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炎熱焦躁的艷陽天,陽光普照,藍天白云,田埂邊的池塘擠滿孩童,都在那兒大聲嬉戲游水,正是炎炎夏日的嬰孩童趣。
卻見遠處一座偌大衙門,門口一塊空地上排著條冗長隊伍,數百名揮汗如雨的男子排作一列,個個神情緊張,心驚膽戰,好似待宰的牛羊般,正自恐懼地看著前方,與四下悠閑景象大異其趣。
卻是什么物事如此厲害,居然教這數百男子滿心害怕呢?只見前頭擺著好一張長桌,一名身穿朝服的官員神情嚴厲,凌厲的目光猛朝人群掃去,只嚇得眾人從心里寒起。
原來今日正是天下大舉,無數秀才出身的男子趕來此處貢院,參加三年一度的山東會試。
那考官打開名冊,看了一眼,跟著抬頭對著一名男子喝道:“你就是周洋?”
一名瘦弱男子連連點頭,顫聲道:“小人正是周洋。”
那考官哼了一聲,道:“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周洋慌道:“小人是獨子,雙親年過八十,家里還有房媳婦。”
那考官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第幾次應考了?”
周洋面色尷尬,把頭低了下去,小聲道:“第七次。”
那考官面無表情,道:“照上頭頒下的新規矩,凡是三次以上應考的考生,一律繳交三十兩白銀權做過堂費,免得耽誤讀卷大人的時光。”
周洋愣了一陣,道:“可…可三年前不曾有這般規矩啊?”
那考官皺眉道:“你有沒有錢?”
周洋顫聲道:“在下…沒…沒…”那有“有”字卻遲遲出不了口。
那考官低下頭去,卻是懶得多理一眼,逕自道:“下一個。”
那周洋大哭起來,叫道:“我盤纏用盡,實在沒有錢啊!大人你放我進場吧!”
那考官打了一個飽嗝,提聲叫道:“下一個!”
周洋滿地打滾,哭道:“你不能把我趕回去啊!你要我怎么面對爹娘妻子?”
兩名官差走了過來,左右各一人托住腋下,登將周洋架到一旁,免得耽誤他人進場。周洋跪地痛哭,淚流滿面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一名胖大的男子走了過來,道:“這位大人,我叫做江大清。”
那考官哼了一聲,道:“什么我啊我的,連在下兩個字也不懂得用,你還考什么試?應什么舉?”
江大清聞言惱火,道:“你說什么,再把話說一遍?”
那考官呸了一聲,冷笑道:“你這個莽撞子,連禮儀也不懂些,居然還敢應考,豈不笑壞人家的大牙了?”
忽然桌上咚地一響,卻是江大清解下腰上金牌,將之摔在桌上,那考官冷笑道:“你想干什么?”
江大清指著金牌,道:“你看清楚上頭的字了。”
那考官哈哈一笑,道:“這牌子上還有字啊?可是你的生辰八字啊?”他低頭去看,卻見那金牌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江”字。
那考官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這…這是…江太師的金牌?”
江大清冷笑道:“你以為當朝太子太師江充江大人是我的誰?他是我親叔叔啊!”
那考官吞下一口唾沫,面色如同死灰,只聽江大清冷笑一聲,道:“你不過是個小小的外簾官,卻敢狐假虎威,說我不配應考,給我站起來了!”
那考官嚇得噤若寒蟬,連忙低頭站起,霎時江大清重重朝他臉上摑了一掌,江大清身材高胖,這一掌竟是不輕,那考官登即摔在一旁。
江大清冷笑道:“叫你今日學個乖。”跟著跨開大步,逕自走了進去。
眼見這江大清未曾付錢,也未被詢問應考次數,便這樣平白地走了進去,周洋心中不忿,當即跳了起來,大聲道:“他…他沒有付三十兩過堂費!你怎能放他進去?”
那考官一肚子委屈,心里正是又惱又火,聽得周洋兀自喊叫,當即罵道:“你再敢說一句,我一耳光賞給你!”
周洋氣憤道:“他能進去,為什么我不能?”
那考官沖上前去,喝道:“沒錢就乖乖在家耕田,出來考什么試?”說著一耳光便要往周洋摑去。
忽然一人抓住那考官的手掌,沉聲道:“沒錢便不能考試?這是誰家的道理。”
那考官猛地回頭,只見此人雙目炯炯有神,正自望向自己,想來這人見過世面,那考官自也不敢造次,便問道:“閣下是誰?”
那人放開那考官的手掌,道:“在下盧云。”
那考官奔回桌前,細細查了一番,道:“嗯,你是盧云,秀才出身,三年前應過一次舉,對不對?”
盧云哼了一聲,道:“你要多少錢?快快說吧!”
那考官見他說話爽氣,便笑道:“你只考過一次,只需十兩白銀。”
盧云拿出當日柳昂天犒賞的金元寶,便扔向那考官。那考官喜孜孜地接過,待見那金元寶足有十兩之重,忍不住笑道:“這位盧官人,我要的是銀子,可不是金子啊!難不成你想行賄么?”
盧云臉色一沉,伸手往周洋一指,道:“誰想行賄了?這位兄臺付不起過堂費,我來給他出!”
那考官一愣,道:“三十兩銀子給這渾小子?那不跟喂狗沒兩樣?”
盧云冷冷地道:“你休要啰唆,這是我的銀子,我怎么高興怎么使。”
周洋正自哭得死去活來,此刻聽得兩人對答,直是遇上了活菩薩,他當場抱住盧云的腿,哭道:“多謝大爺!多謝大爺!”
盧云將他扶起,溫言道:“大家患難相助,兄臺何須言謝?你好生考吧,可別辜負父母的期望了。”
周洋爬起身來,大聲叫道:“如此多謝了!”說著沖向那考官,一把揪住,高聲喝道:“我的蠟燭與墨卷呢?快快給我拿來!”
那考官哼地一聲,冷笑道:“死窮酸!你遇上貴人啦!”說著將紙墨蠟燭送上,吩咐道:“試卷首書你祖上三代姓名、另需寫上你的籍貫年甲,文字中還得回避御名廟號,記得了么?”
周洋奔了進去,頭也不回地道:“我考了七次啦!這些規矩比你還熟!”
那考官見周洋進去,便轉頭向盧云一笑,道:“好心的活菩薩,這回換你進去啦!”說著送來一應物事,神態頗為客氣。
盧云伸手接過,心下卻是平靜淡然。他輕輕一嘆,回首看著一片晴空,想道:“這次若不還能中,便回家鄉教書吧!”
陽光灑在他英挺的面上,卻見他臉上絲毫不見緊張期待之情,平淡神色中,好似他早已看破紅塵,超脫了世間的悲歡。
卻說薛奴兒給江充等人押了起來,這幾日都給監在牢里,秦仲海自向柳昂天等人稟報,柳昂天搖頭嘆道:“我看東廠這跤摔得不輕,不必等到刑部的案子發作,劉敬便要給降級了。”
楊肅觀本想重提舊事,再談與江充合作一案,但見眾人悶悶不樂,多在咒罵江充,他自也無法多言什么。
柳昂天知道這幾日情勢嚴峻,便又囑咐秦仲海,道:“這幾日宮里必然風聲鶴唳,你可千萬小心,別給人家抓到什么把柄,到時只怕要吃大虧。”
秦仲海唱了聲諾,自回宮里去了。
自從薛奴兒給人監禁起來,宮里竟爾變得臟亂無比,宮女太監更是散漫不堪,秦仲海四下巡查,只見公然聚賭者有之,大開宴席者有之,簡直敗壞得不成話。想來薛奴兒雖然生性暴戾,卻是打點宮里雜事的第一把交椅,秦仲海雖與他不睦,但這幾日少了人斗口,卻也有些無聊。
這日正在御花園巡查,忽見遠處有人抬著擔架過來,當前一名太監身形高大,幾達九尺,正是大寶,秦仲海見他們一行人面色黯淡,望之頗為悲傷,他走上前去,低聲問道:“你們干什么?這般愁眉苦臉的?”
大寶往擔架看了一眼,卻是眩然欲泣的神色,秦仲海轉頭看向擔架,只見上頭蓋了一塊白布,下頭血跡斑駁,顯然隱得有人。
秦仲海心下一凜,問道:“擔架里的是誰?”
大寶嘆道:“別說了,我們要過去啦!”
秦仲海見了他的哀傷神情,稍微推算,已知擔架里躺的必是薛奴兒無疑,看這個模樣,想來薛奴兒熬不住獄中的苦楚,已然死在里頭了。
秦仲海心下惻然,嘆道:“你干爹可是…可是已…”
大寶哭道:“別問了,我們要走啦!”
秦仲海嘆了口氣,想到當年與薛奴兒一同護駕和親的情份,便道:“你讓我瞻仰一下他的儀容。”說著伸手抓住白布,便要掀起。
大寶急忙攔住,尖聲道:“你想干什么?”
