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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水豈能度

  船行月余,這一日已到江南。盧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貨,領了二錢銀子工資,便即辭別。

  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盧云恨他勢利刻薄,自是不愿為伍,雖說江南人生地不熟,但憑著年輕體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來。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門并未發文緝捕他,只要再等上兩年,或能再赴會考。

  上了岸后,盧云向路人打聽,知道此處已在揚州不遠處,他想揚州富庶,應能在那過活,問明方向,又走了兩日,終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揚州。

  揚州自古繁盛,盧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便是此處了。

  古來有言,若腰纏十萬貫,入得揚州,方知何處天堂。果見青沽酒旗,隨風招展,沿江兩岸盡是酒樓妓院,畫舫往來,襯得水上也擠了。盧云落榜逃亡此地,身無長物,窮困潦倒,貧賤感受倍切。耳邊青樓女子嬌笑,酒客轟飲之聲,雖只午后,仍不絕傳來,夜里恐更煩囂。

  盧云站在岸邊,望著河上來往的畫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纖夫的勞苦,只覺世間黑暗,貧富懸殊已極,忍不住心中難過,尋思道:“一般是人,為何貴賤分別如此懸殊?老天爺啊老天爺,莫非你的公道正義,便是如此涼薄而已么?”滿心悲涼,竟是無語問蒼天。

  正想間,經過一處衙門,盧云只見布告上貼了形形的公文,都在懸賞緝捕各路逃犯。盧云擔憂官府通緝自己,便仔細探看尋找,只見小小的角落中貼著一紙公文:“山東濰縣人盧云,殺害獄卒,伙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若得查報,賞紋銀二十兩。”

  他雖已料到被緝,但終要親眼見到公文明言,否則絕不死心。只是自己僅值二十兩紋銀,那也真是賤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陣,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趕考,弄了個名落孫山,唉,文榜無名,卻上了通緝榜,也算是中舉了。”

  只見那公文小小一紙,上頭并無畫像,盧云想道:“這縣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除非我前去應考,自投羅網,看來也不會有人過來捉我。”反正自己無足輕重,日后便用真名,也不會有人留意。

  盧云生平最重名聲,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換姓,心下頗感安慰,當下便在揚州城內四處亂逛,夜宿破廟舊屋。日游名勝古跡。

  只是身上盤纏有限,料得半月后銀錢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時時留神,四處覓訪差事。

  過了數日,盧云行經一處大戶人家,卻見門上貼了紅紙,言道要找家丁仆僮。盧云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這戶人家度日,想來倒也不壞。”

  正要敲門,轉念想到潑皮牛二那干人的惡形惡狀,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長工,定有無數閑氣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盧云縱然窮困潦倒,也不該再身居仆役,受人輕賤。”便絕了此念。

  但往后數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見盤纏用盡,只好回到那處大宅,可門上紅紙早已撕去。

  盧云站在門外,苦笑道:“苦矣,我現在就算要自甘下賤,也沒人理睬了。盧云啊盧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還要這身傲骨作什么?這不是自斷生路嗎?”

  他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一個少女跳跳躍躍而來,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圓臉大眼,甚是可愛。她見盧云背影寒傖,便叫道:“喂!今天沒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來。老爺夫人會賞你一些銅板。”那少女語音嬌柔,卻把盧云當成了乞丐。

  盧云轉過頭來,苦笑道:“姑娘,我是來覓份差事的,不是來要飯的。”

  那丫鬟見盧云衣著雖然破爛,但長身玉立,劍眉星目,舉止間更是器宇軒昂,忽地臉上一紅,心下有了幾分好感。

  盧云咳了一聲,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報一聲,若是貴府還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著了。”

  那丫嬛聽得盧云的北方口音,皺眉道:“你是外地來的,唉呀!我們管家最恨外地人,不過我還是替你打聽打聽好了。”

  盧云忙道:“多謝姑娘。”

  那丫鬟臉上飛紅,開了門,一溜煙的進去了。

  盧云站在門外,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那丫嬛出來,盧云心道:“看來此處沒得差事可干了,我還是另謀生路吧。”

  正要離去,忽見一名男子走出來,叫道:“喂!我們管家叫你進去。”口氣甚是不耐。

  盧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來,隨那家丁走進,只見雖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頗為雅致。他往院內行去,先走過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處。

  這宅院甚是廣闊,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見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頦下留著短須,外貌甚是精明,顯然就是管家了。

  盧云一拱手,道:“在下盧云,見過管家先生。”說著微微一笑,只將雙手攏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舉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盧云,見他樣貌非俗,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來,登時又擺出管家的派頭,便斜著眼尖聲道:“你可是來上工的啊?”

  盧云大喜,點頭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你會什么?”

  盧云一愣,他長到二十七八歲,倒也很少想過自己會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說道:“在下所學駁雜,琴棋書畫諸道,除琴藝一道未曾習得外,其余諸項頗有心得。此外禮樂射御書術,亦有沾聞。治國一道,尤為所長。”

  他見管家面色鐵青,便頓了頓,道:“在下所學如此,可還中式么?”

  那管家驚得呆了,罵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帶這小子進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個月給他八錢銀子。”跟著走進屋里,不再出來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見盧云給管家斥罵,便嘻嘻哈哈地道:“喂!這位狀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說著帶盧云走到一處柴房,里頭堆滿柴火雜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會開始干活。”說著便大致說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處需挑水入缸,何處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盧云問道:“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厭惡外地人,不想和盧云多說,隨手一指,說道:“你就睡這啦!”

  盧云一怔,那阿福卻不多加理會,已自行掉頭走了。

  盧云苦笑一陣,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盧云啊盧云,人家文職武做,你便來個武職文做,把柴房當書房,那也不壞啊。”

  正自清理睡覺地方,門口又來了一個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帶你四處看看,免得你迷路。”

  盧云聽他喚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長工,不能沒渾名使喚。

  他嘆息一聲,便隨著那老者在大宅走動見識,方便日后干活。

  當時士大夫多喜園藝,盧云見大宅園中布置的頗為精致,假山瀑布隨處可見,他幼時曾在故鄉一處寺廟待過,廟中師父頗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幾處擺設后,點頭贊道:“閑淡中求致遠,一山一水中仍見風骨凜然,你家主人挺有學問。”

  那老者轉過頭來,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該說我家主人才是啊!”

