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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火貪一刀

  從顧家壽宴後,盧云竟似變了個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連校場也不去,每月餉銀倒不曾少領分文,盡化為美酒落肚,伍定遠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務纏身,難以管涉,有時忍不住責備他幾句,見了盧云那幅掉兒瑯當的神氣,也知道無法可施。

  這夜盧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滿身酒氣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時天色已晚,盧云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獨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際,忽聽書房里有人說話,卻是管家的聲音,只聽他道:“這位盧公子做事也太輕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罷了,那馬弓手的餉銀倒也照領不誤,整日喝酒玩樂,看他一臉讀書人的樣子,真不知他書讀到哪里去了。”書房中另有一人,聽來頗似帳房的聲音,說道:“這個盧公子好像是我們老爺的救命恩人,老爺這么縱容他,也是想報答他的恩情。”盧云聽他們說到了自己,雖然無意探聽,但一句句對答自己鉆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聲,說道:“這年頭好人難做啊!聽說老爺費了好大的工夫,想把這小子送入柳將軍府中做官,誰知道這小子目不識丁,居然敢在將軍府中大發謬論,害老爺被狠狠刮了一頓,你說可不可笑?”那帳房吃了一驚,道:“我和這位盧公子談過幾回,此人確實有些見識,怎么會如此不曉事,惹出這種禍端來?”管家哈地一聲,冷笑道:“他有見識?我告訴你,這小子本來是在王府胡同外賣面的小販哪!你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爺府上,咱們伍大人可是給那些軍官老爺下跪,磕頭求情哪!不然那姓盧的小子這般說話,那些軍老爺還能容他活到這時候嗎?”盧云聽到這里,全身有如潑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尋思道:“原來那天還有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為了維護我,竟然向那些軍官老爺磕頭下跪,我實在對不起他。”他轉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處?伍兄對我仁至義盡,我又何必再給他添麻煩,讓他為這些蟲蠅小事心煩?”盧云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氣由然而生,心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賣我的面,卻又如何?”隨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門走去。

  盧云此時於世情看得極淡,人生悲歡離合,匆匆數十載,於他已是過往云煙。他緩緩走出制使府,此時伍定遠尚未回府,盧云自知此番離去,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此時盧云連書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見不平,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擾人家?就這樣走吧!盧云離開制使府,獨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中,卻又經過顧家大宅門口,他心中一驚,暗道:“我就這么放不下顧小姐嗎?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見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盧云看著顧家大門,知道顧倩兮便在里頭,他心中有個聲音吶喊著,去見顧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憑他此時的武功,若要翻墻而入,實在輕而易舉。只是想要移動腳步,雙腿卻如灌滿了醋,竟是舉步維艱。

  “她…她還記得我嗎?當年我也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么親人…京里那些貴公子誰不是強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就算她還念著我,現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個窮困潦倒的逃犯,不過是惹她傷心罷了。”盧云心中一酸,嘆了口氣,緩緩走開,他見到街旁有個小酒鋪,里頭冷清清、空曠礦,正合了他此時性情,盧云坐了進去,吆喝了一壺酒,滿懷心事之中,只有自飲自酌。

  盧云以手支額,往對街望去,只見顧家的樓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見,酒入喉頭,一時自傷身世,不由深深的嘆了口氣。

  忽然“拍”地一聲,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盧云一驚,猛地抬頭起來,只見一條大漢雙手環胸,目光如電,正自望著自己。

  盧云一怔,正要說話,那大漢卻笑道:“老兄無病無痛,為何長吁短嘆?”

  盧云尚未回答,那大漢逕自坐了下來,道:“趁著夜色不壞,咱們喝個兩杯如何?”

  盧云細看那人,只見他三十來歲,長得是高鼻鷹目,身高膀粗,神態極其威武,卻不知是何來歷。那人取出一錠銀子,扔給店家,道:“今夜我和這位朋友喝上幾杯,你給伺候著。”那店家大喜過望,連連哈腰,趕緊做了幾個熱炒出來。

  盧云微一拱手,問道:“閣下貴姓大名,如何來到此間?”那大漢目光一掃,臉上露出剽悍神氣,說道:“在下姓秦,雙名仲海。”盧云啊的一聲,只覺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處聽過。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從義總兵麾下,恰從北疆歸來。”

  盧云腦中電光雷閃,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談論軍機,那中郎將石憑曾提過一名年輕副將,正在邊關輔佐左從義,似是喚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這人?盧云不知他為何會找上自己,難不成是要報自己當日言語無禮之仇?當下微微戒備。

  秦仲海道:“我打邊關回來,方入京師數日,聽旁人說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說此人在柳將軍府上言語狂妄,譏嘲石憑大人,可有此事?”

  盧云心下一凜,知道他說上正題了,暗道:“看來又是一個尋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當今圣上為難我,卻又有何懼之?”當下不驚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見那石大人言語可笑,無知至極,一時之間狂性發作,便多說了幾句。我自小就是這幅脾氣,對錯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動聲色,說道:“照公子這么說來,左總兵布下的陣形確實大錯特錯,一無是處?我還聽人說起,公子曾言此陣三月之內必然為敵所破,可有此事?”

  盧云心中一動,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說道三月之內,若是左總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這顆腦袋就不要了,莫非這人真是來取自己的首級?但此時盧云早已看開身外之事,聽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驚,便又鎮靜如常,笑道:“秦將軍若是想為石大人出氣,要好好教訓一下小可,盧云倒也不會推拒,自當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給盧云斟了一杯酒,盧云舉手接過,正待要喝,猛地一陣掌風襲來,秦仲海竟出掌來攻,盧云見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來,已是不能不守。

  盧云一聲輕嘯,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來得好。”招式一變,三指攏起,使個鶴嘴翹,逕往盧云腕上穴道點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議。

  盧云細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無論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處穴道都會被點中,慌忙之中,不及細想,霎時握緊五指,化手刀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門面打去。這拳若是打實,以盧云此時的功力,便是一頭牛也能給打得骨斷筋折,何況一個活人?

  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盧云以手刀來攻,無論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本來秦仲海以為勝負立判,想不到盧云又有這種怪招生將出來。

  秦仲海大喝一聲,手腕一翻,化鶴嘴為虎爪,一瞬間手臂暴長,也是往盧云門面抓落。這招後發先至,不待盧云的拳頭碰及門面,便能將盧云重創,端是厲害無比。

  兩人交手數招,盧云心中已是駭異無比,他生平動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侖掌門卓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險些在他手下送命,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幾歲,變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凌昭稍遜,委實可畏可怖。

  盧云這時滿心疑問,手上又連連遇險,腦筋忽地清楚起來,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決計討不了好處,不如以內力見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掌向內,運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臉面給抓傷,也絕不讓秦仲海占得上風,使得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絕活。

  秦仲海見他這般硬拼,不敢怠慢,橫掌當胸,以逸待勞,硬生生接下盧云開碑裂石的雄渾內力,剎那間兩人掌力相交,砰地大響。

  盧云只覺秦仲海內力剛猛至極,一個個浪頭沖向掌心,重重疊疊,無止無盡。此時盧云習練內力已有兩年余,仗著“無絕心法”的大威力,內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雖在秦仲海強攻之下,勉力承受,卻也不見得為難。

  約莫一柱香時間,秦仲海仰天大笑,將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內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盧云見秦仲海如此說話,心中訝異,正待回話,只見秦仲海忽地離桌,向盧云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來莽撞,驚嚇了公子,還乞海涵。”

  盧云見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來,跟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本以為公子只是個讀書人,萬萬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盧云疑惑之間,只是嘿嘿兩聲,不見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將軍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圍上來,在我面前把你胡罵一通,這些人說你怎生狂妄,怎生無知云云,嘴上說得真個難聽!”