秦仲海遙了搖頭,嘆道:“你別見我平日常與你干爹斗氣,其實私底下算得上有些交情,你讓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大寶最是討厭此人,登時喝道:“你這人不安好心,給我走開點!”
秦仲海也動了氣,罵道:“老子不過是想看看你干爹,你怎地不識好人心?沒半點家教!”說著伸手推了大寶一把。
大寶心下狂怒,猛地揮拳沖來,秦仲海冷笑一聲,道:“小子欠打。今日替你干爹教你些道理。”耳光轟出,一腳踢去,大寶臉頰腫起,身子沖天高飛,遠遠墜入花圃之中。
秦仲海望著血淋淋的擔架,嘆道:“薛副總管,你囂張一世,卻也有今日。”
他掀開白布,霎時只見白布下露出了一個光溜溜、血淋淋的屁股。秦仲海吃了一驚,大聲驚道:“這是一個屁股!”
一名抬擔太監看了他一眼,嘆道:“將軍說得沒錯,這正是屁股。”
秦仲海見那屁股滿是杖瘡,不禁嘆道:“這屁股到底是誰的,怎么全是血?”
那太監眼中含淚,感慨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屁股坐過寶座,用過廟堂便器,如今卻血淋淋的躺在這兒,唉…人生滄海桑田,便從一個屁股也看得出來。”
秦仲海聽他胡言亂語,登時大怒,伸手往他頭上一敲,喝道:“你在廢話什么?我在問你話哪!”那太監啊地一聲慘叫,登時低下頭去,不敢再說了。
只聽其余幾名太監哭道:“薛副總管好可憐哪!整整給人打了一百杖,這才成了這幅模樣。”
秦仲海嘆道:“薛奴兒刑杖而死,實在太慘了!”說著便要掩上白布。
便在此時,猛聽撲嚕一聲,跟著臭氣薰天,那屁股竟爾放了一個屁出來。秦仲海大驚道:“死人放屁!”
只聽薛奴兒的聲音惡狠狠地道:“姓秦的王八蛋,你可別幸災樂禍。等咱家傷好了,定要砍下你一條手泄憤!”他臉面向下,聲音模糊,聽來甚是含渾不清。
秦仲海見他未死,心下甚是高興,但嘴上仍不留情,只聽他嘻嘻一笑,雙手合十道:“薛副總管,你死就死了,可別出來作祟啦!”
薛奴兒怒道:“你給我滾!”
秦仲海看著薛奴兒的屁股,笑道:“想不到薛副總管平日這么威嚴,屁股上也有這許多黑痣…明日可要找個算命先生參詳一番,也好寫個屁經什么的…”說著轉身離去,自言自語地道:“左邊屁股有三顆大黑痣,右邊屁股長了黑毛…”
說著說,猛見薛奴兒從擔架上飛身出來,喝道:“你好大膽!竟敢偷看咱家的屁股!你…你該死!”但他身上實在傷重,登時摔在地下,一時哼哼唉唉,疼痛不已。
秦仲海將他抱起,放回擔架上,拍了拍他的臉頰,笑道:“好啦好啦,看你怕得,副總管好好養傷吧!你屁股上有黑痣的秘密,我絕不會與人提起的。”
薛奴兒怒道:“你給我過來,咱家生剁了你!”秦仲海卻不理會,只哈哈大笑,揚長離去。
事后秦仲海差人打聽,才知劉敬動用了好幾重關系,靠著太后與一眾妃子的說情,這才饒過了薛奴兒一命,江充雖然極言指證,說這薛奴兒有意犯上,罪不可恕,但一來江充拿不出真憑實據,二來當時情況確實險惡異常,若硬要說薛奴兒的天外金輪危及圣駕,那江充當日開槍射虎,秦仲海彎弓射箭,也都可以派上罪名,反正現下皇帝毫發無傷,宮內眾繽妃又為他討饒,也就把事情揭了過去。
只是薛奴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當下按著江充的意思,薛奴兒屁股上還是重重挨了一百杖,要不是他內功深湛,這番刑杖早已要了他的性命。眼看事情告一段落,但秦仲海念及那日薛奴兒使出“天外金輪”的模樣,心下還是猜忌難解,以薛奴兒的功力,絕不可能出到這等莽撞的招式,不知他到底存的是什么用心。
又過了一個月,這日正值午夜,秦仲海率領手下,正在干清門一帶與金吾衛的人馬聚賭,這夜手氣背得厲害,一下子便輸了百兩銀子,秦仲海只覺倒楣至極,便溜到門后解手,也好將霉氣消除一些。
正舒坦間,忽見一名妃子婀婀挪挪地朝前行來,秦仲海心下一驚,急忙穿好褲子,躲到草叢之中。
這干清門之北便是后宮,干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合稱“后三宮”,除皇帝親旨召入以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宮,干清宮則是皇帝的寢宮,受召嬪妃也在此被幸。為防穢亂內廷,大內侍衛的巡查地點便以此門為界,門南防務由御前侍衛主持,門北則由后廷內侍為之,為免后宮不靖,江充、劉敬便各自薦舉一半內侍人選,相互監視看管。秦仲海雖然膽大包天,但也知自己在此便溺,若給無知妃子撞見,不免惹出殺身之禍,當即迅速躲好身形。
秦仲海見那妃子走出干清門,手上還提著竹籃,身旁卻沒太監宮女跟隨,秦仲海心下微微一奇,就著月光看去,只見那女人眉目清麗,約莫四十好幾,赫然便是那日被他撞見偷漢的那名妃子。秦仲海嘿嘿冷笑,尋思道:“好個,看她這模樣,八成又要去給誰送湯送飯,且待老子去追究一番。”
他躲在那妃子身后,彎彎曲曲地跟著,果見她又是往仁智殿的方向去了。秦仲海見她腳步漸快,心下暗笑:“這女子戀熱,好生心急啊!”
過不多時,那妃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殿前,左右張望一陣后,便地往殿里奔進。
秦仲海待那妃子進殿之后,自也飛身進去,他放輕腳步,沿著梁上行走,把那妃子的一舉一動全數看在眼里。二人一上一下,行入殿中,赫見一名太監已等在里頭。秦仲海心下大驚,連忙停步下來,就怕腳步聲過響,不免給人察覺。
他低頭去看那太監面貌,卻是不識,料來也是東廠的人。
那妃子不見了薛奴兒,便皺眉道:“薛副總管呢?”
那太監躬身道:“啟稟瓊貴妃,薛副總管傷勢未愈,今日由我代班守衛。”
秦仲海聽得“瓊貴妃”三字,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想到了瓊武川。心道:“原來這女子就是瓊貴妃!好啊!原來是皇帝的嫂子偷人。”
這瓊貴妃便是國丈瓊武川的女兒,這女人出身名門,當是大家閨秀,誰知竟會干出這等臟事。
秦仲海心道:“這女子定是仗著她老子的勢頭,到時若給捉到了,還有那鐵卷丹書可以換命,真是他媽的色膽包天。”想起自己頭一次用色膽包天形容女子,心里也覺得荒唐。
瓊貴妃嗯了一聲,便又打開密道,走了進去,那太監往里頭張望一陣,似乎甚為好奇,瓊貴妃見他模樣好奇,登時怒道:“你獐頭鼠目,探頭探腦的,想做什么?”
那太監一驚,跪下道:“娘娘息怒,奴才只是…只是有點好奇…”
瓊貴妃哼了一聲,道:“里頭是我放私房錢的所在,沒旁的物事,你可別胡思亂想。”
那太監連聲道:“是,是,奴才明白。”跟著叩首連連,瓊貴妃不再理他,自行進去。
那太監見她走進密道,登將耳朵貼在墻上,似要查知里頭還有什么人。
秦仲海蹲在梁上,心道:“難怪那日江充一提到瓊貴妃,皇上立刻把薛奴兒關了起來,想來瓊貴妃偷人一事多少還是傳出了風聲。”轉念又想道:“這皇上也真是不夠意思,一看不是自己帶綠帽,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饒過薛奴兒一命,這先皇武英帝地下有知,定要氣得暴跳如雷。”
秦仲海守在梁上,過不多時,那暗門再次開啟,瓊貴妃已然走出。想來薛奴兒未到,她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那太監見了貴妃出來,連忙上去攙扶,瓊貴妃把身子一縮,揮了揮手,叫道:“這里沒你的事了,快回去向薛副總管稟報吧!”
那太監慌不迭地道:“是,奴才這就去。”說著躬身離開。
秦仲海見那太監神思不屬,似乎被眼前的奇事嚇壞了,心下暗暗冷笑:“薛奴兒真是個廢物,要找人代班看守,居然還找這么個不中用的貨色,真不知他養這許多手下做啥?”
