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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西北郊有名剎龍崗寺,十六年前一代高僧佛圖澄圓寂于此,此寺原為后趙國主石虎為佛圖澄所建,石勒、石虎叔侄殘暴肆虐、殺人如麻,但對西域高僧佛圖澄卻又崇信無比,當年石虎曾在鄴城附近廣建佛寺,后皆被冉閔和慕容氏所毀,只有龍崗寺獨存,慕容暐遷都鄴城后,龍崗寺更被定為皇家寺院,等閑人不能入內。
七月十五日黃昏時分,慕容沖來邀陳操之去龍崗寺參加盂蘭盆節燈會,陳操之想起已經有兩年清明節不能在母親墳頭添一抔土,不禁傷感,便想著在佛前為母親誦一卷《盂蘭盆經》以表哀思。
龍崗寺在漳水畔、嵯峨山下,山不高,但峭壁流泉,景色清幽,山門是兩塊巨石聳峙,石梁橫架其上,人從石門中過,頗有意趣。
此時暮色已下,遙見一座佛寺倚山而建,大殿三楹,燈火輝煌,慕容沖問:“陳洗馬可知我大燕皇室為何獨尊龍崗寺?”
陳操之道:“自然是因為佛圖澄大師佛法清深、神異非凡。”
“陳洗馬有所不知。”慕容沖得意道:“當年石虎進軍遼西,想要攻取我燕都大棘城,佛圖澄大師進諫道:‘燕福德之國,未可加兵。’石虎不聽,結果大敗。”
陳操之含笑不語。
因為不許百姓來龍崗寺參拜,所以雖是盂蘭盆節,寺中依然冷清,滿殿香燭,人影闌姍。
龍崗寺長老竺法雅來向中山王慕容沖見禮,問知陳操之從江東來,便問:“陳檀越可識得瓦官寺竺法汰?”
陳操之道:“去年在建康,曾聽竺法汰長老開講《放光般若經》。”
竺法雅道:“昔日老僧與竺法汰師弟同在大和尚(即佛圖澄)座下聽法,今法汰師弟在江東弘法,老僧則住裼于此,不通音訊二十年矣。”又問:“老僧聞瓦官寺新畫壁畫,天花亂墜,妙麗非常,據言是顧愷之與陳操之二人所畫,那陳操之與陳檀越可是同宗?”
慕容沖先笑了起來,脆聲道:“長老耳聾矣,沒聽清這位便是陳操之嗎!”
竺法雅“啊”的一聲,高聲念佛,正欲說話,忽見知客僧急急來報,皇太后駕到,竺法雅便請陳操之到衣缽寮暫歇,等下再與長談,說罷撩起僧袍下擺,匆匆接駕去了。
慕容沖睜大藍幽幽的眼睛,問:“陳洗馬愿見我母后嗎?”
陳操之道:“能回避最好。”
慕容沖道:“那好,你隨我來,我們先去后山放燈。”轉過殿角,向后山而去,手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盞碧綠的小燈籠。
一條山澗曲曲折折,流泉細碎,十五的圓月已經升起,看那山澗,恍若迸碎的月光漱石跳濺而下。
蘇騏、沈赤黔二人并未跟隨陳操之來龍崗寺,他二人奉命打探秦國使臣席寶的消息去了,今夜隨陳操之來此的只有冉盛。
冉盛緩步跟在阿兄陳操之和慕容沖身后,沿山澗向上走了數十丈,前面是一片竹林,忽聽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時,見一老僧扶杖趕來,似有急事——
這老僧比那長老竺法雅還老,趕路急促,氣喘吁吁,來到近前,仰臉細看冉盛,卻不說話,只是喘氣,雪白的長須在月下拂動。
冉盛問:“道人有何事?”這老僧方才就跟在長老竺法雅身后,冉盛以為是竺法雅命他來傳話。
老僧卻不急著說話,喘息了一會,忽道:“這位郎君可識得藉荊奴否?”
冉盛心頭一凜,荊叔曾說過他姓藉,藉荊奴不就是荊叔嗎,這佛寺老僧為何突然說起荊叔的名字,是想試探什么?
冉盛全身肌肉繃起,眼睛盯著這老僧,若覺其不懷好意,他會毫不猶豫地一把卡住老僧的脖頸將其丟到山澗下!
那老僧也盯著冉盛,神色肅然,徐徐道:“張荊奴后頸有顆大黑痣,郎君知否?”
冉盛問:“老和尚是何人,說話如此奇怪?”
那老僧望著冉盛點點頭,眼里流出渾濁的老淚,說道:“十三年前呀呀學語的幼童長成雄壯沉著男子矣!老僧姓藉名羆,郎君可曾聽荊奴說起?”
