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午宴已畢,各自出得宮來,卻見江充仍在與皇帝低聲哀告,皇帝面無喜怒,江充苦苦哀求,卻不知結果如何。
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這下給人喀喳一刀,恐怕要嗚呼哀哉了。”
秦仲海極目望去,只見盧云逕自與顧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書府作客,心下不禁替他高興:“這盧兄弟在金鑾殿上揚眉吐氣,滿朝文武無不欽佩他的文才,顧大人一個開心,說不定要把愛女許配給他。”轉念又想:“可那楊郎中也是一股腦兒的愛慕這位顧家小姐,這可是個什么了局?照老子看,這兩位讀書人可有得斗了。他奶奶的,顧大人怎地不多生幾個女兒出來,最好連老子也能分上一個。”
卻說盧云一路步行,親自伴隨在顧嗣源轎旁,到了顧府大門,莫名之間,盧云忽感心中激蕩,一時竟是百感交集。他回首看去,望著遠處的一家小酒鋪,想起自己一年前還每日來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時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聽嘎地一聲,顧家的大門已然開啟,里頭的小廝家丁紛紛奔出,高喊道:“老爺回府啦!”
顧嗣源自行掀開轎簾,便從轎中緩步走出。盧云連忙上前,在旁躬身相迎,這動作卻是他在揚州做書僮的習慣。
顧嗣源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云兒,你已是方今的進士狀元,對人不必再這般恭順了。”
盧云搖頭道:“盧云一向只在顧伯伯面前謙恭有禮,在旁人眼中,卻是個狂傲小子。”
這盧云生平有股奇異的執拗,只要旁人對他客客氣氣的,便要他百般容讓,他也不以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譏諷嘲笑,他定會如不顧一切的尋個公道。他這幾年飽受苦難,又是潑皮招惹、又是姨娘譏嘲,說來都是為了這個硬脾氣。
顧嗣源聽了他這話,當即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頂,道:“你現下是有勢力的人了,莫要氣量狹小,錙銖必較,脾氣更得收斂,否則定會害人害己,懂了嗎?”
盧云心下一凜,想道:“顧伯伯說得沒錯,我現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當年落魄潦倒的窮苦書生了,以后待人處事可須多加留神。”當下沒口子的答應。
兩人跨入大門,一眾家丁見了盧云到來,無不訝異萬分,盧云念及顧嗣源的交代,收起往日的憤世嫉俗,只與眾人微笑點頭。
正看間,一名家丁目瞪口呆,驚叫道:“阿云!這不是阿云么?你怎么回來了?”
盧云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小廝呆呆的望著自己,卻是當年的舊友阿福。盧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話,顧嗣源已微微一笑,向眾家丁道:“云兒已是當今狀元郎,不日便要赴長洲上任知洲。你們以后與他說話,可得多檢點些。”
眾家丁聽得此言,無不張大了嘴,幾名欺侮過盧云的侍衛更是全體肅立,面色蒼白無血。
眾家丁中自以阿福最為高興,眼看過去的好友成了大官,當即拉住盧云,連聲道:“阿云哥,以后我要給管家欺侮,你可要幫我出頭啊!”
盧云哈哈一笑,道:“放你一萬個心,我定會幫你。”
昔年盧云在顧府吃過不少虧,又給裴盛青毒打,又叫二姨娘羞辱,這阿福算來對他不壞,稱得上是患難之交,眼下盧云今非昔比,自當好好回報一番,阿福想到日后有這狀元郎撐腰,忍不住趾高氣昂起來,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管家不知大禍臨頭,兀自行上前來,正要招呼老爺,猛見盧云站在一旁,那阿福更滿面兇狠地望著自己,他心下一奇:“這小子不是盧云么?怎么還有臉回來?難道是給官府抓到了么?”他冷笑兩聲,想起盧云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嚇,忽聽顧嗣源笑吟吟地道:“管家來得好。快來見見狀元郎,也好沾點喜氣。”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旁阿福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大膽小民!見了狀元阿云大人,還不知道跪下!”
管家驚疑不定,待見了盧云身上的朝服,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慘然:“完了!這小子真的發了,他要是挾怨報復,我定要大禍臨頭!”眼見盧云向自己點了點頭,管家渾身發抖,苦笑一聲,低聲道:“盧公子。”
過去這管家何等勢利高傲,此刻卻低聲下氣,就怕再惹盧云一點半點,盧云哈哈一笑,道:“兩年不見,管家還是沒變啊!”這話也不知是譏嘲管家勢利如昔,還是稱許他保養有道,那是沒人知曉的了,管家干笑兩聲,只忙不迭地抱頭鼠竄。
行到廳上,兩人坐了下來,顧嗣源便垂詢了幾處生活的情狀,問道:“你現下住在何處?還是在客棧里住么?”
盧云點頭道:“是。小侄自山東返京以來,一直都住在客棧里。”
顧嗣源微笑道:“我府里空房許多,不知盧狀元愿否盤桓數日?”
盧云啊地一聲,想到可與顧倩兮朝夕相對,忍不住全身發熱,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顧嗣源一見他的面色,便知盧云仍在意二姨娘。他嘆了一聲,道:“當年你離開之后,我與你姨娘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雞犬不寧。唉…我見了你姨娘拿來的衙門公文,便連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這才曉得這通緝榜文是從山東省城里送出來的。”
盧云心中一震,他此時雖已無罪一身輕,但畢竟是靠著秦仲海的粗暴兇狠,這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銷案,猛聽顧嗣源提及他被通緝的事,忍不住還是心驚肉跳。
盧云顫聲道:“顧伯伯,其實…其實我…我是給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釋,卻見顧嗣源搖了搖手,道:“不必你說,我也知道你是無辜受冤。那省城的縣官姓吳,叫做吳昌,向來是朝中八虎中最為貪財的一位,我那時一見公文,便知你十之是給吳昌栽贓的,我當上兵部尚書后,幾次找了朋友,想為你平反,可又找不到你人,唉…就這么拖下去了。”
盧云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這才知道多年來顧嗣源始終在尋找自己,霎時之間,耳邊響起了顧倩兮說的那幾句話:“盧云啊盧云,你好生自私,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憐的人,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盧云淚眼朦朧,這兩年來他落拓江湖,但顧嗣源、顧倩兮這對父女,卻又何嘗忘了他呢?
盧云哽咽道:“顧伯伯,你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卻這般任性妄為…我…我實在對不起你…”
顧嗣源輕撫他的頭頂,溫言道:“好孩子,今日咱爺倆還能相見,那便是老天有眼,什么都不用說了。”
盧云點了點頭,臉上流下兩行清淚。
兩人傷感一陣,顧嗣源問道:“說到這樁案子,后來是柳侯爺為你平反的吧?”
盧云尷尬一笑,尋思道:“若非秦將軍仗義相助,把縣官吳昌毒打一頓,恐怕我至今仍是不見天日,只是此事說來實不為外人道,我還是保住秘密才是。”當下亂咳幾聲,道:“顧伯伯所料不錯,正是侯爺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
盧云這話差相彷佛,雖然沒把秦仲海供了出來,倒也不算欺瞞,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無忌憚的情事一一供出,恐怕會把這位兵部尚書嚇出病來。
顧嗣源面露神往之情,點頭道:“柳侯爺果然是俠義心腸,改日我定要登門造訪,好好謝上一謝才是。”他卻不知柳侯爺手下這位秦將軍行事有如土匪,向來以蠻干見長,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說話間,只見一名中年貴婦走進廳來,這女子圓圓白白的面孔,滿面富貴,正是顧嗣源的元配、顧倩兮的生母顧夫人。
盧云赫然見了顧夫人高貴的面孔,想起當年被趕出顧府的慘狀,立時渾身冷汗。那時顧夫人好生冷面,臨去時吩咐再三,要盧云絕不可對人提起他在顧家待過,盧云此刻見了她,直是八分驚恐,兩分慚愧。他站起身來,硬著頭皮道:“夫人。”
哪知換了個身分地方,那顧夫人神態卻是完全不同,只見她緩緩向盧云走來,微笑道:“盧公子,你終于回來了。”盧云聽她口氣中頗有親近之意,心中暗暗吃驚。
顧夫人上下打量盧云,眼色柔和,滿是珍愛之意,好似在品評什么書畫寶玉。盧云給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頭去。顧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別叫他盧公子了,那多生份,該叫云兒才是。”
顧夫人眼望盧云,替他攏了攏朝服,微笑道:“老爺從來最相信你,定說你是給人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終教你爺倆得以團圓。”
顧嗣源笑道:“是啊!現下云兒是欽點狀元,終究出頭了。咱們可要替他高興才是!”
