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喧嘩,小小的客棧中擠滿了人,雖然在隆冬之中,生意仍是極為興隆。
只聽得鄰桌一客人高聲叫道:“兀那小二,給我俐落些!老爺我等了這般久,半天還沒上道菜。”一個掌柜模樣的人連忙打躬哈腰,四處道歉。
只見一個小二打扮的青年,端著兩個燙碗,從后廚里趕將出來。“大爺,您讓讓!”那小二叫著,準備將手中的熱食送上桌。便在此時,不知被甚么東西絆了一下,登時摔了個狗吃屎。那小二忙救住兩個碗,沒給摔破,但碗中的熱湯,卻濺了他滿身滿手。
雖在大寒冬日,那小二雙手仍是燙得又紅又腫。眾客人見他狼狽,都哈哈大笑。也有那好心的道:“小心些,可燙著了么?”
小二回首一望,見一名常見的潑皮,正自大剌剌的把腳伸出桌旁,適才定是此人絆他這跤。
小二站起身來,對那潑皮道:“這位大爺,您可否收起貴足,這般伸在道中,來往客人甚是危險哪!”
那潑皮正與人高聲說笑,旁若無人,小二只得輕搖潑疲臂彎,把話再說了一遍,潑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議,罵道:“操你祖宗,我牛二吃飯,你也敢來啰唆?”說著更把腳橫在路中,獰笑道:“怎樣?你祖宗怎么高興怎么成,你想怎樣?”
那小二見他蠻橫,卻也動了氣,大聲道:“你這人恁也奇怪了,不過要你把腳收起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么這般兇神惡煞?”
牛二見此人不過是個店小二,居然敢出言教訓自己,不免大吃一驚。他站起身來,將兩只袖子卷起,大聲道:“你這下賤東西,敢膽訓你爺爺?來來來,爺爺教你些做人道理!”
那小二哼了一聲,正要回話,店中掌柜連忙趕來,對那小二便是一掌摑去,罵道:“混帳!打翻了菜飯,還敢往客人身上賴!要不是這幾天欠著人手,早轟了你這廢物出去!”跟著連忙打躬作揖,向那牛二致歉。
牛二嗤了一聲,逕自坐下喝酒。
旁邊幾桌客人見仍是遲遲不上菜,紛紛大叫大嚷,掌柜見那小二兀自站立不動,一臉忿忿不平的神色,便自喝道:“你杵在這兒干么!還不去干活?”
那小二搖了搖頭,神情無奈,便又進了后廚,端了熱菜出來。眼見牛二遠遠冷笑,定是有意作弄自己,那小二學了個乖,當下避開了牛二那桌,繞道而行。
正要將菜飯端上,哪知背后一陣猛力傳來,竟是有人來推,那小二立足不定,向前摔倒,手上飯菜盡皆打翻,卻倒在一人身上,只弄得那人身上湯汁淋漓,滿身油膩,那小二心下慌張,急忙抬頭望去,只見眼前那人臉上掛著一幅獰笑,正是牛二來了。
那小二嚇了一跳,不知他有何陰謀,正想往后退開,忽然背后走上幾人,已將他牢牢架住,牛二嘿嘿獰笑,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臉頰,道:“小子,你弄臟老子的衣衫,快快給我賠來吧!”
那小二知道這幫人設計陷害,如何肯屈服?當下拼命掙扎,叫道:“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撞來,還要我來賠你,天下豈有這個道理?”
牛二哦了一聲,奇道:“好小子,到了我手上,居然還敢頂嘴啊!”
兩旁手下笑道:“大哥,跟他說這么多做啥?先賞他幾下子,叫他學個乖。”
牛二哈哈大笑,道:“說得好!”霎時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兩個耳光。
那小二臉頰腫起,卻仍罵不絕口,大聲道:“你們這幫流氓無恥之尤,要真有勇力,何不去報效國家?似你這般行徑,只會欺侮弱小,一輩子都是地方的小無賴!”
