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二院,地點在住院部專辟的獨院小樓,就是簡凡第一次見到過簡烈山的地方,把車停到二院大門口前,意外的是,一眼就看到了門廳邊上等人的伍辰光,威風凜凜的警服裹著微微發福的身子,杵那兒跟個門神樣,簡凡笑著迎上去,笑著問,喲伍書記,還等那位領導,不會是等我吧?
伍辰光此時很詫異、很奇怪的上上下下打量著簡凡,一身筆挺的西裝,皮鞋擦得锃亮,步履穩健,步伐瀟灑,特別是臉上帶著的那份開懷的笑容,讓伍辰光大手直拽著簡凡問著:“什么把你樂成這樣子?又干什么損人利己的事了?”
“呵呵…”簡凡笑了笑,至于為什么喜悅當然是心里自知了,原本還以為自己異于常人,和成醫生一席話,這才發現和大伙沒啥區別,心里的重擔一下子放了七七八八,豈能不樂?不過這心思可不足為外人道也,笑著轉了個話題說道:“我這十幾天進賬兩千萬,樂成什么樣子也可以理解呀…呵呵…”
“這倒是…這次大戶吃得可是夠黑啊,錢差不多就行了啊,別沒個足勁,你老丈人就是前車之鑒,見過人了么?”
伍辰光點著頭,一把攬著簡凡進住院部,邊走邊舉著實際例子教育上了,一說見過了,再說老丈人情緒不錯,雖然丟官罷職還蹲了幾年大獄,不過失之桑榆收之東隅,走了背字了,反而還有結發妻子不離不棄,生活中這福焉禍焉又豈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前天帶著媳婦回門,一家三口久別重逢,又是哭哭啼啼了一番,簡凡大致幾句說過,像匯報工作一般,伍辰光搖著頭嘆了句:“不管怎么說,總算有個好歸宿了,你老丈人的水平不低啊,要不是翻了船,這當會上個副廳也說不定…改天約出來,敘敘舊,呵呵…哎簡凡,我說你真沉得住氣啊,簡二驢找著人了,你倒不見面了,不但不見面,還根本就不聞不問。”
“交易完成,善后就成你們的了…我原本以為這中間還有點什么事,最好的辦法還是交到你們手里,他膽子再大也不敢胡來,不過現在看來我好像多慮了,這不好嘛,大團圓了,我湊什么熱鬧…哎伍叔,怎么就用了這么多天?”簡凡笑道。
“慎重起見嘛,又是dna鑒定,又是核實,還有簡二驢的肝腹水已經很嚴重了,簡烈山的病情也不輕,這大悲大喜一下子,總得做好萬全準備吧,這對老兄弟都撐著活到今天,真不容易…謝謝啊,簡凡…”
伍辰光解釋了句,像是很隨意地加了一句很重的謝字,這個謝對于他這個身份似乎難得出口,不過終究還是說出來了,一說讓簡凡微微怔了下,伸著頭側看著伍辰光的表情,促狹地問:“伍書記,謝什么?給你賣命時候都沒聽你謝過。”
“呵呵…你當部下還指望領導謝你呀,不過這回呀我得好好謝謝你,不但幫我辦了尋親這件棘手的事,北深坊又提醒了我那么幾句,我當了一輩子警察,最遺憾的事就沒有把你留下。”伍辰光還真有遺憾地說著,時間越長,從昔日這個小警身上體現出來的閃光點越多,越覺得遺憾越重,不過簡凡卻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著:“人各有志啊,勉強不得,再說我要是現在還是警察,還沒準給你捅了多少婁子呢…也不會有今天這么有錢不是,呵呵…哎對了,伍書記…”
“去去…別叫書記,叫叔,你二叔簡忠誠現在可是一年往我家跑幾趟想提拔提拔,哈哈…認我這個叔對你有好處啊。”伍辰光聽得稱呼變來變去,站住了步子,小聲笑著糾正著,簡凡揚頭一笑,點點頭,卻之不恭了,換了稱謂問著:“伍叔,我問什么呢?北深坊那案子處理了嗎?報紙上報道倒是不少。”
“別提了…”伍辰光一擺手,幾分不悅之色說著:“又是一個麻纏案子,現在家屬不發喪,上大學的兒子帶著老娘四處上告,區政府推諉到拆遷公司,拆遷公司又不認賬,只說這是拆遷人員和開發商私下商議的,沒有公司的出面,開發商你知道是誰吧?…一家普通老百姓,怎么和這些大公司斗?咱們抓回來的嫌疑人大多數都是臨時雇傭的社會的閑散人員,你猜他們怎么干的,拆一戶一人發五百塊錢,都是口頭協議,你上那兒抓人的家把柄去…哎,處處都在推諉責任,現在倒好,打死人的又是簡氏企業的親戚,連市局都有點投鼠忌器了…”