顧夫人笑道:“可不是么?那日老爺聽你中了狀元,高興得什么也似的,還馬上差人去宮里查呢!”
盧云低聲道:“盧云過去給老爺夫人添了好些麻煩,實在萬分該死,唉…”說著低下頭去,頗見羞愧之色。
顧夫人聽他提起往事,急忙搖頭道:“快別這樣說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處,對你有好些成見,今日看來,真是錯得可以,云兒,你可別記在心上。”說著向他福了一福。
盧云見她多禮,不由得一驚,慌忙搖手道:“夫人切莫如此,盧云經受不起!”
顧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盧云道聲不是,兩人在那里謙讓一番,盧云終于還是讓顧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則是磕頭回禮。經此一事,二人再無心結。
顧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來吧!咱們吃飯了,去喚倩兮出來吧!”說著朝盧云看了一眼,似是頗有深意。
盧云又驚又喜,心頭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鋪的絕情,卻不知一會兒如何向顧倩兮開口。
眾人坐定后,顧嗣源見小姐始終不曾出來,不由得眉頭一皺,問道:“小姐呢?怎么還不出來用飯?”
下人正要回話,忽聽一人腳步聲細碎,走向廳來,盧云心頭大喜,想道:“倩兮還是來了!”自中狀元以來,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不由得心神激蕩。
但聽一聲嬌笑,跟著轉出一人,盧云滿心歡喜,急急回頭去看,霎時笑容僵住,只見眼前這人徐娘半老,哪里是顧倩兮了,卻是最令他頭疼的二姨娘。
盧云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來,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見了。”
二姨娘見他到來,卻是毫不驚慌,想來早已得到消息,只見她眉花眼笑,笑道:“原來是盧大官人來了,哎呀!這可把新科狀元的喜氣帶到咱們顧家來了,真是好哪!”
顧嗣源原本頗為憂慮兩人相見的場面,此時見雙方相讓一步,心下一喜,笑道:“云兒高中一甲狀元,大魁天下,實在太難得了,來來,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把小姐叫出來了,咱們一起吃飯。”
家丁答應一聲,正要上前,卻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爹爹。”盧云心頭一震,這聲音嬌柔輕緩,正是顧倩兮來了。
他抬頭看去,只見顧倩兮薄施淡妝,身穿青綠緞子,說不出的嬌媚動人,蓮步輕移,正自向前行來。盧云心中微微顫動,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來,特地為我打扮了一翻,盧云啊盧云,她待你何其之好,你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正想間,忽見顧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擺,笑道:“倩兮,你看看,這卻是誰來了?”
盧云滿臉通紅,凝目望著顧倩兮,心頭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誰知顧倩兮只嗯了一聲,向盧云點了點頭,便轉過頭去。神態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識。
盧云微微一愣,一時難測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顧嗣源笑道:“這位便是盧云,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揚州的幕賓。過去爹爹一直想教你二人相識,誰知始終苦無機會。難得他今日中了狀元,便請他來家里吃飯啦!”
一個是自己的愛女,一個是自己疼愛的晚輩,顧嗣源卻全然不知兩人早已相識,更不知當年他們曾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戀情。當年盧云與他女兒相識時,正是那年的元宵,當時顧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后來東窗事發,眾人更不敢讓他知道這件事,是以他全然不知兩人早已有情。
顧嗣源滿面笑容,轉頭看著盧云,笑道:“來,顧伯伯替你們介紹一番。這位便是小女,年方二十,你們年輕人多聊聊。”
盧云滿心惶恐,他顫巍巍地直起身來,嚅嚙地道:“顧…顧小姐,晚…晚…那個生盧…盧云,這…這廂有禮了。”想起狀元游街時顧倩兮那幅怒色,此時忍不住心驚膽戰,好好一句話說得歪七扭八,竟是十分別扭。
顧倩兮星目流盼,卻沒理會盧云,逕對顧嗣源福了一福,道:“爹爹,今兒個不巧,我已然有了約會,現下要出門去了。”
顧嗣源見女兒無禮,一時頗為不悅,皺眉道:“怎么這時候要出門?是誰來找你了?”
顧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楊郎中。”
盧云全身巨震,他看著顧倩兮,內心直是醋海波濤,尋思道:“這…又是楊郎中,她明知我今日要來,卻與楊郎中約了出去,這…莫非她是故意做給我看的?”想到楊肅觀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顧嗣源嘿地一聲,道:“這肅觀也真是的,什么時候不好約你出去,怎么挑在這時候找你?”
顧倩兮道:“這約會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兒不知客人要來,也就沒推掉。”
顧嗣源嘆了一聲,搖頭道:“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這個家宴,唉…”
忽聽二姨娘笑道:“老爺您別發愁啊!日后要吃飯,還怕時日不多么?再說這楊郎中最是知書答禮,討人喜歡得很,小姐和這種人出去,那也沒什么不好的啊!”
顧嗣源看了夫人一眼,見她點了點頭,當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便爽約,只是定要早些回來。”
盧云聽了他們的對答,已知楊肅觀早受顧家上下喜愛,楊肅觀在朝為官多年,非只年歲比自己小了四歲,其余家世樣貌,人品武功,無不勝己萬倍,雖說自己是新科狀元,但以各方條件觀之,仍難與其相比。盧云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難受,但他礙在顧嗣源面上,仍裝得一幅無事模樣。
眼看顧倩兮輕輕盈盈地走了出去,顧嗣源向盧云一笑,道:“別管這些閑事了,咱爺倆自己喝點酒,吟詩作對一番,你說可好?”
盧云答應一聲,臉上卻現出十分惆悵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一看,見盧云滿面愁苦,正自凝望顧倩兮離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他心頭苦悶,忍不住暗自高興,想道:“死小子,你以為中了狀元之后,你便是當今天子了嗎?你還差得遠哪!”
這二姨娘自赴京以來,眼見顧倩兮交往的對象多是京中名門,那裴盛青又住在揚州,兩家隔得甚遠,她自也無法左右顧倩兮的婚事,只有放棄多年經營的布局了。雖是如此,她還是不容顧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敵之手,料來只要盧云前來追求,她定會多方阻擾,大力干預。她見盧云低頭不語,登時眉開眼笑,道:“哎喲!難得盧公子中了狀元,怎么還唉聲嘆氣的,來來,快喝一杯吧!”
盧云聽她出言調侃,明白她還是記恨自己,當下也不多加理會,逕自舉杯起來,道:“盧云今日僥幸得中進士,全仗諸位長輩提攜愛護,大恩不言謝,盧云先干為敬。”說著一飲而盡。
顧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子,兩年不見,連酒量也好了,來來,我陪你一杯。”
顧夫人也笑道:“云兒看起來真個長大許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盧云忙道:“顧夫人說笑了,盧云已屆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度日。”
顧嗣源興致甚佳,笑道:“你們不曉得,咱們云兒今兒個在皇上面前多露臉,圣上出了一幅對聯下來……”
眼見眾人興致昂然地聽著自己的事跡,盧云心中卻無絲毫喜悅得意之感,只因少了一位他最掛懷的人,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多時辰,盧云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顧嗣源道:“不忙著走,今夜咱爺倆來個秉燭長談,說說日后的打算,好不好?”
盧云心煩意亂,搖頭道:“小侄不勝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一陣,改日再來拜會顧伯伯吧。”
顧嗣源不愿他走,搖頭道:“不成,時辰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
盧云想到顧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愿再理會于我,我又何必死皮賴臉的纏著她?我今晚若留在這兒,到時照面了,弄得大家尷尬,豈不可笑?”當下尋個借口,道:“小侄有些貴重物事放在客棧里,怕久離有失,還是回去睡好了。”
顧嗣源聽他這么說,知道不能勉強,嘆道:“好吧!改日我們再敘吧!”便要親自送出門去。
盧云連忙攔住,道:“怎么使得,盧云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說得顧嗣源留步,盧云便自行離府而去。他一路唉聲嘆氣,低頭走著,行到門口巷弄,忽見一對男女遠遠走來,盧云細目看去,這對男女好不匹配,那男子身形修長,舉止雋雅,正是楊肅觀,一旁那女子巧笑嫣然,明眸皓齒,卻是顧倩兮。看來兩人玩了一個晚上,卻到這時候才回來。
盧云滿心悲苦,長嘆一聲,他不愿與兩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過去之后,自己再行悄悄離開。
盧云躲在巷中,只聽顧倩兮的聲音道:“楊郎中,你送到門口就成了,我自己進去吧!”