  盧云聽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將,倒似有意為自己分辯,不禁一愣,忙道:“秦將軍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聽將軍府的白疑罵得你狗血淋頭,又把你說的話話轉述一遍,我原本蠻不在乎,哪曉得越聽越驚,全身涼了半截,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精辟見解!這個叫盧云的小子未赴戰地,單憑一張臭圖,便能洞悉軍機至此,真乃是曠世奇才!他媽的,咱們再喝一杯!”說著豎起大拇指,又替盧云斟上了酒。

  盧云聽他稱許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嘆了口氣,黯然道:“盧某一向口快,從來都是得罪人多,討好人少。秦將軍何必為我開脫?”

  秦仲海呸地一聲,道:“盧公子不必過謙,那就顯得虛偽了!古來名士豪杰,豈能與凡夫俗子共處?對便是對,錯便是錯,何必討誰人情?”他舉起酒杯,道:“本以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無人能知兵法,誰曉得陋巷之中,方有臥龍!來,秦仲海敬你一杯!”說著舉起杯來,一口喝乾。

  盧云聽他以“臥龍”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湯,臥龍哪!那是多少讀書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則楚勝,助漢則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嗎?他一時怔怔出神。

  秦仲海夾了塊牛肉,大口咀嚼,囫圇地道:“我聽那群王八蛋罵了你一通,一時心中大喜,心想這種奇才不能不見。連夜打聽之下,趕到伍定遠那兒,誰知他的管家說尋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萬萬不可錯過了時機,問了你的相貌打扮,趕忙在京城里四處尋找,天幸給我在這兒遇上啦!看來老子運氣不壞,半點不壞!”說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樣甚是隨興。

  盧云聽他說得真摯,又對自己如此推崇,雖與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動。

  秦仲海笑道:“將軍府這些酒囊飯袋,除了吹牛拍馬,還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盧公子允文允武,曠世奇才,乃非常人也,來來,咱再敬你一杯。”

  盧云拱手謙遜,慌忙道:“秦將軍錯愛了。”這回終於舉杯起來,兩人一飲而盡。

  秦仲海喝了這杯,卻是愁眉苦臉,只聽他唉聲嘆氣,說道:“唉!這伍定遠真是好福氣,有你這等豪杰相隨,想我秦某征戰多年,至今連個像樣的幫手也沒有。盧公子,不知你現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軍虎轎營參軍?還是兵部車駕?”

  盧云聽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級的官爵,自己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小職位,連“官”這個字都稱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邊任馬弓手。”馬弓手不過是馬軍小卒,連編制也無,領得是小兵小卒的餉。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蘊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盤掉落滿地。那小二先前見他們打起架來,已是擔心害怕,這時又見秦仲海這等模樣,更是嚇得縮在一旁。盧云見他無端發怒,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也是大吃一驚,急忙退開,怕他又暴起動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遠要你當個馬弓手?那何不讓諸葛武侯去掃大街?又為何不叫張子房去挑大糞!”一時怒斥連連,如同猛虎狂嘯。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國的諸葛孔明,張子房則是漢初三杰中輔佐高祖的張良,盧云聽他話中之意,竟是如斯抬舉,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這人行事出人意表,實在不知要如何應付,盧云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相勸。

  猛見秦仲海沈肩彎腰,刷地一聲,拔刀出鞘,刀上竟帶著火紅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奪目。秦仲海說道:“放我火貪一刀在此,就見不得虎落平陽之事!盧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盧云呆了半晌,道:“秦將軍不必如此,我反正要離開北京了,你千萬別為小人費神。”

  秦仲海還刀入鞘,奇道:“你要離開京城?那又是為什么?”盧云嘆了口氣,滿是無奈之意,一邊把木桌扶起,一邊收拾地下的碗盤,店家連忙搶上,給兩人換上了碗筷。

  秦仲海見盧云滿腹心事,料想一時套問不出,便道:“盧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時,你跟我來,我讓你見識些新鮮把戲,到時盧公子若是要走,卻也不遲。”說著轉身出門,示意盧云過來。

  他見盧云兀自坐著,遲遲不舉步,似有遲疑之意,便朗聲道:“盧公子智勇雙全,何必畏懼?秦某難道會害你嗎?”

  盧云見這人處處透著怪異,可又不像要對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這人的模樣,當是個豪邁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將軍府那些勢利之輩,與這種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過去數年來的歷練,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知交好友,與伍定遠雖曾共歷患難,但兩人日後際遇相差過大,已有話不投機之感,眼前這個秦仲海看來英風爽颯,絕非小氣無恥之徒,想來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來訪,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將軍錯愛,在下豈敢推拒?”

  當下盧云便隨秦仲海出門,兩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緩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來,身著戎裝,向秦仲海躬身行禮,跟著牽過兩匹高壯駿馬,秦仲海道:“盧公子,請上馬吧!”盧云不疑有他,輕輕一縱,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駕韁繩,縱馬先行,飛馳而去,盧云緊跟在後。

  雙騎奔至城門,守城的軍官一見秦仲海,立時奔上來,喜道:“秦將軍來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說道:“過兩天我再找你尋樂,你先開了城門!”他取出令牌,讓那軍官驗過,兩人飛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馳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別有一番凄清,盧云回首望著北京城,一會兒想起顧家小姐,一會兒又想到伍定遠,心中五味雜陳。

  行不多時,只見秦仲海往一處荒僻山丘馳去,銀白月色下,只見山道荒煙,地下兀自積著殘雪,盧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為何要領著自己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對自己不利?但他轉念一想,尋思道:“這人看來是個豁達大度、不拘小節之人,絕非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對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與我破臉,又何必大費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嶺再動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實許多。

  行到峰頂,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馬,盧云忙勒住疆繩,也跳下馬來,只見此處荒涼寂靜,實在看不出什么特異之處。

  秦仲海似乎知道盧云的心思,說道:“我想這兒空曠寧靜,是個說話談心的好處所,倒沒什么用意。盧兄弟隨意坐吧!”說著仰天臥倒。

  盧云也不說話,只離鞍下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腳下哪!”盧云從丘上望下,只見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樓臺房舍,城墻瓦弄,莫不在眼前。盧云想分辨出顧家大宅,一時卻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盧云牽掛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兒,笑道:“盧公子要瞧紫禁城嗎?你瞧,就在那兒了!”說著朝一處指去,盧云引頸眺望,只見大小宮殿重重疊疊,煞是雄偉,這京城歷經數朝整建,規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長笑,說道:“盧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這時也在我們兩人腳下睡覺!哈哈!哈哈!你奶奶個雄!”