他見兩人走遠,便躍下梁來,眼看瓊貴妃朝后宮走了,秦仲海便轉而跟隨那太監,想把這人的來歷查明白。
只見那太監左一轉,右一轉,直往宮墻而去,秦仲海遠遠跟在后頭,他見那太監腳下沉穩,看來也是個練家子,若非如此,薛奴兒也不會請他來看守了。
行了一會兒,那太監來到宮墻之旁,只見他停下腳來,跟著簇唇做哨,霎時外頭也傳來一聲低低的哨響,竟是有人守在墻外接應。秦仲海心下一驚:“這人不對勁!”
那太監見有人守在外頭,當下咬破手指,在手帕上寫了幾個字,跟著包在石子上,扔出墻去。秦仲海再無疑問,已知此人是奸細,看來瓊貴妃在仁智殿的把戲要泄漏了。
想起劉敬平日對下屬管束嚴厲,哪知薛奴兒行事疏失,手下還是出了奸細,怕還是江充馴養的,秦仲海心下暗暗嘆息,不知是否該將此事告知劉敬。
正推想間,那太監已轉身回宮,看他行走的方向,當是朝薛奴兒的住處而去。秦仲海待他走遠,這才遠遠跟隨,宮中房舍甚多,到處都是花圃樹木,一路跟去,不難隱藏行蹤,那太監自是毫無所悉。
那太監行上廊檐,看來滿腹心事,正自低頭疾走,忽然一名小太監奔了過來,向那太監叫道:“干爹!你不是說要回家吃飯么?我到處找你呢!”
秦仲海偷眼看去,這小太監不是別人,正是帶他入宮的那名孩子。那太監先是一愣,跟著微微一笑,溫言道:“爹爹有點事,一會兒才回家,小六先回去吧。”他摸著小太監的頭頂,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
秦仲海心道:“薛奴兒有個大寶當兒子,這太監也養了一個,其實這些太監孤身一人在京,心里定是寂寞。”
正想間,那小六笑道:“好!我先替爹爹煮好茶,你可快些回來喝。”
那太監見義子依戀自己,登時哈哈一笑,他低下頭去,讓小六在臉上香了一下,這才緩緩走開。
秦仲海陡見父子親情,驀地想起了自己的師父,忍不住輕嘆一聲,但隨即想到柳昂天、盧云、韋子壯、伍定遠這干老友,嘴角一動,臉上乍現笑容,心里的寂寥登時消失無蹤。
過不多時,那太監已然行到薛奴兒房前,敲門道:“副總管,我是小忠子。”
話聲甫畢,房里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道:“原來是胡忠啊!怎地那么慢?快給我進來了!”那太監答應一聲,便即進房。
秦仲海心道:“原來這太監便是東六宮里的胡忠,嘿嘿,江充的魔爪伸得可快,連這人也給賄賂了,看天下還有誰是不能收買的。”他知道薛奴兒武功了得,一時不敢逼得太近,便躲在房外花圃里,專心聽兩人說話。
只聽薛奴兒的聲音道:“怎么樣?仁智殿里一切安好?可有遇上什么不尋常的事么?”
胡忠咳了一聲,回話道:“托公公的福,今日一切順遂。”
秦仲海聽那胡忠聲音平穩,不露半點心事,心下也是暗贊:“這姓胡的家伙當真了得,前腳才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后腳便像個沒事人似的,當真是作賊的料。”
兩人對答已畢,靜默了一會,胡忠便道:“副總管要是沒別的事,小的這就告退了。”看來他心里有鬼,不敢多留,定是想早些開溜。秦仲海伏在草叢,只見窗格上照出胡忠的影子,正自反身開門,便要離開。
忽聽薛奴兒冷冷地道:“你別急著走。方才你離開仁智殿,可曾遇上小六?”
胡忠聽了問話,窗格的黑影忽然一陣輕顫,想來心中頗為詫異,不知薛奴兒何出此問。
秦仲海素來精明,心下也是一凜:“這薛奴兒在出言試探。”看來胡忠只要一個應對不慎,便是性命之憂。
燭火下只見胡忠的影子轉了過去,他咳了一聲,道:“回公公的話,我沒遇見。”
薛奴兒哦了一聲,道:“是這樣么?好啦,你這就回去吧。”
胡忠聽了這話,似乎松了口氣,便急急轉身開門,看他的影子輕輕顫抖,想來心里極是害怕。
忽然之間,秦仲海見薛奴兒的影子一動,跟著現出一只圓形黑影,秦仲海心下一驚,知道這是薛奴兒的獨門兵器“天外金輪”,暗道:“好一個薛奴兒!這么快就要殺人了!”
秦仲海與薛奴兒熟識,知道他的“天外金輪”威力奇大,連汗國國師羅摩什也接不了一招,若要暗算胡忠,定是輕而易舉。忽然之間,秦仲海心中一動,想到了小六:“可憐的孩子,他再也見不到他干爹了。”他雖與胡忠毫無交情,還是為之惻然。
這念頭方一閃過,猛聽啪地一聲,胡忠竟已撞破窗格,急急逃了出來,秦仲海雙眉一軒,心下暗贊:“好你個胡忠,這般機靈!”
薛奴兒方才取出金輪,胡忠不動聲色,其實早已察覺,只是不叫破而已,果然給他找到了機會,便趁勢逃了出來。
眼看胡忠急急忙忙地向前逃去,霎時金光一閃,那“天外金輪”從窗口飛出,一聲輕響傳過,那金輪刮過胡忠的后背,卻沒擊中要害。秦仲海心道:“薛奴兒身負重傷,這才功力不純,否則那胡忠便有十條命,怕也不夠人家一砍。”
胡忠全身浴血,半滾半爬間,仍是咬牙飛奔。秦仲海見他便要逃離現場,忽然之間,十來個人影穿梭而過,掌風撲出,竟有人對胡忠猛力下手。秦仲海大吃一驚,才知附近尚有高手埋伏,他偷眼看去,只見胡忠一招內便已不敵,霎時身軀飛上半天,陡地落在自己伏身處不遠。秦仲海知道東廠菁英便在左近,更是屏氣凝神,不敢稍動。
正擔憂間,一人緩緩走上,蹲在胡忠身邊,微笑道:“小忠子,怎地走得這么快?可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啊?”這人面無胡須,年過七十,神色自若,正是劉敬。
秦仲海見了大人物到來,心下一凜:“連這老東西也出動了,胡忠此番定然要糟。”
胡忠口吐鮮血,喘道:“總管,我…我忠心耿耿,你為何要害我…”
劉敬聽他兀自嘴硬,登時哈哈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在胡忠面前一招,笑道:“小忠子,這是你的東西么?”
這手帕正是方才胡忠丟出墻去的,胡忠見東窗事發,忍不住慘笑一聲,料知一切舉措都在劉敬掌握之中,當下也不掙扎,索性緩緩閉上了眼,靜靜待死。
薛奴兒從房中走了出來,冷笑道:“死東西!你以為劉總管不知道你的丑事么?你三年前跟姓江的雜碎勾結,咱們早就知道啦!若不是有意試探你,今夜怎會派你過去仁智殿?”
秦仲海聽了這話,心里又驚又佩:“這姓劉的果然厲害!宮里大小事都瞞不過他的眼去!”
薛奴兒取出金輪,冷冷地道:“小忠子,你要自己了斷,還是咱家動手,快快選吧!”
胡忠心下一酸,想到了義子小六,一時之間,竟是淚如雨下。
薛奴兒森然笑道:“還敢哭!咱們東廠沒你這等無用的東西!”金光一閃,便要將他了帳。
忽見劉敬舉起手來,將薛奴兒攔住了,笑道:“別這樣殺他。”說著將胡忠扶了起來。
胡忠見劉敬滿面堆笑,只低頭朝自己凝視,他不知劉敬有什么厲害伎倆要來對付自己,心中更感害怕。
眼見劉敬緩緩舉起手來,卻是朝自己背上摸來,胡忠知道這名總管外貌慈祥,好似個尋常老頭,其實手段兇狠,比薛奴兒可怕百倍,他心下戰栗,只恨方才沒死在薛奴兒手下,顫聲道:“總管,求求你,給我個爽快…”
劉敬哈哈一笑,落下手來,道:“什么爽不爽快的,你想哪兒去了?”卻見他伸手點了胡忠背后傷口的穴道,跟著撕破了自己的衣衫,竟在替他包扎傷處。
胡忠嚇了一跳,顫聲道:“總…總管,你…你到底要怎么對付我…”
劉敬微微一笑,道:“大家認得這許多年,說什么對付不對付?那不太也見外了么?”
他哼著小曲兒,親手將胡忠的傷處包扎妥當,笑道:“人生在世么,要不貪財,要不好色。咱們宮里人,想要女人也要不了,你說吧,咱們東廠幾個老的小的,值得多少錢啊?”