  盧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語。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說出來可別嚇壞了你,乃是當今工部侍郎顧嗣源顧大人,我們顧老爺是點過狀元的,你可知道?”

  盧云屈指一算,說道:“嗯,顧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舉的吧!”

  那老者驚道:“你怎么知道?”

  盧云道:“江南一帶,地靈人杰,百年來出過八個狀元,顧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誰不知曉?”盧云是讀書人,自對這種官場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見他見多識廣,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語上便客氣許多。

  盧云與那老者看過大宅院后,已然華燈初上,他腹中咕咕直響,已是餓極。

  那老者笑道:“啊!你餓了,咱們吃飯去!”

  說到吃飯,盧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飯吃,對他來說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飽自己可不簡單。

  那老者帶他到下人的食堂,盧云見飯菜中有魚有肉,吃的極好,連吃了五大碗飯。眾人都笑道:“這小子還沒上工,倒是先吃了個夠本!”

  食堂上有人問起姓名來歷,盧云淡淡地道:“小弟姓盧名云,北方人,以前是個店小二。想揚州富庶,便來求口飯吃。”

  一來盧云自幼熟讀詩書,不愿改名換姓,二來他想衙門不會把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里,眾人也不會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眾人笑道:“原來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們這食堂打飯端碗的活兒,可全靠你啦!”

  盧云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卻也不以眾人的玩笑為意。

  冬去春來,盧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壯。他身形本高,這時也變得魁梧起來,他每月都將工錢存起,只等盤纏足夠之時,便要設法回到山東,再行打算。

  這日他正在挑水,忽見管家急忙奔來,叫道:“喂!你過來!”

  盧云放下水桶,抹了汗,問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別問這么多,只管來!”

  盧云見他神情頗為急迫,料來定是有事,當下跟著便走。

  只見管家一路行走,卻是帶著他往主宅走去,盧云做的是賤役,從未進過主宅,只見里頭金碧輝煌,家具擺設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為何帶他進來。

  過不多時,兩人已到一處書房,只見里頭藏書無數,墻上掛著書畫,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間主人極為講究。那管家說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來這看管打掃,知道了么?”

  盧云又驚又喜,連忙詢問詳情,才知原先看管書房的老先生辭工返鄉,其他家丁沒念過書,不懂得如何打理書房,定得找個讀過書的人來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盧云,這才派給他這個閑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錢照舊,還是住那柴房。過得幾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們給你挪挪。”

  盧云喜道:“不打緊,只要能來這里念書,你讓我睡豬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罵道:“書呆!”跟著吩咐道:“老爺這幾日不在家里,你好生看守這里,沒事多掃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離去后,只剩盧云一人在書房之中,他見書房極大,里頭所藏經書成千上萬,一張大幾對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綠,鳥語輕唱,心中歡喜得直要炸開,一時翻翻四書,一時摸摸五經,好似回到故鄉,見到親人一般。

  那顧家老爺名喚顧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卻因母喪在家丁憂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來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復職了。顧老爺這幾日上黃山賞景,不在揚州,盧云每日到書房來,除打掃清理外,便是無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讀不倦,這下有群書博覽,自是大樂。他連著幾日都誦讀儒家典籍,頗復往日風采。

  一日盧云走到放置道藏諸書的書架,隨手挑了幾本出來翻閱。他過去曾研究易理,頗具心得,但這幾本書多是道家養生之術,盧云秉持儒心儒學,從不信這些長生不老的玄學。正要放回,轉念一想:“諸子百家,各有所長,我以后也許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獨獨拘泥于孔孟之道?”當下便翻開道術之書,細細研讀起來。

  過了幾日,盧云已讀了十余本養生修道的書,其中頗多醫理,亦有穴道圖像,雖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興趣。

  這日盧云又翻到了一本書,名曰“練氣論氣”,翻閱內容,與前書所見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數句,念道:“貧道素知顧侍郎頗好道學,于養生諸道,極有專精。貧道于武學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養延年的妙方,特贈與方家,以求印證。武當掌門元清。”

  盧云知道武當山的名頭,昔年張三豐真人曾久居山中,傳聞活到了兩百余歲,之后羽化成仙。盧云想道:“既然這書有些來歷,又可保養身子,我何不也練上一練,以后若能少了些傷風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經書讀了起來。他看了一陣,只覺其中文字頗為有趣,一時竟爾興致盎然,當下便依法打坐。

  盧云緩緩呼吸,照著書上所載的三長一短吐納法,將舌頭抵住上顎齒間,跟著依照書中心法,將氣息存想后腦“玉枕穴”上,之后一路存想“天突”、“中極”、“肩井”等處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頭暈腦脹,耳鳴眼花,卻仍不見絲毫進展,盧云心道:“看來我練功法門不對,這幾日不妨再多練習看看。”

  反正閑來無事,盧云這幾日就死抓著那本“練氣論氣”,只是練來練去,身上始終沒什么異狀,倒是屁股經常坐得疼痛不堪,這一日拉屎時見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瘡來,盧云心道:“看來這些道家玄學全是騙人的東西,我大可不必浪費光陰。”

  自此之后,便又開始研讀史書,把武當掌門送來的經書扔在一旁。

  這日天氣炎熱,盧云讀了一會兒史記,實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個瞌睡,跟著閉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習練呼吸之道,日常之時,也常不知不覺地吐納,此時半夢半醒之間,竟也吐納了起來。

  半個時辰后,盧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熱氣一動,一股熱流沿著背后盤旋而上,跟著緩緩流入泥丸,又順著“玉枕”而下,一路經“天突”、“中極”、“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盧云此時正自熟睡,只覺那熱流綿綿不絕,流過之處,全身說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間,身心爽泰,好似飄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聲,喝道:“你在干什么!”