  盧云驚得呆了,他雖然個性激亢、多遇逆境,卻從未說過如此大逆狂言,一時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盧云知道這幾句詞出自“鄩陽樓記”,過去曾盛極一時,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這幾句詞意思是說“我年輕時候讀過多少經史子論,長大以後又屢經歷練,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發跡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冤讎,血染鄩陽江頭!”

  這幾句的意思不難了解,正是“哪知道我變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臉上還被刺上了花紋,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紅那鄩陽江頭啊!”

  盧云想著這幾句話,這幾年自己飽受世人嘲笑排擠,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卻被迫賣面維生,浪蕩江湖,忍不住一聲清嘯。

  秦仲海道:“大丈夫當執三尺青鋒,血戰南北,縱橫當世,這才不枉了此生!盧公子,你說是嗎?”盧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為逃犯,斷卻他一生出頭之路,不由得嘆了口氣。

  秦仲海伸過手去,握住盧云的雙手,朗聲道:“盧公子,你我素未謀面,秦某卻為何找上你來?”

  盧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卻自問自答道:“一來只為秦某看不慣世間涼薄,最恨英雄不得志,聽聞兄弟的處境,頗有惺惺相惜之感,這才作興相邀;二來我征戰多年,手下雖有猛將,卻無一個運籌帷幄的策士,日昨聽人提及兄弟,星夜便來相尋,盧兄弟,我實話實說,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見秦仲海情真意切,盧云心下感動,情知秦仲海確實見重,只是過去不是沒有人賞識自己,想那兵部尚書顧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盧云心中一陣激湯,他遙望星空,尋思道:“我自始至終難忘功名,卻陰錯陽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國難投、有家難奔,糟蹋了這一身的抱負,我…我當真一世賣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卻要我如何答應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語。

  秦仲海見他沈默,忍不住道:“盧兄弟為何不答應?莫非看不起秦某?”盧云輕嘆一聲,道:“對不住秦將軍的好意,我不能答應。”

  秦仲海嘿地一聲,大聲道:“你打算這樣過一世么?就這般做個無足輕重的面販么?”

  盧云身子一顫,耳邊忽地響起自己在山東大牢里說過的幾句話。

  那日獄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頭認罪,但抵死不從的他,卻從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難襲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那臨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過苦難,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顆圣賢心。

  盧云出身微賤,父母都死在貧病交迫之中,一個佃農之子,靠著在廟里做粗工活了下來,十余年寒窗之苦,只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是一個毫無將來的逃犯。

  盧云淚眼朦朧,猛地低下頭去,嘆道:“秦將軍,我也不瞞你,盧云三年前科舉不中,淪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淚水,望著腳下的京城,續道:“非是盧云不識相,不懂得將軍的好意,但想我盧云一個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卻要我如何擔當?”說著把當年如何受人誣陷,如何被迫逃獄,如何奔波南北等節,一一都說了,只略掉揚州顧家一段,以免連累顧嗣源。

  也是盧云這幾日心中悶的狠了,他自揚州以來,不論是親厚如顧嗣源、患難如伍定遠,他都堅忍身世不說,誰知這時卻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朝廷命官說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秦仲海聽罷,忽地仰天大笑,盧云從未與人吐露身世,這時竟遭訕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將軍!我把隱私說與你聽,你卻這般發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斂神態,莊容道:“盧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臉嫩,我軍里十個八個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殺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還怕你這點小小事情?”

  盧云聞言一愣,奇道:“竟有這等事?秦將軍領得可是天兵禁軍啊!”

  秦仲海笑道:“說是天兵,名喚禁軍,還不都是個扛刀賣項的苦力?都說好男不當兵,你想,誰放著好好生計不干,卻在軍中曉行夜宿,爛命一條,富貴也沒瞧個影兒?要不是犯了教條,落得有家難歸,誰想冒那生死大險啊!實在話一句:便是街邊乞食,也強過遠配邊疆。”

  盧云搖頭道:“邊疆辛勞、沙場戰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軍旅,只怕也不能出頭,到死都是無名之輩,想來不知有多少閑氣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還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記拍在盧云肩上,大聲道:“盧兄弟這是什么泄氣話?他日咱們干下大事業,北滅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時甭說你那一點小小過錯,就真個殺人越獄,還怕皇帝老兒不赦你那一點小罪么?屆時不但還你一身清白,說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貴榮華!”

  盧云原本心灰意懶,此際聽得秦仲海點醒,他心中一震,尋思道:“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這節?倘若我為朝廷立下大功,獲旨赦罪,還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盧云抬頭望去,只見秦仲海眼中盡是激勵神色,他心下感激,顫聲道:“什么官祿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見天日,還我清白,在下決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湯,竟爾流下淚來。

  秦仲海見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緊握住盧云雙手,大笑道:“盧兄弟只要愿意拔刀相助,憑公子一身謀略武功,還怕不名動公卿嗎?”

  盧云淚流滿面,仰天長嘯,似要把那滿腹冤屈,直拋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這兩人均是內力深厚之輩,這時嘯聲震天,那岡上本有鳥獸棲息,都教他二人嘯聲震醒,只驚得群鴉悲鳴,小獸亂走。

  卻說伍定遠這日剛自回府,那管家卻忙不迭地來報:“老爺,你那姓盧的莊客不知怎地,昨晚獨自走了。”伍定遠吃了一驚,急問道:“這…這卻從何說起?我這幾日沒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來?”

  管家勸道:“老爺,這姓盧的不過有些小恩情與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見他做上一件兩件,這種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遠聞言大怒,喝道:“胡說!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過甘苦,共歷患難,我能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換來的!如今他不告而別,定是覺得我虧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見伍定遠發了這許多脾氣,只有唯唯諾諾而去。

  伍定遠慌張間奔出門去,便去尋訪盧云下落,他連著上了幾處酒家,都是盧云平日慣常去的地方,卻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費了一日的工夫,卻一無所獲。他嘆了一聲,走進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壺老酒,自飲自酌起來。伍定遠喝了兩杯,心道:“也是我這幾日煩惱公務,卻把我這個弟兄給疏忽了。我和盧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卻不告而別,唉,真是從何說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從黃老仵作給人殺了之後,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好容易才有這么一個生死至交,他卻這樣離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個人了。這漫漫京城歲月,無親無故,卻要如何排遣?”百般無奈中,想到自己舉目無親的景況,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卻有些濕潤。

  伍定遠自小父母雙亡,一直在涼州衙門里打雜維生,本來便要平平庸庸的渡過一生,誰知到了十六歲那年,遭逢了一個奇遇,他偶然間幫助了一名落難的俠士,那人為了躲仇家,竟在西涼長居下來,感恩圖報之余,便傳了伍定遠一身武藝,到得他二十五歲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涼城,死前吩咐伍定遠,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為世間伸張正義,伍定遠悲痛之余,感念師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遠二十八歲那年接任西涼府捕頭,三十四歲便威震黑白兩道,連破無數大案,只是他為官正直,雖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卻遠比那幫貪官污吏來得嚴明,如此一來,朋友卻少了,沒有半個知心。屬下又多是奉迎拍馬之徒,那日在西涼馬王廟外,便已見識了世間冷暖,相較起來,路見不平的盧云是何等的可貴。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盧云的許多好處,忽地想道:“我這盧兄弟平日難得一笑,鎮日價愁眉苦臉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來他過去必有什么傷心事。唉…盧兄弟這人脾氣太強,從不吐露他的來歷,每次我問他,他總是支支吾吾的,難不成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可他怎么不跟我這個做哥哥的明講?”