“總得給人解決吧,這無非是個懲兇賠償的問題,有那么難么?”簡凡詫異了句。
伍辰光搖搖頭:“難得不難,不過也不簡單,這個錢誰主動給他賠償?一賠償不等于自認責任了么。沒法說呀,窩火,有時候碰到這些爛事,我都脫了警服走人…”
伍辰光幾句說著,牢騷一肚子,公檢法三權分立,警察的效用有時候很有限,一發牢騷,倆人不知不覺間拉近了距離,聞得此言,簡凡眼瞟著身邊沒人,鬼祟一臉的表情輕聲說道:“伍叔,我倒覺得其他事窩火,這事你不用窩火。”
“為什么?”伍辰光一驚。
“何亮故意傷害致死人命,這是鐵板釘釘的跑不了了,何孝林參與非法拆遷,這也是事實…你們根本不用投鼠忌器嘛,我想現在簡懷鈺的心態,巴不得這爺倆都被斃了。”
“怎么可能?一個堂兄,一個親大侄。”
“錢面前,沒親戚…把他們撈出來干嘛,分財產呀?”
簡凡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一說到分財產,伍辰光心頓一凜,思忖著這其中的利害關系,這倒覺得簡凡說得不無道理了,憑空冒出這么窮親戚來,擱誰誰心里都嗝應,萬一一家子都巴上簡氏企業,總不能空著手吧,更何況簡烈山孜孜不倦找了十幾年,萬一真要給兄弟和兄弟的兒孫留一份子呢?現在除了病秧秧老頭,自然要比一家子哄上好對付。
一想,豁然開朗了,伍辰光先是臉上泛著微笑的表情,然后一個脖拐子直捋著簡凡笑啐著:“小東西,就你鬼心眼多…”
簡凡也訕笑著,揣度得對不對吧這是人之常情,笑著時候看看手機時間已經過下午四時,而且對面說話的伍辰光根本沒有催促之意,這倒詫異隨口問了句:“伍叔,這人呢?著急把我叫來,現在又沒事了?”
“來來,走…聽我說。”伍辰光攬著簡凡,邊走邊說著:“…本來是老人要見你的,我估計是當面謝謝,不過這兄弟倆一見面,出事了…”
“激動過去了?”簡凡驚訝地問,這是唯一的解釋。
“可不…正搶救著呢,現在簡家一大家子大老遠從美國都趕回來了,這場合可別胡扯丟了份啊…”
伍辰光說著,出了甬道那個的小院赫然在眼,景像落入眼底頓讓簡凡微微一怔,這個院子,差不多擠滿人了。
粗粗一數,差不多三四十人,看聚著的樣子有的像一家子,有的像結伴來的,三五人聚著在爭論著什么,看來看去除了伍辰光的幾個隨行人員,還就沒認識的人,不過就即便不認識也看出來來人身份不菲,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翹著二郎腿坐在花池邊上,后面伺候的人還端了杯咖啡,伍辰光小聲解釋這是簡氏家最小的姑娘。樓口圍著人群里還有倆位金發碧眼個子格外超群的,說的話都嘰里呱拉的洋文,走廊下呆著幾拔人也差不多,即便是見了伍辰光也目不斜視,根本不理會這位市局的黨委副書記,伍辰光悄聲介紹了幾句這三兒子,那是四兒子,那是五姑娘,左左右右一說,簡凡聽了半天才明白,簡烈山一生娶過仨老婆,育有四子二女,簡懷鈺是老大,來的人里除了拖家帶口,還有帶著保鏢和律師來的。
一聽律師這個詞讓簡凡有點反胃,不經意地再看現場,人群里有竊竊私語的,有一臉患得患失的,有一臉急促不安的,也有抱著無所謂態度的,聽伍辰光說道此時簡烈山正在搶救中,更讓簡凡腹部收縮有點大發感慨了,悄聲說著:“有人說在巨富中死去是恥辱,我今兒才明白話里含義了。”
“什么意思?又說怪話,把你嘴管牢點啊。”伍辰光側頭輕叱了句。不過沒起作用,簡凡笑著微微抬頭示意著一院子的人附耳說著:“您看,一院子人您找出一個悲傷的人來么?這哪是沖爹來了,整個都是沖錢來了…這不是恥辱是什么?伍叔,您這么大身份怎么也跟著瞎摻合?”