店中客人聽他如此教訓牛二,都為他暗暗擔憂,恐怕他便要給當場打死。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他橫行鄉里,乃是地方一霸,誰知竟給一名小廝教訓侮辱,卻要他如何咽下這口氣?當下大聲道:“你這張嘴好生尖利!看老子打爛它!”大吼一聲,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那小二哀叫一聲,彎下腰去,登時嘔吐起來。
一伙人跳了過來,已將那小二架住,拳拳到肉,猛往他身上招呼。那小二哀號連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牛二打了一陣,兀自怒氣沖沖,揪住掌柜道:“我身上新衣少說要得五十兩銀子,你得給我賠來!”
掌柜那敢招惹牛二,忙陪笑道:“牛爺,這小子來路不明,到我這兒才作滿個把月哪!
您老隨意處置這小子,給您出口氣,我把他這月工錢三錢銀子全數給您,將就將就吧!“
牛二大怒道:“三錢銀子?你當我牛二是要飯的嗎?”一腳就將飯桌踢翻。店中客人見出了事,紛紛往門外奔去。
幾名伙計忙叫道:“喂!給錢哪!別顧著跑!”但那些客人早沖出門外,揀了個吃白食的便宜。
眼看牛二神態兇狠,掌柜知道這群潑皮無惡不做,再加上牛二又是縣衙里當差捕頭的小舅子,豈可得罪,只好拿了二十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苦著臉道:“求您老高抬貴手,放過小店吧!”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銀子,冷笑道:“算了,咱們今天就放過這小王八蛋!走啦!”眾人大笑數聲,揚長而去,臨走還不忘踹那小二幾腳。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半天爬不起身。掌柜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對著伙計們道:“把這家伙給我捻了出去!”
眾伙計架起那小二,正要攆他出去,那小二猛地掙脫了眾人,沖向掌柜,大聲道:“工錢!把這些日子的工錢算給我!”
那掌柜平白無故地掉了二十兩紋銀,甚是肉痛,如何愿意再付工錢?聽那小二叫嚷得兇狠,怒道:“你放這什么屁?我沒叫你賠那二十兩銀子,你就該謝天謝地了!居然還敢向我要工錢?”
那小二揪住了掌柜,喝道:“我給你作了兩個月工,半文錢也沒拿到,你這把我趕走,卻要我吃什么?”
旁邊伙計忙把他拉住,眾人拉扯在一塊兒,那小二卻是死也不愿出去。掌柜提聲叫道:“老張!你快去報官,把這家伙給我帶走!”
那伙計老張知道這衙門里黑暗無比,趕忙勸道:“掌柜老爺你可行行好,這小子是個落榜的考生,只因潦倒窮困,才來咱們這兒謀口飯吃。掌柜老爺若是報了官,這小子可要失了清白啦!”
那掌柜與這小二無冤無仇,自也不愿如此,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和氣生財的道理,對那小二道:“小子你乖乖滾出去,老爺我也不去報官,你說如何啊?”
哪知那小二毫不領情,一股腦兒地大叫:“你少來威嚇我!你既然欠我工錢,便當還錢!咱們不妨讓青天老爺判一判,看看是誰對誰錯!”
掌柜見他有恃無恐,一幅理直氣壯的模樣,忍不住心中有氣,心道:“這小子的死活又關我什么事了,今日為了這個窮酸,糟蹋了我二十兩銀子,回頭他還向我要工錢,這口氣叫我怎么吞的下去!”那小二一月工錢也不過三錢銀子,算來二十兩足足可請上百名伙計,真可說是虧本生意了。
他越想越火,提聲喝道:“老張!你還不去報官?”那伙計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逕自去了。
掌柜見那小二兀自大叫大嚷,心下暗暗冷笑,想道:“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厲害,等進了此處的衙門啊,看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還耍什么嘴皮子?”
過不一會兒,兩個帶刀的官差來到,那小二撲了上去,叫道:“兩位差爺!這掌柜積欠我的工錢,你二位評個道理,替我爭個公道!”
一名官差一腳將他踢開,喝道:“滾你媽的!窮酸東西!”
那小二滾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驚,叫道:“你們…你們是地方父母官啊!怎能這樣?”
一名官差舉起手上鋼刀,冷笑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宰了你!”另一名官差走向那掌柜,不耐煩地道:“搞什么,大冷天的叫咱們兄弟出來,就是要拿這小子?”