  盧云大吃一驚,醒了過來,卻見阿福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上工時偷偷睡覺,可別給管家看到了。”

  盧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驀地全身發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驚,忙將他扶起,問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盧云想要回話,卻連聲音也擠不出來,嘴角抽動,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驚又怕,忙將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會兒,我先走了。”他怕惹禍上身,便匆匆離去,把盧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個時辰,盧云竟都不能動彈,好似生了場大病似的。盧云哪里知道,像阿福這樣忽然驚嚇,最是練功者的大忌,舉凡武學之士,練功時必得安靜無擾,若不是盧云功力淺薄至極,照這樣給人驚擾,輕則癱瘓,重則七孔流血而死,下場必定奇慘。

  不過這次大難不死,卻給盧云發覺出一條練功法門,只要意念若有似無,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氣流,他察看諸書,得知這暖流有個名堂,稱為“內息”,練武之人,便稱之為“內力”。

  得此意外之喜,盧云甚是開心,更是勤練不綴,每回都讓熱熱的內息在體內運轉流動,良久方息。他雖然不知這內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覺神清氣爽,做起事來氣力也大了些,料來定是這內息之功。

  這日他正自修煉內功,自言自語道:“若要把真氣引入丹田,卻從何處經脈為之,方是恰當?我若要打通奇經八脈,該要如何吞吐內息?”他習練內力已有數日,便開始思索如何自由運使,察看諸書,卻無一記載,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間,忽聽門外一人罵道:“吞你個大頭鬼!小子,老爺回來了,你還快不出來迎接!”正是管家到了。盧云嚇了一跳,連忙整了衣冠,跟著走了出去。

  只見一人白面黑須,神態閑適,正往書房緩步行來,看來便是老爺了。

  管家躬身道:“見過老爺。”

  果然那人便是顧嗣源,他看了盧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問道:“這孩子是誰?”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鄉,他是來替祁先生位子的。”

  顧嗣源點點頭,逕自走進書房。

  管家忙推了盧云一把,急道:“還不進去?”

  盧云依言走進,掩上了門,侍立一旁。

  顧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內一陣,忽道:“怎么有人動了我的書么?”只見幾上擺了幾本書,都是盧云在讀的。

  盧云暗道:“糟了!老爺回來得急,我忘了把書收回去。”

  顧嗣源拿起幾上的幾本書,見都是道家的經典,“噫”的一聲,說道:“你對道家典藏有研究?”

  盧云道:“小人只是隨手翻閱。”

  顧嗣源點了點頭,說道:“年青人多讀些經史子論,不要盡碰些沖虛之學。”

  盧云冷汗直流,忙應道:“是。小人知道了。”

  顧嗣源又問了盧云的姓名來歷,盧云便簡略的說了。顧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來,道:“研墨。”

  盧云自己寫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飯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錠松煙寶墨,只見上頭雕龍盤根,手藝非凡,磨了數下,只覺那墨氣直如松香,氣若芝蘭,端是極品。盧云以前家中窮苦,多在沙地上習字,便有錢買墨,也是那種十文錢一錠的西貝貨,湊和應付著用,什么時候見過這等極品松墨?一時瞇起眼來,聞著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顧嗣源見他神態怪異,咳了一聲,道:“你在做什么?”

  盧云趕緊定了定神,陪笑道:“沒事,沒事。”

  顧嗣源搖了搖頭,從筆架上取下一枝毛筆,正是只“貢品紫毛狼毫”,盧云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艷羨,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來揮文舞墨一番。

  顧嗣源問道:“紙呢?”

  盧云忙走向書柜,取出“宣和桑紙”,鋪在桌上。

  顧嗣源皺眉道:“我要寫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紙出來?”說著把筆放落,親自走到書柜,拿了一扎紙出來,上書“貢品宣紙”四字,說道:“我若寫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紙,你可記下了?”

  盧云連聲道:“是、是!”

  只見顧嗣源下筆如飛,頓書百余言,盧云見他文筆飄逸,書法靈秀,確是欽點狀元、兩朝重臣的的風采,不由得面露激賞之色。顧嗣源抬頭一看,只見盧云看著自己的文章,連連點頭,頗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這書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這么一想,又專心凝志的寫著奏折。

  待顧嗣源寫完,已是酉時。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顧嗣源吩咐道:“你留在這兒,等墨汁陰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

  盧云應道:“小人理會得,請大人放心。”

  如此過了十余日,顧嗣源每隔一天,必到書房活動,一待便是兩個時辰。盧云的柴房距書房頗遠,他有時便睡在書房中。顧嗣源甚少與他交談,把他當作一般書僮,盧云自幼受人輕賤慣了,也不以為意。

  每日除陪伴顧嗣源讀書外,閑來無事時,便是修煉內力。他將吐納次數增減,每次時間及吸吐之量,都作改變。只是練來練去,仍無進展,那內息雖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后盤旋而下,全然不能隨心所欲,但盧云并不心焦氣餒,他將所試之法,一一登錄紙上,隔日再行修煉,總要摸索出一條運氣法門為止。

  又過幾日,這日顧嗣源正在房中讀書自娛,突然有人來訪,卻是名中年文士。盧云見他形容瀟灑,身材略顯消瘦,一望即知頗有才情。

  顧嗣源正在吟詩,見那人站在門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來?也不叫下人通報一聲?”

  那姓裴之人,單名一個鄴字,號修民居士,世居揚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職,現被罷官,自在家中開館授徒。他與顧嗣源交情深厚,兩人一個丁憂在鄉,一個革職罷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顧嗣源念及兩家交情,頗有意把獨生愛女許配給裴鄴的兒子,只是兩家長輩雖想早早撮合,但兩個小冤家互相看不對頭,一直毫無進展,只看得眾人好不急切。尤其顧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鄴的表妹,自想大力說服這門親事,可當此男女情愛之事,最是急不得,饒她精明干練,卻也毫無辦法。

  只見裴顧二人相談甚歡,兩人用過茶后,顧嗣源問道:“目前朝廷景況如何?我日前上黃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鄴道:“還不是老樣子?聽說江充開始整肅大理寺的人,好幾個老家伙都辭了,只氣得徐鐵頭七竅生煙。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饒人,順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孫安去。”

  顧嗣源搖頭道:“不走不辭,還能怎么?硬給人整垮斗倒,豈不更慘?”

