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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卻說盧云與顧倩兮乍得相逢,也是兩人依依不舍,顧倩兮這位官家小姐竟爾任性起來,只留了封書信交代,逕與心上人一同南下任職。

  其實這回南下,別說盧云擔心兩地相隔,便連顧倩兮也是暗自憂慮。先看盧云做起事來那股執拗,卻要顧倩兮如何放心得下?此番到任,攸關盧云的宦海生涯,倘使他古怪脾氣發作,行事一個不慎,別要給地方豪門排擠了,定會惹上無數紛爭。也是為了這個理由,顧倩兮芳心意決,這才隨他過來,也好有個照應。

  除此之外,顧倩兮自也有她女孩兒家的一些心事,那就不便明說了。意中人外貌英俊,官居知州,手握地方權柄,可又單身未娶,放著這等肥羊,江南地方不知有多少狐貍精垂涎三尺,就等著過來宰殺。偏偏盧云又是呆頭鵝,全不會應付女人,一不小心留神,等返京述職之日,說不定帶個美貌的江南姑娘同歸,到時顧倩兮的面上可難看得緊了。也是為此,才來個亦步亦趨,也好就近監督一番。車行好不快速,這日已在德州運河渡口不遠,卻也巧了,這運河不是別處,正是當年盧云落難逃亡之地。盧云回想昔年往事,只想憑吊一番,便吩咐停車,自行站到高處眺望。

  顧倩兮下車過來,輕聲問道:“怎么了?”

  盧云望著來往南船,眼看景物依舊,自己卻從逃犯搖身一變,成為朝廷指派的知州大人。回思昔年往事,不免滿心感慨。他回首看著心上人,輕輕嘆道:“當年我從山東牢里逃出,便是從運河一路乘船南下,這才到了揚州,識得了你,唉…這兩年來,真不知發生了多少事…”

  顧倩兮聽他言語喟然,當即安慰道:“你現在是堂堂的狀元郎,不日更要成了盧知州,何必還掛記那些不愉快的舊事呢?”盧云搖了搖頭,嘆道:“為人不可忘本,我盧云出身寒賤,今日雖小有成就,卻絕不能安享富貴,卻把貧寒歲月的良知良心給忘了。”

  顧倩兮聽了他這段話,登時仰頭看著他,滿面愛憐,微笑道:“盧郎,你可知道,為何我會這般歡喜你?”

  盧云向如木頭,情場應對甚是粗疏,聽得顧倩兮忽出此言,不由微微一愣,道:“這…我…我…”他見顧倩兮笑吟吟地看著白己,想起當年燈會初次相遇的往事,便咳了兩聲,道:“該…該不會是我猜謎功夫了得吧?”

  顧倩兮啐了一口,面帶紅暈,道:“你猜謎厲害?那日要不是我在場哪,怕你還猜不出那“鳥握掌中”呢!”盧云聽她點破,當場干笑兩聲,左右張望,只想來個顧左右而言他。

  眼見情郎神色不安,左顧右盼,顧倩兮伸手聒了聒了他的瞼頰,嫣然笑道:“你啊你,真不知自己的好處?”盧云咳了幾聲,干笑道:“我要知道了,那還不妥善利用,也來當個“風流盧知州”么?”

  顧倩兮聽他提起楊肅觀,心下微微一醒,低聲道:“盧郎,你還在意楊郎中的事么?”

  盧云原本只是玩笑之言,待聽顧倩兮這么一提,眼前反而浮現出楊肅觀的那張俊臉,想起這位同儕的種種強處,不由得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顧倩兮見他微有醋意,忙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現下可是堂堂的欽點狀元了,不管同誰相比,都是毫不遜色,怎么還嘆氣呢?”盧云聽了說話,卻只搖了搖頭,并不回話。

  顧倩兮站到他身邊,兩人并肩望著運河,天藍若海,河上陽光閃耀醒目,時竟有些剌目。良久良久,顧倩兮輕聲問道:“怎么不說話了?”盧云微微苦笑,嘆道:“有什么好說的呢?說起楊郎中,他真是人中龍鳳…我家世不及他,官品不及他,見識閱歷,容貌外表,無不甘拜下風。唉…我與他天差地遠,每回想起來,總覺得好生慚愧…”

  顧倩兮聽他如此說話,似乎仍感自卑,她有意激一激心上人,便彎下腰去,仰頭望著盧云,微笑道:“你這話沒錯。說起楊郎中,他確是人中龍鳳,文才武功,莫不威震當世。這樣的男子,很難不讓姑娘家傾心,你說是不是?”

  盧云聽了這話,猛地想起當日茶鋪里楊肅觀與心上人說話的情景,一時心坎里酸溜溜地,很是難受,霎時間,撇開了頭,往后退開了一步。

  顧倩兮見情郎吃醋的厲害,自悔失言,忙走了上來,凝望著盧云,輕聲道:“說句玩笑話,你生氣了?”盧云低下頭去,搖首道:“倩兮,跟你說正格的。既然楊郎中人品這般好,又如此歡喜你,你為何要委屈自己,與我處在一塊兒?”

  顧倩兮柔聲道:“你有你的好處,他再強上十倍,也不關我的事。”

  盧云輕嘆一聲,他眺望運河上的來往帆影,怔怔地道:“倩兮,打識得楊郎中的那一日,我便沒想過要同他爭兢什么…我自小雖不認份,但那只是讀書人的硬脾氣,其余身外之物,總要學著勘破,唉…人生不如意事這般多,若不放開胸懷,卻要如何渡過呢?”

  顧倩兮聽他言語滿是感傷,當下微微一笑,仰頭望著他,道:“你不該這樣說話。即使爭的是我,你也要退讓么?”盧云一笑,那笑容略帶苦澀,卻是沒有回話。

  顧倩兮往前走上一步,緊握住盧云的手,柔聲道:“盧郎啊盧郎…楊肅觀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風流瀟灑,溫文儒雅,就像是圖畫里走下來的人…可你盧云卻是活生生的人,歷經人情冷暖,是個飽受風霜的真男兒。”說著緊挨著盧云的身軀,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低聲道:“我之所以對你難以忘情,正是因為你這身凜然傲骨。”

  顧倩兮雖然行事大膽,從不拘泥世俗之見,但畢竟這兩句話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一時間難以掩飾羞態,臉上滿是暈紅,說了這兩句話后,身子更是嬌柔無力。

  盧云啊地一聲,心下甚是感動,眼見顧倩兮面帶嬌羞,紅撲撲地甚是可愛,他內心情動,忍不住也伸手出去,環住了心上人的纖腰,將她拉近了一些。

  兩人身子貼合,緊緊相擁,盧云低下頭去,靠在她耳旁,輕聲道:“倩兮,盧某今生受你如斯見愛,真不知該如何回報。”

  這“如何回報”四字一說,那是認了生,再聽“盧某”二字,倒像是道上弟兄結伙殺人時用的稱謂,真沒半分像是愛侶。顧倩兮聽他說的太也生份,不由得暗暗生氣,當場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不必回報我了,只要你盧大人在我面前收起那幅牛脾氣,姑娘我就謝天謝地啦!”

  盧云“咦”地一聲,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腦袋,心道:“她不是愛我的傲骨么?怎么這會兒又不要我的牛脾氣了?”他正自狐疑不定,忽見顧倩兮俏臉一板,將他推開一步,沈聲道:“盧云,你可聽好了,你別以為我隨你南下,便要任你整治欺侮。我先分說明白了,要不是那夜你低聲下氣地跑來我家,還裝成老鼠的模樣躲在床下,我根本不會再理你這人,這你知道么?”

  盧云心下大驚,顫聲道:“這…真…真是這樣?”

  顧倩兮哼了聲,道:“我還會騙你么?”她側著臉蛋,伸出食指,輕輕抵在面頰上,皺眉道:“只是我一直猜想不透,不知你怎地開的竅,居然還懂得委屈自己,求姑娘原諒?”

  盧云噓了一口長氣,尋思道:“還好老天有眼,若非仲海誤打誤撞,錯有錯著,把我藏在倩兮的床下,不然我這番相思定要付諸流水了。”

  顧倩兮見他連拍心口,好似十分慶幸,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嬌聲道:“你啊你,堂堂一個狀元郎,連寫個情書也怕,還弄成什么“西南牌樓頌”的奇怪文體,把人家當成風景名勝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盧云慘然一笑,想起秦仲海的荒唐舉止,忙搖手道:“那…那是一場誤會…”

  顧倩兮看了他心驚肉跳的神色,登時哼地一聲,嗔道:“什么誤會?這“西角牌樓”該不會是什么風月之地吧?那夜你和那姓秦的流氓躲在我家樓下說話,我一聽之下,就知道你已經學壞了…盧云啊盧云,你好的不學,盡跟那些流氓太保混在一塊兒,我不理你了…”說著纖足一頓,氣沖沖地掉頭而去。

  盧云滿臉尷尬,想道:“這西角牌樓害人不淺,需得早些拆除才是…”

  顧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性子難免強了些,盧云算是第一次領教了。過去兩人在揚州相處,只因盧云身份卑微,顧倩兮怕說話刺傷了他,反而事事遷就,從不敢發上一頓脾氣。但現下盧云不再是小小書童,而是那百姓景仰的知州大人,若要她屈顏承歡,這可不是她顧倩兮行事的調子,當下便來個下馬威,日后也好方便管教。

  盧云倒是聰明乖巧,眼看顧倩兮為他離家出走,怎好再讓她不快?便將昔日的狂傲收拾起來,一路上加倍體貼,不敢稍違。路程中每遇名勝古跡,好山好水,必定駐留良久,不帶著意中人賞景憑吊一番,絕不輕易離去。那小紅本對盧云有些不善,待見小姐開心喜樂,對這位未來姑爺便也換上了一幅笑臉,平日噓寒問暖,甚是乖巧。

  兩人興高采烈,輕車簡從,不一日便到長洲。

  行到縣界,已是華燈初上。當地衙門的公人早已前來迎接,足足列了兩大列隊伍。盧云見他們神色恭謹,可又想到當年自己曾被這群虎狼毒打的往事,情知公門中人面上一套,手下一套,他心懷戒慎,當下無喜無怒,只淡淡地道:“師爺是哪一位?”