  他灌了一杯酒,連連搖頭,又想道:“我們初識之時,他還是個頂有骨氣的人,怎么到得後來,卻變成好吃懶做的醉鬼一個?回想起來,好像打那回拜壽之後,他就成了這個模樣。究竟那天有什么事發生?莫非顧尚書府里的人欺侮了他?還是怎地?”他是捕頭出身,外表雖然粗豪,但凡事卻極為把細,此時便細細思索起來。

  忽然一旁有人說話:“店家!看座!”

  伍定遠一怔,斜目看去,只見十來個錦衣衛裝扮的人走了進來,他心中一驚,暗想道:“這些牛鬼蛇神又出來了!不過我現下是朝廷命官,想來他們也不敢拿我如何!”話雖這般說,但仍不愿與這幫人朝相,當即背轉身子,低下頭去。

  只聽一旁錦衣衛中有人說話,說道:“安統領,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幾件大事,想來沒一件好辦,你老可有什么對策?”卻見一人面如重棗,腰懸寶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說兩句,省得大家心煩。”

  伍定遠斜目偷眼,只見進店來的校尉共有十來人,但與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認得都是錦衣衛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頭大馬,一張大臉煞是嚇人,名叫“雷公轟”單國易,一人油頭粉面,臉上生了些麻子,喚叫“九尾蛟龍”云三郎。伍定遠這幾個月來與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極熟,便把這兩人認了出來。

  他轉目再看,卻見余下的那人舉止端凝,氣勢不凡,伍定遠一見這人,忍不住咦地一聲,心道:“怎么這人也入了錦衣衛?”眼前這人頗有來頭,與伍定遠照過幾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郝震湘。這人過去專教天下諸省武藝,也曾遠赴甘肅,點撥過伍定遠的武功,只是此人個性正直,不知為何和錦衣衛的人混在一起?伍定遠心中頗感奇怪,但他見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認?當下靜坐不動。

  伍定遠佯裝喝酒,卻聽那云三郎道:“想來也真嘔的,原本伍定遠那混蛋便要給咱們拿住,誰知道半路給那姓楊的劫走,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伍定遠聽他們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驚,想道:“隔了這許多時日,這些人還是念念不忘那張羊皮,看來我平日還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們的毒手。”

  那“雷公轟”單國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楊郎中居然敢在我們面前出手,瞧他年紀輕輕的一個書生,卻有這個膽子。”云三郎笑道:

  “他媽的,區區一個楊肅觀,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楊遠的面上,便十個也殺了,統領大人,您老說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帶不豫,只低頭喝酒,卻不接口。

  那“蛇鶴雙行”郝震湘一直低頭不語,這時忽然道:“兩位適才所言,實是大謬不然。”云三郎臉露不悅之色,哼了一聲,道:“郝教頭此話怎說?”

  郝震湘雖已四十來歲,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時日卻不甚長,不過他武功高強,辦事周到,這幾個月來積功升等,上去得比誰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邊的得力助手,云三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對他心生不滿,此時又聽他說話無禮,對前輩毫無禮貌,忍不住便想發作。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身懷絕藝,萬萬小看不得。倘若兩位心存輕視,恐怕日後要吃上大虧。”云三郎冷笑道:“聽你把他吹上天去啦!這楊肅觀有什么本領,你倒給我說說。”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的師父不是別人,正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天絕僧,想來各位也聽過他的大名,江湖公認此人為少林第一高手,楊郎中是他的關門弟子,武藝如何,可想而知了。”

  云三郎嘿黑一笑,說道:“什么天絕僧、地絕僧,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過是廢人一個,少林寺除了這個老東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來嚇唬人啦!”郝震湘搖頭道:“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這兩句話大夥兒聽過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剛,人人武藝高絕,四人的武藝都足以開山立派,揚名江湖,何況寺中第一高手天絕僧?云都統說話可得小心些了。”

  云三郎心下狂怒,正要發作,忽聽單國易笑道:“喂!你倒說說,若以我的武功與四大金剛較量,勝負如何?”郝震湘面無表情,道:“若以真實武藝較量,尋常門派的掌門都與四大金剛相差甚遠,更別說是單兄了。實在話一句,便是你們幾人合力,也不見得討得了好。”

  伍定遠聽這位槍棒教頭侃侃而談,言語之間,頗具氣度,絲毫不以贊揚敵人為恥,可說是極厲害的將才,心道:“聽說錦衣衛近年來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這云三郎之類的家伙。不知這安道京怎地開竅,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極。只是這郝教頭個性剛直,很容易得罪人,想來他這話已然開罪這幾人。”

  果然云三郎怪眼一翻,氣往上沖,怒道:“好家伙!你說我們幾人合力也斗不過少林和尚?那么你呢?憑你郝教頭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剛的對手?”

  郝震湘面無表情,道:“憑我的蛇鶴雙行,足與少林靈真的大力金剛指一拼。”

  云三郎大怒,與單國易互望一眼,兩人一起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郝教頭如此悍勇,我們兩人決定聯手向你請教幾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聽好了,有貨有料,何不現在見個分曉?又何必找人撐腰?你有種便出來單挑,生死由命,愿賭服輸,要給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積德。怎么樣?”

  郝震湘神色儼然,伸手往門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兒外頭說話。”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伍定遠心下暗笑:“錦衣衛里全是些酒囊飯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調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錦衣衛眾人便要自己干起來,安道京連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溫言道:“郝教頭請坐。”跟著向云三郎喝道:“你們兩個給我坐下,郝教頭是什么手段,你們過幾日便能見識了,猴急什么?”

  云三郎心下不服,大聲道:“統領!你這般維護這個小子,如何讓兄弟們服氣?他進來得晚,升得卻比誰都快,平日講話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訓他一番,只怕這姓郝的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啦!”

  云三郎平素最愛顏面,見郝震湘說話時沒給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燒,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門戶中的長短事。

  安道京見眾人都有不滿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們這樣小氣?郝教頭是我一手提拔的,你們有何不滿?”