“我們是上峰有指示,沒辦法,大原警體訓練館人家又捐了一筆錢,我是代表局領導來表示關懷和慰問來了…什么叫瞎摻合?剛進門那輛晉o牌照看到沒?省府都派人來慰問來了…就擱這兒等著啊,別溜了一會找不著你啊…”伍辰光又是領導的口吻訓斥了簡凡幾句,看到了一位熟人,似乎是政界里那位,笑吟吟地招手迎了上去,把簡凡扔到院子中央了。
簡凡暗笑著,所謂千人千面,就伍辰光這得性,即便關心也是領導式的關心,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要不是了解,肯定受不了。
又是一個很無聊的場面,簡凡轉悠了幾步隨意地蹲到了墻角,呶著嘴卷著舌頭無聊的吹著泡泡,這是上學的時候練就的功夫,從上課能吹到下課,試了試好像居然還沒拉下這功夫,一吹兩吹居然就吹出個完整的唾沫泡泡來,邊吹邊看著身邊的那些不認識的人,偶而能看到二樓白衣護士來回快步走著,封著二層走廊,也站著不少人,讓簡凡不由地有點納悶,這好像是…大限已到了。
沒成想會這么快,看來福兮禍所伏一點沒錯,現在還能想起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從找到簡二驢之后就悄悄地退出了,簡凡只覺有點不愿意看到那種喜極而泣,悲從中來的一對兄弟相逢,六十年后的重逢肯定是一件天大喜事,可六十年的分隔,又何嘗不是人間的一件悲情?
過了而立之年的人,免不了要想到生命的意義,免不了要斟酌活著的價值,更免不了把自己和別人放在同等的天平上稱量,就像此時此刻,稱量出來的內容是,為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有點挽惜,有點不值。
蹬蹬蹬急促的腳步從二樓響起,快步下來了幾個人,看著其中的一個人影像曾楠,簡凡還沒有動身,院子里像開鍋一樣,嘩聲人全部向著樓口聚集,一下子堵住了窄窄的樓口,聽得有人在喊著英文,大喊大叫著什么,簡凡瞪大眼聽了半天才聽懂了一個單詞“dad”。
對,這是喊爹呢,發音差不多,等站起身來,卻見得人聲嘈雜擠擁在樓口處,簡懷鈺和幾名隨從攔著樓口不讓人上去,而下面的明顯不滿,叫囂著、推搡著,還有人手指戳到了簡懷鈺臉前,看那樣像在質問著什么,可惜大喊出來的一溜爆豆似的英文,簡凡呆呆地看著聽著,這場合,自己就成文盲級別的人了,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么事。
“簡凡…簡凡…”
有人在喊,聽到了是曾楠的聲音,在人群之后,被這些擠攘著人堵住了視線,簡凡大聲應了句,稍傾才見得曾楠從人群里擠出來,上前二話不說,拽著簡凡就走,到了人群之前,簡懷鈺兩手支在胸前,演講一般大聲敘述著什么,簡凡倒沒聽懂這貨在說什么,不過看懂了,一圈人給自己讓開了一條通道,個個的眼睛里都是仇視的目光,好像把簡家的財產全繼承了一般。
進了樓門,簡懷鈺還攔著眾人不讓上樓,正勸著什么,曾楠拽著簡凡,簡凡奇也怪哉地回頭看看問著:“他說什么呢?”