  兩人相顧嘆息,一時靜默無語。

  忽聽裴鄴道:“嘿!別盡說這等事,今日我來,是來考你一考!”

  顧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們兩人這一輩子考的還不夠么?”

  裴鄴笑道:“人人都說顧侍郎文才敏捷,當朝無雙,我只是試試此言是真是假?”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原來裴鄴與顧嗣源并稱“裴顧”,詩詞精絕,盛名遍傳江南。他這般說,顯然只是開個小玩笑,別無惡意。

  顧嗣源見好友眉宇間有些憂色,便問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說來聽聽吧!”

  裴鄴嘆道:“顧老,我這次是真的給人難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館可要關門大吉啦!”

  顧嗣源驚道:“怎么!可是東廠那些人來為難你么?”

  裴鄴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隱居后,從來不問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書寫字,好不自在,東廠的人何必找我麻煩?”

  顧嗣源奇道:“不是東廠,那又是什么人了?誰有這么大的膽子過來惹你?”

  裴鄴笑了笑,道:“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達官貴人,不過是個老乞丐而已。”

  顧嗣源驚道:“乞丐?”

  裴鄴點了點頭,道:“幾天前突然來了個老乞丐,進來大吵大鬧,說要踢我的館子,我幾個門人勸他,都說我們不是武館,何來踢館過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們接招不可,神態甚是跋扈。”

  顧嗣源道:“嗯,想來這老丐定是有備而來吧!”

  裴鄴苦笑道:“不錯。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說他有副對聯,是吃飯拉屎時想出來的,要在我們這瞧瞧,有沒有人能對的出下聯。如果無人對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館’欺世盜名的事跡宣傳出去。我那時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輩子不知對過多少對聯,廟堂之上,隨口而答,一個鄉間老丐,我豈有懼怕之理?”

  顧嗣源素知裴鄴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獨步,豈有懼理?后來如何?”

  裴鄴道:“那老丐當眾揮毫,把那上聯寫了下來,要我對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顧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給解了?”

  裴鄴嘆了口氣,道:“你這不是損我么?我要是解了這對聯,又何必過來找你?那上聯真是絕妙至極,我一看之下,當場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聲,說諒我一時片刻也答不出,要給我七日時間回答,以免說他勝之不武。我與門下弟子細研兩日,都參透不出如何才能對的妥貼。又怕應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應了文理,聲韻不合,只好來求你了。”

  顧嗣源驚道:“這么厲害!真是豈有此理!”

  裴鄴苦笑道:“這老丐已整垮幾十間學堂了,連咱們何老翰林的講學堂,也無一人對得出來。”

  顧嗣源大吃一驚:“連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寫來瞧瞧!”只見裴鄴就著紙上寫了幾字,顧嗣源一見,臉色立刻大變,道:“好!真是不簡單哪!”說著口中念念有詞,顯在苦思。

  盧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對聯,但給裴鄴的身子擋住了,盧云只有空自想像,卻見不到上頭的文字。

  裴鄴與顧嗣源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始終對不出一個工整下聯。顧嗣源道:“也罷!連老翰林滿腹經綸都給難倒了,我們一時又怎對的出來?先吃飯去,喝個兩杯,到了晚間再說吧!”

  裴鄴苦笑一聲,心知顧嗣源恐也對不出這絕妙至極的上聯,只好道:“也好,吃飯去吧!”說著兩人便走出書房,只留下盧云一人。

  盧云見他二人走遠,心道:“是什么樣的對聯,竟能難倒兩位進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幾旁一看,霎時只見上聯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云細細看去,驀地暗暗點頭,心道:“難怪無人對答的出,這上聯真是奇聯。”

  這上聯的意思是說:“我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一股窮酸之意,赫然透出。盧云飽讀詩書,一眼便看出這幅上聯的厲害之處,這上聯之難,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頭的文字工夫。

  這上聯分為兩句,是為“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那“飲食欠泉”四字,看來不成文意,但仔細讀去,卻覺另有妙用。那“飲”字給拆了開來,變為“食”、“欠”二字;依序讀去,便成了“飲食欠”三字連環,除此之外,下頭接的那個“泉”字也有他用,分拆為“白”、“水”二字,便成了“飲食欠,泉白水”六字連環,連續讀去,便是這幅“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的奇妙上聯。

  前頭六字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述說出主人翁的窮困潦倒,看來這老丐定是走投無路,心懷不忿,這才出了這怪聯為難江南才子。

  盧云微微一笑,想道:“這老丐學問淵博,可又憤世嫉俗,若有機會,該當拜見才是。”他低聲將上聯讀了幾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動,已有計較,哈哈大笑道:“難得倒翰林進士,可難不倒我盧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輕賤嘲笑,倒與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處,猛然狂性發作,心道:“我盧云若不露個兩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當下提起筆來,便在那上聯之旁寫了他的下聯。

  他將毛筆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間,忽想:“糟了,我這下狂態發作,胡亂寫了這些文字,可別讓老爺氣炸了。”

  正要想辦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進,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過去啊!”

  盧云此時急得滿頭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跡,便道:“你先等會兒,我一會兒馬上過去。”

  阿福哼了一聲,道:“他急得很,你再不過去,可別害我挨罵。”

  盧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讓管家久候,當下長嘆一聲,只得跟阿福出了書房。

  待見了管家,卻是為了些瑣碎事找他過來,盧云正自心焦,只想趕回書房遮掩,管家嘮嘮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脫身,便急急走回書房。

  盧云心中擔憂,低頭走進書房,霎時便見顧嗣源與裴鄴兩人面色凝重,站在幾旁。

  盧云心下愧疚,硬著頭皮問道:“老爺,可有什么事?”

  只聽顧嗣源大聲道:“可有什么人到過書房?”