  云三郎哼了一聲,道:“統領千對萬對,就是弄錯了這個混蛋。憑他也配當什么教頭?要跟他過招,卻像只縮頭烏龜似的。”

  郝震湘猛聽此言,雙目一翻,兩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轟”單國易見他這幅模樣,冷汗流了一身,那云三郎卻渾不自覺,兀自大聲數說。

  安道京這幾日心煩無比,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頭爛額,深怕有所閃失,這才找來郝震湘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幾件大事辦得妥妥切切。待得楊肅觀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數落他的不是,說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為,如何騷擾王公大臣,更讓人感到憂心煩悶。想到近日連遇艱難,屬下還鬧成這等模樣,心中氣憤已極,不覺大喝一聲:“他奶奶的雄!”眾人聽他怒喝,都是一驚,紛紛安靜下來。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聲道:“郝教頭是什么身手?你們兩人購得上資格去領教嗎?那日為了伍定遠走脫的事,昆侖山硬派我們的不是,和咱們說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結果人家不過出來了兩個人,就打下咱們十八名教頭,看得江大人連連搖頭!那時你們兩個畜生在哪里?”

  云三郎咳了一聲,似要說話,安道京用力一揮手,把他的話頭壓了下去,跟著站起身來,指著云三郎的鼻子猛罵:“你這死小子給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頭恰巧在場,出手抵御,你們又有誰擋得下劍蠱屠凌心?他這種手段,難道不該升為槍棒總教頭么!你們兩人既混蛋又糊涂,給我好好反省了!”

  這事伍定遠也頗有耳聞,聽說昆侖山火并錦衣衛,在江充面前把十來名好成重傷,錦衣衛鬧了個灰頭土臉,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本錦衣衛已然全軍覆沒,要不是臺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劍蠱”屠凌心激戰數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職查辦,哪能坐在這里發號施令?只是伍定遠萬萬沒想到,那名校尉卻是舊日刑部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的郝震湘。

  云三郎道:“那時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連卓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記,罵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三郎吃了一驚,低頭不語。

  郝震湘低聲道:“統領息怒,這里耳目眾多,不宜談論公事。”

  安道京嘆息一聲,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三郎等人被數落一陣,面上無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猶在咬牙切齒,兩眼直覷著郝震湘,心里說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煩意亂,眼見屬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澆愁,當下連盡十來碗烈酒,猶覺不足。

  眾人吃喝一頓後,便欲離去,云三郎叫過掌柜,喝道:“這頓飯全算在直隸衙門的帳上,你們幾時去收,爺爺都會給你們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爺臺們肯來小店光臨,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么敢要爺臺壞鈔?”

  郝震湘冷眼旁觀,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鼠竊狗偷之輩,便是這種行徑!”云三郎怒目暴喝:“怎么樣?看不慣嗎?我操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們若是缺錢花用,只管上大戶人家取去,富老爺他們有的是錢,如何壞了這些窮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統領乃是當朝從六品的大官,昔年武舉的榜眼,怎能到處吃白食,做這等小氣之事?咱們錦衣衛的名聲,全是給你們這種人搞壞的!”

  云三郎想要動手,卻是不敢,只氣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錢包,叫過掌柜,算了錢給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發抖。

  安道京走了過來,拿出一個金元寶,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記,大聲喝道:“郝教頭說得對極!咱們若要使錢,便該上豪門縣官去討,怎能吃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們這幾個人的陋規惡習,該給我改改啦!”

  伍定遠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隨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寶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這份手勁確實驚人,無愧錦衣衛統領之名。一旁那掌柜又驚又喜,身子颼颼發抖,兩眼卻直覷著桌上的金元寶,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遠見錦衣衛眾人走得遠了,這才走出店來,他甫一出門,卻聽背後一人叫喚:“伍捕頭!請留步!”

  伍定遠自來京城以後,人人都稱他伍制使,或喚他伍大爺,從未有人再叫他伍捕頭,這下聽得親切,一股他鄉遇故知的體會,忽地涌上心頭,伍定遠回頭望去,只見一名漢子雙手環胸,正自站在門前。

  伍定遠凝目看去,卻是方才在店里見過的“蛇鶴雙行”郝震湘,他大吃一驚,連忙戒備,臉上卻裝作沒事,笑道:“原來是郝教頭,還真是巧啊,咱們好些年沒見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說道:“伍捕頭說得是什么話,適才咱們不是在店里照過面了嗎?你什么時候也來這一套虛偽工夫了?”

  伍定遠尷尬一笑,看來郝震湘目光銳利,已然見到自己,雖然心頭發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懼,當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緣,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閑聊幾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難得伍捕頭如此念舊,我就不客氣了。”

  伍定遠見他答應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憚,兩人昔日不過相互認識,稱不上什么好友,現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門來,卻不知是吉是兇,但他向來沈穩,當下不動聲色,一路引領,將他帶回府中。

  兩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伍定遠命人奉上茶來,也陪坐在旁,心下卻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啟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遠心道:“看他模樣,說不定真是過來敘舊。我可別太小氣了。”他咳了一聲,找了個話頭,道:“不知郝教頭何時入了錦衣衛?原本教頭不是在山東任職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全是命運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遠聽他有意敘舊,心中略略放心,便問道:“此話怎說?莫非郝教頭得罪了什么人?”聽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無路,這才委屈在錦衣衛麾下辦事,但此人行事向來沈穩,照理不會有這等情事生出,伍定遠不由得暗暗奇怪。

  卻聽郝震湘長嘆一聲,道:“不瞞伍捕頭了,前兩年我在山東路見不平,見了一名富家公子調戲少女,便當場出手阻攔,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懲戒了一頓。”伍定遠自知郝震湘本領了得,當下微微一笑,道:“這群無賴欲上郝教頭,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誰倒楣還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卻是個一不能碰、二不能罵的人,我那一頓好打,打的卻是山東提督的兒子。”

  伍定遠久在公門,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煩了,他慘然一笑,搖頭道:“這可慘了,想來教頭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媽…好不兇狠,非要我賠命不可,還要我全家一起充軍,我一家老小給衙門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連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親戚,誰知世態炎涼,我那親戚硬是不收留我們,逼得我們一家子淪落街邊乞討。”

  伍定遠心下惻然,搖頭道:“世間冷暖,總要到患難之際才看得出來。所謂日久見人心,便是這個意思了。”說著想起盧云,不由得長嘆一聲。

  郝震湘續道:“眼見全家挨餓受凍,想我郝震湘練了一身武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餓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臉皮,在街邊賣藝維生。”伍定遠嘆道:“真折煞教頭了。”

  郝震湘嘆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運乖離,都已淪落到這個田地,那日還冒出十來個無賴尋晦氣,硬賴我欠他們的錢,非要咱拿閨女來償,我氣憤不過,當場出死了兩人,連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卻沒法子救我。”

  伍定遠罵道:“這群無賴真他媽的喪盡天良,要是我當捕快,非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舊日還是捕頭們的教習啊!虎落平陽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頓毒打,把我折磨得厲害,每日里連飯也沒得吃,整整過了五日,那縣官便把我押出去問斬。”伍定遠聽他如此下場,不由得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場之時,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見到全家老小站在街邊哭泣,心里雖然難過,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橫,想就此解脫。到了刑場,卻有兩人監斬,一人是縣官,另一人卻穿得錦衣衛的服飾。”

  伍定遠心下一凜,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頷首道:“正是安統領。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懶得理會誰是誰,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劊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劊子手見我嘮叨,便與我口角起來,夸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強云云,我聽得心頭火起,罵道,小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腦袋的學問大著很,砍頭之前,先摸好頸椎,記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勁,不然腦袋砍不掉!旁觀眾人聽我如此說話,都是大笑不止,安統領拍手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來!來!喝兩杯再死吧!說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給我喝,我那時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彎下腰來,酒水卻灑了出來,我哈哈一笑,說道,別糟蹋了好酒!跟著運起內力,凌空一吸,那酒水雖然隔了數尺,卻還是給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連連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遠也是大笑不止,說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頭一人有膽如此!”