卻聽楊肅觀嘆息一聲,道:“你別再稱呼我為楊郎中,就叫我肅觀吧!”
聽得顧倩兮嗯了一聲,低聲道:“肅…肅觀…”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倩兮,咱們認識一年多了,第一回聽你這般叫我,我真的好高興…”
盧云躲在巷中,雖無意去聽兩人說話,但這些聲音仍是不絕入耳,盧云一時傷心欲絕,全身如火之炙,只想將耳孔堵起。
過了一會兒,只聽顧倩兮道:“楊郎中,時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
盧云聽她又以楊郎中相稱,那是認了生,心下沒由來的一喜。
卻聽楊肅觀低聲又道:“倩兮,先別急著走,我有話同你說。”腳步聲響,已然上前一步。
盧云知道楊肅觀想與顧倩兮說些體己話,只怕兩人還會有些親昵舉動,他此時妒嫉欲狂,真想飛身逃走,卻又怕給他二人聽到聲響,一時沒了主意,只是癡癡地站著。
忽聽咳地一聲,似有人運起了膿痰,跟著撲地一聲,竟把痰吐到地上。盧云心下一奇,不知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這楊肅觀行止文雅,怎能隨地吐痰,干出這等粗魯事來?要說是顧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正訝異之間,猛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遠遠傳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奶奶的,還是給江大清那小子逃過了喀喳一刀,真他媽的氣死你老子了!我操!”盧云心下大喜,想道:“秦將軍來了!”
京中俊杰無數,若不是秦仲海這流氓,卻有誰的舉止這般嚇人?
眼看秦仲海昂首闊步,大剌剌地行近顧府大門,楊肅觀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低聲道:“糟了,又是這流氓…怎么每日都陰魂不散的…”
顧倩兮皺眉道:“既然你的朋友來了,你們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著傳來叩門開門的聲音,然后是楊肅觀的一聲長嘆,顯是惆悵無限。
盧云身處巷中,耳聽顧倩兮走進家門,自是松了一口氣。
卻聽秦仲海的聲音道:“咦?這不是楊郎中么?好久不見了!”這聲音有如打雷,好似大喊大叫一般,深夜聽來倍覺粗魯。
楊肅觀沒好氣地道:“不久,一點也不久。”
秦仲海笑道:“怎么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書府門口偷窺,可是要干采花之事么?”
楊肅觀怒道:“秦仲海,你說話像樣些成不成?”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倆是老相好啦!這么開你兩句玩笑,你就生氣啦?”
楊肅觀哼了一聲,不愿再說。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氣吧!今日老子請客,請你到宜花樓坐一坐,把你相熟的姘頭叫出來,咱倆樂上一樂,你說可好?”
楊肅觀聽他滿口胡言,不由嘿地一聲,拂然道:“什么宜花樓,你可別亂損我名聲。”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道:“你別這樣無情嘛!小綠這些日子想死你了,每日茶不思飯不想,就是等你去哪!走吧!走吧!”
盧云心下暗笑,看來秦仲海準是刻意編排,存心要把楊肅觀氣上一頓,果聽楊肅觀口氣悻悻,不悅地道:“要去你自個兒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辭一步。”跟著腳步聲響,楊肅觀已然匆匆離去。
盧云聽在耳里,心中暗暗感動,想道:“秦將軍為何要這般氣楊郎中?莫非是為了我?他…他待我實在太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動,忽聽一人道:“咦!盧兄弟,你怎么也在這里?”盧云急忙抬頭,只見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來。
秦仲海抓了抓腦袋,滿面狐疑地道:“你大半夜地不睡覺,卻藏在這巷中干啥?”
盧云嚅嚙地道:“我…我方才赴顧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這巷中,這…那…”他正想胡亂找些理由編排,卻聽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來采花的,對不對?”盧云滿面漲得通紅,雙手連搖,急忙道:“我沒有…”
秦仲海笑道:“看你臉紅的快中風了,還說沒有?快快從實招來,你采了幾朵啦?紅的還是綠的?”
盧云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顧大人的約,秦將軍萬萬不要誤會。”
秦仲海呸地一聲,冷笑道:“什么誤會?你這小子采花功夫一等一,想當年在西疆,咱們銀川公主愛煞了你,差點連和番也不干了,我見你在樹林里和她摸手摸腳,好不快活,連這等金枝玉葉你都采了,還要閃躲什么?快快招來吧!你又看上哪家的閨女啦!”說著淫笑連連,神態極為無恥。
盧云又驚又急,此地乃是顧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說話,難免給旁人聽去了,他連連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嘎地一聲響,樓上顧府的窗扉打了開來,秦仲海與盧云一齊抬頭望上,眼見一名美貌少女探頭望外,只見她俏臉微怏,嘴角緊泯,正是顧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一朵香花啊!”
盧云驚喜交集,顫聲道:“倩兮…我…我…”話聲未畢,忽然樓上一桶水潑了下來,正灑在盧云頭頂。盧云沒料到顧倩兮竟會用水潑他,忍不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一桶冷水啊!”
盧云給淋得一頭一臉,大是狼狽,抬頭喚道:“倩兮,我…我…”他想擠些話出來,卻不知該說什么,正猶豫間,顧倩兮哼地一聲,俏臉含怒,已然掩上了窗子。
盧云心下叫苦連天,看來秦仲海這番言語當真害人不淺,自己與顧倩兮非只和好無望,還給他連番陰損,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盧云正自長吁短嘆,忽見秦仲海掩身過來,笑道:“身上濕了不打緊,心頭還是火熱就好,來來來,咱們去宜花樓坐上一坐,把你相熟的姘頭叫出來,咱倆樂上一樂,好不好?”
盧云啊地一聲慘叫,大聲道:“你…你又來這套啦!我可被你害慘了!”說著雙足一點,飛身逃走。
秦仲海看著盧云離去的背影,登時哈哈大笑,道:“這兩個無聊男子,真個莫名其妙!放著宜花樓千百個姑娘不去挑,偏要在這爭風吃醋,學那狗咬狗模樣,真他奶奶的可恥!”
秦仲海外貌兇猛,其實生性精明,一見楊肅觀與盧云的神態,便知他二人又在為顧倩兮較勁,他生平豪邁痛快,自是見不得這擋子無聊事,當下便來一陣惡搞,省得見他二人這般攪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樓上又是一桶水灑了下來,只把他全身也給潑濕了。秦仲海仰頭怒道:“操你祖宗!你他媽的找死啊!”
上頭卻傳來一陣潑婦罵街的聲音:“哪來的一群野狗,三更半夜地在這兒吵鬧不休,快給我滾了!”那聲音潑辣至極,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你奶奶的老虔婆,有種便給我滾下來,老子教訓教訓你!”
二姨娘罵道:“沒帶種的雜碎!只敢欺負女人家!你生下的兒子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對罵不休,真個是沒完沒了,卻把大街上的左鄰右舍都驚醒了,一時紛紛點燈來看。
時光匆匆,轉眼盧云考上狀元已有個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賜下的第一筆俸祿,便在城西買了處小小民房,只要一得閑暇,便躲在里頭讀書,有時伍定遠、秦仲海等人更會過來喝酒談心。只是這幾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斷,每日都找上了他這位新科狀元,直把他忙得暈頭轉向,成日都在大魚大肉的吃喝,難得落個清閑。
這夜宮中無事,秦仲海打聽了盧云一人在家,便買了三斤熟牛肉,打了一壺老酒,便尋到盧云家里,打算來個秉燭長談。他哼著小曲兒,行到盧云住處門口,正要叩門,卻聽盧云的聲音從門里傳來,嘆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能點上狀元,我…我也不會說那些決絕話了。你…你別再怪我了,好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尋思道:“好啊!這小子總算把姑娘追到手了,還把人帶到房里親熱,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這種貨色。且待老子來嚇他倆人一跳。”他縮到墻腳,便要起身驚嚇。
秦仲海縮在窗下,又聽盧云的聲音道:“唉…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為要回山東去了,誰曉得反而成了當今狀元,唉…我每日里好想找你,卻又不敢…”
秦仲海聽了半晌,卻沒聽見顧倩兮說話的聲音,心道:“怎么搞的?就咱們盧兄弟一人唱獨腳戲么?”他聽盧云說了一陣,都是些感慨命運乖離的話,已知他是一人自言自語。
盧云正在房內感傷,忽聽外頭一人尖聲尖氣地道:“盧相公,你快別傷心了,奴家這就來看你啦。”
盧云這幾日都在思念顧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風吹草動,雞鳴狗叫,也都會聯想到顧倩兮身上去,他心下一喜,當即站起身來,叫道:“倩兮,是你在外頭么?”也是他失魂落魄,卻渾沒注意這聲音又粗又啞,直是難聽至極,哪比得上顧倩兮的溫言笑語。
外頭那聲音尖利地道:“啊!外頭好冷哪,真把奴家凍死了。”
此時已近冬季,天候慢慢轉寒,深夜時路上更會凝出一層寒霜,盧云怕顧倩兮受了風寒,忙道:“這么冷嗎?你趕緊進來,我這兒有炭火!”