  盧云嚅嚙地道:“小人適才去見管家,可是有人趁機而入,掉了什么東西嗎?”他明知顧嗣源定是為了自己胡亂寫就的下聯發火,卻又不敢承認,只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顧嗣源不去理他,對裴鄴道:“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這寫了這下聯啊!裴兄,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鄴搖頭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這不是他寫的。”

  顧嗣源皺起眉頭,道:“那會是誰?難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問問。”

  他正要移步出房,盧云見不能再瞞,便躬身道:“顧老爺、裴老爺,這下聯是我寫的,小人狂妄無知,還乞原侑。”

  顧嗣源大聲道:“真是你對的?”

  盧云苦著一張臉,連連拱手道:“小人不學無術,一時好事,打擾了兩位大人的清興,還請重重責罰。”

  裴鄴上下打量他幾眼,嘿嘿一笑,搖頭道:“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別冒名頂替哦!”

  盧云聽出他語帶懷疑,忍不住一怔,說道:“這上聯也沒什么難的,我又何必頂替什么?”

  顧嗣源與裴鄴聽他說話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聲。顧嗣源沉著臉道:“你不過是小小書僮,怎能這般說話,可沒家法了!”

  盧云聽出他們心中的輕視,忽地熱血上涌,心道:“我盧云雖只是個書僮小廝,但也容不下你們這般輕賤!”登即漲紅了臉,大聲道:“兩位老爺在上,小人雖不是什么什么進士翰林,可這上聯也不見得難了,不就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么?小人對的下聯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不知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聽盧云把下聯說出,兩人心中再無懷疑,霎時面面相覷,一齊撫掌大笑,都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盧云愣在當場,心道:“他們真是在稱贊我么?還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兩人神態如此,盧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開一步,滿面都是憂慮。

  “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顧嗣源與裴鄴互望一眼,兩人低聲默念幾遍,神色之間,卻是有三分驚嘆,七分佩服。

  原來那上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中,前六字“飲食欠、泉白水”連環不斷,盧云對的下聯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其中“磨”字拆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開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連環,這六字接連不斷,正對了上聯的“飲食欠、泉白水”,一個接著一個,對仗極為工整。

  其實這下聯最為巧妙之處,不只是文字余興而已,乃是巧妙地回應了上聯的疑問,以“分米庶可充饑”的法子回應了那句“白水豈能度日”的疑問。好似盧云與那老丐對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嘆道:“我窮困潦倒,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盧云這懷才不遇的書生卻應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擔憂的呢,如果找不到東西吃,只要將那麻粉放在石頭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來充饑啊!”

  這上聯自命酸苦,下聯卻有貧賤不移的清高,以“顏回之志”巧應了“憤世嫉俗”,文意巧合,對仗工整,堪稱絕對。

  裴鄴打量著盧云,嘻嘻一笑,對著顧嗣源道:“好哇!你這老家伙,幾時收了這樣一個俊秀的好徒弟,卻又叫他裝了書僮,躲在這戲耍我!”

  豈知顧嗣源心中的訝異,比之裴鄴更甚,他忙道:“裴兄見笑了,這孩子真是我的書僮。”

  裴鄴啐了一口,道:“都到這當口了,你卻還來瞞我,你還當我是老友么?”

  顧嗣源拼命解釋,裴鄴卻哪里肯信,眼看盧云不過是個小小的研墨理書的書僮,豈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顧嗣源只說得口干舌燥,仍是難以取信于人。

  裴鄴見顧嗣源仍是不認,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無論這孩子是誰,他終究解了這個上聯,幫了我好大一個忙。”說著對盧云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

  盧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鄴笑道:“難得你幫我這個忙,我很承這個情。你可有想要的東西,我這就賞給你。”

  盧云微微搖頭,道:“小子誤打誤撞,如何稱得上功勞,請大人萬莫如此了。”

  裴鄴見他謙遜有禮,氣度非凡,哪里是個書僮,比起自己兒子,還要像個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贊,心中更是喜歡。

  他見盧云堅不居功,只好對顧嗣源道:“喂!你想個法子,賞點什么給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這我理會得。”說著朝盧云望去,眼中卻有納悶之意,一時也猜不透他的來歷。

  裴鄴哈哈大笑,拍了拍盧云的肩頭,笑道:“這回多虧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學堂全給那老丐難倒,卻只有我修民館能破解此聯,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將這老乞丐一軍,要他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說著站起身來,便要告辭。

  顧嗣源見老友心中喜悅,面上卻不動聲色,他起身相送,行到盧云身旁時,見他兀自呆呆站著,便吩咐道:“你先留下來,我一會兒有話問你。”語氣頗見嚴肅,好似對他的來歷有些懷疑。

  盧云面色慘然,心道:“慘了,我這回擅做主張,顧大人一會兒定要生氣,這碗飯恐怕端不穩了。”

  過不多時,只見顧嗣源匆匆回到書房,逕自坐了下來,盧云見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顧嗣源上下打量盧云,過了半晌,忽道:“聽管家說你姓盧,單名一個云字,是不是?”

  盧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躬身道:“管家說得沒錯,小人姓盧名云,有辱大人清聽了。”

  顧嗣源不置可否,又問道:“聽說你是山東人士,怎會到揚州來的?”

  盧云心中害怕,想道:“現下衙門還在通緝我,我可別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聲,道:“我…我家鄉收成不好,少了食糧,這才一路流落到揚州來。”

  盧云見顧嗣源閉目沉思,神色難辨喜怒,一時心中更覺忐忑。

  過了半晌,顧嗣源道:“你過去可曾應試赴考?”

  盧云心下一凜,忙道:“不瞞大人,我自幼愛讀書,沒什么功名在身。”

  顧嗣源見他一問三不知,不愿明說自己的來歷,料知有異,便也不再多說,想道:“此人來歷甚奇,可得好好查訪一番。待我明日先試他一試,看他是真有本領,還是只有些小聰明。”當下心中盤算,口中吩咐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我們明日再說。”

  第二日清早,盧云又來到書房,打掃拂拭后,便盤膝坐下運習自己所悟的內功,雖然內力運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煉仍有舒適之感,至此已是不練不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聽得腳步聲響,知是顧嗣源來了,盧云忙開門迎上,口中道:“老爺您早。”

  顧嗣源走進書房,坐了下來,他神態嚴肅,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盧云望去,只見上頭寫著“論宋之興亡起衰”幾個字。盧云心中一奇,暗道:“顧大人想來是要著書立論了,這宋代興衰,因果環環相扣,實非三言兩語可解。”

  顧嗣源忽對盧云道:“來,你坐下。”

  盧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覺奇怪,只聽顧嗣源道:“這個題目深廣淵博,我想考你一考。”

  盧云一怔,道:“老爺…這…”

  顧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盡力寫,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別無他意。”

  盧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爺叫我寫,我寫就是了。”跟著提筆凝思,過了一會兒,便振筆疾書。顧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書房,反手帶上了房門。

  過了一個時辰,顧嗣源走回書房,見盧云呆呆望著窗外,他心道:“畢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識有限,才一個時辰,便已才思枯竭。”當即問道:“怎么不寫了?”