  人群中行出一名中年男子,躬身道:“啟稟大人,衙門師爺今日有事,沒能前來。”

  盧云見這人容貌兇猛,便問:“閣下是誰?”知州垂詢,那人急忙回話:“小人是長洲捕頭,姓洪,草字銘沖。”盧云面色平淡,只微微點頭,道:“原來是洪捕頭。”

  顧倩兮湊過頭來,低聲道:“有些不對勁。新任知州上任是何等重大的事,衙門里的師爺怎敢不到,莫非有什么隱情么?”顧倩兮自年幼便隨父親四處上任,向來熟知這些排擠事端,此時便出言提醒。

  盧云心想不錯,若非師爺有不法情事怕給自己知曉,怎會不敢過來拜見?只是自己方才上任,倒也不忙著點破,當下揮了揮手,道:“好了,既然師爺不在,咱們這就走吧!”

  洪捕頭見這新任知州神色不善,心下暗自害怕,只垂手道:“是。屬下遵命。”

  眾人進到城里,已是傍晚時分,卻見城門大剌剌地開著,全不見有人看守,盧云曾隨秦仲海遠征西域,自是熟知軍務,此時見了城門未曾關閉,守城軍士更是毫無蹤影,心下不悅,沈聲道:“好一個長洲,軍務敗壞至此!一會兒我可得找來團練的教頭,向他問個明白!”

  洪捕頭聽他一說,知道團練地方的蔡數頭要糟,他冷汗流了滿身:心道:“看起來這位知州不是個嫩角色,我可要小心應對了。”

  一旁車夫問道:“啟稟大人,咱們這過關文碟怎么辦?”盧云哼了一聲,道:“既然沒人守城,咱們也不必繳驗,這就進去吧!”洪捕頭欲言又止,卻又怕挨罵,低頭領路,急急地往前走了。

  車行人城,只見街上不少百姓行來往去,阻了去路,洪捕頭呼喝頻頻,要百姓回避讓道。盧云皺起眉頭,掀開車簾,沈聲道:“咱們安安靜靜地進城,不許擾民!”洪捕頭嚇了一跳,心道:“慘了,來了個自以為清廉的長官,以后定有苦頭吃了!”他縮著頭,苦著臉,逕自在車旁行走。

  顧倩兮等人都是第一次到長洲來,各人坐在車里,不住地往外探看,都想見識一下長洲的風土人情。只見遠處商家青旗招展,人來人往,四下一片熱鬧喧騰,端的是商業鼎盛。小紅笑道:“好一座長洲城,我本以為這兒很是荒涼呢,想不到這般繁華,好像花城一樣。”眾人見四下燈景緞帶,美不勝收,聽她用“花城”二字形容,都覺得極是貼切。顧倩兮伸頭去看,只見四下民房都已拉起彩帶,點上燈籠,將貧瘠的街景襯得美侖美奐,忍不住笑道:“真的好美啊!今日城里可是有什么喜事么?”說著朝盧云看了一眼,眼中蘊的全是笑意。

  哪知盧云最是不解風情,看了滿城燦爛燈火,不見贊嘆,卻只哼了一聲。他向洪捕頭一瞪,冷冷地道:“我上任只是衙門的事情,哪須張燈結彩,浪費公帑?這是誰的主意?”洪捕頭嚇了一跳,驚道:“大人明察啊!這不是我們干的!”

  盧云沈聲道:“不是你們,那是誰弄出的花俏?”洪捕頭道:“這是城里一位歐陽老爺要做壽,這才把長洲點綴成這個模樣。”盧云知道錯怪了人,卻只皺起眉頭,不言不語。洪捕頭不知該說什么,心下暗自戒慎。

  顧倩兮是官家大小姐,向來熟悉世故,當即打個圓場,問道:“這位洪捕頭,您適才說城里歐陽家做壽,卻是怎么回事?”洪捕頭見來了個懂人情的,松了口氣,又見顧倩兮端麗大方,與盧云神態親昵,想必與這冷面知州關系匪淺,當下笑道:“這位姑奶奶好生高貴,可是盧小姐啊!”

  顧倩兮聽他稱呼自己是盧家的人,一時芳心暗喜,忍個住害羞,饒她生平聰穎,也不知要如何回答。一旁小紅看了小姐的羞態,更是掩嘴偷笑。

  卻聽得車里傳來一聲重哼,跟著兩道森厲目光射來,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盧云這新任知州又來發威了,只見他板著瞼,森然道:“洪捕頭休要拉攏人情!這位小姐是我家親戚,你只管稱她做顧大小姐!”

  洪捕頭哎呀一聲,心里慌不迭地叫苦,千百遍地詛咒盧云:“連叫聲姑奶奶也不成,這知州真是他媽的怪物!”口中不敢違背,苦著老臉,低聲道:“卑職見過顧大小姐。”

  盧云故做儼然,點了點頭,道:“很好。”他裝了好一陣冷面,忽覺面皮緊繃,卻是有些累了,便轉頭望向顧倩兮,只見她轉頭向外,對自己全不理睬,那小紅更是滿臉沒好氣,翻著一雙白眼,對他直是視而不見。盧云心下納悶,想道:“她主仆兩人這是做什么?我頭一天上任,倩兮怎會忽然不高興?”

  盧云自來既頑且硬,仿佛石頭一樣,要他如何懂得女兒家心事?他稱顧倩兮是親戚,那是認了生,日后下人官差背后指指點點,都要說顧倩兮來歷不明,不守婦道,卻要她如何是好?看這盧云滿腹治國要旨,卻不懂人情事故,登把心上人給得罪了,這下真可要糟。

  盧云探頭探腦,兀自在那兒猜測不休,顧倩兮心下著實生氣,暗道:“盧云啊盧云,人家問我的來歷,你可以說是未婚妻啊,再不可以說是表妹,怎地用了個不痛不癢的親戚?你要我日后怎么做人?”想起自己離家出走,居然只得了這等待遇,只氣得眼淚都快滴下來了。但此刻外人在旁,臉上自不能露出氣憤模樣,只能強壓悲憤。

  那洪捕頭卻遠比盧云精明,他見顧倩兮心下不悅,自管眺望遠方,對盧云不理不睬,心中便想:“這位姑奶奶定是知州大人的心上人,只是這盧知州是個臉嫩書呆,滿口白癡言語,這才惹她不快。看我來做個人情。”想起日后得罪盧云之時,還要靠這位大小姐救命,忙向顧倩兮躬身哈腰,解圍道:“大小姐,方才您老人家問起歐陽老爺,可是要與咱們知州大老爺同去拜壽啊?您吩咐則個,小人定去安排。”

  果然這話一說,顧倩兮便已微笑頷首。自來拜壽祝賀,定是至親伴侶方能隨行,洪捕頭這話當真高明之至,不必刻意言明兩人之間的親昵,卻又能點明顧倩兮與盧云間不尋常的關系,既不得罪大人,又能討好小姐,若無十年官場功力,決計說不出口。

  聽了這話,顧倩兮大感喜樂,早把氣憤之情忘得一干二凈。她轉頭望向盧云,笑道:“怎么樣?咱們這壽宴去是不去?”話聲未畢,卻見盧云喝來洪捕頭,面色陰沈,冷冷地道:“這位歐陽老爺是何來歷?可有作奸犯科的情事?”

  顧倩兮見了情郎無故發威、忍不住臉色慘白,她好端端問上一問,只想多認識地方人物,哪曉得盧云又讓她下不了臺。顧倩兮一時又驚又氣,已是淚水汪汪。

  顧倩兮卻不知曉,這盧云出身寒微,飽受富貴人家欺侮,向知地方官員與富豪人家同流合污的丑事,此時他若不查明歐陽家來歷,卻要他這個鐵面清官如何做下去?

  場面肅殺,洪捕頭見了知州的兇臉,更是暗暗哀號,他躬身拱手,慘然道:“啟稟大人,這位歐陽老爺是昔年朝廷敕封的“江南鑄造”,專在長洲打鐵,直到十多年前才歇業收手,這家人打的鐵遠近馳名,做的是正經營生,絕不是罪犯人家。”

  盧云哼了一聲,道:“他可有欺壓善良,逼迫百姓的豪門惡舉?”

  洪捕頭雙手連搖,道:“沒有,萬萬沒有!歐陽家世居長洲,乃是有名的大善人,平素接濟貧窮,造橋鋪路,大弟子更是咱們衙門的師爺,人人若不相信,只管查閱公文卷宗,找個窮苦百姓一問,那就明白啦!”盧云聽他極力申辯,料知歐陽家當非土豪劣紳一流,他稍稍放緩臉色,又問:“咱們師爺與歐陽家有舊?”

  洪捕頭低聲道:“咱這位師爺名喚鞏志,端的是文武雙全,精明干練,咱們師爺所以沒來迎接大人,正因他是歐陽家弟子,只為打理師父壽宴,昨夜出城去了,這才沒來迎接您老人家。盧云放下心來,點頭道:“原來是師父壽宴耽擱,須怪他不得。”原本盧云甚是擔憂師爺私下為非作歹,只因心里有愧,這才不敢迎接長宮到任,聽得實情如此,便也松了口。

  盧云見洪捕頭滿面惶恐,想起自己一再提防于他,不覺有些過意不去,當下收拾架子,溫言道:“看來這位歐陽老爺非比常人,我明日是該去祝賀一番,也好向他請益地方民情。”洪捕頭聽他有意與歐陽家結交,不禁大喜道:“大人若肯駕臨,歐陽老爺定是歡喜無限。”

  盧云查明歐陽家行徑來歷,方才首肯祝壽,確是正直無私、愛民如子的心情,只是他全了這樣,便少了那處,這番做作,卻把心上人得罪了。果然顧倩兮心中氣苦,尋思道:“盧云啊盧云,你要東便東,要西便西,只管自己的面子:心里還有我這人么?”她越想越悲,忍下住暗自啜泣。

  盧云俯下身去,輕聲問向顧倩兮:“倩兮,明日拜壽,你可愿與我同去?”

