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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雙連拳

  這一頓好打,直把盧云打得暈倒在地,待他醒后,只見四下一片黑暗,自己已倒在柴房中。

  他頭痛想吐,耳鳴不已。心道:“世間竟有這種蠻橫之人,那裴家少爺貌似斯文,其實與路邊潑皮沒有兩樣,他們這般打人,有把人命放在眼里嗎?”心中一陣激憤,牽動傷處,又昏了過去。

  睡夢中似有人來房中看他,隱隱聽得有人說道:“別讓這件事傳出去,尤其不可讓老爺知道這件事。”似乎是二姨娘的聲音。

  不多時,阿福來送藥替盧云清理傷口,只見盧云全身都是淤血,阿福看在眼里,氣忿忿地道:“阿云哪,也算你倒霉,被這種公子哥兒打了,想報官報仇,那是難上加難啦!誰叫姨娘是那姓裴的表姨媽,真他媽的!”

  盧云一怔,道:“難怪他們敢這般兇暴,原來是仗著二姨娘的勢頭來著。”

  阿福忽地低聲說道:“阿云,老爺平常那么喜歡你,他要是知道這件事,未必會護著裴家少爺,你把事情告訴老爺,他定會替你主持公道!”

  忽聽一人喝道:“阿福!你在嚼什么舌根?”跟著一耳光打了過去,阿福吃痛,叫了出來,原來是管家到了。

  阿福低聲道:“算我倒霉,又不關我的事…”管家暍道:“還說?”阿福一驚,忙閃出門去了。

  管家拿了一個紅包給盧云,只見里頭是二十兩銀子的銀票,管家陪笑道:“盧云,二姨娘要我把這二十兩銀子給你,希望你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盧云冷笑道:“倘若我記在心上呢?”

  管家道:“你一個外省來的人,無緣無故的給人打得差點死了,按道理你該記恨才是。

  只是我勸你一句,你要得罪了姨娘,她定會將你整得死去活來,只怕在這屋里撐不到十天半月哪!“

  盧云微微一笑,道:“管家,是姨娘叫你來當說客的吧?這可是苦差一件。”

  管家臉上一紅,道:“你知道就好。姨娘現在還賠給你銀子,你還怨什么呢?算了吧!

  咱們作下人的,就是這個命。“

  盧云看著管家一張精明的臉,嘆了口氣,道:“管家,你這般替人辦事,只怕自己也很苦吧!”

  那管家料不到盧云竟這么說話,臉上閃過了一絲感傷,說道:“盧云,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裴家少爺是將來顧府的乘龍快婿,你懂了吧!老爺就算疼你,肯為你出頭,你又何必讓他為了這些事,和他女婿大傷和氣?”

  盧云心中了然,嘆了一聲,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讓老爺為難的。”說著把那二十兩銀票還給管家,道:“你把這錢還給二姨娘,告訴她盧云心領了。”

  管家知道盧云工錢極少,見他居然不收,心道:“這人果然有點不同,難怪老爺這么喜歡他。”

  管家沉吟一會兒,道:“好吧!那我把這錢退回去。你休息一陣,書房里的活,我會叫人幫你干的。”心里卻打定主意,要把這二十兩給吞了。

  盧云見管家微馱的背影,心中忽覺他也挺可憐的,作下人不都這樣嗎?盧云猛地想道:“我就這樣一輩子寄身在顧伯伯家中嗎?就這樣作一個任人辱打、背后笑罵的下人嗎?”

  心中正自悲憤,忽地想到顧嗣源那親厚慈祥的笑容,盧云悲從中來,他不是舍不下顧嗣源要提拔他的諾允,也不是舍不下在揚州的日子,他是舍不下那種親情之感,那是父母雙亡的他不曾有過的溫暖。但是外界那些惡毒的說話,二姨娘勢利的冷笑,沒有一件是他經受得起的。他決定等顧嗣源回來,便向他辭行。想起顧嗣源待己的親厚,忍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