那小二呆呆地看著兩名官差,只驚得無話可說。
掌柜陪笑道:“勞煩老爺把這小子押走,這小子在這兒賴著不走,小店的生意可沒法作下去啦!”
一名官差擠眉弄眼地道:“他可是偷了什么東西?就只賴在你店里,咱們兄弟也不能押他走啊!”
掌柜一聽之下,豈有不明之理,往那小二撇了一眼,暗笑道:“死東西,臭寒酸,老子寧可把你的工錢給了這幾個官差,也絕不讓你稱心。”當下取出那小二的工錢,都塞在那官差手里,涎著臉陪笑。
那官差見有三錢紋銀,點頭道:“好啦!這小子又吃白食又偷東西,押走吧!”
那小二聽那掌柜和官差聯手誣陷,忙叫道:“冤枉啊!我沒偷東西!我沒吃白食!是他積欠我的工錢啊!”
那官差甚不耐煩,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那小二在地下掙扎,只是大聲叫冤,兩名官差使勁拉扯,終于把那小二拉開,那小二雖給拖走,但雙眼仍是惡狠狠地凝視著那掌柜,大聲叫道:“你這般害我,我…我定要報仇!”
掌柜哈哈大笑,沖上前去,舉腳亂踢,叫道:“放你的狗屁!給我滾出去啦!”一腳正中下顎,那小二啊地一聲慘叫,登時昏了過去。
“醒來!別在那裝死!”
那小二清醒之時,只見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身上臉上兀自疼痛不堪,頭暈腦脹,惡心不已。
“裝死嗎?再給我澆盆水!”
只見一個獄卒提了桶水逕自潑了上來。在這酷寒已極的嚴冬,那小二哪禁受得起,登時全身發顫,牙關輕擊,格格有聲。
“你姓啥名誰?祖籍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那小二微微抬頭,見一個師爺模樣的人,滿臉鄙夷地望著自己,那小二忙道:“師爺明鑒,小人身遭誣陷,以至不幸下獄,請師爺明察秋毫,還小人一個公道!”
那師爺見他相貌堂堂,談吐文雅,不禁“噫”了聲,道:“你有何冤情,不妨明言。”
那小二雖頭痛欲裂,惡心煩躁,仍強忍著喘道:“小人姓盧,單名一個云字,祖上乃山東濰縣人士。今年赴省入舉,不幸落第,偏又盤纏用盡,只好寄居客來軒,做那跑堂賤役,蒙口飯吃。”
師爺雙目一亮,心下舒了口氣,道:“原來是個窮秀才,也罷!那你又如何偷盜主顧錢財,而致身系囹圄?”
盧云緩緩地道:“師爺明鑒,小人好歹也讀過孔孟之書,至不濟也不至做那雞鳴鼠盜之事,偷盜云云,實乃遭人誣陷。”他頓了頓,又道:“自來偷盜,必是人贓俱獲,方可入罪。僅憑客來軒一造之詞,便欲定我之罪,實難令人心服。”
師爺冷冷地道:“這也有理,此番年節將至,咱們也不欲多生事端。不過為了你這案子,叫咱們出入往返,勞師動眾。你若沒有五十兩紋銀,怕是出不去的,這叫差費哪!”
他見盧云滿臉訝異,又道:“本來嘛,這規矩是三十兩,但此番天寒地凍,可得多加二十兩,才能叫這班兄弟們心服啊!”
那師爺見這酸秀才即便下獄,恐也沒啥油水好撈,索性向他要個五十兩,把他打發走了了事。想他能入省城會試,五十兩這點小錢,應該還能籌措。
誰知盧云急道:“五十兩?我連一文錢也沒有哪!”
