仲海見他有些風骨,心下多少生出敬意,便抱拳道:“某姓秦,雙名仲海。”

  那老人聽了他的名字,猛地全身巨震,站了起來,顫聲道:“你…你姓秦?”

  秦仲海見那老者神態緊張,心下微微一凜,忙道:“在下正是姓秦,有何不安么?”那老人全身顫抖,淚水颼颼而下,猛地奔了過來,細細望著秦仲海,好似在打量他的五官。秦仲海心下起疑,道:“老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仰天大哭,已然跪在地下,喊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秦仲海甚是驚詫,心道:“這老人瘋了。”他咳了一聲,正不知高低間,只見人影一閃,那老人猛地撲了過來,霎時抓住了秦仲海的手,慘嚎道:“老天爺在上,我這幾十年日夜禱告,終于把你盼回來了!二少爺啊二少爺!你終于回家了!”

  秦仲海驚道:“你…你胡說什么?”那老人緊緊握住秦仲海的手掌,大哭道:“二少爺…那年大少爺抱著你走…他挨槍死了,你卻不見了,我只求老天爺保佑,定要讓你活…二少爺…你終于回來了…你學成本領沒有…秦家滿門受冤而死,你…你定要為你爹娘哥哥報仇…”說著抱住秦仲海,痛哭不已。

  秦仲海聽他胡言亂語,猛地將他推開,喝道:“混蛋東西!你老子姓秦,雙名仲海,與你家主人毫無干系,你可別亂來!”那老人放聲大哭,仰天喊叫:“你爹爹便是秦霸先啊!你忘了嗎?你小時候都在這大屋子里玩的啊!”

  秦仲海如中雷轟,耳中嗡地一聲,想道:“原來如此,秦霸先便是武德侯,武德侯便是秦霸先,兩個根本是同一個人。”

  直到此時秦仲海方才明了,當年先皇座下第一大將,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竟是那開立怒蒼山,人稱本朝第一大賊逆的匪酋秦霸先!

  那日在柳昂天府上,秦仲海也曾聽過武德侯的事跡,知道此人謀害先皇,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但柳昂天只說到武德侯殺死皇帝,卻不愿言明日后之事,原來這名朝廷大臣滿門慘死后,隨即起兵造反,創立了賊寇聚集的怒蒼山。想來這等丑事,柳昂天為保同僚死后的名聲,自是不愿明說。

  秦仲海呆了半晌,忽覺懷中一緊,那老人淚如雨下,又抱了過來,模樣甚是悲切。秦仲海給他抱得全身肉麻,忍不住怒道:“你這老瘋子,快快放開我了!”

  那老人哭得死去活來,打死不退,喊道:“二少爺…你娘親死得好慘…那幫賊好狠,一下子就殺了難…:你娘好美好溫柔…就這樣給人剝光…老天…我…我每日每夜都見到她的冤魂!”秦仲海驚駭之間,竟是掙扎不開。那老人又哭又叫,手指屋內一角,大聲道:“二少爺…你娘的冤魂就站在那里…你快看啊!快看啊!”秦仲海聽他說得激蕩悲慘,忍不住轉頭去看,但見屋內昏暗,空無一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那老人指甲抓入他的肉里,凄厲地慘叫道:“你知道嗎?你哥哥給他們一槍打死,你娘身首  分離,不得全尸,你全家老小含冤而死,你…你是這樁冤案的遺孤啊!”

  秦仲海被他亂抓亂咬,只覺全身雞皮疙瘩生起,心下直是煩懼異常,猛聽那老人哭道:“二少爺,你定要報仇!要為秦家滿門報仇!”秦仲海虎吼一聲,暍道:“滾開!滾開!”他雙手用力一揮,那老人猛地滾了出去,腦袋撞在墻上,鮮血長流。

  秦仲海喘息一陣,想起那老人說的冤魂,背上好似真有陰風吹來,他心中百般痛罵劉敬,想道:“他媽的!這死太監不知是何居心,硬要把老子拐來這里,惹這一身霉氣。”滿心咒罵不休,轉頭看去,只見那老人摔在地下,兀白哭泣道:“二少爺,我認得你,你長得跟舅老爺一個樣子…你額頭上的傷,那是小時候摔的,我都認得出來…二少爺…二少爺…”他氣息漸弱,竟似不活了。

  秦仲海大吃一驚,想不到此人身子虛弱至此,連一拂之力也受不住,他慌忙奔去,將那老人扶起,眼見他昏迷不醒:心下更是大叫倒楣。

  秦仲海咒罵一聲,伸手將他抱起,心想:“他媽的,半夜遇上一個瘋子,可別讓他為我而死。”跟著沖出破屋,直往藥鋪奔去。

  此時三更半夜,四下無人,藥鋪自也門窗緊閉,秦仲海一腳踢開大門,大聲道:“大夫!有病人過來,你快快出來診治!”他叫嚷一陣,一名中年男子揉著雙眼,緩緩走了出來,沒好氣地道:“干什么啊!可是死了人么?”