  這一陣毒打,只將他打了十余日后才能走動。他如廁時見到尿血,暗道:“姓裴的小子好狠!我與他也沒什么深仇大恨,他竟這般打我!”想起那日來喜說的:“你不知外頭說得有多難聽,都說你是顧老爺的孌童哪!”盧云心中一痛,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

  盧云身上受傷,那管家也不敢叫他上工,每日里只讓他四處閑逛,這日盧云閑來無事,便走上揚州大街,他買了個糖葫蘆,自坐街角吃著,只見路上行人來往,好不熱鬧繁華,日頭暖暖地照下,只把他曬得暖呼呼地。

  盧云瞇起了眼,心道:“這等好日子不知還有多久,我可得想想日后的營生。”他見幾個小販挑著面擔,倒也自在快活,尋思道:“看這些人好生逍遙,不如以后我也學著賣面好了,省得再受這些勢利人家的閑氣。”

  正想間,忽見幾名伙計往街角奔去,跟著大叫道:“你這死老頭,吃了東西也不付錢,真他媽欠打!”

  盧云一驚,只見一名老乞丐縮在墻角,正給三五名壯碩的伙計圍住猛打。盧云見那老丐模樣悲慘,一時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得心中激蕩,他沖向前去,喝道:“你們干什么!這般打一個老人!”

  一名伙計道:“這老頭吃了東西就跑,實在太可惡,若不打他一頓,以后怎么了得!”

  盧云森然道:“這人多大的歲數了,經得起你們這番折騰么?他便是偷吃你們的東西,那也罪不致死啊!”

  那伙計喝道:“你啰唆什么!”跟著往盧云身上一推,盧云哼地一聲,閃了開來,一名伙計攔住了他,笑道:“你這小子嘴巴厲害,好像很有些俠義,不如你讓咱們打一頓好了,等我們氣消了,也就饒過這老頭啦。”眾人轟笑道:“這法子好!”便往盧云撲來。

  盧云見他們來勢猛惡,便要躲開,但此時身上有傷,腳步不便,立時摔倒在地。眾人哈哈大笑,跟著將他揪起,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眾伙計正要出拳,忽然一人腳下一滑,不知踩中了什么物事,登時撲地摔倒。另一人咦的一聲,向盧云瞪了一眼,怒道:“你搞什么鬼?”

  盧云只覺奇怪,不知這些人弄什么玄虛,那伙計大吼一聲,掄起醋缽大的拳頭,便往盧云奔去,眼見那拳正要打來,那伙計陡地腳下一滑,也是往后摔去。

  眾人低頭急看,卻見地下躺著一只吃剩的香蕉皮。眾人心中氣憤,罵道:“他奶奶的,是誰在這吃香蕉了,卻胡亂丟在這兒?”

  那老乞丐縮在墻角,模樣可憐,誰知他兀自嘻嘻一笑,說道:“真是對不住,這香蕉是我吃的,害得你們鼻青臉腫。”

  一名伙計大怒,喝道:“原來是你這糟老頭子搞鬼!”他猛喝一聲,出拳打去,那老丐抓了抓頭,手指輕輕一挑,那香蕉皮猛地飛起,正落在那人嘴里。

  那伙計吃了一驚,只覺那蕉皮腐爛惡臭,中人欲嘔,一時大怒欲狂,他使勁一扔,將蕉皮丟出,喝道:“死老頭!”出拳一揮,猛地手上又是一滑,那香蕉皮不知怎地,竟又飛到他手里。那伙計呆了良久,望著手上的香蕉皮,一時不知所以。一旁盧云眼尖,已看出那老丐搗鬼,他手上抓著一條淡淡的細線,線尾卻連在那香蕉之上。

  那伙計大叫一聲,甩開蕉皮,猛往前奔,那蕉皮卻活了一般,呼地一聲倒飛而來,重重地打了那人一記耳光,跟著往那伙計嘴里鉆去。

  那伙計聞到腐爛香蕉的臭味,忍不住一聲慘叫,喝道:“走開!走開!”