  郝震湘乾笑兩聲,道:“伍捕頭見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動,待得見我使出這手功夫,立時站了起來,沖到刑場之中,大叫道,好一條漢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遠聽了這席話,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廠衛,便乾笑兩聲,道:“想來安統領敬佩你的武藝,這才起了惜才之心。說來郝教頭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搖頭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隨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曉得,我是如何看待這些廠衛之人…唉!誰知我現下也成了一員…”他自知話多,忙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伍定遠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對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則以郝震湘的硬脾氣,如何能與這幫狐群狗黨混在一起?只是兩方敵我分明,他雖與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勢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遠輕嘆一聲,取過茶壺,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頭,聽你這般說,你今日會找上我來,純是因為安道京的緣故?”

  郝震湘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伍捕頭說的沒錯,我今日找你,不是為了說這些嘮叨事情,卻是為安大人傳話而來。”

  伍定遠知道他說上正題,當下哼了一聲,道:“教頭有話直說,不必隱瞞。”

  郝震湘皺起眉頭,似在思索如何啟齒,伍定遠也不催促,只是皺著眉頭,等他開口問話。過了良久,只聽郝震湘道:“據說伍捕頭入京之後,已將那東西交給朝中大員,是也不是?”伍定遠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動聲色,道:“伍捕頭,你可知現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侖山?”

  伍定遠想起少林寺靈音大師、李鐵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緩緩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為了伍某,不惜與卓凌昭一戰,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點頭道:“伍捕頭難道不關心這些人的安危?”

  伍定遠心中一驚,尋思道:“聽郝震湘的語氣,倘若我不交出東西,昆侖山便要殺人泄恨,莫非他便是傳這等訊息來的?”他心念一動,說道:“郝教頭若想傳話,卻是找錯了人,眼下東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轉入柳侯爺手中,郝教頭若有話說,該去找侯爺才是。”

  郝震湘搖頭道:“我只是奉命而來,把幾句話轉給定遠兄,至於定遠兄欲待如何,那也悉聽尊便。”伍定遠冷笑道:“好吧!念在我們還有幾分交情的份上,我就聽閣下把話交代完,也好讓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兩字拉得特別長,著意譏諷郝震湘。

  郝震湘臉上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寧定,說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強,眼下形勢禁格,他雖然動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轉,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一定買通殺手,不殺你滿門老小,誓不為人。”

  這幾句話極具恫嚇之力,伍定遠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江充若要殺他,柳昂天手握證物,必然有法子報復,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勢,伍定遠必然大禍臨頭,想到成家立業之後,每日尚須提心吊膽,忍不住臉上變色。

  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就是這幾句話,沒有別的了?”郝震湘點頭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遠低頭不語,忽然嘆了口氣。

  郝震湘道:“伍捕頭若是擔憂,何不送上東西,也好圖個平安?”

  伍定遠忽爾大笑,說道:“郝教頭啊郝教頭!那日我若是貪戀榮華富貴,早在西涼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現在才死?你回去轉告你的主子,就說我伍定遠的腦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種的隨時來拿!”

  郝震湘聽他說話漸漸無禮,便板起臉來,冷冷地道:“我念在舊識一場,該說的也說完了,伍捕頭自重。”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與錦衣衛之間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頭,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頭也不回,說道:“伍捕頭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遠道:“都說你是一條漢子,現下和豬狗混在一起,難免沾了一身屎,我說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轉過身來,大怒道:“姓伍的!我不過是混口飯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遠裝作滿臉不在乎的神氣,說道:“郝教頭何必動怒?若是心中無愧,便當我是一個妄人,也就罷了。”說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殺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雙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響,眼中布滿血絲,只聽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來我那日便該死在刑場,好讓我全家淪落街邊行乞,好讓我老婆女兒靠著娼戶賣淫的骯臟錢來養家活口,伍捕頭,你何曾可憐過我這種人的處境?”

  伍定遠見他這幅模樣,想他一條鐵崢崢的漢子,卻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說越響,大聲道:“這世道有多難啊!你要見不平了,出頭了,隨時落個不得好死,誰倒楣?誰可憐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頭,我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報國,把一身本領獻出來,別的什么也不想!”

  伍定遠搖頭道:“別說了,你現下為虎做悵,死時臭名萬古,終究沒有好下稍!”

  只見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遠尋思道:“憑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時要傷我,只怕易如反掌,不過大家總算相識一場,想來他也不會這么小氣。”

  忽聽郝震湘冷笑一聲,說道:“伍捕頭,你口中說得漂亮,口口聲聲罵我無恥卑鄙,你可知道外頭把你多得有多難聽啊!”

  伍定遠心中一凜,但臉上仍裝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頭編排我的陰損話,但說無妨。”

  郝震湘搖頭道:“本來定遠兄為了燕陵鏢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丟官亡命,江湖好漢,無不敬服。連我遠在山東,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待得各方好漢都給昆侖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脫之時,天下英雄都為你慶幸,直說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誰知過了幾個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種說法,難聽之至。”

  伍定遠冷笑一聲,說道:“什么說法!你說清楚點!”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頭為人行俠仗義,獨自逃走之後,必會回頭搭救舊日弟兄,誰知伍捕頭到得京城後,搖身一變,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卻不見他苦惱憂心當日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記得自個兒過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買樓進仆,好不威風?霎時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伍定遠聽他如此說來,只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

  郝震湘續道:“原本四處可見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發全給衙門收拾了,朝廷還加官晉爵,好不快活。這中間若非有詐,卻怎會如此?江湖上都說你給奸黨收買,臨到頭來,乖乖把東西交出,好換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無恥,直教江湖好漢齒冷!可憐少林寺靈音師徒、李鐵衫莊主一家,全給人做了富貴功名的墊腳石!”

  伍定遠一張臉變得慘白,萬萬沒料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是惡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廢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廷奸黨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頭你呢?你便是這么理直氣壯么?”

  伍定遠頹然道:“那日我命懸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漢相助,輾轉逃亡,千鈞一發之際,才被當朝大將軍柳大人救起,眼見御史王寧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無人能救得我,我這般做,難道有錯嗎?”

