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一到,大冶鄉兵營外面立即傳來了一陣人馬的腳步聲,遠遠的在營地以外,便有人大聲通稟道:“徽猷閣學士、京湖制置大使趙大人率駐屯軍神武營都統等將軍,特來校閱大冶縣鄉兵營,通稟你們縣尉大人,立即前來迎接諸位大人!”
高懷遠聞聽之后,不敢怠慢,立即帶上了手下,大踏步走出了轅門,迎面看到一支軍容整肅的侍衛軍護送著一個須發皆白的官員還有一眾頂盔掛甲的宋軍將領們在錦旗招展的映襯下,來到了他們營地外面。
趙方今天心情還算是可以,早晨處理過一些政務之后,便叫來了駐屯軍大營留守的軍官,隨他一起前來大冶縣鄉兵營校閱鄉兵。
他也很期待高懷遠經過這一年來整訓出來的這支鄉兵,到底軍容如何,到底是否能堪一戰,一路行來他還在和身邊隨行的宋將不時商議對敵之策,并且對高懷遠在大冶縣推行的弓箭社制度,還有各鄉聯保的辦法多有稱贊,言語之中對高懷遠倒也是頗有推崇之意。
但是當到了大冶縣鄉兵營前面,看到一行人出來迎接他們的時候,趙方即便老眼昏花,也和其他人一樣,頓時愣了一下,因為今天他所見到的高懷遠,和往日有很大不同。
因為高懷遠這身打扮借用后世一個名詞來說,就是實在太雷人了!趙方真想不出,高懷遠能從哪兒扒出來這么一身老古董的破爛盔甲,還大大方方的穿在了身上,再看他身邊的這些隨行人員,各個也都一身破爛盔甲,灰頭土臉的簡直不成體統。
“高懷遠!你這是什么打扮?”趙方當即便怒了起來,在他看來,高懷遠虎背熊腰,即便是一身便服也顯得虎虎生威,今天他好不容易百忙之中來校閱鄉兵,高懷遠卻穿成了這幅德行,這不是故意在駁他的面子嗎?
“大冶縣尉高懷遠參見制置大使趙大人,恭迎諸位將軍前來校閱我等鄉兵!請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之罪!”高懷遠沒回答趙方的話,而是帶人立即上前,躬身迎接趙方和眾將官。
眾將之中本來聽趙方所說的對高懷遠都心存好奇之心,但是當他們看到高懷遠之后,于是立即都大失所望,這哪兒是個行軍打仗的家伙呀,根本就是個要飯頭嘛!
趙方不見高懷遠回答他的話,而且這會兒已經到了這里,倒也不好在轅門外呵斥高懷遠,于是強壓怒火,擺擺手讓高懷遠起身帶路,帶他們這些人入營檢閱大冶鄉兵營。
當進入營地之后,趙方抬眼望去,結果差點當場吐血從馬上掉下來,因為他看到的不是一支雄壯的兵馬,而是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混亂的各式盔甲雜亂不堪,而且破舊的簡直令人無法入目,鐵甲且不說式樣如何,單是上面的鐵銹抖一抖便會落下一地,甲片完整的盔甲幾乎沒有一身;皮甲更是破爛的跟綁在身上一般,頭盔上也是銹跡斑斑,什么式樣的都有。
更可笑的是這些鄉勇們手中的兵器,那就簡直更沒法看了,槍兵所持長槍的槍尖各個銹跡斑斑,槍桿更是七扭八歪長短不一,排成數排卻根本無整齊可言!再看盾牌,蒙皮盾牌上面長滿了霉斑,有些蒙皮已經破爛,露出下面腐朽的木襯,這樣的東西真不知道能做來何用,居然也被派發給了鄉勇。