  他一張口,那香蕉皮更往嘴里鉆去,那伙計急忙將之拿出,用力丟了開來,誰知香蕉皮竟似十分依戀那人,才一扔出,又忽地飛了回來,一昧地往他嘴里鉆去,看來若不在他嘴中長居,那是絕不甘休的。

  那伙計慘叫連連,四處閃躲,只見那香蕉皮如同活了一般,竟在空中飛躍不停,與他纏斗不休。那伙計喘氣連連,竟給那香蕉皮逼得走投無路,臉上更給打得紅腫。其余幾名伙計駭然恐懼,驚道:“有鬼啊!這是鬼香蕉啊!”霎時發一聲喊,紛紛向后逃去。

  那香蕉皮好似發現了其他獵物,不待他們走遠,便朝一眾伙計飛去,直往眾人嘴里亂鉆,一眾伙計嚇得屁滾尿流,人人緊閉雙唇,打死不開,但仍被那香蕉皮打得死去活來,個個都吃上百來個耳光,真可說狼狽不堪。

  旁觀路人見香蕉皮竟會襲擊客店伙計,只被這等怪事嚇呆了。

  那香蕉皮使得一陣威風,好似有些疲倦了,終于靜靜地躺在地下,仿佛休憩起來。一名伙計膽子稍大,他見香蕉皮不再動彈,便遠遠地走到蕉皮之旁,拿起地下的石子丟去,那石子打在皮上,那蕉皮卻一動不動。

  那人松了口氣,大聲喝道:“操他祖宗!大家別怕了,這鬼香蕉已然死啦!”他舉腳出去,用力往蕉皮踏下,喝道:“操你奶奶的!什么妖魔鬼怪!”

  忽然那蕉皮一動,竟爾昂起首來,如毒蛇般地示威,那人驚道:“他媽的,又來了!”

  那香蕉皮好似極為生氣,猛地飛起,便往那人臉上摑去,那人大驚失色,叫道:“救命啊!”連滾帶爬的逃去。其余幾人更是逃得快了,就怕親娘沒多生兩只腳,轉眼便不見蹤影。

  盧云見眾人遠走,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向那老丐,拱手道:“前輩的魔術真是了得,卻叫晚輩大開眼界。”

  那老丐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孩子很好,挺有俠義心的!”說著緩緩站起身來。

  盧云霎時一驚,那老丐雖是年老,但身形卻高大異常,足足比常人高了一個頭,眼中更是透出一股光華,看來絕非尋常人。

  盧云呆了片刻,尷尬一笑,道:“原來前輩這么大的個頭,手上魔術又這般了得,晚輩不自量力,只想著出手解圍,卻叫前輩笑話了。”說著轉身便走。

  忽聽那老丐叫道:“且慢!”

  盧云停下腳來,轉頭問道:“前輩還有什么吩咐么?”

  卻聽那老丐吟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云不即細想,便自脫口而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此言一出,隨即醒悟,那日裴鄴曾經提過,說有名老丐仗著一幅怪聯,猛闖江南十來處學堂,想來當是此人了。

  那老丐聞言大喜,笑道:“嘿嘿!果然是你!”

  盧云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誤打誤撞,無意間對了前輩的上聯,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前輩更正。”

  那老丐笑道:“你對的很好,既工整,又合韻,我很喜歡。”說著向盧云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盧云心下一奇,依言往前走上兩步,那老丐凝視著他,微笑道:“你身上有傷,是也不是?”

  盧云愣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道:“你腳步虛浮,我一看便知。”

  盧云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那老丐問道:“小兄弟告訴我吧,是誰打你的?”

  盧云慘然一笑,道:“沒什么好說的,當作是給瘋狗咬的吧。”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你這人倒很豁達,只是你不怕那些人又來尋你晦氣么?”

  盧云眼眶一紅,想起了顧嗣源,他搖了搖頭,凄然道:“這倒不需擔憂,我不日便要離開揚州,這些人想尋我的晦氣,卻也沒那么容易。”

  那老丐嘿地一聲,道:“小兄弟可把這世間險惡看得小了,天下間找麻煩的何其多,方才那群潑皮無賴不也這般兇狠么?你日后遇上他們,難道還是任憑欺侮么?”