  盧云道:“稟老爺,我已經寫完了。”

  顧嗣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接過他的文章一看,只見盧云書法蒼勁有力,縱橫飛舞,不覺一驚,暗道:“好雄健的筆意。”

  再看文章,只見盧云寫道:“趙宋一朝,上接五代亂世,下接異族興盛,歷遼金元三朝南侵。自來多言宋治文弱,語涉嚴苛,但吾獨不然。”

  顧嗣源心道:“這小子口氣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與其言之亡于武功廢弛,不如論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氣數,非戰之罪也。

  蓋北族強盛,武功更勝漢唐。遼金屬國,凡六十余,東起高麗,西至吐番,何也?后晉捐燕云,北國無后憂,此一功也。胡人游牧,軍民和一,此二功也。“

  顧嗣源心中暗許,又讀了下去:“待得漢人而用漢制,軍令一統,法出一門,此三功也。宋雖有楊業、岳飛一、二名將,豈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設節度使,效其府兵,然無天險,又有何功?待南渡,雖君怯臣弱,恃長江之險,北抗蒙古數十年,縱觀中外,除大宋抗鐵騎,余國莫不一戰即降,何能論宋治文弱?是以論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顧嗣源越看越是心驚,他出這題目,原只想看看盧云文筆,料他會駢四驪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見地。顧嗣源暗暗點頭,對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盧云見顧嗣源不發一語,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隨意而寫,沒什么特別處,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譏笑。

  哪知顧嗣源卻暗暗想道:“這孩子如此見識,實在是一等一的幕賓人才,我若讓他埋沒此處,天下豈不笑我顧嗣源無識人之明?”

  盧云見他神思不屬,一時心中擔憂,只躬身低頭,不敢稍動。

  顧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說從未入考,身無功名,可是實情?”

  盧云敷衍道:“啟稟老爺,小人只讀過幾天書,沒敢想過科考,卻叫大人見笑了。”

  顧嗣源聽他言不由衷,又見他眉宇間有股深深的悲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頗為奇特,待我日后詳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問,只淡淡的道:“你這篇文章寫的很好,我為官多年,很少見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稱贊于人,此時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已是對人的最大贊譽了。

  盧云大喜,想不到世間還有人喜愛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謬贊。”心中隱隱對顧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顧嗣源望著盧云,心下暗自嘆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話,‘生子當如孫仲謀’,我顧嗣源雖稱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時想起自己年老無子,牽動心事,不由得嘆了口氣。

  盧云不知他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顧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與我同去,快去收拾。”

  盧云心中大奇,不知顧嗣源此舉是何用意,但老爺吩咐,焉有不從之理,便回房收拾一應行李去了。

  第二日,顧嗣源帶同盧云及幾名侍衛,乘了大車,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來送行,顧家小姐則到裴鄴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盧云并未見到。那夫人和藹可親,圓圓胖胖的臉形,可那二姨娘卻滿臉精明強干,直盯著盧云打量,不知為何老爺要帶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盧云心下發毛。

  盧云從未騎過馬,在顧府大門鬧了不少笑話,這才爬上馬背。出了城后,好在盧云已練過一些內功,手勁已不小,過不久亦能駕馭自如。眾侍衛見他學的如此之快,莫不吃驚。

  行了良久,顧嗣源想找人說話解悶,掀起車簾,對盧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久了?”

  盧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顧嗣源微笑道:“不知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盧云回道:“江南風景如畫,文人墨客,風采非凡。只是生活華奢,頗見。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見,乃是秀雅于外,勢利藏中。”

  顧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勢利藏中,那不成了風塵女子嗎?”說著哈哈大笑,頗見歡暢。

  兩人說說談談,顧嗣源聽盧云所言頗多貧家疾苦,頗有仁人俠氣,心下甚喜。他幾個好友的兒子,多半出身富貴,從不知百姓苦楚,言談間便少了這份骨氣,更喜愛這個孩子的胸懷見地。

  當夜眾人同宿客棧,顧嗣源便與盧云秉燭夜談。眾侍衛都甚吃驚,不知這個年青人有何特別,竟能得顧大人如此的寵愛。

  行得數日,已到江夏。這江夏古來便是軍事重鎮,商業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駐軍,盧云跟著眾人,來到一處軍營,只見四處軍旗飛舞,兵士來往,甚具威勢。大旗上有一個大大的“柳”字,幾面較小的旗上,卻是個“左”字。

  顧嗣源對盧云道:“我這次到江夏來,便是來拜訪這位左從義左總兵。聽說左總兵不日便要調到遼東,這幾日若不見上一面,以后可就難了。”

  原來顧嗣源接到左從義的來信,說有要事相邀,顧嗣源丁憂在鄉,閑來無事,便想結交這位總兵大人。

  “顧大人,何以克當!何以克當!讓您老如此跋涉,末將之過啊!”