  顧倩兮猶在生氣,冷冷地道:“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親戚,如何上得了抬盤?”

  盧云輕聲道:“你別這般說。你見多識廣,若能陪我同去壽宴,我也會放心許多。”

  顛倩兮哼了一聲,一雙妙日只凝望著街景,卻是不置可否。

  盧云情場上果若木雞,當年保駕公主和親,每見她忽使小性,總當傷風來看。此時見顧倩兮沒來由的亂發脾氣,實不知該如何招架,他左右探看車外,只想找出解圍辦法,忽見街上懸著幾只花燈,心中登生一計,忙湊過頭來,柔聲道:“倩兮,你看哪兒張燈結彩的,多像咱們揚州的燈會?”

  顧倩兮依言往外探看,想起當年與盧云初識的情景,心下柔情忽動,怒氣略略平息。

  這招端是高明,稱為“老虎看花燈,自成病貓”,一切要旨,全在移心轉志,只想讓你舊情綿綿,怒氣全消,乃是楊肅觀的生平絕活,誰知盧云妙法領悟,竟也無師自通起來。

  盧云見計策管用,登時打蛇隨棍上,握住了她的小手,輕聲道:“從京城到長洲,這幾百里路有你陪伴,當真好生快活。倩兮,這幾日我真是歡喜…”

  這招稱為“明白人說夢話,要你發昏”,要旨便在口含蜜糖,逢機便吐,舉凡天下女子中了連篇夢囈,無不思維生礙,行止若癲,已有楊肅觀功力的七成火候。饒她顧倩兮秉性聰穎,聽了這等溫柔款款的說話,怕也要中蠱,

  果見顧倩兮身子一顫,似乎大為感動。也是她生性溫柔,乍聽呆頭書生的心坎話,登即打動心中的百轉柔情。想道:“今日是盧郎上任的日子,他十年寒窗,好容易有了今日,我實不該發他的脾氣。”想著想,換上了愛憐橫溢的神色,她見盧云兀自握著自己的手,忙道:“有旁人在,你快別這樣。”盧云卻不縮手回去,只牢牢地抓著她的小手,一幅難舍難分的模樣。顧倩兮又羞又喜,早將氣憤之情拋到九霄云外了。

  小紅見了兩人的神態,只遮著雙眼,在那兒歪嘴吐舌,假作鬼臉。

  洪捕頭從車窗偷看進去,見兩人和好如初,心中便道:“看我這張嘴多會說,三言兩語就讓他兩人笑吟吟地。嘿嘿!日后只要買動這位知州夫人,定有好日子過啦。”他陪笑道:“老爺夫人,不不,大人小姐,歐陽老爺這幾日做壽,城里著意布置,雖比不上揚川蘇州這些大城的風情,但與北方貧瘠縣分相比,那也是了不起的地方了。大人這幾日難得清閑,定要帶著小姐四下看看。”

  盧云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長洲是我治下之地,正該好好察看風土人情。”

  洪捕頭嘻嘻一笑,心道:“買動夫人,老爺便是掌中物,看來這條鐵律準沒錯。”自古官場應對,全是同樣一套文章,不管是錦衣衛統領,還是御前侍衛,定須好好詳熟這套秘笈寶典,看這位洪捕頭如此精明,日后定要官運亨通了。

  大車緩緩前行,盧云與顧倩兮并肩而坐,心頭甚是恬靜。他看了一陣街景,又問道:“明日歐陽府壽宴,幾時開席?”洪捕頭躬身道:“回大人的話,時辰早定好了,明日申牌開席。”

  申牌尚未黃昏,僅在午后,未免有些早了,盧云不禁微感奇怪,便問:“怎會這么早?”洪捕頭答道:“此事大人有所不知。據鞏師爺說,明日傍晚時分,歐陽老爺便要趁著七十大壽的大好時光,重新讓鑄鐵山莊開業。只為挑個良辰吉時復業,他才選在申時開席。”

  盧云點頭道:“原來如此,既然歐陽家雙喜臨門,我可得早些過去瞧瞧。”

  眾人行到衙門,駐守官差趕了出來,逕自在門口放起鞭炮來了。爆竹聲中,喜氣洋洋,盧云眼望大門,想起昔年倉皇逃亡,不得平反,全是官府所害,誰知今日今時,自己卻能前來為官。他凝視衙門高懸的明鏡,內心打定主意,日后定須主持正義,為民除害,方不辜負這一身的抱負志向。

  一行人匆匆看過衙門,便往宮邸而去,兩處地方相隔不遠,只在咫尺之間。眾人行到門口,洪捕頭吩咐官差取出鎖匙,誰知過了良久,竟是遲遲找不出來,前任知州早已離職,官邸已有半年無人住居,想來手下定是因此疏忽,這才把鎖匙弄丟。洪捕頭滿面尷尬,向盧云一欠身,苦笑道:“慘了!鎖匙不見了!”他知這位盧知州脾氣下小,這下找不到鎖匙,定要重重挨罵。心驚肉跳之際,卻聽盧云微笑道:“諸位莫慌,找不到鎖匙也不打緊,且讓我來應付。”

  盧云此時心情極佳,先前他擺著冷面,只是怕洪捕頭與衙門師爺欺瞞枉法,此刻既知實情,他生性溫和有禮,哪還會亂發火氣?他見鎖匙不見,卻是絲毫不怒,向前一步,輕輕摟住顧倩兮的腰,微笑道:“倩兮,咱們一齊過去,你說好不好?”

  顧倩兮見他在眾人面前與自己親昵:心下又驚又喜,已是滿面嬌羞,尋思道:“這古板書生可是吃錯藥了,居然不怕靦腆?”她還沒回過神來,盧云已是哈哈大笑,摟住顧倩兮的纖腰,提氣一縱,霎時如飛鳥般躍過墻頭。顧倩兮人在半空,忍不住嬌聲驚叫,盧云微笑道:“有我守著你,你可別怕。”他凝力屈膝,吐納真氣,將顧倩兮橫抱懷里,穩穩落下地來。

  洪捕頭也是學武之人,眼見這墻有兩人高矮,誰知盧云竟能一躍而過,手上還帶著一人,忍不住大聲贊好,高聲喝道:“知州大人好輕功!”

  洪捕頭叫得聲嘶力竭,口中像是稱妙,心下卻是慘淡:“這下慘了,什么人不來,卻來個練家子當上司,以后他若整起我來,我這條老命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他從城門一路心驚膽戰地行來,從最早的“我有苦頭吃了”,一直想到現今的“我死無葬身之地了”,直被這新任知州嚇得全身發毛。

  眾家丁雖未練過武功,但見這位新科狀元身手了得,心下自也駭然。小紅心頭害怕,想道:“原來盧公子武功如此高強,以后小姐要與他吵嘴打架,定會給這壞蛋欺負了。”她心下暗自發愁,卻不知她家小姐聰明絕頂,精擅馭夫之術,盧云的武功便似寧不凡那般高絕,怕還是給顧大小姐整得服服貼貼、乖順似羊。

  盧云打開府宅大門,讓眾人進來,此時前任知州雖已離職,但宮邸里大小家具還是一應俱全,應有盡有。洪捕頭老練精干,眼見知州一行人面帶倦容,知道他們旅程勞累,便權做主人,命下人張羅酒菜,替他們安頓行李。

  盧云畢竟年少,眼見愛侶在旁,此時又有了自己的窩,只覺欣喜歡愉,大有何事不可為的氣概。趁著時候還早,他牽著顧倩兮的小手,四下探看廳房,兩人看了一陣,盧云滿心歡喜,笑道:“以后這里就是咱們的家啦,你這個女主人可得多費些心思才是。”

  顧倩兮瞼上微微一紅,道:“咱們還沒定媒娶親,我怎能做得你家的女主人?”

  盧云笑道:“等我返京述職之日,我便要向顧伯伯當面求懇,請他老人家將愛女嫁給我。”

  顛倩兮聞言大喜,卻不能稍露歡喜之情,當下低聲道:“爹爹要是不答應呢?”盧云笑道:“那我只好棄官逃亡,帶著你流浪天涯了。”顧倩兮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盧云心頭溫暖,微笑道:“走,咱們便去瞧瞧房子該如何布置,好歹我這個知州得做個三兩年,總得把住處整頓妥善才是。”

  兩人信步而行,一路看房觀廳,顧倩兮確實聰穎過人,每見一處花草房舍,便有別出心裁的主意布置,盧云笑吟吟地聽著她說,心道:“老天爺待我真好,我盧云能有今日,再多的苦難也算不上什么。”二人想到日后的美好日子,心中都是喜樂平安。

  用過飯后,盧云心懸公事,便與顧倩兮同進衙門察看、此時已在夜間,只見公堂上一片黑暗,盧云點上了油燈,就著微光望去,那公堂四下收拾得干干凈凈,看來官差定是每日打掃,不敢有怠。

  盧云走上臺階,從知州的位子放眼望下,只見視野寬闊,公堂里外鉅細靡遺,大小事盡收眼底。盧云微微一笑,心道:“此地日后就是我審案之處了,可得好好干一番事業啊!”