那聲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鉆你的被窩,那兒才是暖的。”
盧云俊臉飛紅,尋思道:“倩兮向來端莊賢淑,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卻聽啪地一聲輕響,窗沿上出現了一包切好的牛肉,跟著又是一壺老酒飛來,那聲音尖銳地道:“你快接過了酒菜,找些盤碗裝好,一會兒奴家來伺候你。”
盧云哦地一聲,伸手接過,忽然那聲音哈嗤一聲,猛地打了個噴嚏,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盧云心下大疑,登即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
卻見秦仲海縮在墻角,口中兀自說道:“唉呀!奴家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每日里身子好冷,心頭卻又火熱,直是內外交煎…”他正自說得高興,猛聽后頭重重一咳,秦仲海回過頭去,見到盧云滿面怒氣的看著自己,秦仲海嚇了一跳,連忙翻身跳起,裝出一幅大義凜然的神情,沉聲道:“方才有名女子在你窗下窺視,我見她身法好快,料來定是百花仙子,這就追過來瞧瞧了,你可曾被這無恥女子驚擾?”
盧云罵道:“什么百花仙子,我看是火貪仙子吧!”
秦仲海臉上一紅,道:“今夜酷寒,先別去追殺那女子了,咱們來喝上一杯吧!”說著拉住盧云,便往里頭去了。
盧云罵道:“你好生無聊,大半夜地來窺視于我…”口中喋喋不休,腳下卻跟著進去了。
秦仲海走進書房,猛見盧云桌上擺著些紙墨,只不知他在寫些什么,當下便要去看,盧云連忙擋在桌前,道:“沒什么好看的,你快走開!”
秦仲海心下起疑,尋思道:“看他慌成這樣,定是在寫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等會兒老子來瞧上一瞧。”他咳了一聲,皺眉道:“誰喜歡看你那些鬼文章啊!老子見了書就頭疼,來來,一起喝酒吧!”說著取出酒肉,便與盧云喝了起來。
兩人吃喝一陣,秦仲海有意取笑,當即陰側側地笑道:“盧兄弟啊!這幾日可曾去尚書府啊?”
盧云面色一沉,道:“秦將軍別再提這事,那日給你害得好慘。”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見你與楊郎中好生奇怪,放著宜花院里現成的姑娘不去瞧,整日卻像瘋狗一樣往顧家大門鉆,八成還在門口撒尿占地盤什么的…”
盧云怒氣勃發,喝道:“你嘴里別這么難聽成不成?”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秦仲海見他愁眉不展,飽受相思苦惱,尋思道:“看他這幅模樣,當真愛煞這位顧大小姐。好吧!看在盧兄弟干過老子參謀的份上,再幫他一回吧。”他這人做事粗魯無比,世所罕見,但真要精細起來,卻又巧妙連環,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秦仲海轉動手上的酒杯,只想來個出奇制勝,當下便自打量起來。
正盤算間,忽聽盧云道:“秦將軍,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聽他說皇上要整飭御前侍衛風紀,說你們成日只會打牌賭博,想開始叫你們讀書寫字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仲海猛聽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一陣氣苦,他夾起一塊牛肉,嘆道:“都是那些大學士搞的鬼,說咱們每人都要交上一篇文章,還要來個比賽什么的。唉…說起來明日就要交文章了,他媽的,我怎么現下才想起來…”說著把牛肉放入口中,唉聲嘆氣的嚼著。
盧云心念一動,問道:“要交什么樣的文章?”
秦仲海心下一喜,倘若盧云有意相助,那是萬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寫一篇詠嘆頌,老子負責的叫做‘西角牌樓頌’。”
盧云奇道:“西角牌樓?那是什么地方?”
秦仲海尷尬一笑,道:“那是我虎林軍弟兄平日喝酒賭博的好去處,上次賭博被抓個正著,八成是這樣,皇上才要我好好詠嘆一下。”
盧云嘿地一聲,笑道:“沒錯,真該詠嘆則個。”
秦仲海見盧云不置可否,當下求懇道:“好兄弟,你是當今狀元,皇上硬派我作文章,你老兄就幫我捉刀一回吧!”
盧云與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讀書,便笑道:“好吧!難得能替你做點事,這就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驚又喜,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快快寫,可別誤了時辰。”
盧云微笑道:“你放心,一頓飯時間便好。”
那日皇帝賜宴,盧云廟堂之上,隨口解對,令得群臣震動,龍心大悅,秦仲海看在眼里,自知盧云之能,便放下心來,兩人各自喝酒談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時分,秦仲海雖是狂嫖爛賭之徒,此時也不勝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那盧云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間,秦仲海爬起身來,見天色朦朧,已是黎明,打了個哈欠,便道:“我該回去啦!咱們改日再敘。”
盧云閉著雙眼,含渾地道:“你那‘西角牌樓頌’已經寫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謝啦!”說著便走到桌前,果見洋洋灑灑地好大一篇,墨色兀自未干,足見用心。
秦仲海心下感動,尋思道:“盧兄弟連夜為我寫就,他待我真是不壞。”他取起那篇詠嘆頌,霎時見到下頭還有一篇文章,秦仲海凝目去看,卻是一篇情書,他匆匆看去,只見滿紙情愛,料來定是寫給顧倩兮的。
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只想掩面狂奔,心中忽想:“等等!老子不能白拿人家的物事,總該回報則個。”當即陰側側地一笑,將那情書折起,悄沒聲地走了。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大明,秦仲海找來管家,將兩篇文章交了過去,喝道:“把這兩篇鬼東西裝到信封里了,老子一會兒要送出去。”
管家忙道:“兩只信封上該寫些什么?”
秦仲海皺起眉頭,道:“一個叫做‘西角牌樓頌’,另一個叫…叫他奶奶的‘卿卿吾愛頌’,快去給我辦好了!”那管家忙不迭地答應,便自去了。
秦仲海倒在廳上,閉目歇息一陣,好容易管家寫好兩只信封,彌封裝好,秦仲海伸手接過,便匆匆往皇宮而去。行到西角牌樓,只見一眾下屬愁眉苦臉,圍了上來,道:“方才尚禮監的太監過來,要咱們把文章交上去,說諸位大學士不日便要品評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屁!老子已經有了文章,保管還奪個頭牌!”
眾下屬早知秦仲海痛恨讀書寫字,本在擔憂受怕,此時聽得秦仲海已將文章寫就,不禁驚喜交集,都來追問詳情。秦仲海笑道:“不必多說了,你們等著領獎吧!”率著眾下屬,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禮監而去。
行到附近,只見金吾衛、羽林衛、府軍衛的人馬都已在排隊交搞,秦仲海向鞏正儀招呼一聲,道:“老鞏你寫得怎么樣啊?”