那師爺一聽,臉上更如上一層寒霜,“哼”地一聲,便即走出,竟是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盧云急呼冤枉,但兩旁差役卻已將他扔入大牢,跟著走了干凈。
盧云給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只覺全身骨頭都裂了開來,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緩緩從地下爬起。
這牢中污穢不堪,滿地屎尿。那些差役懶極,竟連糞桶尿壺也不給一個。所幸嚴冬之中,那臭味雖是不堪,倒也不至加重。
盧云冷得全身哆嗦,揀了個尚稱干凈的角落蹲下,他看著小小窗格外的一塊天空,灰蒙蒙的,不見半點陽光,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將下來。
盧云低下頭去,心道:“唉!今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嗎?‘玉皇若問人間事,亂世文章不值錢’,我十數年寒窗,哪料到今日這番下場。”
冷風陣陣襲來,身上傷處猶如萬般針刺。盧云拉緊衣襟,但那薄衫又豈能抵擋這臘月寒風?何況此刻的心寒,更勝過身上所受何只千倍。盧云咬緊牙關,雙目怒睜,眼淚卻一滴滴地落將下來。
一連數日,牢中竟連伙食也不送來,更無人再來審訊。想是年節將至,人人忙著歡度,又有誰來理會他,自是把那又冷又餓,在那屎尿滿地中苦蹲的盧云給忘了。到得除夕夜里,只聽城里鞭炮震天價響,一片喜氣洋洋。盧云思及過世親人,悲從中來,更是放聲大哭。
好容易熬到初一,一名獄卒拎了食籃過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條魚。那獄卒是個老頭兒,盧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老獄卒道:“這是我家中的大飯,留了條魚給你,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沾點喜也是好的。”
盧云餓得狠了,大口大口地扒著飯。
那老獄卒道:“慢吃,別噎著了!瞧你眉清目秀的,怎會淪落到此?”
盧云擱下飯碗,嘆了口氣,瞧這老人神情溫和,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樣,便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說了。
那老獄卒聽了,心下側然,低聲道:“咱們這個縣老爺,又貪財又好色,如你這般的冤獄,我已見了不知多少回。此地千兩黃金換個死囚,百兩紋銀救得奸淫,看你這般情事,少說也要五十兩救命錢。”
盧云又悲又怒,大聲道:“這群無恥之徒,貪贓枉法,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那老獄卒忙示意噤聲,心道:“你自己不也還關在牢里?談甚么天理王法?”那老獄卒見他吃完了,低頭收拾碗筷,便急急走了。
數日后,獄卒押了一名公子進來,只見他眉清目秀,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身上穿著大綢錦繡,甚是華貴。只見他也被關入大牢,便在隔房而已。
盧云心道:“這人看來是個讀書人,只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莫非也是身遭誣陷?”
第二日清早,眾獄卒過來,將盧云與那公子一并押出,看來已要到公堂上受審了。盧云想起那老獄卒所言,心中暗暗憂愁,不知那縣太爺會怎生處置自己。
行到堂上,只見一人樣貌儼然,手持驚堂木,頭帶七品烏紗帽,望之令人生畏,當是此地縣太爺了。兩旁官差押著盧云與那公子一同跪下,靜聽審訊。
盧云見那公子相貌堂堂,跪在自己身邊,神色間卻甚凜然,似乎毫無所懼,盧云忍不住暗自佩服,想道:“看他好生鎮靜,定也是被人冤枉的。”
眼看旁人鎮靜若斯,他自也不愿露出害怕的神態,只收斂心神,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下。
升堂禮畢,但聽縣太爺猛敲一記驚堂木,跟著喝道:“傳賈氏!”
盧云聽他語氣森厲,雖說自己力圖鎮靜,仍是嚇了一跳,過不多時,兩旁官差帶了名老婦進來,那老婦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約莫五六十來歲,跪地道:“民婦賈氏,叩見青天大老爺。”神色間頗為害怕。
那公子見了這老婦,身子微微一顫,似乎認得她。盧云看在眼里,心道:“這老婦不知是干什么的,難不成是她具狀來告這名公子么?”
那縣太爺拿起狀紙,道:“上月初三,你親睹一名男子調戲你家夫人,更把她奸辱了,可有此事?”
賈氏叩首道:“回老爺的話,民婦不敢妄言,確有此事。”
縣太爺嗯了一聲,又道:“本官看過你的供狀,你既然親眼目睹這樁奸淫惡行,定然認得匪人,本官現下要你幫個忙,把這匪人認了出來,你可能做到?”
那賈氏放聲大哭,叫道:“那賊人便化成了灰,民婦也能將他認了出來!”