  滿面微笑間,自管探看四周,他望向一處角落,忽然之間,身子竟是一顫,仿佛幽暗之處,正跪著一名年輕人,那人儀表堂堂,卻又滿臉是傷,正用著激憤悲涼的眼神望著自己,好似要說些什么,卻又聽不真切…

  往事飛入心頭,盧云忍不住熱淚盈眶,竟爾怔怔墜下淚來。

  顧倩兮見他好端端的,卻忽爾垂淚,忍不住吃了一驚,急急走了過來,輕聲問道:“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盧云不愿多說過去悲慘往事,當即伸袖拭淚,搖頭道:“我挺好,你別多心。”

  顧倩兮扶住了他,柔聲道:“你快別瞞我了。要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說,別悶在心里。”

  盧云嘆了口氣,他眼望堂下,幽幽地道:“以前跪在下頭,心里只想,上頭坐的官老爺,心怎能那般黑、那般涼?今日走上臺階,真嘗了滋味,方才知曉了,原來這臺子是那么高、那么遠…唉…老百姓跪在地下,官大爺高坐堂上,久而久之,誰不自以為高人一等?坐得越久,眼越花、心越硬、嘴越刁…”他滿心感慨,轉頭望向顧倩兮,道:“我不想變成那樣,有生之年,我寧可窮死,我也不要變成那樣。”說著握住雙拳,身子微微顫抖。

  盧云面帶不忍,凝視堂下,一股悲天憫人之意,油然而生。顧倩兮見了他的神情,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愛憐,她走了過去,在盧云頰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傻子,你這牛脾氣永遠不變,便算死了,都是這模樣,決計改不了。”

  盧云喜道:“真的么?一輩子都是這個牛脾氣?”顧倩兮做個鬼臉,取笑道:“看你樂的,笨牛一條,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見盧云面帶尷尬,當下往他背上輕推,嫣然笑道:“先別說這些了,你去堂案坐下,讓我看一會兒。”

  盧云不知她所欲為何,依言端坐案后,問道:“像這樣么?”顧倩兮微笑道:“再坐直點。”盧云哦了一聲,把腰桿挺直了,他呆呆坐著,不知顧倩兮要做什么,待見她眼波盈盈,滿是頑皮之意,霎時心下恍然,原來她想看看自己做知州的威風。盧云哈哈一笑,提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好一個大膽女子,居然敢戲弄你家知州!”

  卻聽喀地一響,那驚堂木的聲音頗為奇怪,盧云正自納悶,顧倩兮笑吟吟地走了上來,拿起一只木條,道:“這才是驚堂木,知州大人您拿錯了。”盧云臉上一紅,心道:“那我拿的又是什么?”他低頭一看,卻是只硯臺,忍不住神色大窘。

  他倆看過衙門,便在長洲城中四下溜達,也好見識一下此地的民情。

  二人并肩走在長洲的路上,眼見偌大的街上滿是行人,有的是在此營生的攤販,有的卻是出門游玩的一家老小,人人臉上帶著歡容,好似趕集廟會一般,盧美頷首道:“今兒個是十三日,本不該有市集,想那歐陽家財大勢大,這才把這長洲城襯得如此熱鬧。”

  顧倩兮笑道:“你明日不是要給人家祝壽么?怎么都不擔心賀禮啊?”盧云雙掌一拍,叫道:“是啊!我怎么忘了這事!”說著掏出錢包一看,慘笑道:“這下槽了,我只帶了十兩銀子出門,等會兒能買什么物事?”

  顧倩兮笑了笑,伸手取出一疊銀票,塞在盧云手里,笑道:“別發愁呢,先拿去用吧。”

  盧云慌忙搖手,急道:“這是你的錢,我怎好來使?不成!不成!”說著伸手推拒,顧倩兮聽他言語見外,分了彼此,不由得俏臉生怒,嬌聲道:“你老是這般生份,不如我回北京去好了!”說著把銀票往盧云手里一塞,跟著轉身便走。

  眼看情人發怒,盧云大驚,忙道:“倩兮,你別生氣!”說著拔腿去追心上人,慌張間,手上沒抓牢,那銀票竟爾落下了半疊,隨風飄去。盧云大吃一驚,知道這些銀票百兩一張,全是顧倩兮的私房錢,自己怎可失落?當下顧不得去追顧倩兮,運起輕功,刷刷刷地連抓了五六張下來,但仍有三張飛了出去,正要去抓,猛見一名獐頭鼠目的男子從路邊沖來,伸手一撈,已將銀票揣在懷中,跟著匆匆走了。

  盧云又驚又怒,喝道:“你干什么!”那人聽得叫喚,走得更急了,盧云見那男子已然逃遠,當即使出輕功,沿著民房縱躍過去,他輕身功夫著實了得,煞那間便已攔在那人面前。

  盧云雙臂伸開,攔住道路,喝道:“小賊!快把銀兩交出來!”那人卻是個無賴子,只見他上下打量盧云幾眼,冷笑道:“什么銀兩啊?你這白臉的在說什么啊?”說著掏了掏耳朵,好似聽之不清,聞之不楚,卻是一幅死皮賴臉的神氣。

  盧云高聲喝道:“大瞻刁民!我是此地新上任的盧知州,你偷盜錢財,居然還敢狡賴?快快把錢兩拿出來了!”那人打了個哈欠,道:“什么知州知府的,你爺爺我還是皇親國戚哪!”盧云見此人滿面刁頑,一幅有恃無恐的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嘆,暗道:“我恁也背運了,以前是民,專門遇上貪官虎狼,現下是官,又專遇這些刁民鼠輩,唉…我的命好苦哪!”唉聲嘆氣之余,忍不住自憐自傷起來,

  那人見盧云兀自不走,冷笑道:“你給閃開點,爺爺我要過去了!”說著便要從盧云身邊擦過,盧云如何能放他走,將他一把揪住,沈聲道:“拿人錢財,便是罪犯。你若還知錯,那便早些交出,本官自可將你從輕發落。”

  那人狂笑道:“攔爺道路,便是該死,你若還識相,那便早些滾開,本爺還可以留你性命吃飯!”這人好生狂妄,卻是學著盧云的語氣說話。盧云嘿地一聲,道:“你這刁頑小賊,一會兒有你苦頭吃了!”那人喝道:“放你媽的狗屁!”登即舉腳踢來。

  盧云這些時日忙于公事,雖不曾勤練武功,但他授業于陸孤瞻,拳腳豈是常人能比?哼了一聲,使出“無雙連拳”,一拳便把那人打倒在地,跟著將他扯了起來,喝道:“快把錢財交出來!”那人沒料到盧云一個白面書生,竟有這等武藝,不免又慌又怕,正想乖乖就范,忽見路上行人極多,更有不少人往自己看來,他心念一動,陡地狂叫道:“救命啊!殺人啦!強人打劫啊!”

  這叫聲凄厲之至,好似給重刑拷打,一旁百姓聞言大驚,立時圍了過來,待見盧云抓住了那人,忍不住驚道:“怎么好好一個白面書生,卻在這里打人?”一名老者勸向盧云道:“這人是黃販子,只是地方上的窮人物,沒什么油水好撈,你快快放開他了!”眼看無數人群出言指責,盧云忙道:“這人偷盜錢財,理當究辦,我怎能將他放走?”

  黃販子怕眾人相信盧云的說辭,張口欲叫,盧云知道此人舌尖嘴滑,若要任他信口雌黃,不免招惹事端,他手上發勁,內力到處,直往黃販子經脈竄去,黃販子吃痛不過,登時哀號不已,嘴上自也不能言語了。

  盧云喝道:“還不把錢財交出!”黃販子慘嚎道:“我交!我交!”說著從懷中取出銀票,乖乖送在盧云手上。盧云數了數銀票,見一張未少,登即喝道:“現下跟我走!”說著便要押他離開。黃販子哭道:“這位大爺啊!錢已經給你了,求求你饒我一命,別再押我走啦!”說著只是不依,盡在地下打滾求饒,其狀甚哀。

  盧云哼了一聲,道:“早些拿來不就沒事了,現下才知悔悟,不覺遲了么?”

  耳聽黃販子哭哭啼啼,盧云又是滿口狠話,眾人心生惻隱,幾名老者急道:“快來人啊!土匪當街行搶啊!還要把人押走啦!”十來名年輕人見義勇為,霎時連聲呼喝,當場便要開打。

  盧云見群情嘩然,醒起自己身在嫌疑之地,難免讓他們有所誤會,忙道:“諸位朋友!我真是新上任的長洲知州,這人偷盜錢財,逼得我親自出手來抓,你們可誤會了!”眾人喝道:“什么知州!擺明是騙人的!”盧云嘿地一聲,道:“諸位看清楚了,這是朝廷交付的印信。”他入懷去摸,那知州印信卻放在行李之中,不曾隨身攜出。

  眾人見盧云掏摸半天,卻拿不出半樣印監信物,又看他年紀輕輕,貌不驚人,不信他便是知州,一時叫嚷的更兇了。幾名年輕力壯的大踏步地向前走來,立時便要出手教訓。

  盧云練有“無絕心法”,精通“無雙連拳”,當年曾在西域大戰羅摩什百合,出入戰場,如同家常便飯,怎會怕幾名鄉民?只是這些人都是地方良善,總不能個個都打上一頓吧?盧云嘆了口氣,頗感煩憂,那黃販子見有機可趁,立時往地下一趴,哭道:“這位大王,求求你把銀兩還我吧!那是小人娘親的看病錢啊!”

  原來這黃販子平日有個外號叫黃蜂子,平生最愛使順風舵,還有個順竿子往上爬的絕妙功夫,他見眾人都有懷疑盧云之心,當下便來個苦肉計,也好讓眾人毒打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盧云生性聰穎,飽讀詩書,戰場上遇到了汗國國師,武林好漢,無不能妥善對付,便在廟堂之上,也是一派從容。但他生平最怕這等潑皮無賴,這些人要錢不要臉,死皮賴臉起來,種種無恥法門使出,直是叫人難以置信。

  四周人群見了苦情戲碼,紛紛中計,一見黃販子如此可憐,更是激憤無比,都要找盧云拼命。

  盧云心下慘淡,想道:“好啊!我盧云飽讀兵法,今日卻被一個三流無賴戲弄,以后我還斷什么案?做什么官?”言念及此,直是氣餒無比,雖然不愿打人,但總不成平白被人毒打一頓,當下擺出舉腳,便要御敵。

  便在此時,身旁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聲道:“大家先別打人,惹出人命來可不好。且讓我來問個明白,一會兒也好去報官。”盧云聽這聲音似是顧倩兮所發,心下大喜,忙轉頭去看,果見是顧倩兮出面說話。正要對她解釋,卻見顧倩兮連使眼色,叫他不要相認。盧云明白心上人有意為他解圍,當下沉默不語,靜觀其變。

  圍觀眾人見顧倩兮貌美如花,又似官家小姐的氣派,料來是個有見識的,一時都安靜下來,也好讓她過來問話。

  顧倩兮笑吟吟地上前,問向黃販子,道:“這位大叔,您姓啥名誰?給人搶了多少銀兩?可要我為你去報官?”黃販子見顧倩兮貌美,登時面露淫笑,說道:“小人姓黃,是本地的攤販。”顧倩兮點頭道:“原來是黃大叔。”說著朝盧云一指,又問道:“黃大叔給這惡霸搶了多少銀兩?”黃販子隨手亂抓銀票,哪記得清,便道:“我也記不得了,反正有好幾百兩。”

  旁觀眾人聽得此言,忍不住議論紛紛,都覺不可思議。顧倩兮皺眉道:“連少了多少兩銀子也記不得,一會兒怎么替你報官啊?”