胡忠面色慘澹,垂下首去,低聲道:“江大人親口允諾,等我還鄉之時,便要送我千畝良田,另外給我老家兄弟一筆大錢。”
薛奴兒怒罵道:“無恥小人!幾畝田便買了咱們的命啦!狗雜碎!”說著尖叫一聲,又要動手殺人。
劉敬伸手攔住,他凝視著胡忠,頷首笑道:“小忠子啊,你替老家弟兄打算,我也不怪你,更不想殺你。只是念在宮里老小的性命上,事情多少有些難辦。”
胡忠面如死灰,慘然道:“我出賣大家,本沒想過有啥好下場。公公便要將我處死,奴才也沒半句怨言。”
劉敬搖了搖頭,嘆道:“咱們東廠就這么幾個人,還能再殺自己人么?胡忠啊,咱家現下給你條路走,你只要乖乖聽話,日后一樣找江充拿地拿錢,腦袋卻還能留著吃飯,這個主意聽來如何?”
胡忠吃了一驚,道:“有…有這么好的事?總管你可別戲弄我…”
劉敬微微一笑,道:“我好端端的,怎會戲弄你?”他輕撫胡忠的臉頰,道:“我等了幾十年,總算等到一個反間。你想想,日后多少假消息,還要靠你傳給那姓江的,小忠子啊小忠子,你的性命這般要緊,我怎舍得殺啊?”說著竟是哈哈大笑起來。
秦仲海聽到這里,心中也是駭然,江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買通了東廠的要角,卻又三兩下給劉敬拿來作反間,看這兩大奸臣如此狠辣,柳門一系要能在朝廷立足,非得加把勁兒不可。
胡忠又驚又喜,又愧又怕,眼看活命有望,正要道謝,卻聽劉敬笑道:“胡忠啊,你那小六近來怎么啦?身子可好?夜里還會咳嗽么?”
胡忠聽他提起義子,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干笑道:“蒙總管垂詢,這孩子挺好。”
劉敬哈哈一笑,道:“是啊,這孩子真是乖啊,方才我才去看過,這孩子挺有孝心,早泡了熱茶等你回去。小忠子啊!你可真好命哪!”
胡忠聽了這番話,知道義子已在這位大內總管的掌握之下,只要自己一反叛,小六便要大禍臨頭,他心下難受,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霎時哽咽出聲。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嘆息,忽見薛奴兒四下打量院中,他暗暗心驚,別要給他發現了自己,以今日情勢的險峻來看,倘給人識破身形,定要見血收場。他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便在此時,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總管、副總管、怎么你們都在這兒?我干爹呢?”卻是那小六來尋干爹了。他見胡忠蹲在地下,便急急奔上,叫道:“干爹!”
胡忠見他乍然到來,心下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六撲了上去,猛見到胡忠背后包扎,吃驚之下,登時尖叫起來。劉敬走上前去,輕撫小六的頭頂,笑道:“你干爹方才一個不小心,給鐵釘刮傷了背,總算包扎治療好啦!”
小六緊緊抱住胡忠,哭道:“干爹!你要有什么閃失,小六以后怎么辦?”言語之間,滿是真情,胡忠將他一把抱住,父子兩人竟是哭成一團。
秦仲海見狀,心中便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趁著眾人心神微分,當場腳底抹油,急急開溜回去。
秦仲海見情勢太亂,不敢在宮里逗留,便急急回府,他路上不住思量,心道:“這幫賊子狗咬狗,搞得老子地盤一團亂。嘿嘿,瓊貴妃哪里不好偷人,偏偏鬧到老子頭上,此事我絕不能善了。”眼看江充、劉敬各顯神通,都在抓對方的把柄,秦仲海一來職責所在,二來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有意把內情查個水落石出。
他回府歇息一陣,養精蓄銳,直至深夜時分,這才回到西角牌樓。他取出大批竊盜用的器械,跟著找來十名干練屬下,吩咐道:“你們等會兒跟我來,咱們有大事要干。”當下率領眾人,便往仁智殿而去。
眾屬下見他神情凝重,路上便問:“老大帶了這許多家伙,究竟是要做什么?”
秦仲海知道案情嚴重,絕不能外傳,便冷笑道:“快別多問了。要知你們的腦袋是拿來吃飯的,不是拿來砍的。”眾人聽他這般說了,都是駭異莫名,個個噤若寒蟬。
行到仁智殿,秦仲海吩咐眾人,只要有人行近附近百尺,立時拍手為訊,他也好有個警覺,眾人都是虎林軍的弟兄,早已給他收服,此時雖見他行止怪誕,卻還是不敢多言。
秦仲海行到殿中深處,跟著來到那幅書畫旁邊,心道:“他奶奶的,老子今日非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他嘿嘿冷笑,將那幅書畫揭了下來,跟著摸準了鎖匙孔,取出大批器械,猛往那鎖匙撬去。
弄了半天,只搞得全身大汗,那鎖卻分毫不動,看來這鎖非比尋常,定是高手匠人所為。
秦仲海心道:“下次可得把伍制使帶進來,他是捕快出身,這種竊盜惡行,他定是在行。”
他喘了一陣,又狠狠地猛撬了幾下,只是那鎖實在牢固至極,仍是毫無辦法。秦仲海心里越來越是火大,想道:“不管了,細功夫辦不到,老子便出重手。”
他靜心下來,細聽四周聲響,只覺一片寧靜,想來深夜之中,附近應當無人。他取出鋼刀,運起“火貪一刀”第八重功力,猛地一招“三合火貪”,便要往壁上砍去。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嘆息,道:“秦將軍,門是用來開的,不是用來砍的。”
秦仲海猛地跳了起來,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以他的武功來說,世間能不知不覺地來到他身邊的,實在屈指可數,他情知身后要害已給人制住,自己如要轉身,定會給人暗算,當下背著身子,沉聲道:“來者何人?”
那人卻只嘆息一聲,并不打話,秦仲海外表雖然粗豪,其實心思甚是機敏,此時便想道:“這家伙若要傷我,一上來便把我殺了,這人準是識得我。”心下微一沉吟,已然推算出這人的身分,當下冷笑道:“劉公公有話便說,何必故弄玄虛?”
果聽背后那人咦了一聲,道:“好小子,居然認得出我。”
秦仲海轉過身去,果然眼前站著一名老者,正是劉敬。兩人面對面地站著,都是一動不動。
秦仲海想起屬下,便問:“公公把我的弟兄怎么了?”他知道自己手下無一高手,決計擋不住劉敬一擊,這才無人出聲警告,心懸他們的安危,便出言來問。
劉敬面露微笑,道:“公公只是讓他們好好睡上一覺,全無惡意。要知一個人需得多吃多睡,性命才會久長啊!”
秦仲海放下心來,他明白劉敬在恫嚇自己,便冷笑道:“多吃多睡,性命才會久長?這是什么道理?”
劉敬道:“睡得多,必然看得少;吃得多,自也說得少,這是宮中最淺顯的道理,你懂了么?”
秦仲海冷冷一笑,道:“不懂。”
劉敬道:“少看少說,性命無憂;多吃多睡,享福至終。將軍想要長命百歲,可多記著點。”
秦仲海心道:“這老頭在嚇唬老子。”當下裝著蠻不在乎的神氣,道:“我又沒偷人偷漢,也沒教唆搓合,怎會性命不久?這點倒要請教總管了。”
劉敬臉上閃過一陣狡猾的神氣,搖頭道:“秦將軍,偷人總比殺人好,你說是么?”
秦仲海見他衣帶微微飄起,此時無風吹拂,當是劉敬暗暗運氣所致。秦仲海也不來怕,當下手按刀柄,冷笑道:“抓奸如抓賊,事情掉在我秦仲海的頭上,我也不來怕事。”他內勁到處,一股剛勁透入刀身,刀身與刀鞘的接縫登時散出隱隱紅光。
劉敬見雙方言語益僵,便要大打出手,他微微一笑,忽道:“秦將軍,柳侯爺近來可好?”說話之間,衣帶已然緩緩下垂,一如平常。
秦仲海聽他忽然提起柳昂天,心下一凜,想起劉敬傳信過來,似有意與柳昂天合作,他不愿太過失禮,便放開刀柄,回話道:“侯爺很好,多謝總管關心。”
劉敬瞇起了眼,笑道:“江大人近日好像也挺好,不是么?”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江大人不壞,侯爺也好,加上你劉總管也是身子骨壯,算來是天下太平了。”
劉敬指著密室,微微一笑,道:“若要天下大亂,那也不是什么難事,只管敲破這只大門。秦將軍如此蠻干,江大人準會賞你一個大紅包,那可大大發財了。”
秦仲海何等機靈,一聽此言,心下已是了然:“聽他說話意思,那是要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可要答應他?”