盧云見她悲傷無比,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懼萬分,已知那老婦是來指認罪嫌的,想來自己給人帶來此處,用意不過陪榜,便已放下心來。
縣太爺見這老婦一口答允,心下甚喜,道:“你莫要氣憤,只要你認出賊人,本官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將他繩之以法,以張天理公道。”他伸手向盧云與那斯文男子一指,道:“這里跪了兩個人,你仔細看著,把他給我指出來。”
那老婦尖叫一聲,登時朝兩人奔來,跟著瞅著一雙皺眼,細細往兩人身上打量。
盧云本是漫不經心,卻見那老婦一雙怪眼翻白,只朝自己望來,還不住上下打轉,盧云給她看得心驚膽跳,心下暗自害怕,想道:“這老婦年歲不輕,可別老眼昏花,胡亂將我錯認了。”一時颼颼發抖,只怕給人錯認了。
正擔憂間,忽見那老婦伸手指向自己,說道:“他!便是他!這人那日強奸我家主母,行徑殘暴無恥,還請大人重重責罰,將之梟首示眾!”
盧云嚇得魂飛天外,驚道:“你…你胡說什么?你可別誣賴好人啊!”
縣太爺重重一拍驚堂木,喝道:“大堂之上,如何敢擅自說話!來人,給我掌嘴了!”
一旁官差走來,重重打著盧云耳光。盧云吃痛,臉頰高高腫起,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
那縣太爺指著盧云,道:“賈氏你可看清楚了,真是這人,不是旁的人么?”
老婦尖聲道:“正是這人,決計錯不了,一個月前這人闖入府里,拿了尖刀逼迫我家主母,強迫她就范,這人外貌斯文,實則禽獸不如!這種人我只要看過一眼,便決計不會忘掉!”
盧云又驚又怕,一個月前他還在客來軒當差,什么時候干過這等荒唐事,當下叫道:“冤枉啊!”一句冤枉尚未說完,便給重重打了十來個耳光,滾倒堂上。
那縣太爺大聲道:“好一個大膽刁民,你在本縣作奸犯科,強奸民女,實在罪大惡極,本官問你一句,你認不認罪?”
盧云心下驚慌,叫道:“大人千萬別聽那老婦妄言,小人是清白的!”
縣太爺卻不理會,逕自道:“這人頑劣不堪,到了公堂之上,居然還不知認罪。來人,給我用刑了,等會兒叫他給我畫押!”
一旁官差將盧云抓起,獰笑道:“小子你就快點招認了吧,早些畫押,也省得皮肉受苦。”
眼見官差們個個如同豺狼虎豹,盧云只是個窮書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顫聲道:“我…
我不曾做半件歹事,你…你卻要我如何招認?“
那官差哼了一聲,道:“還敢嘴硬?”跟著將盧云拖到角落,拿起鞭子猛抽,那鞭頭帶著尖刺,抽落后疼痛不堪,啪啪數響后,盧云身上滿是血痕,幾已痛暈過去。
長鞭抽打聲中,那縣太爺親走下堂,親自將那斯文模樣的人扶了起來,陪笑道:“我們這些官差有眼無珠,拿錯了人,還請洪少爺原宥則個。”
那公子冷冷一笑,道:“算了,這種事我也不與你計較。我這會兒可以走了么?”
縣太爺打躬作揖,道:“當然可以,這次驚動了洪少爺,實在情非得已,還望少爺不要計較。”說著喝道:“你們還不過來,送洪少爺回府!”
一眾官差連忙走了上來,便要護送那洪少爺離開,那洪少爺一揮手,冷笑道:“不必你們麻煩,我家轎子就在外頭,我自個兒走便了。”
他哈哈一笑,轉身便行,忽然門口人影一閃,一條大漢沖了進來,此人手持尖刀,滿面全是怒氣,怒喝道:“洪貴!狗官放過了你,老子卻決計饒你不過,納命來吧!”
洪少爺大驚失色,忙往后退開幾步,轉頭往縣太爺望去,顫聲道:“這…這人是干什么的?”
縣太爺也是大驚,喝道:“大膽刁民,公堂之上,居然敢持刀闖入?來人啊!快快把這惡徒押下了!”
兩旁官差沖上,一陣拳打腳踢,將那壯漢壓倒在地。
那壯漢大聲呼喝,叫道:“姓洪的!你強奸我妻,就想這般一走了之嗎?老子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家財大勢大,便能胡作非為,老子定要把你整垮!”