弓箭手每人腰懸單刀一把,可惜的是許多刀居然連刀鞘都沒有,甚至是用繩子綁著刀身在腰上懸掛,刀片更是銹蝕的幾乎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所制的了,持在手中的弓就更不用說了,能掛上弦的沒有幾個,而且大多連漆皮都已經脫落,崩口的弓身讓人懷疑是否還能拉開。
當看到了營中集結的這支討飯大軍的慘象之后,趙方和隨行的那些宋將們頓時各個嘴巴張開,眼珠險一險掉了一地。
“啟稟諸位大人、將軍,大冶縣鄉兵已經集合完畢,請諸位大人校閱,最前面六百人將隨下官一起前往黃州馳援,還望諸位大人指點一二!”高懷遠腆著臉根本不看趙方和他身后那些將官們快要傻掉的表情,大聲對他們稟報到。
就這樣的一支破爛鄉兵營難道也值得他們來校閱一番嗎?虧著趙方趙大人剛才一路上還在說這個高懷遠的好話,可是到這里一看,實在是令人大失所望,跟著趙方的這些宋將不由得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他們可不知道高懷遠這些破爛是在哪兒淘出來的東西,以為這些東西肯定是大冶縣自己拼湊出來的器甲,裝備的鄉兵。
眾將心道要是靠這幫討飯的去支援黃州的話,恐怕不但支援不了黃州軍民的抗敵,他們一到反倒會讓黃州軍民士氣大跌,利馬作鳥獸散不可!這哪兒是派的援軍呀!簡直就是趕一幫要飯的去吃糧嘛!
趙方看罷營中這些鄉兵們的這幅尊容之后,氣的嘴唇都哆嗦了起來,指著站在他面前的高懷遠怒罵道:“賊子!混賬!這難道就是你所帶來的鄉兵嗎?你難道讓老夫前來校閱的就是這樣一幫烏合之眾嗎?你…你…你…”趙方連說了幾個你之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只覺得自己算是看錯人了,居然錯看了高懷遠,還當他是個人才呢!
高懷遠雖然被趙方痛罵,但是卻一點也不著惱,而是躬身對趙方朗聲說道:“大人息怒,且聽下官解釋一下如何?”
趙方強忍怒火,連馬都沒下,指著高懷遠怒道:“好!我就聽聽你如何給老夫解釋!你說!”
高懷遠于是立即站直了身體,大聲說道:“趙大人、諸位將軍,大家今天看到了在下所率的大冶鄉兵如此模樣,一定心中大怒,但是這卻并非是下官的責任!
下官在聞聽趙大人之命后,便立即盡出大冶壯丁,前來鄂州效命,本來是一腔熱血,想要報效國家!
在下到了這里之后,更是得令要前往黃州馳援,于是便從鄉兵中抽選出六百精壯之士準備出征,本來也無什么非分之想,即便是以血肉之軀迎戰金兵也在所不惜。
今日諸位大人之所以看到我等如此落魄軍容,卻并非下官之過,下官雖然不敢標榜大冶鄉兵驍勇,但是也絕非一幫烏合之眾!
既然是鄉兵,我們裝備自然就會差一些,為此趙大人特令下官從駐屯軍兵械庫中抽調器甲武裝鄉勇,下官和手下鄉勇們對于趙大人的體恤自然心存感激之情,何乃下官卻只領取到了這等裝備,故此才會令諸位大人見笑了!
但是下官也絕非貪生怕死的無能之輩,即便是這樣的裝備,下官和鄉勇們也絕無半點退縮之心!故此才會請諸位大人來此一觀我等誓死報國的決心!諸位大人也看到了,我們轅門之上懸掛的那幾顆人頭,這些人因為貪生怕死,不愿隨軍出征,已經被下官就地正法,此舉便是下官的決心!