“你個文盲,沒聽懂啊…他在說父親誰也不見,只見你這位找到他失散兄弟的人。”曾楠解釋著,回頭剜了簡凡一眼,這一眼剜得既有柔情又有恨意,簡凡嘿嘿傻笑了一聲,轉著話題:“那下面人激動什么,我又不是來搶財產的。”
“能不激動嘛!?本來遺囑已經定了,因為尋到親人了,那份先前立下的遺囑作廢了,現在新遺囑還沒有宣布,不過是在簡懷鈺的主持下立的遺囑,其他弟妹肯定不服氣呀…”曾楠快步走著,簡凡大驚失色,哇哇哇叫了幾聲,緊張地說著:“你不早告訴我?尋親和遺囑還有關?”
“我也剛知道…甭廢話,快點,老人快不行了,見到了親弟弟,血壓直竄上了一百七,心率到了八十多…剛搶救蘇醒。”
曾楠不容分說,拽著簡凡直奔到了標著c重癥監護的病房前,伺立旁邊的那位是閆嘉文,簡懷鈺的老婆,攔著簡凡正要說什么,門應聲而開,醫生卸著口罩,叮囑了句稍等等再進去,閆嘉文追著問情況,醫生報之以一個安慰的態度,簡凡心里咯噔一下,醫生只要這態度,恐怕沒啥好事了。還沒等說話,下面的簡懷鈺帶著隨從又火急火燎奔了上來,對著簡凡二話不說,先鞠了一躬,說話著是謝不絕口,拜托了拜托了沒頭沒腦說了半天,簡凡被像木偶一樣扯來扯去,這當會好容易有說話機會了,拉著簡懷鈺就問上了:“…先別鞠躬,到底怎么回事,拜托我什么?人都快不行了,你們這兒子閨女不到床前,讓我們外人扯什么淡。”
簡懷鈺苦著臉,訕訕說著:“我父親現在那個兒女都不想見,包括我。”
“啊?怎么會這樣?”簡凡嚇了一跳。看著簡懷鈺有難言之隱,回頭看曾楠,曾楠也剜著白眼不說話,再看閆嘉文,這位混血女人也躲躲閃閃,倚在丈夫身邊不吭聲。
“哦…我明白了。”簡凡一拍額頭恍然大悟,剛剛曾楠的話加上這幾個人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他心里一亮,直指著簡懷鈺斥著:“我說怎么用了好幾天才讓老人相認…你們是不是串通起來逼著老人改遺囑了?”
再看看身邊這仨人,曾楠翹翹眼睫沒吭聲,簡懷鈺夫妻倆被簡凡這么一說,倆人的神色有點尷尬,不用說猜對了個七七八八,簡凡瞬間有點火冒上頭,直指簡懷鈺訓著:“這這…這辦得是人事么?敢情我辛辛苦苦幫你尋親,就是為了爭家產,早知道我說什么都不會答應你。”
夫妻倆尷尬之色更重,又有外人在場,不好爭辨,反倒是曾楠在簡凡身后捅捅腰際,簡凡回頭就看得曾楠使著眼色,輕聲道著:“人家的家事,你瞎摻合什么?”
“哦…對,和我有什么關系。”簡凡一下子如同泄氣的皮球了,這當會兒簡懷鈺抓著機會又是深深一鞠躬,很真情外露地說著:“…謝謝你簡先生,我們家的事比較復雜,有機會我再向您細說,自從得知了找到失散六十年的弟弟,我父親幾天興奮得睡不著覺,甚至于服了安眠藥都睡不著,病情越來越惡化,剛才見到弟弟就激動得像病愈一樣倆人抱著哭了好大一陣,醫生說這是回光返照,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不管怎么樣,他們兄弟總算相認了,也了卻了這幾十年來的一個心愿,送進c的時候一直拉著曾女士想說什么,我想他最后一個心愿,一定是想謝謝你們…所以就唐突把您請來了…拜托了…”
深深的一鞠躬,簡懷鈺夫婦倆人的臉上都有點凄楚,讓簡凡不忍拒絕,在這個時候,又能說些什么,無言地嘆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
門開了,倆位醫生站在門前點點頭示意可以進來了,曾楠拉著簡凡,輕輕地邁進了病房,回首看著不知道是因為有愧還是尷尬的夫婦倆,輕輕地掩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