鞏正儀搖頭苦笑道:“好久沒提筆寫字了,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差點沒給折騰死。”
秦仲海見他額角多了好些白發,心下暗暗偷笑,尋思道:“老子昨晚喝酒喝到天亮,你老鞏卻要埋頭苦思,嘿嘿,看來還是咱們虎林軍夠份量。”
交完差后,又給尚禮太監叫去學習禮儀,說不日宮中便要過年,眾人需得學習一番應對進退,以免在百官朝賀時丟臉。眾太監平日便與御前侍衛不睦,難得抓到這個良機,自是趁隙報復,只把眾侍衛折磨得怨聲載道,火氣沖天。秦仲海給請去習練盆栽園藝,饒他火貪一刀威力無窮,在這細活之前,也給折磨得雙手顫抖不已,恨不得將滿園鮮花全數放火焚毀。
待到出宮時,已是傍晚時分,秦仲海心下痛罵,又累又氣之余,只得訕訕去了。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謫仙樓,秦仲海早已餓得頭昏眼花,便匆匆沖了進去,喝道:“給來兩盆熱炒,三斤白干。”
那掌柜忙道:“這位軍爺,今兒個是寒食節,京城客店只有清茶準備,不賣酒肉吃食。”
秦仲海心下暗怒,想道:“老子今日怎么這等倒楣,到哪兒都不便利。”當下伸手往大門一敲,暴喝道:“他媽的!有吃的便成!”
那掌柜連忙道:“是,是,請客官上二樓去坐。”秦仲海坐了下來,伙計連忙送上花生果子,另為他煮了壺熱茶。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咬了口花生,不覺滿口清香滋味,只覺口中淡出鳥來,他吃一口,罵一聲,粗話連篇,直是威震四座。
正吃間,忽見右首靠窗處坐了對男女,兩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秦仲海極目細看,見那男子正是楊肅觀,女孩卻是顧倩兮,兩人正自談笑說話,看來頗為愉快。
秦仲海心頭火起,尋思道:“你奶奶的,咱們盧兄弟每日在房里長吁短嘆,你這小娘皮卻來和人閑話家常,老子看了真個不順眼。”轉眼看那楊肅觀,也是滿心喜悅的模樣,心中更覺火大:“這幾日多少大事未決,這風流浪子還往脂粉堆里鉆,老子今日替侯爺教訓這畜生敗類!”他卻忘了自己昨夜與盧云喝個酩酊大醉,也算不上奉公守法。
眼見楊肅觀未曾發現自己,秦仲海心下暗喜,正想拿花生丟他,忽見樓下一名女子言笑晏晏,正與一眾王公大臣說笑。秦仲海細目去看,心中登時大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那“百花仙子”胡媚兒,此女是個浮浪性兒,那日在華山上便見她使盡風騷,盡在對楊肅觀眉目傳情,做得十分功夫。秦仲海念及此處,心道:“好久不見這浪啦!看老子來挑撥一陣。”他舉起花生,便往樓下丟去。
胡媚兒正與一桌男子談笑,看來頗有大家閨秀的風范,誰知啪地一聲,腦門竟給花生丟中,她大怒站起,喝道:“是誰在此胡鬧!”
一眾王孫公子本以為她是哪家大人的閨女,誰知竟會如此潑辣,忍不住一驚,胡媚兒見眾人神情駭異,連忙溫婉一笑,道:“沒事的,大家寬坐。”她坐了下來,淺淺一笑,忽然一口膿痰吐來,此時胡媚兒已然有備,急忙往旁一閃,那膿痰撲地一聲,猛地落在一名公子臉上。
胡媚兒狂怒不已,不再顧得玉女模樣,霎時舉起拂塵,沖上樓去,喝問道:“是誰招惹姑娘!”她見四座都是才子佳人,風流文士,只有一名高鼻鷹目的大漢在那亂吐花生殼,想來定是此人在此作怪,胡媚兒心下大怒,上前喝道:“你這丑怪家伙,是不是你招惹本姑娘!”
那大漢自是秦仲海了,只見他冷冷一笑,道:“都說百花仙子好生曉事,誰知如此愚昧不堪。”
胡媚兒怒道:“你說什么?”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淡淡地道:“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兒等你,你怎地還不過去?”
胡媚兒怒道:“我說是誰這么大膽,原來是少林寺賊禿!是靈定還是靈真招惹老娘?”
秦仲海伸手一指,朝窗邊一處指去,冷笑道:“人在那兒了,你自己去問吧!”
胡媚兒冷眼回看,猛地一縱,穩穩地飛了過去,陡地座上男客轉過頭來,胡媚兒見他容貌雋雅,儀表出眾,正是天絕僧的關門弟子楊肅觀,當下大喜道:“楊郎中!原來是你!”
楊肅觀正與顧倩兮喝茶談天,誰知天外飛來這名妖婦,忍不住心下一驚,道:“你…你怎么也來了?”
顧倩兮看了胡媚兒一眼,神情甚是訝異,茫然道:“這位姑娘是…”
胡媚兒自行坐了下來,向楊肅觀一笑,道:“我姓胡,和咱們楊郎中是舊識了。”
楊肅觀心下暗自忌憚,這女魔頭出手甚是毒辣,那日談笑間便毒死張之越,后又整垮錦衣衛教頭郝震湘,自己可別中了她的陰謀毒手,當下舉起茶杯,心中盤算脫身之計。
胡媚兒微微一笑,全然不理會顧倩兮,一雙媚眼直往楊肅觀身上拋去,楊肅觀面上力做鎮靜,心下卻有發毛之感,他一面要偷看顧倩兮的動靜,又要提防百花仙子的陰狠殺招,饒他少林正宗武功,也有吃不消之慨。
卻聽樓下傳來吼叫之聲:“他媽的不賣酒菜,老子拆了你的爛店!”楊肅觀聽這聲音雄渾有力,當是武林人物所發,卻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駕臨。
只聽那掌柜道:“兩位大爺行行好,今日是寒食節,咱們可不能賣酒肉啊!”
一個尖銳的聲音道:“你奶奶的,什么叫做寒食節?為什么不是暖食節!熱水節!偏偏有這許多古怪!”跟著傳來桌椅翻倒的聲響,想來是動上了手。
楊肅觀皺起眉頭,正想藉機開溜,忽聽一人道:“師弟算了吧!咱們就喝點茶水,吃個點心,那也不壞啊!”另一人道:“可惡!咱們華山雙仙一日不可無肉,真是倒楣透頂。”
楊肅觀聽得“華山雙仙”四字,腦中立時浮現華山雙怪荒唐至極的模樣,心下不禁一寒,尋思道:“怎么這許多武林人物都來了,真是大大的不巧。”想起這兩個怪物的種種無賴事跡,現下顧倩兮就在眼前,可別生出什么難堪事來。他眼角微撇,赫見華山雙怪已然走上樓來,更是又煩又驚。
原來前些日子是瓊國丈的壽宴,那華山玉清觀與之交誼非常,自也在受邀之列。瓊國丈雖然官高爵重,但他無意大肆宴會,朝中官員便只請了劉敬、徐鐵頭等幾名好友,在紫云軒小小辦了幾桌宴席,是以楊肅觀不知此事。
華山雙怪坐了下來,各自喝了幾口清茶,算盤怪把茶水吐在地下,罵道:“他奶奶的,這京里的茶水怎么這等難喝,比狗尿也還不如。”
肥秤怪道:“別怨了,咱們兩個老的可得快些回山,我看徒孫小掌門這些時日焦頭爛額,咱倆別再給他添憂惹煩了。”
楊肅觀聽了這話,登時想起蘇穎超已接下掌門大位,從二月算起,已有七八個月了,卻不知他這些時日干得如何。
正想間,猛聽算盤怪罵道:“說來說去,都怪寧師侄執意退隱,不然咱們現下還是威風凜凜的,根本不必把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里。”說著惡狠狠地望向四座,似乎心中有恨。
肥秤怪勸慰道:“師弟快別這般想了,寧師侄雖然退隱,但咱們依舊威風八面啊!想那日封劍退隱,連卓凌昭這等劍法也給打下馬來,說起來,咱們華山仍舊是天下第一。”
算盤怪大聲道:“沒錯!天下第一,正是這四個字!”
兩人說話間,只聽一名女子笑道:“兩個老不死的,盡是在這兒胡吹大氣,羞也不羞啊!”
華山雙怪同時轉頭,怒喝道:“什么人!”二人怒目看去,卻見一名黃裝美女端了杯清茶,正自笑吟吟地喝著,看她妖媚模樣,不是胡媚兒是誰?
肥秤怪眼尖,一見百花仙子妖妖嬈嬈的模樣,霎時已認出她來,當即喝道:“百花仙子!又是你這妖婦!”
胡媚兒微微一笑,道:“方才聽兩位在那兒胡吹大氣,我聽得臉紅,便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還請兩位老爺子莫要見怪啊!”