  黃販子心下暗驚,忙道:“反正是那種一百兩一張的銀票,大概是掉了三兩張吧!”顧倩兮掩嘴笑道:“閣下好壞的記性,連帶了幾張銀票出門都不記得。”黃販子心下起疑,怕她是盧云一路的,急忙喝道:“老子給人搶了,卻還要你這婆娘來笑上一句兩句,這成什么體統?”盧云聽他說話無禮,登時大怒,顧倩兮忙向他使了個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只聽顧倩兮問道:“這位大叔先別動氣,小女子只是來問上一問,全沒惡意的。”她笑了笑,又問道:“不知大叔是做什么營生的,如何在這夜間帶著幾百兩銀票出門,那豈不危險得緊?”盧云微微一笑,知道顧倩兮已然說上要緊處,只是自己處在嫌疑之地,便有天大的口才也使不上力,只好看心上人的本領了。

  那黃販子給顧倩兮一陣質問,卻是全然回答不出,只得哼道:“老子做啥營生,卻關你這婆娘什么事了!”一旁眾人叫道:“黃販子是城里賣果子的!”顧倩兮奇道:“賣果子要帶幾百兩銀票出門?敢問這位大叔是去買果園么?”眾人聽顧倩兮說得有理,都是問道:“是啊!黃販子你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黃販子深怕事機敗露,佯怒道:“爺爺方才說了,我娘近日身子不適,一會兒我便要替她抓藥去。怎能不多帶些銀兩?”顧倩兮笑道:“時候這么晚,銀票兌不了現,您不怕找不開么?”黃販子喝道:“你管老子這許多?老子高興去買老山人參回家進補,你管得著么?”

  顧倩兮連著幾個題目問下,已將種種不合情理處點了出來,眾人本來同情黃販子的,此刻都轉為疑心。顧倩兮微微一笑,正要點破他的伎倆,忽聽一名老婦朗聲道:“兒啊!這般晚了,你不回家來,怎還在路上尋人相罵?”這聲音雄渾有力,只震得眾人耳中鳴鳴作響,黃販子轉頭一看,猛見那女子身形壯碩,正是他娘親,他陡見老母,只嚇得張口欲叫,跟著急使眼色,那老婦卻是不解,只是奇道:“你亂眨眼睛做什么?今日果子生意壞么?”

  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這位可是黃太夫人么?她氣血紅潤,身子看起來好得很哪!”黃販子呸了一聲,正要說話,郡老婦看了顧倩兮一眼,忽地打了黃販子一個耳光,喝道:“你這死小子,是不是又亂摸人家漂亮女孩兒了?上次才打過你,可又手癢了?”

  黃販子吃痛不過,大聲道:“娘!你身子有病,怎么不在家里休養哪!”

  那老婦氣急敗壞,暍道:“我有什么病?你這不肖子居然敢詛咒娘親?我打爛你這張臭嘴!”說著追打過去。眼見黃販子給他娘壓在地下毒打,眾人已知他在訛詐錢兩,忍不住都感好笑。正鬧間,洪捕頭已聞訊趕來,他見眾人圍住了盧云,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跪地,朗聲道:“知州大人在上,屬下救駕來遲,還請大人重重責罰!”

  洪捕頭何等威風,眾鄉民誰不認得?待見城里堂堂的捕頭老爺一股腦兒跪倒,又稱這位白面書生做知州大人,才知盧云真是此地新任知州,霎時之間,一眾鄉民無不嚇得魂飛天外,幾名老人適才隨著叫罵,此刻只是面無人色,颼颼發抖,不知會否給人押進衙門毒打。

  盧云尚未說話,洪捕頭已然滿臉火氣,他站起身來,怒目望向眾人,大聲道:“你們這些有眼無珠的東西!這位便是方來此地上任的知州盧大人,咱們長洲何等有幸,卻讓圣上欽點的狀元郎過來任官,你們怎么有膽犯上?還不快快跪下求饒?”

  眾百姓聞言,急忙跪地叩首,哭道:“小民不知大人駕臨,還請恕罪啊!”

  盧云是個讀書人,一看眾鄉民跪了,哪里還有脾氣?再說他們見義勇為,雖然鹵莽,卻也是一片善良之心,忙道:“諸位鄉親快別這樣,不知者無罪,請各位起來吧!”說著親自上前,一一扶起。

  眾鄉親看他舉止有禮,與尋常官員的趾高氣昂大不相同,忍不住都是嘖嘖稱奇。

  洪捕頭拿住那黃販子,強押下跪,大聲道:“啟稟知州,此人偷盜財物,滿嘴狂言,罪不容誅!還請知州大人重重責罰!”黃販子的娘親站在一旁,嚇得跪地大哭:“這孩子一時見財起意,請知州大人饒命啊!”說著叩首不止,其狀頗哀。

  此時黃家母子嚇得渾身發抖,盧云卻不說話,他低頭細望,只見兩人衣服上打著補丁,母子兩人膚色黝黑,想來平素日子確實辛苦,這才見財起意,生出小貪念。

  盧云心下微起憐憫,尋思道:“這人本性未必便壞,我若重罰于他,反倒毀了他的一生。”他自己曾經淪為逃犯,關過大牢,明白里頭的黑暗,斷案自是謹慎萬分。沉吟半晌,才道:“黃販子犯行不大,只是過于貪財,本宮便罰他清掃長洲大街半年,早晚各掃一回,日后洪捕頭若見街上有半張果皮紙層,便找這黃販子是問。”

  洪捕頭聽這責罰甚輕,忍不住咦了一聲,先前盧云給黃販子連番惡整,差點給眾百姓毒打,料來定要大肆報復,以泄心頭之恨,哪知便這樣不痛不癢地了事。洪捕頭頗經世故,已知這位知州大人面冷心熱,是個善良之人。當下躬身回話:“大人放心,屬下定會照辦!”

  黃販子母子聽了責罰甚輕,急忙跪地道謝,感激恩德。盧云將黃販子一把拉起,諄諄囑咐:“錢財乃是身外之物,你日后取財當有正道,若再給我抓到類似情事,定會重罰不貸。曉得了么?”黃販子感激涕零,忙道:“不敢了!小人以后便掃街時撿到銀兩,也會送到衙門里報官。”

  盧云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你們母子倆這就去吧!”

  眼見那黃販子給他娘捏著耳朵去了,料來回家定要給重重毒打三十大板,盧云與顧倩兮相視一笑,先前小小的不快登即拋到九霄云外。

  盧云搖了搖頭,苦笑道:“枉我飽讀典籍,自稱精通兵法,卻連個刁鉆頑民也治不住,嘿,真讓你笑話了。”顧倩兮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快別這樣想了。讀書本就不是做官,兩件事大不相同,便像常打勝仗的名將,也不一定懂得百姓的機靈心眼。你那么聰明,日后經一事、長一智,閱歷多了,這些瑣事定能慢慢通曉。”

  盧云微微點頭,正要回答,卻聽身邊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一人悄聲道:“這位小姐好厲害,不讓須眉呢。”又聽一人笑道:“看她那么美貌,以后定是咱們的太上知州…”

  盧云一愣,急忙看向四周,只見十來名百姓躲在四周,笑吟吟地盯著他倆圍觀,好似看戲一般。看來這些鄉民對他這位知州大人頗為好奇,又見他沒甚脾氣,這才生出膽子過來偷窺,果然便聽聞精彩對答了。

  盧云與顧倩兮對望一眼,兩人神色微窘,都感尷尬。

  一旁洪捕頭趕將過來,大聲喝道:“大伙兒鬧什么?不想要腦袋了嗎?全給我回去啦!”眾鄉民怕這捕頭遠甚于知州,聽了暴喝,這才大笑而散。

  眼看眾人散去,洪捕頭也躬身離開,盧云登時哈哈大笑,他向顧倩兮躬身行禮,拱手道:“多謝太上知州救命之恩,小民盧云這廂有禮了。”顧倩兮臉帶暈紅,道:“你哪學的這么不正經,快別胡鬧了。”盧云笑道:“大人沒叫平身,小民焉敢妄動?”

  顧倩兮啐了口,正要再說,忽聽遠處傳來一名少女的聲音,納悶地道:“這不是盧哥哥嗎,怎么在這里彎身哈腰,欠了人家的錢嗎?”

  盧云沒料到還有人窺看,臉上一紅,急忙直起身子,轉頭望去,只見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向前來,看她面容秀麗,正值芳華,臉上卻又帶著一抹頑安笑容,竟是娟兒來了。

  盧云陡見故人,登時大喜,笑道:“不是娟兒姑娘么?怎么到江南來了?”娟兒笑吟吟地道:“我是隨師父來玩兒的啊,”盧云頷首道:“原來尊師也到了,那可真是貴客。”

  娟兒笑道:“不說這些了,倒是你盧參謀武功高強,不去大戰西域番僧,怎也跑來江南啊!”盧云聽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微微一奇,他在西域之事,向來少有人知道,不知娟兒是從何得知的,他微微一笑,道:“這說來話長了,你怎會知道我從軍之事?誰同你說的?”