此時江劉兩派斗得不可開交,自己若貿然揭發瓊貴妃偷人一事,不免便宜了江充,他沉吟片刻,念及其中厲害,已有讓步之意。當下咳了兩聲,便道:“俗話說得好,勸賭不勸色。雖說偷人比殺人好,但總也要看看偷得是誰,殺得是誰,還希望公公勸勸你的朋友,偷要偷得靈巧干凈,別偷得稀哩嘩啦滿地臟,惹得掃地的心煩。”
劉敬聽他如此說話,知道事情已然緩和,他微微一笑,道:“該給你畚箕打理時,絕不會給你柄大刀耍,這你放心好了。”言下之意,自是說他會收拾得干干凈凈,絕不讓秦仲海惹上糾紛。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好吧,看在咱倆都是掃地的份上,我這就回去睡上一陣吧。”
劉敬哈哈大笑,拱手道:“難得秦將軍明理,姓劉的欠你一個人情。”
經此之后,秦仲海雖想查出仁智殿里的機密,但念及劉柳兩派仍須相互援助,只得把心中的好奇壓抑下來,含含混混地放他們過關了。
喧鬧的街道,又是中秋佳節的好時光,這日風流采士、名門閨秀,多會在京城的謫仙樓聚會,屆時才子佳人在此猜謎解聯,賦文吟詩,直是熱鬧至極。
恰也是中秋這日,顧家的夫人要過五十大壽,顧府上下自也為此張燈結彩,忙里忙外,光是寄出的名帖,就達千張之數。
眼看再過半月,便要到了八月十五,顧倩兮這幾日都在準備賀禮,她向來靈巧聰穎,自不愿送的物事落于俗套,顧夫人見她四處尋訪寶貝,只是笑道:“孩子啊!娘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個好女婿,你只要趕緊出嫁,生個白胖兒子,娘就什么也不愁了。”
聽得顧夫人這般說話,顧倩兮只淡淡一笑,卻沒人猜得透她的心事。
這日顧倩兮帶同小紅,主仆兩人一同出門采買壽禮,她念及娘親育養自己的辛苦,此時早把私房積蓄全都拿了出來,只希望給顧夫人一個驚喜。
眼見顧倩兮談談笑笑,一展難得的歡顏,小紅心下暗暗為她高興。這兩年顧倩兮住在京城,面上雖然強顏歡笑,但夜間卻常淚濕孤枕,獨個兒傷心難受,小紅看在眼里,自也是心疼無比,想起把她害得這般慘的那個逃犯壞蛋,心里直是痛恨至極。
也是老天可憐,好容易半年前來了個楊郎中前來追求,也多虧這人文武全才,平日又風趣健談,這才讓顧倩兮慢慢恢復生氣。心念于此,小紅暗暗祝禱,只求上蒼保佑,讓小姐能有個好歸宿,別再給壞人欺侮。
兩人行至熱鬧大街,只見四處都是來往熙攘的路人,端的是繁華至極、喧騰熱鬧,小紅見到一旁有處玉鋪,心下一喜,指著上頭的金招牌,道:“小姐啊!這兒便是京城最大的‘知古齋’,不如咱們在這兒挑些東西吧,也許能找著什么希罕玩意兒呢?”
顧倩兮知道娘親愛玉如命,當即喜道:“好啊,都說京城是天子腳下,說不定能給咱們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寶貝!”當下輕移玉足,便往鋪里逛去。
顧倩兮走入鋪中,四下探看,她自幼出身豪門,珍奇古玩是見多了,左右看了一陣,卻只見到些尋常物事,實在沒有稀奇珍罕。她搖了搖頭,心道:“看來京城雖大,卻還比不上咱們揚州的風情。”
她嘆了口氣,正想叫喚小紅離開,忽聽一人道:“老板哪!這是家傳之寶,我先祖乃是宋代的大官,才有這等好東西留下來,若不是我家里極需用錢,我也舍不得賣,可你…你卻只出這些銀兩,這…這怎么使得啊?”
顧倩兮心下一奇,便回頭去看,見是一名中年男子來此賣玉,她見那人手上抱只玉鹿,看來色澤不凡,頗見寶異,當是北宋時期的大內珍藏。她心下暗喜,尋思道:“娘最是喜歡玉器,要是見了這只玉鹿,準是開心極了。想不到今日運氣這般好,居然教我見到了這只‘白玉黃褐沁’。”轉念又想道:“可我今日只帶了三百兩銀票出來,不知夠不夠價錢?”
正想間,卻聽那老板道:“這位老兄啊!咱們生意講究的是童叟無欺,從不欺瞞方家,你這玉鹿我只能出三十兩銀子,這位爺臺要是不愿賣,那便請回吧!”說著瞇起了眼,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氣。
顧倩兮心下暗暗生氣,想道:“這老板只出三十兩銀子,看來準是在欺負人,要不就是不識這玉鹿的寶貴。”
也是這時節仿古玉器實在太多,沒人敢買來路不明的東西,那男子大概極需用錢,再不便是走投無路,只聽他長長一聲嘆息,道:“好!算我倒楣,遇上了你這種奸商,唉!一切全都是命!”說著伸手出去,道:“三十兩就三十兩,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把現銀拿來吧!”
顧倩兮眉頭一皺,心道:“這男子也真傻,這只玉鹿少說值得上五百兩銀子,這老板只出三十兩,他怎么舍得賣?”
哪知那老板真是十足十的奸商,眼見這賣玉男子確實欠錢使喚,一時貪念大起,又想多污利頭,當下冷冷地道:“什么奸商不奸商?你說的那幾句話太也難聽,已然傷了我的商譽,現下你若是要賣,我只能出二十兩銀子。”
那男子大怒,滿臉脹得通紅,喝道:“你…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那老板傲然道:“你還敢再說?你再說一句,我就多扣你一兩銀子。”
那男子又急又氣,一時不知要不要翻臉走人。那老板好整以暇,冷笑道:“要賣便快,我沒工夫與你啰唆。”
那人低頭長嘆,搖頭道:“好吧!二十兩便二十兩,你給錢吧。”
那老板見計謀得逞,登時微微一笑,便要取出現銀。
顧倩兮不忍那人吃虧,便要向前阻攔,忽聽店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笑道:“這位爺臺,你這玉鹿頗為奇異,可否借我一觀?”
那賣玉男子一奇,轉過頭去,只見一名書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顧倩兮心下也是一喜,想道:“有人出來打抱不平了。”
她撇過頭去,只見那書生背對著自己,看不到長相,但聽他吐屬文雅,官話道地,想來也是個飽讀詩書之人,顧倩兮心下暗暗一笑,卻要看他怎么修理那老板。
那賣玉男子奇道:“這里是知古齋,多的良美玉器,公子若要看玉,何不去店里挑?”
那書生笑道:“我偏只愛閣下的玉鹿,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那賣玉男子點了點頭,正要將玉鹿遞過,那老板卻已怒喝起來,只聽他大聲叫道:“你給我聽好了!只要你將這玉鹿交給第二人看,老板我便不買了!”
顧倩兮眉頭一皺,心道:“這老板好生奸詐,自己只出二十兩訛詐,卻不許旁人來看,真是壞透了。”
那男子面色為難,他看那老板已然取出現銀,不愿旁生枝節,當下嘆道:“好吧!算你狠!”說著對那書生一彎腰,歉然道:“實在對不住這位兄臺,只是我這鹿已賣給旁人了,兄臺若要看,改天自來此處找吧!”
此時店內客人見此處有熱鬧可看,已有不少人過來圍觀。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閣下何必怕這老板?他若不是做賊心虛,指鹿為馬,硬要訛詐于你,又怎會怕我來看?你別來管他,讓在下替你看上一看,保管有好無壞。”
眾人聽那書生言之成理,都對那賣玉男子叫道:“是啊!這老板定是訛你的,可別給他騙了。”
顧倩兮掩嘴輕笑,知道這書生已然占得上風,料來那老板已是不得不讓步。
果然那老板聽了眾人的說話,那可是砸招牌的難堪事,他滿頭冷汗,登時從柜臺走了出來,指著那書生罵道:“你這小子好生嘴利,莫要在此含血噴人!這玉鹿是什么來歷,值得多少兩銀子,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又懂什么了!”他哼了兩聲,斜目道:“照我看哪,你這小子準是人家找來的幫手,想來這里哄抬賣價!”
此言一出,旁觀眾人也覺有理,此刻世道不靖,市面上頗多騙子,這些人一搭一唱,有時竟能把廢鐵哄成黃金,眾人多曾聽聞此類傳言,一時紛紛點頭。顧倩兮見那老板出言挑撥,心下不禁暗暗為那書生擔憂。
那書生哈哈一笑,道:“老板啊!我不懂這玉鹿的希罕處,難道你懂了?”
那老板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鑒玉名家,天下間豈有我不懂的玉器?”
那書生哦地一聲,微笑道:“聽你夸口的,你真要這么了得,又怎會把這寶貝看走了眼。”
那老板呸了一聲,道:“這種西貝貨也能稱作寶貝?你這小鬼別再胡說八道啦!小心我轟你出去!”
那書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這個模樣,準是不知這鹿的好處,等會兒我若說了出來,只怕你要兩手捧著幾百兩銀子,跪著求人賣你哪!”
顧倩兮暗自點頭,想來這老板也不識這只玉鹿的來歷,否則以他貪財的性子,若是知道這玉鹿價值非凡,又豈會這般刁難于人,把這天外飛來的好處往外推?