楊肅觀見這胡媚兒四下生事,心下暗暗叫苦,只怕一會兒要有大打,不免驚擾了顧倩兮,百忙中偷眼往顧倩兮望去,只見她秀眉不展,顯然不喜眼前凌亂的場面。楊肅觀咳了一聲,只想拉著顧倩兮開溜,但此時若要貿然離開,反而露了形跡,只有靜觀局面了。
肥秤怪強抑怒氣,沉聲道:“我吹什么氣了?你把話說明白點。”
胡媚兒理了理鬢角,笑道:“寧不凡既然退隱了,那跟死了也沒什么不同,你們華山少了他,那是連三流門派也不如啦!你們不急著回家練武圖強,居然有臉在京城招搖撞騙,胡吹大氣,還敢自稱什么天下第一,唉…我真替你們難為情啊!”
華山雙怪聞言大怒,算盤怪抓起兵刃,便要上前動手。肥秤怪猛地想起一事,連忙伸手攔住,低聲道:“聽說這女子與江充那狗子有染,這幫賊子高手如云,咱們千萬別在京城招惹她。”此時寧不凡退隱,華山少了天下第一高手,實力不比以往,若要招惹安道京、羅摩什等人,準會吃上大虧。
算盤怪咦地一聲,奇道:“什么?這女子與江充有染?”
肥秤怪左右看了一陣,低聲道:“這事你知我知,就是不要大聲嚷嚷。”
算盤怪哦了一聲,轉頭往胡媚兒望去,待見她與楊肅觀同桌,登時附耳過去,低聲道:“那小子不是少林寺那姓楊的家伙么?怎么也和百花仙子混在一起了?”
肥秤怪向來喜愛道聽途說,一見楊肅觀的面,登時想起華山會后傳開的消息,低聲便道:“師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有言,說胡媚兒與那姓楊的小子私下有情,這當口八成是來幽會的,卻給咱們撞見了。”
算盤怪又驚又喜,又氣又怕,當場跳了起來,戟指大罵:“好!終于給我抓到把柄了吧?本以為你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沒想到你姘頭這么多,終于給我抓奸在床了吧!”
胡媚兒聽他胡言亂語,不由得一愣,道:“你在胡說什么?”
算盤怪哈哈大笑,當場走了過去,冷笑道:“你和姓楊的行得做得,旁人就說不得?那日華山之上,我看你與這姓楊的小子眉來眼去,老早便在疑心了!沒想到你們連孩子也生出來啦!無恥啊無恥!楊肅觀,少林的臉面全給你丟光了!”當場加油添醋,又自行增了幾味料,竟是當成故事來說。
那日卓凌昭一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計,楊肅觀便以唇槍舌劍回敬,只說得卓凌昭面紅耳赤,回不上半句話,眼看“劍神”無力招架,那峨眉掌門嚴松才來胡亂編排,說楊肅觀與胡媚兒有染云云,這話本是圍魏救趙,用意只在替卓凌昭解圍,哪知幾個月下來,武林人物以嚴松的話為源頭,竟已傳得如此難聽。
楊肅觀聽了這話,只氣得全身顫抖,不知高低,那胡媚兒聽算盤怪說得荒唐,卻也不生氣,媚眼只往楊肅觀瞅去,膩聲道:“楊郎!人家的名節全給你毀了!你可怎生賠我哪!”
楊肅觀聽她還在編排,心中又氣又急,只是此時若要找算盤怪爭辯,不知這人又有多少荒誕不經的無恥話等著說將出來,楊肅觀氣急敗壞,連忙偷眼朝顧倩兮瞧去,只見她臉色慘澹,好似信了算盤怪的鬼話。楊肅觀心中駭異,尋思道:“好容易今天才約了她出來,怎么又遇上這等荒唐人物,唉…我恁也厄運連連了…”
算盤怪毫不放松,兀自喋喋不休,拼命加柴添火,大聲道:“楊肅觀啊楊肅觀!你與百花仙子兩相情愛,生下私生孩子也就罷了,居然還讓這孩子為禍武林,造成天下莫大浩劫!姓楊的!你知不知恥!”一時說得興高采烈,暢快淋漓。
眼見顧倩兮站起身來,已要離去,楊肅觀忍不住氣往上沖,怒道:“算盤怪!你…你莫再胡說八道!”
算盤怪仰天狂笑,喝道:“你與你姘頭私下纏綿就算了,居然還敢在京師地方公然奸淫,你還配稱作少林寺的人嗎?”
楊肅觀氣得面色發紫,幾欲昏暈,卻見胡媚兒眉開眼笑,笑道:“算盤仙,你也真是的,我與楊郎小倆口的事,你居然也在這大聲述說,回頭楊老爺知道了,你可要害我家楊郎給責備了哪!”
顧倩兮聽了這話,更是頭也不回,走下樓去了,楊肅觀面色慘白,道:“倩兮,你別信他們的鬼話啊!”他正要追上前去,卻見樓梯口站著一名流氓也似的男子,正自對他嘻笑指點,卻是“火貪一刀”秦仲海。
楊肅觀心頭苦煞,尋思道:“今日我可是犯了太歲,不然怎會有這許多兇神惡煞同時出現,天哪!我是招誰惹誰了…”
卻說盧云這日給人邀宴,好容易宴席已畢,離開禮部侍郎的府宅,在路上緩緩而歸,行到謫仙樓下,忽見一名美貌少女氣沖沖地下樓,正是顧倩兮來了。盧云見她迎面而來,一時心頭大震,想道:“這…我…我又遇上她了…”他想要上前招呼,一時卻又不敢,兩腳好似生根一般,牢牢地定在地下。
卻見顧倩兮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從他身邊擦過,只留下一陣淡淡的幽香,盧云心中感嘆,心道:“完了,我與她之間真的完了,唉…”他望著顧倩兮的背影,只覺胸口哽惡,淚水更要滴了下來。
正難受間,忽然身上微微一麻,竟給人點中穴道,盧云心下大驚,正想張口喝問,只覺喉嚨一啞,連啞穴也被點上,跟著領子一緊,身子竟被人提了起來,他轉頭去看,只見那下手之人對著自己嘻嘻直笑,卻是秦仲海。
盧云心道:“慘了,秦將軍定是喝酒喝多了,這當口發了酒瘋,不知他要如何折騰我,我可小心了。”正自驚惶間,只見秦仲海趕在顧倩兮前頭,自往兵部尚書的府宅奔去。
盧云心中更怕,想道:“秦將軍不知有什么可怕陰謀,莫非要讓我大大出丑不成?”他想開口喝阻,可身上穴道又被點上,實在難以出聲,一時間只有心急如焚,卻是無能為力。
眼見秦仲海翻過了顧家的高墻,盧云見實在不能再拖,當下運起全身殘余功力,猛往秦仲海懷中撞去,秦仲海罵道:“狗咬呂洞賓!”伸手在他后頸上一斬,登時將他劈暈過去。
盧云昏暈良久,終于悠悠醒轉,他想要坐起身來,霎時腦門重重地撞了一記,只把他震得頭昏眼花,便在此時,忽聽一名女子的聲音叫道:“啊!床下有老鼠!”盧云聽了這溫軟的聲音,頓時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這是倩兮的聲音,我這是在什么地方?”
他轉頭望去,只見四周一片黑暗,正打量間,又聽顧倩兮道:“小紅你去看看,這床下有老鼠,我可不敢睡了。”
盧云登時醒悟:“原來我是在顧家小姐的床下,這…秦將軍實在太也胡鬧了些…”看來秦仲海手腳俐落,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擱在顧家小姐床下,這份能耐卻也了得。
盧云顧不得贊嘆,一心只想爬出床去,可又怕給顧倩兮發覺,到時不免被當成登徒浪子,若要給顧嗣源知道此事,那可是萬劫不復的慘況,他咬緊牙關,就怕發出一點半點聲響。
卻聽小紅的聲音道:“小姐別怕,我去拿只掃帚過來,包管把這老鼠打出來。”
顧倩兮道:“你快些取來!”過不多時,只聽腳步聲響,那小紅已然拿著掃帚過來,她嘿地一聲,叫道:“看婢子的!”只見床腳伸進一根掃帚,跟著往盧云身上掃來。
盧云深怕給小紅發覺自己,連忙往墻壁靠去,他用力過猛,霎時墻壁發出轟地一聲,險些給他撞塌了。
顧倩兮驚道:“這老鼠好大!”