  娟兒嘻嘻一笑,道:“是秦將軍啊!那時咱們一起去華山,路上他說了你好多事跡呢,聽說當年盧哥哥在西疆好生勇猛,連番出生入死,打得番僧落花流水,實在厲害哪!”

  盧云聽她夸贊自己:心里甚是受用,他臉上笑瞇瞇地,眼角便往顧倩兮瞄去,要看她是否面露驚嘆。果見顧倩兮面帶微笑,也在專心傾聽。意中人在旁,盧云便想多談當年英雄事跡,當下笑道:“姑娘過獎了,戰場上馬革裹尸,本分而已。不知秦將車還說了什么?”

  娟兒笑道:“秦將軍說得可多了呢,你全都要聽?”盧云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你都說吧。”娟兒想了一陣,托著自己的圓臉蛋,側著臉道:“嗯,還記得秦將軍說了好大一篇,說你每天裝著一張苦臉,專騙女孩兒家憐惜疼愛,比那個少林寺的楊肅觀還壞上十倍,叫我小心提防,別要給你騙了呢。”盧云面色慘白,驚道:“這是什么鬼話?”

  娟兒不去理他,又道:“秦將軍還說呢,他說公主跟你相處了幾日,便給你騙得好苦,弄得她日日夜夜都惦著你。真有這種事嗎?”盧云聽她越說越不成話,霎時面色已成慘白,娟兒見他臉色極為難看,皺眉便道:“我說錯了么?這些都是秦將軍告訴我的啊!”

  秦仲海此時遠在京城,遺害卻遠及長洲,盧云心下慘然,正想請娟兒閉口,忽覺背后兩道凌厲眼神瞪來,直如寒冰一般。盧云暗暗吃驚,回頭去看,卻見一名美貌少女走了過來,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正是顧倩兮來了。

  娟兒見美女到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幾眼,跟著笑嘻嘻地扯住盧云的袖子,低聲道:“盧哥哥,這位姊姊好生美麗,她就是公主殿下?”盧云臉色難看,忙偷眼往顧倩兮看去,只見她笑吟吟地似乎不太生氣,但盧云素知女人性子多變,她面上如此,誰知心里在想什么,一時只感心驚肉跳。

  娟兒天性機靈,哪會不懂人情世故,純是故意惡整了,她見盧云面色凄慘,還想落井下石,忽聽一名女子道:“師妹又胡鬧了。真是越活越回去,直跟咱們阿傻一般。”眾人聽這話聲頗有教訓之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艷光四射的美女盈盈走來,正是師姐艷婷。

  只見艷婷背后還有兩名男子,一人坐在馬上,臉上罩著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另一人樣貌非凡,站在白馬之旁,卻比青衣秀士還高了半個頭,體型可說魁梧至極,但臉上卻掛著一幅難看的傻笑,只不知是誰。

  艷婷走了過來,問向娟兒:“怎么樣?找到歇腳客棧了么?”娟兒方才只在胡鬧,哪有空找什么客棧,她嘻嘻一笑,指著盧云道:“沒找到客棧,倒找了個朋友,不愁沒地方住了。”

  艷婷哦了一聲,正要出言詢問,青衣秀士已然駕馬行來,武林前輩到來,盧云不敢失禮,忙向青衣秀士躬身,拱手道:“晚生盧云,見過青衣掌門。”

  青衣秀士回了半禮,頷首道:“數月前華山一會,沒想半年不見,盧公子卻已高中狀元,實在可喜可賀。”盧云心下微奇,這青衣秀士身在江湖,想下到對朝中之事了若指掌,當即謙遜道:“不敢當。在下得中進士,純是運氣使然,做不得準的。”

  娟兒聽了盧云點上狀元,不由得大為詫異。艷婷也是吃了一驚,她急忙走了過來,撿衽為禮,道:“原來公子文才如此出眾,小女子倒不知情,日后該向你多多請益才是。”艷婷過去僅和盧云有過一面之緣,上回兩人華山照面,人多口雜,不曾細談,倒不知這白面書生如此了得,此刻贊嘆敬佩之情頗真。

  娟兒嘻嘻一笑,瞄了艷婷一眼,笑道:“師姐你一個姑娘家,要向人家請益什么?難不成你也要點狀元么?”艷婷微笑道:“咱們女子是不能參加科考的,不過平日多念點書,那也不是壞事。”說著又向盧云輕輕一福,柔聲道:“小女子笨得很,只怕日后要多多勞煩盧狀元指點了。”

  自張之越過世后,青衣秀士便著意磨練這名女弟子,凡事都讓她學著打理,日后也好把九華山的門戶交給她。盧云見她神態大方,已與那日華山上的羞態大不相同,一雙俊目只凝視著艷婷,卻是有些目瞪口呆。

  艷婷見他望向自己,當下笑道:“盧狀元這般看著我,可是要出題目下來,也好考較小妹的資質么?”盧云見艷婷容貌嬌媚,身材高挑,全是北方美女的架式,也不知如何回答方才妥適,只咳了幾聲,道:“這…這倒不是…”

  顧倩兮本在一旁含笑觀看,待見眼前這名美女落落大方,美艷照人,對盧云又是加倍客氣親近,她秀眉一揚,纖足一伸,已然下場。她笑了笑,問向盧云:“兩位姑娘好生玉雪可愛,卻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可否為我引薦一番?”說著向兩名少女微微頷首,以示友善。

  艷婷早在留意顧倩兮,不待盧云開口,便已微微欠身,自行回話道:“小女子艷婷,不敢請教小姐大名。”盧云正想介紹,顧倩兮卻自行接口,柔聲道:“原來是艷婷姑娘,在下姓顧,有緣結識足下,幸何如之?”

  這兩名少女都是二十歲上下,也都到了嫁人的年歲,只見顧倩兮巧笑嫣然,盡是江南名嬡的溫柔秀氣;艷婷桃笑李顏,卻是北方俠女的艷麗開朗,兩人都是紅撲撲地嬌艷瞼蛋,一般玲瓏有致的誘人身材,卻不得不教盧云這鐵頭書呆看傻了眼。

  盧云見她二人熱絡:心下甚喜,匆聽一人粗聲粗氣地道:“你們忘了問姑娘我啦!”眾人轉頭去看,卻是娟兒撅著一雙紅唇,看來很是不快,艷婷微微一笑,道:“這是我的師妹,名叫娟兒,平日最是頑皮搗蛋。”娟兒嗯了一聲,道:“好像每回介紹我,從來不曾少了頑皮搗蛋四字,看來我真該反省反省了。”眾人見娟兒嬌憨,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四名年輕人說笑,不免冷落了青衣秀士,他身居掌門,乃是武林前輩、一派之長,自不該失禮,盧云便向青衣秀士介紹顧倩兮,只是顧倩兮離家出走,盧云礙在顧嗣源的面子上,也不好明說身分,便只說是表妹。顧倩兮聽在耳中,甜在心里,心道:“這只驢子有長進了。”此時美女在側,盧云若想把兩人關系撇個干凈,她定會翻臉走人。

  艷婷聽了表妹身分,卻是哦了一聲,道:“原來顧小姐與盧公子是中表之親啊!兩位聯袂到長洲來,莫非是一塊兒來探親的?”盧云正要說明,顧倩兮逕自道:“那倒不定,我此次南下,便是隨盧表兄前來上任。他剛接下長洲知州,今日初次進城。”

  艷婷雖然聰慧,卻沒料到盧云已是地方官長,她掩嘴驚嘆,道:“原來公子已經是知州大人了,小女子方才真是失禮了。”說著連連欠身。盧云慌忙搖手:“沒有的事,快別多…”那個“禮”宇尚未出口,便聽顧倩兮笑道:“好說,咱們盧知州方才上任,日后還要請諸位朋友多多照護指教。”

  艷婷微微一笑,仰望著盧云,道:“小姐這話言重了,想咱們盧知州高中進士,憑他狀元郎的手段,又怎需咱們這些百姓照護什么?”盧云聽了稱頌,只傻笑兩聲,不知高低,顧倩兮卻淡淡地道:“自來官場險惡,只有無知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才會妄自尊大,目中無人。便算官居閣揆,也需各路朋友提點,才能久保平安。”

  艷婷哦了一聲,掩嘴笑道:“是么?盧知州這么謙和,怎么會目中無人呢?這小妹倒是不信。”顧倩兮聽了這話,卻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盧云見兩名少女相互微笑凝視,艷婷秋波盈盈,顧倩兮也是巧笑嫣然,他心中忽然微微發毛,尋思道:“今日場面有些怪,我還是少惹她們為妙。”

  眼見二姝大開殺戒,娟兒忍不住心下偷笑,想道:“師姐就是見不得別的姑娘比她美,看來她與這顧小姐較上勁啦!嘻嘻,可憐姓盧的書呆要給人拿來練功,他可要倒大楣啦。”

  女孩兒家有時會暗自比較容貌身材,倘無男子在場也就罷了,一旦眾多美女遇上年輕男子,非得將之當作戰場,若不驗證自己是勝人一籌的絕代風華,那可萬萬不能罷休的,這道理便與寧不凡、卓凌昭等人比武的心情相同,決計小看不得。尋常人若無楊肅觀這等手段見識,過上這等高手對決,絕難全身而退,倘不幸如盧云那般食古不化,怕有大苦頭吃了。

  果然盧云心中害怕,連忙走向青衣秀士,逕自聊了起來。

  盧云咳了一聲,道:“昔日華山匆匆一別,一直未曾上山拜會。今日難得掌門前來長洲,且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到寒舍盤桓則個。”青衣秀士尚未說話,那娟兒已然笑了起來,道:“太好了,咱們有地方住了!”

  艷婷見盧云遠遠逃開,如何愿意平白放過?便又走了過去,微笑道:“多謝盧知州了,咱們今夜找不到客店,正自擔憂,天幸在這兒遇到你。不然可要傷神了。”盧云最是害怕這名美女,只干笑幾聲,眼光向地,不敢回話。顧倩兮走了上來,與盧云并肩而立,笑問道:“不知幾位怎會忽然來到長洲?可是為歐陽老爺拜壽來著?”