那老板世代在此開設玉樓,乃是京城有數的行家,眼下被那書生一頓數說,這個臉如何丟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個猖狂的小子,在我這‘知古齋’中,有膽說這話的怕沒幾個哪!你不給老板我說個明白,今日絕不放你出去!”說著伸手一揮,兩旁沖出幾名伙計,盯著那書生冷笑。
小紅低聲驚呼,她急急走來,悄聲道:“這老板要打人了,咱們要去報官么?”
顧倩兮微笑搖頭:“別怕,有我在這兒,不怕這人使壞。”言語之中,滿是官家小姐的見識氣派。
主仆兩人正說間,那書生卻笑了笑,竟對眾伙計的威脅毫不在乎,他自行將玉鹿提起,用牙齒輕輕一咬,那賣玉男子驚道:“咬不得!”
那書生笑道:“不打緊。”他細細看過玉鹿,頷首道:“不簡單,果真是宋代珍品。”
那賣玉男子又驚又喜,問道:“兄臺識得這鹿?”
那書生微一點頭,道:“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質溫潤,至少值得幾百兩銀子。”
顧倩兮見他看玉的門道甚是對頭,已知此人乃是方家,便放下心來,看來那老板雖然強兇霸道,卻為難不了他。
那老板哈哈大笑,道:“胡說八道!什么幾百兩銀子,簡直是信口開河!”
那書生卻不生氣,只笑道:“尊駕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來說,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
那老板嘿嘿一笑,伸手搶過那玉鹿,道:“這鹿雖然巧奪天工,卻瞞不過我的眼去,你看它上頭的沁色,當是蘇州工匠所為,乃是十余年前的仿古之作。”
顧倩兮未曾細細看過那玉鹿,自不知兩人誰對誰錯,便自提起腳跟,遠遠眺望。
那書生微微一笑,道:“這玉器出自蘇州?老板憑什么這般說?”
那老板冷笑道:“你能說這是宋代古物,我卻不能說是當今蘇州匠人所作?你若覺得我所言有錯,何不明白舉了出來?”
旁觀眾人聽得此言,登時大聲附和,都要那書生說出道理。
小紅見場面越來越亂,怕生出事來,便拉住顧倩兮,道:“小姐快走吧,這里沒什么好看的。”
顧倩兮搖頭道:“不忙,再看一會兒。”她也想知道那書生的理由,當即專心傾聽。
卻聽那書生道:“閣下要聽,那我也不客氣了。老板賣玉多年,當知方今仕女名流多喜玉壺玉瓶,這玉器若是近年蘇州匠人所作,何不雕成時興模樣,也好方便販售?卻又何必雕成一只玉鹿,讓人來白白訛成二十兩?”
眾人聽他譏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板呸了一聲,喝道:“誰知雕刻師父想什么?你問我,我卻要問誰啊?”
那書生笑道:“原來老板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啊!”
眾人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板。
那老板聽兩旁眾人訕笑不已,當即怒道:“小子莫要猖狂!咱們莫說這些死無對證的廢話,咱們現下就來映證映證,看看這玉鹿究竟是什么質料所就?你敢不敢?”
這老板對玉質頗有見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書生有什么怪招,反正旁觀并無方家,料來自己信口雌黃,屆時定能扳回一城。
那書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
那老板有意爭回顏面,當即命人取出紙筆,要兩人各自寫下玉質來歷,跟著同時對照。
顧倩兮心下暗笑,尋思道:“聽這位公子言語,當是個大行家,那老板又要丟丑了。”
兩人各自寫就,過不多時,那老板掀開手上白紙,只見上頭寫著:“寒白玉。”
那書生笑道:“只有這樣么?”
那老板氣往上沖,怒道:“你冷笑什么?快快把文字揭了!”
那書生哈哈一笑,掀開白紙一角,上頭卻只寫著“白玉”二字。
那老板傲然道:“你神氣什么?你紙上只有白玉兩字,卻還比我少一字,是你輸了。”
旁觀眾人無知無識,一見那書生寫的文字短了一字,便紛紛附和,大聲道:“兩字對三字,你輸啦!”卻把文字短長當作了勝負,直是荒唐之至。
那賣玉男子也是搖了搖頭,本以為遇上行家,沒想到這書生只是附庸風雅,全沒真本領。眾人中只有顧倩兮滿臉笑容,似知那書生學問淵博,必能讓人大吃一驚。
那老板正要出言嘲笑,只聽那書生一聲長笑,道:“看清楚,還沒完呢!”說著將白紙完全掀開,露出整篇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過來,照念道:“白玉黃褐沁,寒玉種,當產水間,俗稱子兒玉。”
顧倩兮心下暗自一凜,這玉鹿果真是“白玉黃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三百兩銀子買得,那可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那老板驚道:“你怎么知道這許多?”
那書生道:“我適才咬過一口,這玉鹿質地堅硬,自屬寒玉無疑,我雖不曾親見玉璞,但以此玉的色澤觀之,璞衣當屬黃褐之色,乃是水產玉的極品。”
眾人聞言驚嘆,盡皆爭睹玉鹿風采。
那書生道:“宋代古玉多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襲唐代,諸位請看。”說著將玉鹿托起,指著鹿角處道:“此處鹿角雕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這種刀法稱為‘偏刀’,全然不同于當今盛行的‘花下壓花’。其間上下差異,可說判若云泥。只有不識貨的人,才會將其誤認。”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忍不住贊嘆出聲。
那書生向旁觀眾人微微一笑,道:“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澤晶瑩,又是前代古物,這位老板卻要以二十兩買去,諸位說他公道么?”
眾人嘩然道:“不公道!”更有人叫道:“這人是奸商!”一時群情激憤。
那老板又氣又怒,喝道:“你這樣亂說一氣,又有誰知道真假了!”他回頭向伙計道:“把他給我轟出去了!”眾伙計答應一聲,便要向前動手。
顧倩兮見那老板太過蠻橫,當即走上前去,嬌聲叫道:“你說不出道理,便要動人,天下焉有是理?”
那老板急忙轉頭去看,見是個美貌少女在此撒潑,當即喝道:“哪來的潑辣婆娘,一并給我趕出去了!”
小紅急忙上前,大聲道:“你們敢!我家小姐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千金,你們要敢動她一下,回頭拆了你們知古齋!”
那老板聽了此言,臉上忍不住變色,顫聲道:“原來是官家的小姐!”旁觀眾人聽得大臣千金到來,忍不住也是議論紛紛。
那書生猛聽“兵部尚書”四字,霎時如同五雷轟頂,全身更是顫抖不已。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一笑,道:“這位爺臺,這位老板存心訛詐,你不必理他了。現下我想買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個價錢?”
眾人知道這小姐也是個識貨的,猛地又湊了上來。
那賣玉男子見官家小姐出面來買,登時大喜道:“成!成!”說著往那老板怒目一瞪,神態甚是不忿。
顧倩兮笑道:“請爺臺出個價吧!”
那男子卻皺起眉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尋常,決計不只區區二十兩,但眼前自己若把價錢出得太高,只怕成了有行無市的慘況,可若出得太低,又怕成了自貶身價的無知之徒,旁徨無措間,猛見那書生背對著眾人,霎時如同見到救星,當即急急走到那書生身邊,低聲問道:“這位兄臺,我那玉鹿該出多少價錢?您可有個主意?”
顧倩兮見他二人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擾,她細看那玉鹿,贊道:“鹿者,祿也。若與蝙蝠同雕,那是福祿雙全,若與馬兒擺在一塊兒,那稱作祿馬同居,最是祥瑞不過。”
眾人聽她見識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書府里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樣。”
那書生先前耀武揚威,好不神氣,此時卻只背對著眾人,低頭顫抖,不知是在做啥。那賣玉男子眉頭一皺,低聲催促道:“老兄啊!好人做到底,幫我出個價吧。”
那書生聽了問話,卻只把身子一縮,反而更不敢說話了。
顧倩兮見他二人兀自低語不休,想來是要出個天價,她走了過去,搖頭笑道:“你們快別商量了,我今兒個沒帶夠銀兩,最多只能出三百兩銀子,不知您能否廉讓?”說著取出三張百兩銀票,遞給那賣玉男子。
一旁眾人見了這等高價,都忍不住驚呼出聲,那賣玉男子猛吸一口涼氣,萬萬想不到這玉鹿值得這許多錢,當下不再多問那書生,猛地伸手搶過銀票,笑道:“好!好!便是三百兩銀子,咱們就這樣說定啦!”他急忙將銀票藏入懷中,就怕有人覬覦。
那老板以手支額,慘叫道:“我的三百兩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貪念,非要多訛詐那十兩銀子利頭,此刻這白花花的三百兩銀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時又悔又氣,跳腳不已。
顧倩兮向那賣玉男子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緊,咱們便就說定了?”
那男子拱手笑道:“那當然!咱們銀貨兩訖,小姐可將玉鹿帶走啦!”