  盧云聽得此言,竟似癡了。忽覺自己一生走來,竟是一事無成。文不成,武不就,窮困潦倒,任人欺凌,直如喪家之犬。

  盧云全身顫抖,顫聲道:“前輩所言不錯,我以后遇到這批無賴流氓,定然給他們輕賤欺侮,這…這就是我的命么…”

  想起潑皮牛二的無恥,裴家少爺的傲慢,二姨娘的勢利…霎時無數的兇惡嘴臉都在眼前搖擺晃動,盧云眼眶一紅,忽地仰首狂叫,如同癲狂。

  一旁路人見了這幅神態,不禁驚慌起來,驚道:“怎么啦?他可是癲癬發作了!”

  那老丐臉露憐憫之色,輕輕握住盧云的雙手,一股溫和純正的內力傳了過去,登時將他翻涌的氣血壓下。

  盧云立時醒覺,慌道:“對不住,我有些失態…”

  那老丐微微一笑,在他臉頰上輕撫一陣,說道:“好孩子,你不過是一時不得志罷了,切莫灰心啊。”

  這話雖只淡淡數語,卻全然打中盧云的心事,他只覺一陣感動,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那老丐道:“你跟我來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說著拉著盧云,輕飄飄地縱出。

  盧云只覺他奔行奇速,一時追趕不上,忽覺手中傳來一股暖暖的熱氣,從手上經脈流到體內,那熱氣一來,盧云竟爾生出偌大氣力,腳下便又跟隨得上。

  盧云心下一驚,暗道:“這才是玄門正宗的內力,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莫非他是天上的使者,前來點撥于我么?”心神激蕩間,只見那老丐不住往前縱去,不多時,兩人便已行到城郊。

  那老丐帶著盧云,走到一處僻靜的樹林,此刻已是午后,斜陽照下,四下一片祥和,盧云看著那老丐,不知他所欲為何。

  那老丐笑道:“小子練過一些內功吧,我看你練的是武當的路子,不過習練的法門有些不對。”

  盧云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一笑,道:“武當心法重氣不重力,專走以柔克剛的路子,武林中誰不知曉?”

  盧云見這老丐無所不知,問道:“前輩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丐哈哈一笑,說道:“我若說了,只怕你掉頭便走,不再來理睬我了,老頭子想交你這個朋友,還是不說的好。”

  盧云沉吟片刻,卻想不出那老者的來歷,一時無語。

  那老丐道:“想你本是個秀才,如今卻淪落成這個模樣,也真生受你了。”

  盧云一驚,大聲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老丐笑道:“你別問這許多,你既然解開我的對聯,文才算是很了得的,現下就讓我考較你的武功夫。你過來,向我打上三拳試試。”

  盧云搖頭道:“我和老丈無冤無仇,何必打你?”

  那老丐笑道:“你只管打,我兩腳不動,兩手不抬,便這樣站著給你打。你這三拳里若能打中我一拳,我便教你一套拳法。”

  盧云嘿地一聲,道:“你腳不動,手不舉,便想閃過我的拳頭么?”

  那老丐笑道:“正是如此。”

  盧云哈哈一笑,搖頭道:“不成。我若是打傷了前輩,如何對你得起。”

  那老丐見盧云仍不動手,有意出言相激,當即笑道:“難不成你真是個兔兒爺,只有娘兒們的氣力么?”

  盧云大怒,喝道:“你說什么!”猛地一拳揮出,便往那老丐的小腹打去。

  眼見拳頭便要及身,那老丐微微一笑,兩腳不動,只側身微讓,盧云這拳登即揮空,他用力過猛,隨即摔在地下。

  盧云見他肩不抬,腳不動,瞬間便將他摔倒在地,不禁駭然道:“你這是什么功夫?怎能摔我一跤?”