  左從義老遠迎了出來,眾人見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臉上卻堆滿笑容;按官職名望,顧嗣源乃是六部大臣,遠非左從義可比,只是左從義乃是當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愛將,顧嗣源對之又自不同。兩人寒暄一陣,便走入帳中。

  左從義席開二桌,他與顧嗣源不甚熟,見顧嗣源對盧云神色親厚,又見盧云舉止不凡,器宇軒昂,便呵呵笑道:“顧大人,你好大的福氣,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子出來。”

  盧云正要說明,卻聽顧嗣源搖頭道:“唉!不是這樣的,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屬。”

  他本想說盧云是他的書僮,但又怕左從義瞧不起他,便改稱是他的下屬。

  左從義自討沒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親近親近。”他見盧云不是顧嗣源的家人,年紀又輕,便把盧云安排到下首的位子,哪知顧嗣源搖了搖頭,對左從義道:“這孩子是我的幕賓,左大人你讓他坐我身旁。”

  左從義連著搞錯顧嗣源的心意,不由脹紅了臉,只有再換了盧云的席位。

  那邊顧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來無子,只有一個獨生女,這時聽左從義這么一說,登時勾起心事。他眼望盧云,心中嘸然。

  酒過三巡,顧嗣源問道:“左總兵,不知你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從義點頭道:“素聞大人熟知軍務,當今天下文官,無人可及,末將極是心儀。再來我家長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詢問大人,必需由末將面告,只是我軍務繁重,不克離開江夏,只好勞動大人移駕了。”

  顧嗣源奇道:“我與柳大人僅有數面之緣,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務,要與我商量?”

  左從義微笑道:“待大人用過酒飯,再談不遲。”

  顧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從義話外有話,當下心中一凜,暗暗留上了神。

  用過晚膳后,兩人便到帥帳中談話。左從義道:“實不相瞞,柳侯爺對大人極是推崇,多次與末將談及大人,都說當朝文官之內,只有大人明了軍務,我輩武人氣運,全系于大人之手。”

  顧嗣源輕輕一咳,道:“柳大人過獎了,我此時無職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見重?”顧嗣源心知左從義如此說話,必有什么用意,一時間實在猜想不透。

  卻聽左從義嘿嘿一笑,道:“恭喜顧大人了,我家長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說顧大人明年已可北調京城,擔任要職。”

  顧嗣源想回京師任職,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舊職早已給人接去,一直擔憂返京后有無職缺。此時聽左從義這么一說,不禁大喜,說道:“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調職缺卻是何職?左總兵可曾知曉?”

  左從義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將調任兵部尚書,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顧嗣源從未聽聞這等消息,此時不禁一顫,猛地站起身來,驚道:“左大人此言是真?”

  左從義道:“千真萬確,假不了!”

  顧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請人在朝中活動,卻為何有這等重大缺職等著自己,實在是難以明了。

  左從義知道他的心意,說道:“大人這次調任,難得的是皇上欽點的。這次李大人告老還鄉,空出了這么大的一個缺出來,滿朝文武莫不眼紅,不論是江充還是劉敬,誰都是再三請上奏章,推舉人選。豈知皇上龍心所屬,卻是你顧侍郎一人,這下誰都沒法子了。”

  顧嗣源臉上老淚縱橫,霎時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淚道:“臣顧嗣源謝主隆恩,臣必竭心盡力,不敢有怠。”

  左從義笑吟吟的看著他,卻不說話。

  這下顧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從義為何邀他前來了,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倘若這次調職之事成真,煩請左總兵轉告柳大人,老朽雖然不才,卻也不至與朝廷奸黨為伍,請他不必擔憂。”

  原來當今朝廷歷經多年斗爭,此時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東廠劉敬又是一派,這兩派實力強大,拉攏大臣,無所不用其極。另有一派較小,十余年來苦撐不倒,即使江充、劉敬想合力扳倒,卻也無法如愿。這派全以武人為主,首腦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來柳昂天得知顧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結交,以免兵部大臣為人所趁,反來制肘自己。

  左從義哈哈大笑,說道:“大人快人快語,我這廂先謝過了。柳侯爺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敘,不知意下如何?”言語之間,果是希望顧柳二人多加親近。

  顧嗣源雖對柳昂天較有好感,但自己一來不喜與武人為伍,二來他若入了柳系,只怕江充、劉敬會對他不利,一時沉吟未決。

  左從義也是個老江湖了,自知他初聞大事,舉棋難定,便道:“顧大人,此間大計,你知我知。我家柳將軍隨時歡迎大人過訪。”

  顧嗣源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左總兵切莫煩憂,年后若有閑暇,老朽自當北上,屆時再說吧!”

  左從義笑道:“大人快人快語,到時還請不吝玉趾,到咱們侯爺府盤桓則個。”

  第二日左從義與顧嗣源不再談論機密大事,便招待眾人游歷江夏。

  眾人行出數里外,左從義指著長江道:“這江夏古來有一名人鎮守,不可不知。”

  顧嗣源點頭道:“是了,那便是東吳水軍大都督,名滿天下的周瑜。”

  眾人都是一聲驚呼,原來周瑜與江夏有此淵源。

  一行人觀看古跡,左從義忽道:“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見他還是不如孔明遠甚。”眾人都稱是。

  卻聽一人哈哈大笑,道:“這是后世杜撰之辭,左總兵位居高位,豈能妄言?”

  左從義心中有氣,定睛一看,卻是顧嗣源的下屬盧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顧嗣源的家人,言語便不客氣,冷冷的道:“諸葛武侯向有神機妙算之稱,八陣圖擋下江東陸遜百萬大軍,輔佐先主,匡復漢室,實在了不起。你黃口孺子,也敢大發議論嗎?”

  左從義口氣嚴峻,已有教訓意味。

  顧嗣源正想趁機試探盧云,當下默不作聲,看他如何應對。

  盧云笑道:“左總兵,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實學,可是他與周郎兩人向無仇怨,不知孔明何以遠勝周郎?”

  左從義冷笑道:“便是三歲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氣周公謹,赤壁借東風大破曹操。你連這種事都沒聽過,也敢當別人府中的幕賓?豈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從義是四川人,生平最愛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廣,雖然為人正直,但卻頗愛計較一些小事。這時他存心要讓盧云下不了臺,言語甚是尖利。

  哪知盧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氣,道:“大人這些事,想必是聽說書先生說的了。”

  左從義不常讀書,這時臉上一紅,支支吾吾地道:“說書先生說的難道有錯?小子你不要信口開河!”

  盧云微笑道:“適才聽總兵所言,孔明有八陣圖,可以退陸遜百萬軍,可是有此事?”