顧倩兮微微一笑,她見那書生兀自背對自己,想這人學識廣博,俠義心腸,倒是不能不見上一面,便輕輕走到那書生身旁,道:“這位公子見識不凡,小女子佩服得很。”
那書生見她過來,卻急急轉過了身,背對著她,并不言語。
顧倩兮心下一奇,想道:“這人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書生面前,抬頭去看,霎時全身大震,顫聲道:“是…是你…”
眼前這人長身玉立,劍眉入鬢,正是盧云。
顧倩兮震驚之下,不由退開一步。
盧云輕嘆一聲,低聲道:“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當年兩人在揚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終于再次說話。
顧倩兮凝視盧云,一顆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覺得這書生說話聲音好熟,卻萬萬沒料到這人竟是盧云,她輕聲道:“這幾年你在哪里?那天在楊府,你為何走得這般急?”
盧云面色鐵青,慢慢地低下頭去,卻是一句話也接不上口。
那賣玉男子正自開心,卻見那小姐面色詫異,那公子又渾身顫抖,情狀大是奇特,那賣玉男子驚道:“你們相識么?”他見二人神情如此,只怕他們是一對雌雄騙徒,百忙中急急往那銀票一瞧,就怕給人拐了,待見那銀票蓋的是戶部的大印,端的是萬無一失,這才放下心來。他沖向小紅,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錢,你可以取物走人啦!”他怕還有什么閃失,當即匆匆奔出店去。
眾客人見主角走了一個,都叫道:“過癮!過癮!今日看了一場好戲!”也紛紛散去。
偌大的玉鋪中,只剩寥寥數人,顧倩兮與盧云卻是一動不動,仍在癡癡地望向對方。
小紅卻還沒察覺異狀,她見銀貨兩訖,當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邊,道:“小姐,咱們走吧!”猛見顧倩兮面帶淚光,小紅吃了一驚,急忙往盧云看去,見了他的面貌,忍不住驚叫道:“是你!又是你這騙徒!”雙手一顫,那玉鹿登時摔落。
盧云猛地醒覺,伸手一抄,急急將那玉鹿接起。他輕嘆一聲,把東西往小紅手里一塞,跟著轉身離去。
顧倩兮追了過去,顫聲道:“盧云!你為何不理睬我,你不識得我了嗎?”
盧云停下腳來,低聲嘆道:“識與不識,又有什么不同?”說著逕自離店。
顧倩兮尖叫一聲:“你別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紅手上抱著玉鹿,叫道:“小姐你別亂走啊!”卻也趕了出來。
顧倩兮奔到街上,叫道:“盧云!盧云!”卻只見滿街人潮,哪里還看得到盧云高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腳下一個踉蹌,便往前頭跌下,此時一人伸手出來,將她抱個滿懷,顧倩兮急忙抬頭去看,只見那人臉上帶著一抹不忍的神情,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卻是盧云。
顧倩兮垂淚道:“你為什么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為何要來相扶?”
盧云低聲道:“小姐,你別這樣說。”他嘆息一聲,眼見顧倩兮嬌美臉龐上滿是淚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淚水。
卻在此時,心中一個念頭道:“盧云啊盧云,你這是干什么?你害她還害得不夠慘么?好容易楊大人過來追求她,你若想要對她好,便該離她遠遠的,你又想害人害己了么?”他身子一震,又把袖子縮了回去。
正為難間,只見顧倩兮已然拭去淚珠,緩緩站了起來,她指著街旁的茶鋪,道:“盧公子,我們去喝杯茶,好不好?”
盧云聽她聲音微微發顫,知道她此時心中激蕩,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答應。
顧倩兮見盧云沉吟不決,登時捏住了盧云的衣袖,硬拉著他向前走去。盧云嘆息一聲,袍袖一拂,將她的手震脫了,輕輕地道:“小姐啊,都幾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說上一陣子話,就像…就像以前那樣,等會兒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會攔你。”
盧云見她大大的眼睛里含著一泓淚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帶著一抹嬌羞、一抹哀愁,似乎有著無數的話要對自己說。
盧云心煩意亂,只想轉身就走,卻怕顧倩兮傷心難過,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楊肅觀這般文武雙全的奇男子前來追求,自己實不該再與她有所牽連,他滿心苦楚,登時現出極為難受的情容。
顧倩兮見他遲遲不肯應允,便求懇道:“盧公子,就當是最后一次見面吧,自今而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會怪你。”說話間語帶哭音,已在哀求。
盧云聽了這話,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來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見了,也好…把話說清楚,這番相思總算也有個了局。”他點了點頭,低聲道:“既然這是最后一次相見,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盧云回頭看去,只見小紅抱著玉鹿,遠遠地看著他二人,臉上神情也是極為復雜,好似又感傷,又擔憂。盧云回思往事,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心中無限苦悶。
京華秋色中,漫天枯葉紛紛灑落,兩人一前一后,緩緩向茶鋪走去,深秋的陽光從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兩人的身上,盧云看著自己的影子照在顧倩兮纖細的背上,好像自己正在緊緊擁抱著她,想起幾年來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熱淚盈眶。
忽見顧倩兮回過頭來,盧云急忙舉袖遮面,將淚水拭去。只聽顧倩兮輕輕地道:“盧公子,那日在楊府,為何你一見我就走?”
盧云忍住淚水,搖頭道:“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離去,還請莫怪。”
顧倩兮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騙我。”
盧云心道:“沒錯,我是騙你,可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與別的男子好嗎?我…我也是血肉做的啊…”他看著秋日的浮云,淚水又已盈眶。
兩人行到茶鋪,要了張桌子,便自坐了下來。
茶博士走了上來,招呼二人,顧倩兮輕聲吩咐:“店家,給送上一壺龍井。”茶博士答應一聲,逕自去了。
眼見顧倩兮就坐在身前,盧云極力克制,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行!你該走了,她已經跟你沒半點干系…為了她好,你萬萬不該再與她坐在一塊兒。”雖說該當離去,兩腿卻像是極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動不動,心中一個念頭道:“她不再是我的,那…那沒有關系,只要再讓我坐一會兒,和她說上一段話,我今生也沒有遺憾了…”轉念又想道:“盧云啊盧云,明明你倆就不可能再有將來了,你為何還這等放不開?你讀了這許多圣賢書,卻為何這等無恥…”
心煩意亂間,忽然一只纖纖素手伸到眼前,修長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卻是顧倩兮為他奉上茶來。只聽她柔聲道:“天有些涼了,快趁熱喝吧!”
盧云見顧倩兮待己親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時一動,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霎時之間,無數往事飛入心中,眼淚險些掉了下來,他連忙舉起茶碗,撇開頭去,就怕自己失態。
遠處日光照過樹枝,映得客店點點燦爛,宛如夢境。顧倩兮兩手托腮,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時光好快,都兩年了。”
盧云轉頭望著斜陽,瞇起了眼,嘆道:“是啊,光陰似箭,現下我三十好幾了,而你…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
顧倩兮聽他說得愁苦,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幾年不見,大家都長大了,不是么?”
盧云望著她的盈盈眼波,只覺她神色嫵媚,比當年分手時更增嬌艷,忍不住嘆道:“我這般年紀,還能長大什么?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顧倩兮聽他稱贊自己,忽地露出歡喜的眼色,霎時愁容盡褪,道:“認識你這么久,你第一回說我美。”她掠了掠秀發,對著盧云淺淺一笑,眼中盡是萬般柔情。
盧云見了她美艷絕倫的神色,心下大震,碗里茶水猛地濺了出來。
顧倩兮見了他的失態,卻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壺,替盧云斟上茶水,盧云咳了一聲,忙道:“我自己來吧!”跟著伸手出去,顧倩兮卻舉手擋開,將盧云的手推了回來,說道:“不忙,讓我幫你吧!”
兩人雙手相觸,盧云只覺顧倩兮的手背滑膩柔嫩,他心中激蕩,一時竟不舍得縮手。顧倩兮一雙鳳眼卻只盯著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盧云正撫摸著自己的手背,她俏臉低垂,臉上卻泛起淡淡的紅暈。
過了良久良久,盧云輕嘆一聲,終于緩緩縮手回去。
顧倩兮秀目低望,一邊替他斟茶,一邊問道:“盧公子,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
盧云輕咳一聲,尋思道:“我該怎么說,一五一十的告訴她么?”
顧倩兮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柔聲道:“你若是不想說,那也沒有關系。”
盧云想道:“看她這幅模樣,只怕還是當我做逃犯,唉…我該怎么解釋才好?”正想間,只見顧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緩緩將茶碗端到他面前。
盧云嚅嚙地道:“我…我那年離開你家,便做了個面販,在江南一帶賣面維生。”他只覺喉頭干澀,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幾句話擠出來。也是這些年來飽受世人輕賤,他心頭暗暗害怕,只怕顧倩兮看不起自己。
顧倩兮聽了這話,卻是絲毫不以為意,只對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來盧大學士也會煮面,我還以為你只會寫詩畫畫呢。”
盧云見她不來恥笑自己,心下一寬,輕聲道:“我在江南賣了幾個月的面,覺得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決定上京城闖蕩看看。后來總算安定下來,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賣面。”
顧倩兮啊地一聲,道:“原來你就在王府胡同外賣面,我常經過那兒呢…”
盧云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個面販就是我。”
顧倩兮做了個頑皮的神情,道:“每回經過王府胡同,都覺得那兒的面好香,可惜沒去吃上一碗。”霎時四目交投,兩人一起微笑。
盧云心中一陣溫暖,想道:“若能天天為她煮上一碗面,與她這般說笑,今生于愿足已。”
兩人對望一眼,盧云忽地想起顧家老爺,他嘆了一聲,低聲問道:“令尊呢?他這幾年可好?”