小紅罵道:“死老鼠!臭老鼠!你趕緊去死吧!”跟著往床下一陣亂打,饒他盧云武功不差,內力不弱,此時也只能貼緊墻角,給人胡亂撕打一陣,只覺倒楣透頂。
小紅打得臉紅氣喘,卻不見有老鼠出來,她趴在地下,往床底看去,盧云吃了一驚,深怕給她發現自己,急忙運起“無絕心法”,掌中生出一股黏勁,便如壁虎般貼住床板。
小紅見床下空無一物,便道:“床下沒東西,看來這老鼠逃啦!”
顧倩兮猶不放心,低聲道:“不成,咱們用水沖一陣,不然這老鼠夜間又要爬出來,可會把我嚇死。”
小紅笑道:“行,包在婢子身上!”當即奔出門去,便要取水過來,盧云心道:“我若不想個辦法,不免被她主仆二人水火交攻。說不得,先嚇唬她們一陣。”當下急忙裝作老鼠嘶鳴的模樣,跟著發出連串的吱吱叫聲。
主仆二人聽了這惡鼠嘶叫,頓時一驚,紛紛退后,小紅驚道:“這…這該死的老鼠又出來啦!”她舉起掃帚,又往床下一陣亂抽,盧云雖然貼在床板上,臀部背部仍是連連挨打,當下急急發出“吱”地一聲大響,心道:“這一聲夠凄厲的,她們應會以為老鼠死了吧?”
果然慘叫過后,小紅驚魂未定地道:“這老鼠好像死了。”
顧倩兮悄聲道:“你再打兩下試試!”
眼看小紅又要過來,盧云心中一急,急忙從懷中掏出銅錢,從床腳往外丟出,他內力深厚,指力非小,那銅錢咕溜溜地一滾,便朝門外飛去,其勢頗速,看來真與老鼠有些相似。
銅錢飛出,只把主仆兩人嚇得同聲驚叫,小紅驚道:“這老鼠好像會飛!”
顧倩兮尖叫道:“快去追啊!”
小紅舉起掃帚,登時往門外沖出,口中大叫:“臭老鼠,有種的別跑,姑娘我來啦!”
盧云見小紅遠走,便撤去掌心黏勁,身形落地,心道:“還好我熟知兵法,來個聲東擊西,否則今夜定給打死在這兒。”
正慶幸間,只見顧倩兮緩緩地走向床來,跟著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
盧云見她一雙纖纖玉足就在眼前,腳踝柔美,足掌渾圓,心中不覺一蕩,他連忙收攝心神,就怕自己又發出了聲響,到時不免被活活打死。
忽聽顧倩兮低聲一嘆,好似有什么心事,盧云聽了嘆息,心中便想:“倩兮可是想起了什么事?難道是楊郎中待她不好么?”
顧倩兮正自嘆息,那小紅已然打死“老鼠”,走了進來,問道:“小姐啊,你又怎么了?”
顧倩兮搖頭嘆道:“沒什么,只是覺得身為女子真是可憐,又怕給男人欺侮,可又不能不嫁,唉…真不如出家為尼算了。”
小紅立即贊同,大聲道:“可不是嗎!天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這些男子要不便是忘恩負義,要不便是天生薄幸,個個都是狗一樣的無恥貨色!小姐若要出家,小紅定也陪著你!”
顧倩兮嘆了一聲,道:“不說這些了,我該睡了。”
小紅道:“我來服侍小姐脫衣。”跟著主仆兩人開始寬衣解帶。
盧云連忙閉上了眼,心中直怦怦亂跳,只怕窺見顧倩兮的玉體,可想起顧倩兮美麗的臉龐,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滿心掙扎間,好容易聽得顧倩兮道:“好了,你下去歇息吧!”
盧云聞言,登時松了口氣,忽又覺得心中一陣惆悵。
只見顧倩兮脫了鞋襪,露出纖細柔美的赤足,正在地毯上緩緩行走,盧云與她相識經年,卻不曾見過她的玉足,此時初看乍見,忍不住兩眼發直,呆呆望著。
他看著看,心下忽地自責,尋思道:“我怎么如此卑鄙,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閨房,還來偷看人家的小腳,我…我讀的是什么圣賢書了?”心中卻又想道:“這一切全是秦將軍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給卡在這兒,這是‘天之所與,不取反咎’,全然不能怪我。”
心中善念惡念正自交戰,忽聽顧倩兮低聲叫道:“這是什么,怎會有一個信封?”
盧云心下一奇,不知她說的是什么,卻聽顧倩兮念道:“卿卿吾愛頌…好肉麻,這是誰放在我桌上的?”只聽她前后翻看,倒不急著撕破信封閱讀。
盧云心中長嘆,暗道:“唉…不知是哪家公子又來追求她了,卿卿吾愛頌,這等惡心的名字也用得出來。”
卻聽顧倩兮嬌呼一聲,道:“盧云…原來是你…”
盧云心下大奇,心道:“什么原來是我?”陡地恍然大悟,知道定是秦仲海搞鬼。又窘又羞之間,想道:“這下丟臉了,那日我情思難遣,這才寫下了一封情書,誰知秦將軍給我取了這等難聽的名字。唉,等會兒給她看了,不知會有什么下稍…”
盧云滿臉羞紅,卻聽顧倩兮喉頭哽咽,顫聲道:“盧云!你平日里冷著一張鐵面,毫不理睬于我,也不求我原諒,我…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原來你還是念著我…”聽得此言,盧云心下又驚又愧,這才懂了顧倩兮的心事,想道:“原來…原來她一直等我過來低頭哀求,我…我恁也粗心大意了…”
看來顧倩兮早有意原諒自己,只是她是姑娘家,自也臉嫩,情郎雖然不解自己的心意,卻也無計可施了。
盧云心中激蕩,只想爬出床去,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卻又是不敢。
顧倩兮哭了一陣,撕破了信封,道:“盧狀元…讓我看看你的文章吧…”只聽她哽咽出聲,念道:“西角牌樓,聳立皇城,雄奇偉烈,堪為天子左右守護之寶也。”饒她眼淚低垂,念了這幾句話,還是不免心中一奇,道:“好奇怪,什么是西角牌樓?那是什么地方?”
盧云暗暗叫苦,心道:“這不是我替仲海寫的‘西角牌樓頌’么?怎會出現在此?”
只聽顧倩兮咦了一陣,又讀道:“夕陽西歸,余等侍衛登于樓上,仰望京華云煙,涼風吹拂,四下寧靜…”她洋洋灑灑念了一陣,都是些歌頌西角牌樓的辭句,既沒半句輕憐蜜愛,更無只言片語的關懷。她越讀越氣,猛地怒氣勃發,道:“這…這算是什么‘卿卿吾愛頌’了?原來是戲耍我的!”她重重將那“西角牌樓頌”一摔,將之扔在桌上,跟著往床上一跳,又哭了起來。
盧云又急又怕,只想出去安慰她一陣,可又遲遲不敢移步,他躲在床下,想起方才顧倩兮的舉止,只覺心亂如麻,尋思道:“盧云啊盧云,其實倩兮未必忘情于你了,只是你這人始終自卑自慚,從不敢真心去待她好,唉,你啊你,你對得起她的一番情意么!”
盧云守在床下,不住長吁短嘆,又過了半個時辰,耳聽鼻息細細,顧倩兮已然熟睡,盧云這才從床下爬了出來。他緩步走向床邊,只見顧倩兮睫毛緊閉,面上兀自帶著一串淚珠。
當年揚州分離,至今已有二載,這還是第一回這般無牽無掛地望著她。盧云坐在床沿,望著心上人美麗的臉龐,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攏了攏被,心道:“我能這般毫無牽掛的看著她,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倩兮啊倩兮,你可知道我便在你身旁么?”
他細細看了良久,竟是舍不得離開。看到后來,想起往事,心中相思之念越重,就怕自己落下淚來,他不愿自己有所失態,當即輕嘆一聲,轉身過去,便要跳窗而出。
忽聽顧倩兮道:“你別走!”