  左從義大聲道:“當然有!不然大家怎么會傳誦多年?”

  盧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卻不知蜀漢又是為何亡國了?當年若是孔明擺了一個八陣圖在漢中,鐘會、鄧艾又何能偷襲成都?倒要請教左總兵。”

  左從義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盧云又道:“世人都說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績,甚且蓋過周郎。此論未免太過,恐是小說家言,不足以信,否則以宋代大文豪蘇適之能,豈會在他的‘念奴嬌’中忘卻了孔明之功,獨獨提周瑜一人事跡?”

  說罷,隨口撿了幾句蘇東坡的“念奴嬌”,吟道:“遙想公謹當年…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這番話只聽的眾人紛紛點頭,顧嗣源微笑頜首。

  盧云又道:“孔明與周郎各有所能,誰也蓋不了誰。左總兵獨愛孔明,并無不可。但總兵身居高位,言語動見觀瞻,豈可道聽途說?若被有心人聽見,只怕會背后訕譏吧!”

  左從義見他見識深刻,暗道:“他媽的,區區一個小鬼也有這種能耐,顧大人看來真能用人,難怪皇上要欽定他為兵部尚書。”但這話不便當面說,只得道:“小兄弟見聞廣博,我這番受益不淺。”

  顧嗣源見盧云替他大大的露臉,心中甚是得意。身邊幾名隨身侍衛,見盧云居然教堂堂總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詫異。

  眾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揚州。這時閑來無事,眾人便改走水路回鄉。

  水上行舟,減去了不少勞苦,一夜月白風清,盧云思念故鄉,忽地難以入眠,便走出艙外,時值深秋,夜風吹來甚是涼爽,盧云抬頭看天,只見一輪明月高掛,遠處天邊繁星閃動,不禁胸懷大暢,正想坐在甲板上賞景,忽見顧嗣源獨坐船頭,盧云深怕打擾,急忙進艙相避。

  卻聽顧嗣源叫道:“船頭風景極佳,你來陪陪我。”

  盧云心道:“還是給顧伯伯瞧見了。”只得走了過去,垂手躬身,自站顧嗣源身后。

  四下寧靜一片,只聞嘩嘩輕響,江水輕輕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顧嗣源都是一動不動,盧云正想說話,忽聽顧嗣源一嘆,仰天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盧云讀書甚廣,自知顧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為何苦嘆,當下留上了神。

  顧嗣源緩緩轉頭,看向盧云,道:“你年紀雖輕,學問卻頗淵博,可知曹操作這詞的心境么?”

  盧云道:“據說孟德以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賢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無謀篡之意。”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是啊!當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學那周公。人人自比賢能,可那忠奸卻有誰知啊!”

  盧云聽出他話中蘊有深意,一時只連連點頭,不敢多問。

  顧嗣源看著江中月影,道:“我顧嗣源一生功名,早年點過狀元,官至侍郎,算來富貴榮華,已無遺憾,可其實簧夜自思,總覺有個心愿未了,唉……”

  盧云見他言詞中頗多喟然,不知何事憂傷?便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顧嗣源凝視江水,嘆道:“我一生無子承接香火,只有愛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誰知這半年來,我…我常在想,有個兒子,該有多好?”說著轉頭望向盧云,眼眶竟有些濕潤。

  盧云心下一凜,顫聲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顧嗣源輕輕撫摸盧云的頭頂,嘆道:“云兒啊,我…我若有個似你般才學的兒子,此生雖死無憾了…”

  盧云“啊”地一聲,這才明白顧嗣源有意收自己為義子,倘如自己移宗換姓,他日名聲遠揚,金榜題名,莫不指日可待,盧云感激無比,大聲道:“盧云出身貧困,飄泊四方,難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長者,實乃小人終生之福。”當即雙膝跪倒,向顧嗣源拜了下去。

  顧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認我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盧云這般聰明伶俐的兒子相伴,心中萬般喜悅,眼眶忍不住紅了。

  盧云跪倒在地,低聲道:“盧云孤苦無依,流落江南,盡管身無長物,但念及父母養育之恩,盧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顧嗣源本以為他已要拜自己為父,此時又聽他如此說話,不禁一愣,道:“你…你這句話是…”

  顧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見盧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見重厚愛,但盧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諒。”口氣雖軟,神態雖恭,但言辭斬釘截鐵,竟是回絕了顧嗣源的一番好意。

  顧嗣源一聽之下,全身涼了半截,萬萬想不到這盧云竟會推卻自己這番心意,他既感傷心,復又失望,忍不住輕嘆一聲,自轉過頭,呆呆望著大江,良久不語。

  盧云跪在地下,見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語有失,罪該萬死,還請老爺重重責罰!”

  顧嗣源微微一嘆,搖了搖頭,伸手扶起盧云,嘆道:“好孩子,快別這么說了,起來說話吧。”他看著盧云英挺的臉龐,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態竟是愛憐無限,輕聲道:“好孩子,看你這么有骨氣,顧伯伯也很高興。”只是想起自己終身注定無子,不由得流下淚來。

  盧云本以為顧嗣源只是一時興起,這才起意收自己為子,待見他臉上老淚縱橫,不由得心頭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對我好啊!”

  盧云年紀雖輕,但飽受患難,世人的涼薄輕賤,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論少年在寺中苦讀,抑或入省會考后淪為店小二,從未見過有人為自己掉過一滴淚,眼看顧嗣源待己如此,盧云心中大為感動,顫聲道:“老爺,我…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顧嗣源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歡喜,忙伸手扶住盧云,道:“孩子,快別這樣了,咱們有緣相會,又何必在乎一個姓氏?顧伯伯喜歡你這身才華,等顧伯伯接任兵部尚書后,你就來做我門下的幕賓吧!”

  盧云淚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盧云受您如此見重,日后何以回報?”

  顧嗣源撫摸盧云的頭發,低聲道:“傻孩子,只要你能發揮這一身的才學,那便是最大的回報了。”言語之中,滿是真心關愛。盧云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夜深幽靜,江水緩緩起伏,兩人各有傷感,經歷了這夜深談后,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從此再無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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