那洪少爺聽了說話,登時“哦”地一聲,已認出他來,他嘿嘿一笑,道:“原來是你啊!”說著邁步上前,俯身下去,低聲對那壯漢道:“你這小子真個不識好歹,你娘子每日里愁眉不展,我便來替你憐惜一番,你不知感謝也就算了,居然還告上官府,實在不識相。”
那壯漢虎吼連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縣太爺深怕洪少爺言多有失,急忙使個眼色,道:“洪少爺快些走吧,別與這人啰唆了。”那洪少爺會意,長笑一聲,逕自走了。
盧云把這些情景看在眼里,他背上挨打,心中更如刀割:“好一個奸官!看他這個模樣,定有收受好處,否則斷案怎會如此輕率?我…我絕不能招,便算打死我了,我也不畫押!”他不甘被人當作替死鬼,當下只是忍痛不語,吃了十來鞭后,已然痛暈過去。
眼看那洪少爺從容離去,那縣太爺便命人將那壯漢拖起,喝道:“你這廝好生大膽,本官已將真兇拿到,不日便要還你一個公道,你卻干么冤枉善良?”說著朝盧云一指,自已把他當作真兇。
那壯漢斜眼看了盧云一眼,登即怒吼一聲,罵道:“放屁!你這貪官,平日只是豪門的走狗,從不曾為百姓出過半分力,就這么胡亂找個人替死,便想要我放過那姓洪的么?”
那縣太爺聞言大怒,用力一拍驚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亂語!若不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他伸手一揮,喝道:“來人!把他拖下去,重重打上一百大板!”
兩旁官差走上,將那壯漢架住,正要拖出去毒打,那壯漢大聲罵道:“你這狗官少神氣!老子也不是沒來頭的!明白告訴你,咱親舅舅在京城都察院里當差,與幾位御史大人相熟,你有種只管打死我好了,看他怎么替我出頭討公道!”
那縣太爺聽得“御史”二字,面色已成慘白,一旁師爺急急走上,低聲在他耳邊道:“這人所言絕非虛妄杜撰,大人可不能打他,否則必難善了。”
那縣太爺聽得此言,連忙伸手出去,制住公人,嘶啞地道:“不忙打他,先把這人給我趕出去!”
眾官差答應一聲,將那壯漢扔出衙門。那壯漢仍不死心,猶在門口叫罵,左右官差趕上,將他亂棒轟走了。
縣太爺召來師爺,問道:“這下好了,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咱們該如何辦理?”
那師爺往盧云看了一眼,低聲道:“大人莫要擔憂,只要逼那姓盧的小子招供,日后便算都察院派人來查,咱們也有對證。”
縣太爺喜道:“沒錯,只要有了供紙,還怕怎地?”當下召來公人,吩咐道:“這小子窮兇極惡,死不認罪,你們給我認真打,直到招供畫押為止!”
那官差急忙搶上,又是十來鞭抽下,只把盧云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一條命只剩半條。
一名官差走了上來,道:“啟稟大人,不論我們如何用刑,那姓盧的小子還是死命不招,已然昏暈過去。”
縣太爺怒道:“這死小子若不畫押,那苦主一狀告到京城,到時上頭查下來,卻要我如何擔待?再給我重重的打!”
眾官差又打了一陣,盧云只是不動,好似死了一般,那師爺連忙勸道:“這小子硬得很,再打下去,怕要出了人命。咱們明日再審不遲。”
縣太爺嘿地一聲,大聲道:“先把他關了起來,明日再給他用刑。”
眾官差將盧云托起,丟回牢里。
過不多時,盧云悠悠轉醒,只覺全身上下火燒般地疼痛,逼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扶住鐵欄,緩緩爬起。
盧云望著空無一人的牢房,想起自己身遭誣陷,心中直是又怕又恨,尋思道:“這衙門黑暗無比,我若是抵死不招,他們定會殺害于我,可我若要招了,那也是死路一條。天哪,我盧云就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么?我不要!我不要!”
他心神激蕩,抓住牢門,大吼道:“我不要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了一陣,卻無人理會,到得后來,竟連聲音都喊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