  那老丐笑道:“不是我摔你,是你自己摔自己。”

  盧云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喃喃自語道:“不是你摔我,是我自己摔自己?”沉思一陣,猛地心頭雪亮,已然明白其中道理。他點了點頭,道:“前輩教訓的是,我方才出拳過猛,不懂得留勁,這才摔倒在地。”

  那老丐笑道:“來吧!照著你心中所悟,再來揮上一拳。”

  盧云走上一步,躬身道:“多謝前輩指點。”他這次已然有備,緩緩出拳,朝那老丐小腹擊去,盧云這次已然學乖,他怕那老丐再次側身閃躲,眼見拳頭僅離那老丐身上數寸,這才加勁擊出。

  待見這拳已然擊上那老丐小腹,盧云心道:“你這般看我不起,還不是給我輕輕易易地打中了。”

  忽見那老丐微微一笑,跟著小腹一吸,霎時小腹竟爾往內縮了數寸。此時盧云手臂已然打直,卻還差了一指之距。

  那老丐笑道:“小心了!”他小腹一放,猛地一陣力道往手臂碰來,盧云此時關節僵直,給這怪力一撞,他慘叫一聲,關節立時脫臼,身子更是向后摔倒。

  那老丐笑道:“對不住,我這就給你接上。”他手法靈巧至極,兩手扶住盧云的臂膀,輕輕一送,盧云啊地一叫,脫臼處已然合筍。

  盧云見那老丐武功高得出奇,自己實在打他不到,但他這人最是好強,此刻只想贏得一招半式,卻不是貪圖他所授的拳法。心道:“我適才已然加倍小心,不敢把氣力使實,可他照樣能夠傷我,這中間卻是什么道理?”他埋頭苦思,想道:“這老丐可以輕易躲開我的拳腳,看來還行有余力,可我費盡吃奶的力氣,卻不能躲開那裴盛青的拳腳,這…這中間定有什么理由。”

  那老丐見他抱頭苦思,卻也不來打攪,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盧云細細凝思,回想那日裴盛青出拳的手法:“那日裴盛青左手這么一揮,其實是假的,嗯,就連他的右拳也是假的,他的攻勢是在腳上。可是我怎知他究竟哪招是虛,哪招是實?”

  便在此時,心中忽然一醒,已然悟出道理:“啊!原來如此,這關鍵便在‘詐’這一字。武學之道,虛虛實實,便如兵法一般。我雖然小心萬分,但這老者卻能騙信于我,讓我誤以為這拳能打中他,只要我自信必中,手上力道便會使得實了,這才給他可趁之機。”

  那老丐見他面有喜色,笑道:“怎么樣,有什么心得么?”

  盧云仰天笑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也。”他武學之道雖不詳熟,但自來熟知熟讀兵書,熟識兵法之道,此時便有所悟。

  那老丐大喜,道:“好!片刻之間,你便有這番體悟,了不起,了不起。”

  盧云道:“前輩小心了,我這第三拳來了。”說著扎下馬步,心道:“這老者武功高得出奇,我若使得尋常招式,他定會輕易識破,這可要如何是好?”他眼光瞄向那老丐的胸口,心道:“我假意用左拳攻他,其實以右腳去踢,叫他大吃一驚。”

  盧云左拳微動,右腳運力,正要出招去攻,卻見那老丐已然看向他的右腳,盧云心下一凜,知道那老丐已然識破,尋思道:“他是怎么看破的?我這腳并未動上一步半步啊?待我再試上一試。”當下右拳運上實力,便要揮出,這拳不再作假,果然那老丐眼光一掃,已往他右拳看去。

  盧云心念一動,已知這老者能查知自己的筋肉運行,他嘿地一聲,搖頭道:“前輩果然厲害,看來我是決計打不到你的,還是不用白費工夫了。”

  那老丐面露失望之色,道:“本以為你挺有耐性的,怎么一會兒便放棄了?”

  盧云輕嘆一聲,低下頭去,眼見那老丐緩緩地轉開了頭,盧云霎時四肢齊飛,猛往那老丐偷襲而去,那老丐哈哈大笑,道:“果然兵者詭道,小兄弟好會使壞啊!”他身子一低,肩頭卻已對準盧云的胸口,只要盧云往前再近一步,胸口定然撞上他的肩頭,到時巨力撞下,肋骨必定斷折。

  眼看盧云只得撤手認輸,誰知他忽地腳下一絆,居然給地下的石子絆倒了,他重心不穩,身子便往前頭栽去,那老丐沒料到這等變故,忍不住一愣。便在此時,盧云的拳頭順勢而下,竟然打中那老丐的小腹,那老丐一驚,內勁猛地發出,登時將盧云震飛出去。

  那老丐搖頭道:“小兄弟的運氣真個兒好,要不是地下生出這顆石子,你這拳可又打空了。”

  盧云雖然摔在地下,卻是大笑連連,道:“前輩啊前輩,兵者五事而已,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以天道將法四者而論,前輩無一不勝我百倍,但我靠著地利,還是僥幸得手了!”