  郝震湘搖頭道:“伍捕頭,傳言如此,你同我說這些緣由,我也幫不上你。無論如何,我話已帶到,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伍定遠正待回答,忽聽管家叩門道:“老爺,柳侯爺府上來人傳話,說有大事會商,要你馬上過去。”

  郝震湘面無表情,拱手道:“伍捕頭公務繁忙,我這就告辭。”說著轉身出去,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動,忽道:“郝教頭聽我一言,再走不遲!”

  郝震湘停下腳來,回頭道:“伍捕頭還有什么吩咐?”

  伍定遠道:“閣下是一條鐵崢崢的好漢,何必和江充、安道京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薦引薦,日後投效柳侯爺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閃過一絲感傷,但這神色一隱而去。他搖了搖頭,道:“北京的官場就這么點大,豈能容得下一個反覆小人?伍捕頭的好意我心領了。”他走出大門,忽道:“咱們來日再見,只盼不必殺個你死我活。”

  伍定遠聽他這么一說,心中忽然想到兩句話:“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人”,活在此時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遠心煩意亂,卻聽一旁管家連連催促,說侯爺府上催促甚急,伍定遠怕延誤軍機,急忙趕赴將軍府。

  伍定遠甫進柳宅大門,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遠定睛一看,卻是平日相熟的一名軍官,那人姓趙,也是個制使,平日常與伍定遠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趙制使悄聲道:“伍兄啊!看來大事不好,今兒個早朝時,江充大人向皇上進了讒言,連上幾本奏章,說咱們柳侯爺府里不乾凈,收留好些窮兇極惡的逃犯,怕要意圖不軌哪!”

  伍定遠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腳剛走,彈劾後腳便到,他顫聲道:“什么收留逃犯?此話怎說?”

  那趙制使搖頭道:“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說你在西涼殘害良民,無所不為,棄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來,不知用了多少銀兩,向柳侯爺捐了個制使,又在京城大搖大擺,無法無天起來。”

  伍定遠全身顫抖,也不知是氣是怕,咬牙道:“豈有此理?我一路千辛萬苦,便是為了一樁沈冤血案,這江充實在惡毒,到這刻也不放過我!”

  趙制使嘆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間有何過節,反正這江大人的奏章上說得是陰刻無比,只把皇上氣得七竅生煙,現下派了個御史來府里探查,你可要小心應對。”

  伍定遠一聽,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心中只是叫苦連天,尋思道:“那日楊大人救起我時,便說柳侯爺拼著頭上頂戴不要,也決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師安定下來。果然這些日子也沒人敢來擾我,本想柳侯爺勢力雄大,昆侖山也好,東廠也好,沒人再敢來害我,誰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門來,現下又生出這種事端…我命運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給江充派人殺死,那也就罷了,眼前若給御史大人提審定罪,不免污臭名聲,死後怕還要被人冷言冷語。想起自己江湖名聲已然難聽,更感痛楚憂懼。

  正想間,一人長身玉立,緩緩向他走來,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慌忙間急急奔上,叫道:「楊大人,江充讒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專程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個應對不慎,不只這個制使官職不保,恐怕還要牽連入獄,流放邊疆,伍定遠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楊肅觀的手,不住拜托。

  楊肅觀眉頭緊鎖,用力握住伍定遠的手,低聲道:“伍大人不必驚慌,反倒叫人小看我們。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

  伍定遠聽他這番話,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說得是,我伍定遠向來正直,本不怕他們誣陷,皇上英明,定會還我清白。”

  兩人說話之間,已然走進大廳,只見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來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則坐在下首相陪,伍定遠心下忐忑,不知吉兇如何。

  楊肅觀進得廳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拜見何大人。”伍定遠連忙隨著跪倒,伏身低頭,不敢言動。

  那御史何大人道:“楊賢侄辛苦了,快快請起。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遠么?”伍定遠伏倒在地,顫聲道:“賤名有辱大人清聽,下官正是伍定遠。”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頭來說話。”伍定遠連忙抬起頭來,只見那  何大人年紀也不甚老,約莫五十來歲,一雙眸子緊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來,伍定遠只給他看得全身難受,忙將目光轉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遠,你在西涼為官時,可曾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貪污竊盜官銀十萬兩?快快從實招來!”

  伍定遠大驚,連呼冤枉,正待解釋,卻聽楊肅觀道:“啟稟何大人,這伍定遠乃是為人構陷,其中另有隱情,大人若要細查案情,不妨上西涼走一遭,調閱公文詳查,屆時是非曲直,必有公斷。”

  伍定遠聽了楊肅觀為自己的辯駁,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擔憂間,卻見楊肅觀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來。伍定遠心道:“看楊郎中這個樣子,好像胸有成竹,難道他有法子對付這個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聽了楊肅觀的說話,只咳了一聲,斜目看向伍定遠,一時難見喜怒。

  伍定遠見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聽柳昂天道:“我說何大人哪!我手下這伍制使,可是老實不過,若有誰說他殺害良民,偷盜府庫錢財,這老夫決計不信。”

  伍定遠聽柳昂天也為自己說話,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爺如此份量,連他也出面擔保,說不定我這次能夠逢兇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聲,走下臺階,細細打量伍定遠,伍定遠給他看得全身難過之極,兩人眼光相對,伍定遠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幾聲,實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良久,何大人忽地發出一陣笑聲,跟著轉身走回座上。伍定遠不知性命如何,耳聽他發笑,不知吉兇如何,只是擔憂不已。

  卻聽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爺都出面求情了,還有什么假的?我看這個伍定遠面相正直,渾不似窮兇極惡之輩,江大人這次舉發事端,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

  伍定遠聽他這么一說,心下大喜,忙叩首連連。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來說話吧!”伍定遠卻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動。

  柳昂天走下廳中,親自將伍定遠扶起,道:“伍賢侄,你不必驚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義膽之人,定會維護你到底,朝廷奸黨雖多,卻沒人能動你分毫。”

  何大人點了點頭,道:“侯爺說得是。想侯爺與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來江大人也該識趣,別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遠啊地一聲,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當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謝兩位大人愛護,小人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報答深恩於萬一。”

  柳昂天捻須微笑,道:“我看你也受驚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間一塊兒留下用膳,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伍定遠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遠出得大廳,冷汗已濕了一身。他給家丁帶著,行入偏廳用茶,他腦中紛亂,雖說逃過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來,想起郝震湘日間找他之事,更添煩憂。

  正想間,只見一人身著軍官服色,正向自己走來,伍定遠心亂如麻,無心理會,誰知那人卻停下腳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遠抬頭看去,見那人高鼻闊口,腰懸彎刀,卻不相識,伍定遠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伍定遠,敢問閣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雙眼瞅著伍定遠,伍定遠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見楊肅觀走來,向那人道:“秦將軍來得早了,柳侯爺這當口還忙著,你且先歇會兒。”

  那大漢也不回話,只上下打量伍定遠,伍定遠不知這人來歷,雖給他瞧得渾身難受,卻也不便發作,只不住的向楊肅觀使眼色。

  楊肅觀意會,忙道:“伍兄,讓我為你引見一位英雄人物。”說著向那大漢一指:“這位便是左從義總兵麾下頭牌猛將,秦仲海秦將軍便是。”

  伍定遠雖到京中不久,但也聽過秦仲海的名頭,忙拱手道:“伍定遠見過秦將軍!”秦仲海回了半禮,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來,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樣東西。”

  伍定遠一愣,隨即笑道:“將軍有何吩咐,下官無有不從,就怕下官貧寒簡陋,沒的讓大人笑話。”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并非要向你討錢,也不是要尋你晦氣,我今日是想向你借個人一用。”

  伍定遠心中一奇,道:“我營中將士自有數百人,秦將軍若想調遣,自當遵命,只不知將軍要借何人?”秦仲海說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遠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將軍說笑了,我軍中豈有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邊有這等人才,你卻是不知,這豈不作踐好漢、讓人齒冷嗎?”