  秦仲海將那老人放在桌上,跟著解下外袍,蓋在他身上,道:“這人摔得厲害,你趕緊給他治傷。”那大夫看了這老人一眼,已將他認了出來,笑道:“這不是鬼屋里的瘋子么?這種人整日鼠竊狗偷,賊模賊樣,何必要救?”

  秦仲海適才給那老人嘮嘮叨叨的念了一陣:心情不佳,此時聽這大夫出言調笑,登時大怒,他揪住那大夫的衣襟,冷冷地道:“你救人不救?”那大夫沉下臉來,喝道:“你好大膽,怎敢如此無禮!”秦仲海抽出鋼刀,猛地插在板桌上,冷笑一聲,道:“操你祖宗!你有膽再說一句,老子立刻殺了你!”

  那大夫全身顫抖,這才知道來人兇狠,忙道:“好漢饒命!”

  秦仲海滿面殺氣,森然道:“老子是御前侍衛虎林軍頭領,官居四品帶刀,你現下一個手賤,救不活這老頭,休怪你爺爺殺你全家!”那大夫聽他說得兇狠,忙道:“原來是統領大人,我也認得幾位宮里當差的…”他還要說,猛見秦仲海面色不善,便急急去看那老人的傷勢,他先將傷口洗凈,跟著取出傷藥,細細擦抹。

  秦仲海見他盡心,臉色已和緩下來,當下湊頭過來,問道:“他傷勢如何?”那大夫慌忙答道:“他外傷不重,不過撞傷了腦子,只是一會兒頭疼起來,怕會想吐。”

  秦仲海放下心來,點頭道:“你只管放心治傷,多少銀兩我都付。”說著取出一錠金子,扔在桌上。他打傷這名老者,自覺心中有愧,付起錢來更是不計代價。

  那大夫見他出手闊綽,忙道:“不用這許多,幾兩銀子就夠了。”秦仲海搖頭道:“這老頭兒腳上爛瘡,身子骨又虛,你給照料著,總之療養好為止。這些金子是給你的飯錢。”那大夫雙手連搖,道:“我們從不留診…”

  秦仲海冷笑道:“老子的刀也不留頭。”那大夫見他神氣兇狠,只得吞了口唾沫,慘然一笑,道:“今日破個例好了。”

  秦仲海見他還算識相,便嘿嘿一笑,拍了他肩頭一記,道:“某姓秦,雙名仲海,大夫既然爽快,我也不會虧待你,日后遇上麻煩,托人稍個口信來虎林軍。咱自會替你出頭。”那大大聽了這話,自是喜上眉梢,他在京城開業,不免有些無賴地皮前來滋事,若有御前侍衛前來照拂,那是天王老子來當靠山了,他心下大喜,連連哈腰。

  行出藥鋪,天色已明,黎明間路上無人,秦仲海見這老人撿回一命,也有了個歸宿,他噓出一口長氣,心道:“今日且做一回濫好人。”

  他回頭看著秦家舊宅,初冬時分,輕煙薄霧中,看來倍感朦朧。想起這一家老小所遇之慘,不由得心下惻然,嘆了一聲。

  秦仲海悶悶下樂,逕自回到西角牌樓,只見十來名弟兄兀自在睡,他不去打擾眾人睡覺,便暖了壺酒,坐在屋角,自飲自酌起來:心道:“這幾日好生不順當,先是撞見妃子偷人,又給賊人闖進文淵閣,唉…現下又遇上這老瘋子,實是倒了大霉。”

  他喝了一陣悶灑,只覺背上有些發癢,當是那老人身上的跳蚤爬了過來,他咒罵兩聲,正想解下夾衫,忽地之間,猛地想起一事:“他媽的!咱怎忘了背上的剌青!”大驚之下,一口酒嗆了出來,竟把自己滿身衣襟噴得骯臟。

  秦仲海內力深厚,酒量更是罕有,此時喝酒竟會嗆咳,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他顫抖著雙手,心中震蕩已極,想道:“老天!我背上有幅來歷不明的剌花,當年血戰煞金,那廝如此勇猛,見了我這剌花,卻也莫名其妙的放我生路…還有…咱師父他老人家居然是怒蒼山的巨賊,他既是怒蒼山的人馬,一定識得那個秦霸先!我…我與這秦霸先到底有何關系?這…這里頭到底有什么機密?”

  這京城四周好似充滿了疑云,瓊貴妃偷人、薛奴兒有意刺殺皇帝、自己無緣無故地受調進宮、文淵閣里的賊子…這一樁樁事情好似全無干系,卻又像有條看不見的絲線牽連,緊緊地圍繞在他身邊,里頭好似有些詭異之處,可他又看不明白。

  秦仲海面色鐵青,想起那日青鳥啄腿的怪夢,心下竟覺無比害怕,他素來膽氣豪勇,此刻心感恐懼,那是生平未有的難堪。他只覺身上越來越冷,連忙舉起酒壺,大口大口的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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