  顧倩兮天生聰明,比之盧云,絕不遜色,須臾間便已猜到內情。果然艷婷面露訝異,頷首道:“顧小姐果然靈通,我們這回到長洲來,確實是向此地的歐陽莊主祝壽。”顧倩兮與盧云對望一眼,心中都想:“難怪這許多客店都住的滿了,原來都是給歐陽莊主拜壽的。”

  艷婷望向師父,眼見他微微點頭,這才取出一張帖子,交到盧云的手里、這下遞帖卻是對著盧云而來,顧倩兮自也不便代接,當下退在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情郎與這美女間的舉止。

  盧云接過帖子,一不小心碰到艷婷滑膩的手腕,霎時心下一驚,又見艷婷向自己嬌媚微笑,直是明眸皓齒的可人模樣,盧云剎那間滿臉通紅,胸口氣血翻涌,跟著倒退數步,縮到了顧倩兮背后。

  盧云撫胸喘息,心道:“好厲害的無形掌力,恐怕連寧不凡這等高手都敵不過,我可得小心了。他呼出一口長氣,這才取出帖子去看。忽覺鼻中一陣幽香,卻是顧倩兮同探頭來看,盧云與她粉瞼相貼,忍下住又是心中一蕩,心道:“這個香味有助于功力提升,聞一聞倒是不妨。”當下拼命調勻呼吸,果然心曠神怡。

  盧云咳了一聲,想起眾人都在一旁觀看,連忙收懾心神,朗聲讀道:“九華山青衣掌門足下:人生七十古來稀,欣逢敝莊歐陽莊主七十大壽,久慕青衣掌門文武全能,高材震世,恭請貴寶山于十月十三敝莊莊主生辰,前來長洲鑄鐵山莊歡聚。”念了一陣,顧倩兮烏黑的發絲又拂過臉龐,登讓盧云再次面紅耳赤。

  盧云亂咳幾聲,定了定神,道:“這位歐陽莊主果然交游四海,連長洲客店都給住得滿了,看來明日定有一番熱鬧。”青衣秀士微笑道:“其實我與歐陽莊主只有幾面之緣,今日到此,純是來看一件東西的。”盧云奇道:“掌門千里迢迢地趕到江南,只為看一件東西?”

  青衣秀士道:“此次壽宴中,有人送了一件極為重大的賀禮給歐陽莊主,據說靠著這神奇無比的賀禮,便可使歐陽家重新開業,再行煉鐵之舉。我便是為了這樣物事而來的。”盧云哦了一聲,問道:“什么東兩這等貴重?居然能有這般功效?”

  青衣秀士道:“說來毫不稀奇,乃是一只大鐵錘。”

  眾人頗為詫異,連顧倩兮這位宮家小姐也留上了神,異口同聲地道:“大鐵錘?”

  青衣秀士道:“正是。相傳雷帝雷澤手上有一只錘子,以之發天火、落天雷,聽說便是歐陽家拿到的這只錘了。想來憑著這只鐵錘的種種神力,歐陽家必能重拾往日風采。”

  盧云情知說來話長,當下道:“諸位行得也累了,不如先到寒舍歇歇吧!咱們邊吃邊談!”娟兒大喜道:“等你這話好久啦!只把我兩腿站得酸哪!”眾人聞言,都是為之哈哈大笑。

  盧云當下引著眾人回府,眾家丁見有賓客到來,連忙搶上,替九華山諸人安排住房,盧云命人理了一桌宴席,請諸人坐下飲酒,也算替他們接風。

  娟兒看著偌大的知州官邸,笑道:“真好!能住這等房子。我也想考個官來做做。”

  艷婷笑道:“傻丫頭,咱們女子是不能當官的。”

  娟兒嘆道:“這我也知道,唉,女子不能當官,這是誰定下的討厭規炬啊!”她發愁一陣,忽地笑道:“沒關系,咱們女子不能當官,總能找個官嫁吧!自古皇太后都比皇上強,看我也找個好官嫁了,不把他整治得乖巧,姑娘跟你姓!”

  艷婷笑道:“甭去找別的男子了,說不定你的阿傻也能考上進上哦!”

  眾人聽她調侃,紛紛轉頭去看,只見阿傻已然吃得滿身油膩,兩手黏臟,他見眾人看著自己,便來個咧嘴傻笑,一時更添傻氣。娟兒凝視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可憐阿傻腦袋不清楚,不然他這般高大威風,便大將軍也做得了。”

  娟兒活潑可人,對誰都是沒大沒小,哪知此時忽有傷感,想來對阿傻很是不同。盧云看在眼里,忙勸道:“我看這位兄臺的瘋病也不是沒藥醫,令師這般好醫道,改日不妨請他抽空一試,定有轉機。”說著望向青衣秀士,等他示下。

  那日靈定身受重傷,若無青衣秀士的精湛醫術,早已畢命華山,倘連青衣秀士也沒法子醫治,那阿傻也只有認命了。青衣秀士望著阿傻,淡淡地道:“不勞盧知州吩咐,老朽早替他瞧過病況。只是此人腦門受過外力重擊,若無重大擊打,恐怕無藥可救。”

  娟兒嘆了口氣,道:“他再好不了,只好請歐陽老爺用那只大鐵錘敲上一記了,說不定挺管用的。”那阿傻雖然傻得厲害,此時聽得要用鐵錘敲打腦門,居然懂得怕,急忙搖手道:“這不成,我阿傻吃虧生意決不做的,娟兒姊姊可別害我!”娟兒秀眉一揚,在他腦門上打了一記爆栗,道:“十兩銀子,賭你的腦袋禁得起鐵錘敲。”阿傻哦了一聲,傻呼呼地道:“原來有得賭啊,那多打兩記好了。”眾人聞言,紛紛大笑起來,顧倩兮也感莞爾。

  眾人相互敬酒,各自閑聊,盧云想起歐陽家一事,又問道:“先前聽衙門中人提過,好似這歐陽家來歷不太尋常,莫非他們也與朝廷有舊?”眾人聽他提起歐陽家,都感好奇,紛紛安靜下來,專心聽講、青衣秀士頷首道:“這歐陽家確與朝廷有些牽連。歐陽家的主人名喚歐陽南,舊日做過“江南鑄造”,算是朝廷命官,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他為了“洪武天爐”一案被人牽連,這才退隱洗手,不復往日風光了。”

  盧云哦了一聲,奇道:“洪武天爐?那又是什么東西了?”

  青衣秀士道:“景泰十年,本朝曾從跤趾奪得一批火器,乃是西洋人造出的赤金大炮,皇上見這些火器厲害,一時龍顏大悅,便命大臣江充依著樣式,監造一批相同的火器。”盧云聽到“江充”二字,隱隱覺得有些不祥,想來這歐陽家定會吃足苦頭。

  青衣秀士又道:“江充見皇上甚是看重此事,便從全國各地尋訪出一批高手匠人。只是這幫人手藝雖精,但各地的爐火都賺太弱,燒不出同等的炮身材質。此時朝廷有人薦舉,言道江南名匠歐陽南煉鐵有方,江充便向皇上請命,由這位“江南鑄造”起造一座大爐,以供朝廷制作西洋火器。”眾人聽說歐陽家曾有這等風光,絕非尋常鄉紳可比,艷婷、娟兒都是習劍之人,無不想拜見這位當代聞名的煉劍宗匠,也好見識一番。

  青衣秀士又道:“朝廷聽得江充的建言,自是大喜,立即撥下十萬兩白銀起造,那歐陽南見皇帝如此看重,自也卯足全力。他苦心意旨,專程撿了一塊祖宗留下的風水寶地,這地風力強盛,四季不歇,又兼靈性奇重,乃是世所罕見的鑄鐵好地,在這地方起造的鑄鐵爐,自也是千年罕見的名爐了。”他見眾人聚精會神,又道:“想那歐陽南何等身分,以他宗師地位,尚且耗了兩年功夫,花費無數精神,這座神爐自當是天下無雙、曠古難見了。眼看歐陽家便要大展鴻圖,誰知道福兮禍所倚,好容易爐座完成、初次啟用之日,皇上便下令封爐,不準歐陽家再行鑄造之舉。”

  眾人聽到此處,無下大奇,不知歐陽南何以這般倒楣,盧云沉吟道:“莫非是江充這奸臣搞鬼么?”青衣秀士搖了搖頭,道:“江充作惡雖多,這事卻怪他不得,純是歐陽家自惹禍端。”顧倩兮向來聰穎,略加推測,便問道:“這樣聽來,可是歐陽家的爐子做得不好,這才引來皇上震怒?”

  青夾秀士嘆了口氣,道:“顧大小姐所言恰恰相反。這歐陽南號稱當世第一煉鐵手,手藝怎會不精?說來說去,只怪這爐子做得太好了。”

  眾人哦了一聲,都感不可思議。青衣秀士又道:“當年大爐初成,歐陽南立即定名為“洪武天爐”,一來感念太祖恩德,二來彰顯此爐的非凡,他若沒有十足十的把握,自也不敢擅用這個名字。那日點火啟用之時,滿朝大臣來了大半,都要看一看這座“洪武天爐”的威力。”說到此處,青衣秀士只咳了一聲,卻不再言語,眾人聽得興起,都想知道后情,娟兒忙搖著師父的手,追問問道:“后來怎么了?師父別賣關子啊!”

  青衣秀士嘆道:“那日爐火一點上,就把歐陽南的鐵鉗燒融了。”眾人心下大奇,驚道:“把鐵鉗燒融了?”