如若諸位大人不信下官所說的話,那么大家請看!”高懷遠神情激動的面紅耳赤,忽然間一轉身面對正在校場中列隊的這些大氣也不敢出的鄉兵們。
“諸位大冶縣的鄉親們!本官今日在此問你們一句,你們可敢隨本官一起前往黃州和金兵拼死一戰嗎?”高懷遠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對這些鄉勇們叫道。
鄉勇們這時候開始明白了高懷遠的苦心,知道高懷遠這是為了他們在鳴不平,在為他們爭取利益,也明白了他們這次領取的器甲為何如此殘破的原因,各個已經在胸中積存了許久的怒氣,當聽到高懷遠如此大聲的詢問他們的時候,于是他們終于找到了發泄的途徑。
當高懷遠的問話的話音剛落地,校場中的這些鄉勇們忽然間破口一起大吼了起來:“小的們愿隨大人和金軍拼死一戰!”
如此上千人的齊聲怒吼,聲音直沖霄漢,久久在駐屯軍大營上空回蕩,所有鄉兵們都用熱切的目光注視著高懷遠,覺得這一下心中的郁悶算是喊出來了不少。
趙方和諸將當聽到了這些乞丐兵們如此雄壯的吼聲之后,這才不由得立即重新打量起了眼前這支乞丐兵們,仔細望去之后,他們才發現,雖然這些鄉兵們穿著破爛不堪,但是精神面貌卻并不頹廢,而他們的隊列雖然因為服裝器甲的緣故看上去混亂,但是仔細再看一番,卻看到鄉兵們所站隊列橫平豎直,一個個鄉兵們更是腆胸疊肚,身體站的筆直。
“既然諸位大人看不上你們的這身器甲,那么現在聽我命令,全體脫下你們的盔甲,放下你們的武器,讓大人們看看你們的勇氣!即便是赤手空拳,我們也決不退縮半步!”高懷遠聽著眾鄉兵們的吼聲落下之后,再一次大聲對他們呼喝到。
“卸甲!”隊伍中忽然響起了一連串的命令聲。
在前排就列的六都鄉勇們隨即在他們的都頭和隊正們的命令下,一起將手中的這些破爛兵器丟在了地上,并且抬手將身上的這身破爛盔甲給脫了下來,一起摔在了地上,緊接著在一連串的命令中,鄉勇們再次列隊站直了身體,各個挺拔如松一般,目光炯炯的望著高懷遠還有趙方等官員們。
趙方和諸將們這個時候看到褪下了破爛鄉兵們,隨即氣勢為之一振,再也不像一支烏合之眾,反倒隱隱中產生出一種氣沖霄漢的威勢,于是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鄉兵們并不弱,即便稱不上是精銳之士,起碼也是接受過正兒八經的操練的鄉兵。
趙方這個時候也總算是明白了過來,原來高懷遠今天給他上演了一出全軍告狀的好戲,他當初著令高懷遠出兵馳援黃州的時候,讓高懷遠到兵械庫里面領用所需器甲,裝備鄉兵們使用。
但是卻沒想到的是,下面的人陽奉陰違,居然將如此破爛不堪的器甲打發給了高懷遠,這簡直就是在糊弄高懷遠,糊弄他這個執掌一方兵馬的朝廷大員,糊弄這些即將奔赴戰場殺敵的鄉勇們!
趙方也是從下面一步步做官走上來的,對于宋軍中存在的各種腐敗現象可以說早有所聞,也知道宋軍之中有許多不成文的潛規則,所以他這些年在京西路當官,曾經大力整頓過駐屯軍以及地方官吏的作風。
但是沒成想今天還是出了這樣令他感到難堪,感到憤慨的事情,他現在也終于明白高懷遠為何為給他唱這么一出戲了,因為他明白了高懷遠當領取到這些器甲時候的憤怒心情,才會在此冒死為他手下的鄉勇們請命。
“兵械庫歸誰所管?”趙方忽然扭頭對身后那些駐屯軍的將官們怒目而視的大聲問道。
這個時候隨行的那些宋軍將領們也都明白過來味道了,原來這個大冶縣尉還真是不簡單,居然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到他們面前告狀來了呀!