  那老丐一驚,道:“怎么,這石子也在你的估算中么?”

  盧云微笑道:“要與前輩這等高人過招,豈能不用盡全力?”

  原來他自知無論如何作假,都會給那老丐識破,索性便賭上一賭,讓地下石子絆自己一跤,這下不是刻意做作,果然一舉瞞過那老丐了。

  那老丐大笑道:“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盧云爬起身來,謙遜道:“在下僥幸萬分,其實以真實武功而論,前輩早可殺我萬次了。”

  那老丐嘿嘿一笑,搖頭道:“所謂愿賭服輸,依著咱們的諾言,我現下便傳你一套拳法,只盼你用心領悟,好生學習。”他見天色已晚,便道:“時光不早了,現下我先傳你一套口訣,你給牢牢記住,日后咱們有緣相會,我自會考你一番。”

  盧云聽他答應得爽快,不禁心下醒悟,尋思道:“其實他打一開始便有意傳功給我,方才約定比拳,只是找個借口而已。”當下咳了一聲,道:“前輩,你我素昧平生,前輩為何待我這般親切?”

  那老丐搖頭道:“也算是有緣吧,你不必問這許多了。”

  盧云聽他這般說話,好似他識得自己,但他從來不識得這名老者,兩人間怎能有啥瓜葛?一時也是猜想不透。

  那老者不再理會盧云,逕自道:“你聽好了,我這拳法名喚‘無雙連拳’,仗得是‘勁隨氣走,意在氣先’八個字。你只要能掌握這八字要訣,拳法一點便通,再無難處。”

  盧云喃喃地道:“‘勁隨氣走,意在氣先’,這…這是什么意思…”

  那老丐解釋道:“無雙連拳首重拳意,其次重氣,至于招式本身,反而隸屬最末。”

  盧云顫聲道:“你…你是說先有意念,才有內勁招式么?”

  那老丐微笑道:“果然一點就透,可惜我格于門規,否則真該收你為徒才是。”

  盧云恍然大悟,眼前登時一亮,宛如置身于一個嶄新世界,心道:“我平日練氣之時,一向只重運氣,從不知‘意在氣先’的道理,難怪內力練不到家。反倒是那日我悲怒交集,合了‘意在氣先’的道理,內力反能運行自如。”

  那老丐見他又驚又喜,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體悟嗎?”

  盧云不答,依著“意在氣先”的法則,當即凝神存想右臂經脈,但練了一陣,卻不見動靜,那老丐見他正自運氣,當即道:“存意而不故意,若有似無,當斷當續,使意如流水,則氣可自涌…”

  盧云啊地一聲,心道:“存意而不故意,正是這句話!”又想道:“我向來把內力當作身外之物,每次存意都是勉強而為,其實這內力便如同我的手腳肢體一般,我何不任其自然呢?”

  他微微一笑,當即存意默想,把身上內力當作是自己的手腳四肢,他閉上了眼,不斷存想右臂,想像手臂蘊有千斤神力,一拳揮下,便能震動山岳,過不多時,果覺內力涌出,右臂慢慢熱了起來。盧云心下一喜,一時分心旁騖,那存想隨即消散,熱氣便自褪去。他點了點頭,已知其中奧秘。仗著此番的體悟,他終于跨過了武學中最難過的一關。

  那老丐道:“你當真懂了么?可要我再解說?”

  盧云搖了搖頭,依法運氣,氣隨意轉,內力涌起,他吐氣揚聲,跟著一掌揮出,只聽呼地一聲,力道竟是雄強無比。

  那老丐雙目圓睜,吃了一驚,顫聲道:“這…你這功夫是打哪來的?”