  伍定遠聽他說得嚴厲,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話。

  楊肅觀道:“伍制使初來京城,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為,秦將軍切莫因此見責。”

  秦仲海道:“兩位大人,秦某不是來尋你們的晦氣,說正格的,我只是看不過英雄落魄,有志難伸的模樣,這才多說了幾句。”

  伍定遠忙答道:“蒙秦將軍不吝教誨,伍定遠定會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還請示下。”他不愿多做爭辯,沾惹紛爭,便趕緊蒙混認過。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邊有一人,姓盧名云,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遠一愣,隨即嘆道:“盧兄弟這幾日不告而別,至今音訊全無。”

  秦仲海冷冷地道:“這倒不勞伍大人煩心。”說著往門外叫道:“盧兄弟快進來!大夥兒敘敘舊吧!”

  伍定遠一征,只見一人緩步走進,正是盧云。伍定遠張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盧云,大聲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別?可急壞了哥哥啊!”

  盧云適才在外,不知他們對談內容,此時歉然一笑,說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給伍兄添了許多麻煩,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自個兒走了,還請伍兄海涵,恕我鹵莽之罪。”

  伍定遠低頭嘆道:“都是我耽誤了兄弟的前程,沒能叫你飛黃騰達,全是做哥哥的錯…”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盧云忙道:“伍兄千萬別自責,是小弟自己不長進,這些日子若無你照顧提攜,我卻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來對伍定遠極是不滿,這時見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氣也消了許多,打岔道:“好啦!日後盧公子為朝廷運籌帷幄,必有出人頭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難受啦!”伍定遠奇道:“運籌帷幄?這又從何說起?”

  眾人正待要說,卻聽一名家丁道:“老爺有請,諸位官人內廳用飯。”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們這些話再說不遲,吃飯要緊!”說著攜了盧云的手,逕自拉他進廳。

  一旁家丁急急攔住盧云,問道:“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盧云與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盧云脾氣一來,竟又大搖大擺的走了,忙將那家丁一推,不待盧云說話,兩人并肩走了進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擊將軍,向來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將,哪敢伸手攔阻,眼睜睜的看他們走進內廳。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請御史何大人,邀了門下眾將親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進時,只見何大人與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說話。

  那何大人雙眼一轉,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轉頭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門下真是人才濟濟啊!盡是文臣武將,英雄豪杰,你老真是眼光過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見到盧云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悅,暗道:“這伍定遠也真是的,怎么又把這人帶來?”但他不愿在何大人面前責罵部屬,當下不動聲色,要下人給他們排上位子。

  盧云本來就不愿再來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隨他一來,誰知不只進到柳府,尚要與柳昂天同桌共飲,他心中不寧,待見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渾不在意,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來。

  那何大人向伍定遠一笑,舉杯道:“伍制使,適才外頭說話得罪,全是為了公務交代,你可別見怪啊!”

  伍定遠趕忙道:“大人明見萬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會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遠這杯該喝,這可是壓驚酒,何大人喝的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頭,還倒罰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爺說的是什么話,在座英才濟濟,都是朝廷的未來中堅,我豈能不多敬兩杯?”眾人大笑聲中,一齊舉杯喝乾。

  何大人見秦仲海身著軍裝,心念一動,問道:“這位將軍可是姓秦?”秦仲海點頭道:“正是,末將姓秦,雙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楊賢侄我是熟識的,他父親楊大人與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無緣識得咱們這個秦將軍,來來,今日有緣,我們喝上一杯。”

  秦仲海見無人理會盧云,怕冷落了他,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為你引薦一人如何?”說著拍拍盧云的肩膀,道:“我這位盧云兄弟,乃是當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識。”

  何大人見盧云豐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為這年輕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輩,待秦仲海如此介紹,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個柳侯爺啊!手下奇人異士、文臣猛將,我看你這大都督坐的可穩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盧云,待聽得秦仲海這般介紹,那何大人又很是欽羨,怒氣也漸消了,連連笑道:“好說,好說!”

  眾人飲得酣暢,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賊勢日大,這帖木兒汗國拓地千里,并國數十,已有昔年鐵木真的氣勢,莫要進犯中原,再成大禍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說到了正題,便點頭附和道:“是啊!近來北境征戰不休,我朝與瓦剌稱得上勢均力敵,要是西境也有亂事,中國腹背受敵,大軍調度困難,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韓琦、范仲淹兩人鎮守,有道是西賊聞之心膽寒,物換星移,幾百年過去了,今日本朝有你們這許多英雄少年,咱們還怕什么?”說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實不相瞞,當今圣上有命,我不數月間,就要出使帖木兒汗國。”

  眾人啊地一聲,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說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趕在瓦剌之前,與西疆連絡交往,以免蠻夷包圍中國,老夫今日來此,除為定遠賢侄之事外,便是想請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點頭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來便是。”

  何大人見柳昂天一口承諾,立時安心許多。楊肅觀問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國,可曾擬定什么良策,足使兩國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無奈的神色,說道:“說來慚愧,此次我們是去和番。”

  眾人聽得和番兩字,忍不住一齊站起。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將王家之女送至蠻夷,行婚姻之約,以期兩國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蠻夷可汗念在身上的華夏血統,也當尊重中原,消弭邊疆禍患。

  柳昂天不愿手下大將出輕侮之言,連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遲,明日早朝我便上個奏章,建請皇上派兵保駕,到時大人若是不棄,我自會加派幾個干練手下,隨您一同出關。”

  何大人點頭道:“我先前擔心道路不寧,蠻夷兇狠殘暴,但現下得了侯爺的親口金諾,那就萬無一失了!”

  柳昂天問道:“此次和番,卻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輕咳一聲,說道:“這次的重責大任,全落在咱們銀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聲,嘆道:“可惜了,銀川公主高貴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卻要流落他鄉。”

  何大人道:“滿朝之中,自來只有銀川公主最識大體,若不是她,卻又有誰擔得起這個大任?”

  眾人嘆息不已,飲至深夜,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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