當看到趙方怒不可遏的喝問他們的時候,其中一個將領面色如紙一般的趕緊翻身下馬,疾步來到了趙方面前,翻身跪倒在地答道:“回稟大人,兵械庫歸末將所掌,此事看來有所誤會,還望大人息怒,小的這邊馬上派人下去查問!假如是小的手下故意所為的話,小的絕不會姑息遷就的!”
趙方真的怒了,翻身下馬指著校場中的這些義憤填膺的鄉兵們對這個跪在地上的宋將問道:“你來睜眼看看,他們這些鄉勇們即將上陣殺敵,此去是否還能回來,都還未曾可知!而你的手下卻將他們的性命視為草芥,居然拿出這等破爛器甲給他們,你們于心何忍,你們情何以堪?”
那個掌管兵械庫的軍官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大氣都不敢出,心里面這會兒早已將手下掌庫官的祖宗八代都給問候了一遍了,他也是干這個的,知道這其中的貓膩,他這會兒已經料定昨天定是這個姓高的縣尉到兵械庫里面領取器甲的時候,未曾給掌庫官上供,才招致掌庫官如此坑害他,要不然的話事情也不至于鬧到這種地步。
不過他也不敢這會兒忌恨高懷遠了,心里面只罵掌庫官混蛋,即便坑人,也沒使這么缺德的坑人方法的,這可是人命關天呀!何況還是趙方親批的東西,他的手下也敢從中做手腳,這一下看來他也要跟著倒霉了!
“末將有罪!都是末將御下不嚴,才出了這樣的事情,下官這便馬上重新發放器甲給鄉兵們,保證不會再出問題了!這件事小的下去一定嚴懲不貸,下次絕不會再出此類事情了!”這個宋將連連磕頭對趙方說道。
“本官在這里等著你!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給本官一個答復!我給你半天的時間查清此事,并將新的器甲送到這里,如果你敢因此耽擱軍務,導致無法出兵的話,那么你就自己砍了你的腦袋吧!”趙方真的氣壞了,指著這個宋將下令到。
這一下那個負責這塊事務的將官算是嚇壞了,貽誤軍機可是軍中大忌,殺他一個都是輕的,搞不好的話,他舉家老少都會受到株連,于是他趕忙跪倒接令,然后屁都沒敢放一個,掉頭便飛奔著沖出了大冶鄉兵營。
趙方也沒興趣繼續檢閱鄉兵了,拂袖大步走入了高懷遠的帳篷之中,其余的那些宋將們也都趕忙跟了過去,為首的那個都統還連連對趙方稱罪。
高懷遠沒有立即跟過去,而是扭頭對站在校場中的這些鄉勇們喝道:“收拾你們的東西,將所有領用的器甲集中在一起,原地坐下休息,等候領用新的器甲!”
今天這件事算是讓大冶縣的這些鄉勇們解氣了,他們也為高懷遠如此為他們出頭感到甚是感激,為了他們的利益,高懷遠今天可算是在冒死為他們出頭進言,這么做可是得罪了不少的人呀!所以在鄉勇們看來,高懷遠的形象也更加高大了許多。
果真事情只要有心去辦,便會很好解決,不到中午時分,一車車嶄新的器甲在那個掌管兵械的宋將押送下,很快便送到了大冶縣鄉兵營之中,堆放在了整齊坐在校場上的鄉兵面前。
而很快一眾披頭散發的犯軍便被押送到了趙方所在的大帳之中,為首的一個正是昨日負責發放器甲的那個掌庫官,不過此時他早已沒有了昨天的那種囂張氣焰了,此時渾身抖的跟篩糠一般的連走路都走不成了,要靠著兩個軍士架著,才走進了大帳之中。
趙方坐在帳中,冷冷的看著這些執掌庫房兵械發放的人被一個個的押送進來,直到那個負責這塊事務的將官也隨著進入帳中之后,才怒哼了一聲。
“你們誰來給本官解釋一下這件事的始末呢?”
那個負責兵械庫的宋將戰戰兢兢的站了出來,抱拳對趙方開始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