顧倩兮聽他這一問,登時低下頭去,眼中淚光閃動,道:“你問他做什么?你真的還念著他嗎?”
盧云見她神情如此,忙道:“我…我那日不告而別,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顧倩兮別過頭去,兩手捧住茶碗,低聲道:“盧云啊盧云,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憐的人,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從來不管別人的苦處,你…你好生自私…”說著淚光一閃,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盧云心下一動,尋思道:“沒錯,我…我真的很自私,我從沒顧慮旁人的感受,那日我離開顧府是這樣,離開定遠時也是這樣,我…我從沒替他們想過…”言念及此,忍不住全身震動。
顧倩兮見他全身顫抖,深怕自己這幾句話又刺傷了他,忙凝目去看,柔聲道:“你生氣了,是不是?”
盧云見她愛憐橫溢地看著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說話重了,會因此傷了我,這才柔聲安慰…盧云啊盧云,你配么?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么?”
顧倩兮見他低頭不語,輕聲道:“兩年了,難得我們有緣再見,你可別為了我一句話生氣,好不好?”
盧云聽了這話,心中又愛又慟,他仰天一嘆,尋思道:“我到底該怎么辦?要我忘了她,我…我舍得么?可要和她在一塊兒,我又配么?”滿心悲苦間,一手支額,舉袖擋住了淚水。
盧云心里明白,橫亙在兩人面前的,不是這張薄薄的板桌,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距。若非那一縷愁苦的相思之情,今日兩人卻連見也見不上一面了。
盧云望著店外來往的行人,心下悲傷,苦笑道:“你知道嗎?我…我真是個沒用的人…”
顧倩兮癡癡看著他,忽爾道:“盧公子,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對我都是一樣的。你永遠都是那個不服輸的盧公子。”說著緩緩伸手出去,輕輕按在盧云的手背上。
盧云被她這么一握,登時雙目泛紅,顫聲道:“倩兮!我…我…”
顧倩兮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盧郎…盧郎…自你走后,我每日每夜都在擔憂,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可還有人欺侮你…我…我好生掛記你…”她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灑下,竟在盧云面前哭泣出聲。
盧云心中大慟,他緊抓顧倩兮的小手,顫聲道:“倩兮,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
顧倩兮低聲嘆息,她拭去淚水,幽幽地道:“那日在楊家,我見你吐血的模樣,我心中好生難過,我不要你這樣…”
盧云聽得此言,陡地想到楊肅觀,他身子一震,緩緩地放開了手。
顧倩兮見他這幅神態,臉上神色黯淡,她搖了搖頭,低聲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對不對?你…你為何總是這樣…”
盧云低頭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么?嘿嘿,盧云啊盧云,只怕連你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吧…”
盧云是個不服輸、不認份的人,無論是大牢里的百般折磨,還是二姨娘的惡毒陷害,他始終堅持自己的風骨,絕不向命運低頭。當年若非他斷然拒絕二姨娘的提議,此刻的他,仍是顧嗣源身邊的書僮。
只是盧云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過大牢里的拷打,絕不是要成為一名卑微的書僮,繼續在姨娘、小姐與老爺之間的夾縫尷尬的活著。他飽受世人的譏嘲怒罵,只因他要做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偉大人物,但是眼前的他,敗得如此之慘,如此令人難堪,這要他如何面對心愛之人?
對盧云來說,只要能忘卻自己卑微的身世,遠遠地瞧著顧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顧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深到他自己也難以承擔的地步。
在揚州分手時還只是一場無奈,但眼前的局面卻是現實無比,兩年了,他卑微依舊,貧賤如昔,所差者,只是馬齒漸長而已。
過了一會兒,盧云見茶壺里沒了水,當即道:“我…我去添點水,一會兒就來。”
顧倩兮嗯了一聲,道:“你快些回來。”
盧云走到后廚,將茶壺遞給伙計,一時之間,只覺心中千頭萬緒,實有莫衷一是之感。他嘆了一聲,眼看茶博士已將茶水裝好,提著茶壺,便要走回座位霎時之間,忽見一名年輕男子走進店來,那人見了顧倩兮,登即滿面驚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在這兒?”
這人好生英挺,直可說是氣宇非凡,他腰上懸了只長劍,身穿一襲寶藍色的長衫,卻是一名貴公子。
盧云心頭大震,心道:“他…他也來了。”
這人正是五輔大學士之子,少林天絕親傳門人楊肅觀。
盧云萬萬料想不到,竟會在這兒遇上了楊肅觀,他心下慌張,不知該要如何應對,急忙別過頭去,手里卻還拿著那只茶壺。
楊肅觀滿面驚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這兒。”
顧倩兮點頭道:“是啊,還真是巧。”
楊肅觀指向門口的幾名文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們也才剛到。”
顧倩兮微微一笑,轉頭看向門口,幾名年輕男子向她微一點頭,紛紛走進店來。這幾人舉止文雅,看來都是京城里的俊杰。其中幾人曾與顧倩兮在楊府家宴照過面。
顧倩兮眼波流轉,嫣然一笑,道:“楊郎中也是來喝茶的么?”
楊肅觀笑道:“與幾個朋友約了,便到這兒一敘。”
楊肅觀的幾名友人見他與一名美貌女子說話,登時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個‘風流司郎中’啊!又在擄掠芳心了。”諸人互望一眼,臉上都露出笑容。
楊肅觀向來世故,當即介紹眾人,這幾人多是知書達禮之輩,紛紛向顧倩兮微笑點頭。顧倩兮也是含笑回禮。
盧云呆呆地看著這對男女,眼見楊肅觀衣著光鮮,顧倩兮言笑晏晏,兩人相貌家世,無一不配,直可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盧云猛地自慚形穢,尋思道:“盧云啊盧云,都說人各有命,今日今時,你再不認命,還想如何呢?”
熱淚盈眶之中,盧云緩緩地垂下手去,壺中的茶水猛地傾了出來,灑上他的褲腳。
客店中的幾名文士都是楊肅觀的知交,眼見楊肅觀對這名小姐神態大為不同,而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確是名門閨秀的風范,眾人都覺這對男女郎才女貌,心下都是有意撮合。一人便道:“難得在此相會,不如咱們同坐一桌,也好說談則個,不知此議如何?”說著往楊肅觀看了一眼。
楊肅觀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顧倩兮神色間頗有為難,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他雖不知顧倩兮與何人相約,但察言觀色,自己絕不該在此時打擾于她,當即笑道:“咱們這群不速之客,可別打擾了人家的清興,到那兒坐吧!”說著伸手肅客,將眾人引到了一旁。
眼見楊肅觀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卻留了顧倩兮一人坐在那兒,盧云心中感慨萬千,尋思道:“人家好好的一對金童玉女,我何必拆散他們?等會兒我若走了過去,與她坐在一塊兒,豈不讓她被旁人看輕?盧云啊盧云,你在山東時不是想得清楚了么?怎么臨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雖然這般想,心中卻有個聲音吶喊道:“別放棄啊,她曾經是你的啊!”
盧云兩行淚水滴下,已然淚濕衫袖。
這一縷相思直是如此錐心,令他萬般痛苦難為。
一次又一次的相會,換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悵,盡管他曾燃起過熊熊的希望火焰,但此時此刻,卻已隨著楊肅觀的來到而消滅殆盡。淚眼朦朧間,盧云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壺,碎片割裂了肌膚,只弄得滿手鮮血,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顧倩兮等了盧云良久,卻始終不見他來,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陣,卻見不到他的影子,正自焦慮間,只見小紅匆匆走來,顧倩兮急問道:“你有看見盧公子么?”
小紅低聲道:“他走了。”
顧倩兮啊地一聲,顫聲道:“又是這樣不告而別,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小紅道:“他要我轉告小姐,說從今以后,請你不必再記得他這人,就當你二人不曾相識。”
顧倩兮全身巨震,俏臉毫無血色,顫聲道:“他真的這樣說?”
小紅點頭道:“他說了這兩句話后,就急急地走了。”
顧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登時淚灑當場。
楊肅觀始終留意顧倩兮的神態,待見她忽地悲傷哭泣,頓時一驚,急急走向前來,溫言道:“倩兮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怎地哭成這樣?”
顧倩兮望著楊肅觀的英俊面孔,耳聽他軟語相慰,淚光盈盈中,實不知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