盧云大吃一驚,急忙回身過來,卻見顧倩兮仍在熟睡,想來方才那話該是睡夢之言。
盧云微微苦笑,心道:“原來是夢話。”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正待離開,忽聽顧倩兮幽幽地道:“盧云啊盧云…你別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逃犯…盧云…盧云…兩年了…你可知我好生掛記你…”
盧云癡癡聽著,此時顧倩兮雖在睡夢之中,但言語更見真切。盧云緩緩地走到床邊,望著顧倩兮嬌美的臉龐,心道:“她從來都是深愛于我,我…我恁也狠心了…”
當年兩人無奈分離,顧倩兮心中的傷痛如何比自己少了?想她終日郁郁寡歡,又打聽不到情郎的消息,定是折磨得狠了。他盧云只知自己懷才不遇的辛酸,什么時候把顧倩兮的苦處放在心上了?心念及此,已是淚流滿面。
只聽顧倩兮兀自說著夢話,道:“盧云啊…你中了狀元,我好高興…可是你卻不理我了…盧云啊盧云,難道你非要我苦苦哀求,你才肯回來我身邊么?盧云…你好可恨…你好可恨…”
盧云聽了她的真情言語,心下大為感動,一時情不自禁,竟爾低下頭去,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顧倩兮正自沉睡,忽覺有人親吻自己,驀地尖叫一聲,嚇醒過來,待見盧云深情款款地坐在床沿,真是又驚又喜,又愛又恨,她輕聲叫道:“是你!”
盧云點頭道:“是我。”
顧倩兮淚流滿面,哭道:“你終于來找我了。”
盧云微微苦笑,嘆道:“倩兮,我…我對不起你…”
顧倩兮縱身入懷,痛哭出聲,盧云也是又喜又悲,霎時伸手抱住她,兩人心頭火熱,四唇相接,一時深深香吻,只見滿室輕憐蜜愛,宛若身在夢境。
兩人吻了一陣,忽聽一個森厲的聲音叫道:“倩兮!什么事?有誰在你房里么?”跟著腳步聲細碎,二姨娘帶著大批丫嬛沖了過來,人人手上拿著棍棒掃帚,卻是聽了顧倩兮那聲驚叫,都要前來擒拿歹徒。
盧云嚇了一跳,慘然道:“天啊!”忙往床下一鉆,又躲了起來。
一群女子手提棍棒,推門沖了進來,二姨娘喝道:“小賊呢?”只見顧倩兮睡眼惺忪,搖頭道:“什么事啊,沒人在我房里啊!”
二姨娘哼了一聲,道:“我明明聽到聲音了,你可別想騙過姨娘!”說著走上前去,將錦帳掀開,在里頭查了一陣。
顧倩兮嬌嗔道:“說過了沒人嘛!姨娘怎么還是不信?”
二姨娘尷尬一笑,道:“前些日子有瘋狗在咱們家門口亂吠,姨娘只是怕他們跑了進來,倒不是有什么惡意。”說著歉然不已。
卻聽小紅道:“婢子猜想可能是老鼠,方才在床下發現了一只大老鼠呢!”
二姨娘驚道:“真有此事,大家給我打!”眾人舉起棍棒,紛紛往床下戳去。
顧倩兮面露惶急之色,叫道:“床下沒有老鼠,你們快回去睡吧!”
二姨娘怒道:“不行,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里的東西,不拖出來打死不行!”當下足足亂打亂戳了小半個時辰,眼見實在沒有老鼠竄出,這才揚長離去。
顧倩兮見二姨娘等人走遠,急忙往床下一看,低聲道:“盧公子,你還好吧?”
卻見盧云爬將出來,已然鼻青臉腫,顯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他歪嘴苦笑道:“天可憐見,沒給人活活打死。”
顧倩兮見狀,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自識得盧云以來,從不曾見他如此狼狽,可也不曾這般滿心歡喜,當即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無限柔情,盡在其中。
第二日秦仲海進宮去了,眾屬下奔了過來,大聲道:“啟稟老大,那尚禮監太監要咱們過去,說大學士已將大伙兒的文章品評好了,這會兒就要發布名次。”
秦仲海信心滿滿,笑道:“他奶奶的!還要評什么?老子當然第一!”他昂首闊步,咧嘴大笑,便往尚禮監行去。
行到近處,那太監已然取出眾人的文章,道:“本次比賽經諸位大學士公評,已有勝負結果,請勝者莫驕,敗者勿餒,日后還會有類似比賽,大家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眾人聽得此言,都是為之一驚,罵道:“他奶奶的還要寫啊!我操你祖宗!”
那太監恍若不覺,笑嘻嘻地道:“這就請孔閣揆親自頒發獎項。”
只見大學士孔安當先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一紙獎狀,道:“本次詠嘆競賽歷經艱難,終始皇上首肯,諸位侍衛大人百忙中抽空參與,本官自是樂見其成…”跟著說了好大一篇,直是喋喋不休,無止無盡。眾侍衛聽得廢話連篇,紛紛閉目養神,練氣打坐,一時大堂萬籟俱寂,眾人如同入定坐化。
秦仲海聽得氣悶至極,正自光火,忽聽孔安道:“好了,以下便開始頒發獎項。”眾侍衛聽得廢話結束,紛紛睜開雙眼,頓時滿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令人嘆為觀止。
孔安清了清嗓子,道:“本次競賽,由金吾衛獲取季軍,請鞏正儀都統取獎。”
鞏正儀聞言大喜,道:“不枉我白了鬢角,一夜苦思!總算有些回報了!”說著急急向前領獎。
孔安道:“鞏正儀布局嚴謹,文章通順,堪為佳作,各位日后若有興致,不妨借來一觀。”
鞏正儀連連作揖,喜道:“大家若是要看,歡迎到北角牌樓領取。”眾侍衛各自在角落嘻笑謾罵,全無一人理會。
孔安又道:“此次競賽亞軍是府軍衛,請李揚鷹都統上前。”
那李揚鷹身長九尺,生得土匪一樣,兩只鼻孔朝天仰起,誰知竟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只見他慌忙上前領獎,一幅喜不自勝的模樣。
孔安道:“李揚鷹的文章以文詞見長,對仗恭謹,詞藻優美,堪為其中代表之作。”
李揚鷹大笑道:“多虧我那帳房先生…”孔安“咦”地一聲,顯是懷疑有人捉刀,李揚鷹嚅嚙地道:“多虧我那帳房先生替我捶背揉腰…”
孔安哼地一聲,道:“日后要好好努力啊!”
李揚鷹陪笑道:“是,下官理會得。”跟著急急往下一跳,大喝道:“老子中式了!”便與眾兄弟歡慶。
秦仲海輕咳一聲,眼見李揚鷹這等土匪都能得獎,自己更不能泄氣了,他看眾多手下都有惶急之意,當即低聲道:“你們等著看吧!冠軍必是你老子。”
孔安清了清嗓門,道:“頒發冠軍之前,老夫先得說明一事。”
眾人聽他此言頗為奇特,急忙抬頭聆聽。孔安道:“這次冠軍極有爭議,原本因筆法太過新穎,過于特異,本想要令其從缺,但因讀者莫不垂淚流涕,只覺這等佳作若不公諸于世,實在太過可惜,眾大人幾經討論,這才決定賞下這特獎。”
眾人都是訝異,不過是一篇詠嘆頌,誰知竟能讓人痛哭流涕,說來實難令人相信。
孔安向秦仲海一笑,道:“秦將軍,恭喜你了,你寫的一手好文章啊!”
秦仲海仰天大笑,得意洋洋走了上去,道:“本就該我得獎!有什么爭議不爭議的?”
孔安笑道:“只因你文章實在特別,把這西角牌樓當作是夢中情人來詠嘆,這才感動無數閱卷大人。”
秦仲海奇道:“你說什么?”
孔安取出文章,贊嘆道:“卿卿吾愛,吾之夢縈,無日或忘,難舍相思…”說著用力往秦仲海肩上一拍,贊道:“你對‘西角牌樓’的這份愛,我等都是感動萬分啊!”
秦仲海恍然大悟,才知那管家彌封錯誤,竟將“卿卿吾愛頌”放到了“西角牌樓頌”的信封里,他面上尷尬,尋思道:“慘了,盧兄弟那兒不知有無出了亂子,可別給我害慘了才好。”
正想間,卻聽孔安道:“只是秦將軍平日要注意衛生,你雖然深愛‘西角牌樓’,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不然肚子拉稀,可會傷了身子哪…”
秦仲海連連干笑,心道:“你奶奶的,這下錯有錯著,居然叫老子贏了大獎,真他媽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