  盧云仰天長笑,揮拳舒掌,體內的熱氣竟似用之不竭,那老丐看出這是自創的心法,忍不住贊嘆道:“這是你自己悟出的吧,好小子,真有你的!”

  盧云打了一陣拳腳,只覺快意順暢,無不如意,心下喜悅,想道:“我練成這等功夫,從此行走天下,再也不怕誰的欺負了!”他在山東省城給牛二欺侮,在牢獄中被官差折磨,便到了揚州,也逃不過公子哥兒的毒打,說來說去,只因無力保護自己,但現下仗著這一身武藝,日后便是海闊天空,再無拘束的局面了。

  他大喜之下,猛地向前跪倒,大聲道:“盧云能有今日所悟,全仗前輩高義指點,在下終身不忘前輩大恩。”說著連連叩首。

  那老丐伸手出去,將盧云托起,道:“你學武這般聰明,我也不必費心點撥你了,不過我這‘無雙連拳’甚是了得,你還是好好學吧,日后以此為基,你的功夫定可越練越深。”

  盧云此時對這老丐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忙道:“多謝前輩點撥之恩。”

  那老丐一笑,這:“你先別謝我,我這‘無雙連拳’是個重悟性的武學。首重施用者的心境殺氣,不重招式套路。你日后要練到高深處,全看自己的見解創意,沒人幫得了你。”

  盧云奇道:“前輩說這拳術只重心境殺氣,此話怎說?”

  那老丐笑道:“這就好比作文章了,你往昔讀書寫字,總有人要你騰抄范本,習煉名帖,但抄來練去,總不出前人的范疇,要能自立一家一派,那是決計不能了。若說世間的武功是八股格式,我這‘無雙連拳’便好比一張白紙,只教你基本武道,決不拘泥你出手招式,這樣明白了么?”

  盧云大喜,他平生最恨八股文章,但自己生在此時,卻不能超脫潮流,閑暇時填詞作詩,更常想像自己生在唐宋之時,揮灑必當自在如意,此刻聽說這“無雙連拳”絕不拘束自己的創意,更感雀躍興奮。

  老丐見他如此期待,只是微笑,道:“拳之一道,首重殺意,其次曰氣,其次曰招,決勝當在心智,不在拳腳,是以曰天地萬物皆為我用,謂之‘天地無雙’,故以名之。”說著將口訣念了一遍。

  那口訣也不甚長,不過千余字,盧云一路聽去,低頭誦念,聽到精微處,不禁贊嘆妙悟,遇到疑惑,便不住發問。

  明月升起,慢慢行至中天,有時那老丐下場演試,有時盧云出手比擬,轉眼便過了幾個時辰,兩人卻渾然不覺。這無雙連拳并沒有太多招式,都是些教人趨避應對的法則,敵若虛少實多,我則“迂回緩緩以圖之”,遇敵實少虛多,我則“中宮直進以欺敵”,又有“頭重腳輕”、“左虛右實”、“前后撲退”等伎倆,都是些攻守技法。

  那老丐見盧云悟性奇高,旁人舉一反三,但他觸類旁通,別出心裁,竟爾舉一反十,聞一知百,那老丐心下也不禁暗自贊嘆。

  練到酣處,盧云忽地想到一事,便問道:“前輩,拳法之道,虛虛實實,都是在詐欺對手,但對手若比自己拳腳快了十倍,我該如何應敵?”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若要以弱擊強,以寡欺眾,唯有未卜先知,方能勝出。”

  盧云奇道:“未卜先知?這要如何做到?”

  那老丐一笑,道:“未卜先知,其實沒那么困難。好比方才你出手攻我三拳,我仗著經驗老道,一看便知你要如何出手,我事先有了準備,自能從容應對。你便出手再快,又如何能打到我?”

  盧云點了點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武功有限,皺眉道:“可我江湖閱歷甚淺,如何能看出敵手行動?”

  那老丐搖了搖頭,道:“你何必去看對手,你可以讓他照著你的意思出招啊!”

  盧云驚道:“讓敵手照我的意思出招?這怎么能夠?”