  青衣秀士道:“正是。這座“洪武天爐”焰火騰燒,色做青白,任何質料的鐵鉗都耐不住一烤,東西可說是有進無出,那日皇上本來下令,要歐陽南先打出一批火槍,誰知爐火一升,便降不下來,他想盡辦法,卻都取不出埋頭的生鐵,最后只好用大水潑熄爐火。”

  盧云嘆道:“那可慘了,這堆生鐵必成廢鐵了。”青衣秀士道:“非只如此,那爐火好生兇猛,竟把模具、鐵料全數燒為爛渣,不堪再用。江充聞訊,自是大怒欲狂,當下親來責問,那歐陽南面對權臣責難,不說自己手藝不到,反說天爐靈性太重,性子倔傲,不愿燒制凡俗兵器云云。江充聽了這妖妄之言,想起十萬兩白銀無端給糟蹋了,只氣得他七竅生煙,終將歐陽家的大兒子充軍,以敬效尤。”

  盧云聽了這段往事,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天爐性子太傲,這話實在也太玄了點,無怪江充會大發雷霆。”自古鑄劍師多喜靈異氣象,每將妖妄傳言附會于名劍寶刀之上,想來歐陽南雖是武林罕見的鑄劍宗師,卻也難脫這等迷信,只能算是自取其咎了。

  青衣秀士頷首道:“也是僥天之幸,歐陽家少了兒子,卻還保住首領,整整過了二十來年,終給他們找到了一柄神槌。傳說這柄槌耐得住燒烤,無懼天火鍛冶,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歐陽家既有神錘,便要在明日傍晚復業,重新開啟這座“洪武天爐”了。”

  盧云聽得目瞪口呆,他定了定神,忙道:“看這天爐如此神妙,到時定要好好見識一番。”

  娟兒掩嘴笑道:“照啊!到時你盧知州是小盧看大爐,兩只爐子干瞪眼了。”她知道盧云個性溫文,絕下會無端生氣,便隨口開個玩笑,倒也沒有惡意,只是盧云和善敦厚,顧倩兮就不一定好惹了,娟兒偷眼去看,果見顧倩兮睜著大眼望向自己,娟兒有些害怕,忙扮了個鬼臉,賠罪道:“姊姊你別生氣,我跟他說著玩的。”

  顧倩兮微微一笑,道:“他這人古板得緊,本就該損個幾句,妹子別在意。”

  娟兒聽她叫自己做妹子,那是脫了生份,心下自也歡喜。

  夜寒露濃,眼看天晚,眾人便各自回房。長洲知州宅邸寬廣,客房無虞,盧云便請家丁安排住處,讓九華山諸人歇宿。

  酒席已畢,盧云初得新居,又有嘉賓到來,席間見顧倩兮言語得體,落落大方,仿佛便是知州夫人的風采,盧云看在眼里,心下自感喜歡。他與顧倩兮攜手走入花圃,兩人相視微笑,都感甜蜜溫馨。

  顧倩兮仰頭看著情郎,替他理了理額,笑道:“幾年不見,看你變得老練許多,還結識了好些江湖朋友。”盧云微笑道:“你不也是?今夜黃販子好生奸滑,若非你來解圍,只怕我這知州要給百姓們毒打一頓呢!”顧倩兮取笑道:“誰敢打你,咱們銀川公主定會砍他的頭!”盧云聽她言語中帶著醋意:心下卻感暖烘烘地,很是喜樂。

  說話問,秋風徐徐吹拂,顧倩兮衣衫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盧云見園中頗有寒意,便道:“院子里太涼,咱們到房里去坐坐吧!”說著攜了顧倩兮的手,將她帶向知州臥房。

  兩人行近臥房,盧云指著房門,笑道:“就差上頭的一個喜字,你便是咱們家的女主人了。”顧倩兮聽了古板書生的情話,一時嬌羞難抓,身子軟綿綿地,好似使不出氣力來。

  盧云推開房門,笑道:“你進來吧,我有樣好東西給你。”

  眼見盧云坦蕩蕩地走入房中,顧倩兮一張俏臉卻羞得火紅,心中只想:“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盧郎卻要我到他的臥房…他是個讀圣賢書的人,不會做出不守禮法的事吧…”

  此時盧云早巳等在房里,含笑遠望著她,顧倩兮沉吟良久,半推半就,這才緩緩走進,才一入門,盧云反手便掩上房門,低頭贊道:“倩兮,你今日好美。”顧倩兮抬頭望著情郎,心下又羞又喜,饒她平日聰明機辯,當此情景,腦中也只亂烘烘地:心中只余一個念頭防備:“他…他要是時把持不住,亂了本性,想做什么壞事,我…我可不能依他…”

  卻見盧云走到床邊,招手道:“倩兮,你過來。”

  顧倩兮全身發燙,只想轉身逃走,可又難以移動腳步,盧云見她遲遲下來,便再次低聲叫喚,柔聲道:“倩兮怎么了?只管來啊。”

  顧倩兮一顆心怦怦直跳,好似要從口腔里跳出來似的,她偷眼看著窗外,只見四下無人,便壓低喉頭,低聲道:“你…你可不能亂來…”盧云微微一笑,道:“別說這些了,你快些過來吧。我有禮物給你。”顧倩兮含羞低頭,心道:“這可怎么辦呢?一會兒我若過去了,盧郎若來輕薄,我卻要如何推拒于他?可我若不過去,他是否又會生氣?”左思右想,沉吟許久,終于輕移蓮步,緩緩走到盧云身邊。

  顧倩兮這幾步路走來,直如海國千山行一般,盧云卻是個木頭,看她走路歪歪斜斜,還以為她喝醉了,只聽他哈哈一笑,笑道:“倩兮,看我為你準備的好東西!”雙手往枕邊掏摸,跟著拿出一幅仕女圖,便要遞給顧倩兮。

  盧云笑道:“我費了好些天的功夫,才畫就這幅圖…”話未說完,只見顧倩兮全身酸軟,竟已摔倒盧云懷里。盧云吃了一驚,忙道:“怎么?真的受涼了?”

  顧倩兮滿面嬌羞,低聲道:“盧郎啊,你總是裝傻,你好壞…好壞…”雙手摟住了盧云的頸子,便往他唇上吻去。

  四唇相接,天外飛來艷福,盧云大吃驚,不知如何是好,只想道:“這…這是怎么咿了?怎地飛來這般美妙…不,不,這般意外的事?”

  卻說盧云哪來這么大的膽子,居然敢三更半夜,將姑娘約到房里親熱?原來他這幾日悄悄以顧倩兮的容貌畫了幅仕女圖,此番趁著酒興邀她,只想將圖畫親手送出,也好讓心上人驚喜一場。哪知還來不及品評,便已飛來艷福,盧云手足無措,此刻他身在脂粉之鄉,手上抱的是溫香軟玉,唇上吻的是一點丹唇,如何不意亂情迷,神魂顛倒?

  他心中念頭急轉,想道:“當年我破廟苦讀,早已立志成為盧下惠,只求日后坐懷不亂,三過洞房而不入,也好讓孔孟周公擊節贊賞…哪知簧夜之間,我非但與未婚女子獨處一室,還有意輕薄于她?這豈不辜負了千載圣賢的教誨?鐵漢書生的美名?”

  雖然這般想,但香吻方酣,饒你鐵漢硬漢,也要乖得似貓似羊,果然這古板書生神智逐漸不清,一股熱氣沖入腦門,“無絕心法”早巳潰堤:“今夜如此僥幸,若不能多吻半刻,日后怎有良機一親芳澤?孔夫子在上,孟夫子在下,所謂圣之時者也,這便是說天道無常,不可違亂,云從龍,風從虎,我盧云自當遵從天命…”心中動情,腦中胡思亂想,竟然大起膽子,便往顧倩兮腰上摟去。

  紅燭掩映,滿室溫馨,這對男女正自香吻,眼看漸漸情濃,忽聽院子里有名少女說話,大喝道:“阿傻!你不可以在人家院子便溺,小心我打你腦袋!”

  兩人原本難分難舍,猛聽了這話,宛如當頭棒喝,都是悚然一驚,立時分開。

  只聽那阿傻訕訕地道:“干什么啊?這里的樹長得不好,需得多施點肥才對。”跟著院中傳來水花四濺的聲音,看來真在施肥了。

  聽了大煞風景的嘩啦啦聲響,盧云與顧倩兮對望一眼,都是搖頭苦笑。盧云知道顧倩兮生潔,便道:“你別擔心,我明日找人把院子清理一番。”顧倩兮秀眉微撇,搖頭道:“算了,既然臟了,打掉花圃重做好了。”盧云啊呀一聲,只感肉痛無比,他每年俸祿約有五百兩白銀,若要重作這花圃,不免花費甚巨,但一時又不敢違逆,只得哼哼哈哈地敷衍。

  兩人給這一攪擾,都是深為克制,就怕再生出什么事來。二人默默相對,盧云忽地想到一事,急道:“糟了,明天那歐陽家要做壽,咱們可不能空手去,可得準備些壽禮才成啊!”

  原本兩人便是上街采買禮品的,誰知給那黃販子一陣打擾,卻是什么也沒辦成。他連連搓手,煩惱道:“這可怎么辦?明日就要送禮了,現下已經三更半夜了,這…這要怎么辦才好?”顧倩兮絲毫不慌,笑道:“你擔什么心,我保管你明日風風光光,送個又大又好的稀世珍寶,滿堂賓客就數你的禮品最體面。”

  盧云驚道:“你還沒嫁過來,可別拿了自己的珍藏倒貼啊!”顧倩兮又羞又氣,登地啐了一口,嬌嗔道:“你啊你,別再白吹白擂了!”

  盧云哎呀一聲,急道:“好姑娘,你就說吧!究竟該怎么辦哪?”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掩嘴笑道:“現下有些晚了,咱們明早再談吧!”

  盧云出身寒微,本就不知這些大戶人家的禮數,想起自己出任知州,已是朝廷命官,明日拜壽之時,總不成擺出當年落拓江湖的模樣,只來個滿面譏嘲,冷眼傲笑,便大剌剌地登門上座吧?他越想越是擔憂,忙求懇道:“明日傍晚就要用的東西,早上趕制不是遲了點么?你可快些說吧!”

  顧倩兮嫣然一笑,做了個調皮的神情,笑道:“盧大人,你就慢慢地等吧!”說著翩然出門,卻把盧云愣在那兒,良久作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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