冉盛聞言大驚,荊叔就是藉羆的家將,藉羆是冉盛的父親冉閔手下的司隸校尉,鄴城被燕軍攻破時,就是藉羆命荊奴抱著年方四歲的冉盛逃命的,而當時,冉閔妻董氏和長子冉智已經不能脫身,被俘后被殺害——
藉羆不是與左仆射張乾等人一起自殺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這龍崗寺?
陳操之跟在慕容沖身后,看著這金發童子手提一盞碧綠燈籠走在竹林山道間,幽幽碧碧,月光閃爍,而且很奇怪的是,只有兩個也提著綠燈籠的少年隨從,平日慕容沖最喜領著的花枝招展的班隊并未跟來,便問:“殿下要領我去哪里?”
慕容沖頭也不回地道:“陳洗馬莫要驚懼,這嵯峨山并無野獸,我母后來此禮佛,更是禁衛森嚴,不會有危險的。”
陳操之笑道:“我不是怕危險,是問去哪里?”
慕容沖道:“就到了,你看,就在那邊,山澗的源頭,從這里放燈,可以一直流到山下,流入漳水。”
陳操之抬眼看時,見竹林掩映,有三間精舍,有燈光透出,在這靜夜山間顯得尤為幽靜可喜。
慕容沖停下腳步,將手里的綠燈籠遞給陳操之,說道:“陳洗馬先到精舍前等我,我方便一下。”
陳操之“哦”的一聲,心道:“小孩屎尿多。”便提了燈籠先行,那兩名內侍自然在一邊等著。
陳操之來到竹舍精舍外,還沒站定,忽見中門大開,有個少女的聲音嬌嗔道:“鳳凰,怎么這時才來,等得我好不耐煩!”
陳操之愕然,還沒回過神來,忽見一蓬的細碎輕柔的物事直灑到他臉上,繽紛而落,香氣撲鼻,卻原來是一團揉碎的花瓣,隨即聽到那少女“啊”的一聲驚呼,顯然發現眼前的并非是鳳凰兒慕容沖。
陳操之曲指將眉間沾著的一片細碎花瓣彈落,手中綠燈籠抬高一照,見立在竹林精舍前的少女一襲白衣,美麗至極,輕紗一般月光亦難掩其麗色,只是那雙眸子讓陳操之錯愕:這少女似乎是個盲人,可惜!
但下一刻,陳操之就知道自己看錯了,那少女眼眸一動,映著燈籠光的虹膜瞳仁幽藍深邃,這眸光,讓人驚艷,卻原來這少女眼睛的虹膜既非黑色也非慕容沖那樣的藍色,而是一種淺碧色,色彩較淡,乍看之下好似盲人的眼睛,但眸子一轉,則神光離合,簡直讓人著迷。
這少女的頭發是黑色的,并未梳髻,垂髫披肩,綽約如仙。
陳操之明白這少女是誰了,不是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誰又有這樣的混血美色,鮮卑女子實在是成熟得早,十二歲的慕容欽忱就已經長成了!
這時,精舍內又出來好幾個侍女,一個個驚詫地看著陳操之。
陳操之退后一步,將手中燈籠放低,略一躬身道:“在下應中山王殿下之邀前來,打擾莫怪。”說罷,轉身便回,卻聽身后那少女嬌稚的聲音道:“陳洗馬,謝謝你畫的天女木蘭,我很喜歡,我是慕容欽忱,慕容沖的姐姐,那日畋獵我就見過你。”
這鮮卑公主較漢人女子是要膽壯得多,既自報姓名,陳操之當然不能甩手就走,只好停下腳步,轉身施禮道:“江左陳操之,見過清河公主殿下。”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眸光流轉,半是好奇、半是羞澀,問道:“陳洗馬獨自一人來嗎?”
陳操之回頭看,慕容沖和兩個內侍蹤影不見,往日寸步不離的冉盛也沒看到,卻與這鮮卑公主面對面,這情形實在有些尷尬,說道:“失禮了,在下尋中山王去。”
不料清河公主說道:“陳洗馬就在這里等著,鳳凰就要來的,鳳凰與我約好在這里放燈。”
陳操之略一躊躇,婉言道:“在下不知公主殿下在此,不然豈會來打擾,這便告辭。”轉身順坡而下,還沒走兩步,就見慕容沖從竹林里鉆了出來,叫道:“哎呀,不妙,母后來了。”
冉盛這時大踏步趕來,站在陳操之身邊,陳操之眉頭微皺,沒有注意到冉盛神情有異。
慕容沖跑過來道:“陳洗馬,這可怎么好,若讓我母后看到你和我姐姐在此私會,是不是要發怒?”
“鳳凰,胡說些什么!”清河公主嗔道,雪白的瓜子臉瞬間緋紅。
陳操之心知遭了慕容沖的惡作劇,此番北來,一直是他算計別人,沒想到今夜卻被這童子算計了,這真是小鬼難防啊,這時若覓地躲避豈不是更顯心虛,好似做了那逾東墻而摟其處子的虧心事,但就這樣站在這里,麻煩恐怕也不會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