  那老丐笑道:“誘之以勢,趨之以利,如何不能為?”

  盧云心念如電,霎時醒悟,道:“沒錯,只要我能騙信對手,便算他出手再重,招式再快,也能對他了若指掌。”

  那老丐笑道:“好悟性。便是這個道理。”

  盧云喜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武功兵法,全然相通。”

  此時盧云已背熟心法口訣,他細細思索,遇到難以解索之處,便出言來問。這“無雙連拳”最重理解,那老丐只耐著性子解釋,一開始只覺盧云問題極多,真是答不勝答,待到后來,那老丐驚覺盧云的問題越見深奧,有的疑問更是千古以來武學的大難題,頃刻間也回答不出,只好皺眉苦思。

  兩人一問一答,那老丐有時想不出答案,便自推敲,一旁盧云憑借兵法所學,也提出些自己的看法見解,已不再是那老丐一人獨自解說了。

  又過了幾個時辰,已是辰牌時分,天色早已大明。此刻盧云已不再發問,只是閉目長思,回憶那老者所教的心法要旨。那老丐面望盧云,臉上的神情卻是十分嘉許。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盧云只是低頭沉思,那老丐知道他在潛心思索,也不打擾,只坐在一旁觀看。陡然間,盧云想通了其中關節,一聲長笑,登時站起身來。

  那老丐見他滿臉喜色,便笑了笑,道:“成了么?”

  盧云哈哈一笑,道:“朝聞道,夕死可以。承蒙前輩一夜授功,晚輩終身受益,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了下去。

  那老丐伸手將他扶起,笑道:“好孩子,你的悟性真非尋常,此番授業,連我自己也受益良多。憑著咱們今夜的研討,你日后定然成就非凡。”他摸了摸盧云的頭頂,以示嘉獎,跟著微微一笑,轉身便行。

  盧云見他便要離開,心下甚是不舍,急忙追了過去,叫道:“前輩!你要走了嗎?”

  那老丐笑道:“小朋友好好保重了。天無絕人之路,你日后便是不能再赴科考,也能從武學中找到一條生路。好好用功吧,別辜負我傳功的用意。”

  盧云聽他言語中含有深意,登時一愣,暗道:“他怎知我不能再赴科考?莫非他識得我?”

  但便這么一頓,那老丐已然行得遠了,盧云大叫道:“前輩!前輩!”只見清晨間輕煙薄霧,四下鳥語花香,那老丐的蹤影卻已不見。

  盧云廢然而返,自回顧府去了。路上回想那老丐所傳的種種心法,心中直是喜悅無限,每有所悟,對那老丐更多了一重感激之意。只不知那老丐是什么來歷,更不知他為何傳授自己武功,聽這老丐說話的意思,卻又像是識得自己一般。

  盧云心道:“這位老丈來歷不明,卻在我絕境時出現,好似是上天派來點撥于我,要我明白天無絕人之路的道理。我就叫這套內功為‘無絕心法’吧!”

  盧云自悟得心法后,內力進展奇快,短短數日間,只覺手勁越來越大,看來數日間的所得,竟已勝于半年總和,心知再這般苦練下去,內力必然與日精進。但回思那日被裴盛青毒打的情狀,明白自己的拳腳仍不精熟,必須從頭苦練,每日便找了無人所在,苦練那老丐所授的“無雙連拳”。這拳法重意不重招,深合盧云的性子,他終日里使拳揮掌,不亦樂乎,竟忘了二姨娘給他的種種羞辱。

  這一日,盧云自在房中苦思武學心法,他見天色已晚,便點上了蠟燭,他想的激烈,忍不住比手畫腳起來,隨手一掌揮出,猛地室內一片黑暗,掌風竟已撲息燭火。盧云一驚,心道:“我隨手一掌,竟有那么大的力道!”

  他又點上燭火,這次站在五尺開外,對著燭火猛力揮掌,掌風到處,那燭火登時熄滅,連后頭窗紙都裂了一縫。他心中又驚又喜,當即鉆研出掌運勁的法門,使其力道更為強猛,連飯都忘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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