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整個社區都是靜悄悄的,窗外的熱浪裹著蟬鳴撞在玻璃窗上,房間里卻浸著空調送出的涼意,出風口偶爾飄來一縷縷涼爽的清風。
齊鴻遠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床單貼著后背涼得舒服,心里的燥熱卻沒半分消減——這一夜他壓根沒合眼,空調的低鳴聲成了背景音,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晚上的那個電視里那條新聞,彩色畫面里播音員的聲音,此刻還在耳邊清晰地打轉。
“又在想那件事?”
身旁的瑪麗輕輕動了動,她往空調風口偏了偏,聲音不大但是卻精準戳中了丈夫的心事。她太了解齊鴻遠了,晚上的時候,兩人并肩坐在沙發上看著新聞,在聽到那條新聞的時候,她看著丈夫攥緊的手和激動的神情,那條新聞一字不落的也進入到她的耳中。
齊鴻遠側過身,借著空調指示燈映出的微弱冷光,能看見妻子垂在枕頭上的金色發絲。說道:
“按照官邸新通過的留學生擔保條令,只要我愿意為齊偉提供經濟擔保,他就能來這兒讀大學了。”
他的聲音有點啞,尾音里帶著點不確定的顫——齊偉是他在內地的侄子,去年恢復高考時熬了幾個月,但是,最后還是落了榜;今年雖說還有能再考,可那條突然冒出來的新聞,像顆石子投進他心里,讓他的心里久久無法平靜。
新聞說得簡單,就是他能靠經濟擔保,把未婚的直系親屬子女接來留學。
一想到姐姐和弟弟妹妹們在老家的這些年過的日子,齊鴻遠就覺得胸口發悶。幾個月前,他回老家探親的時候,目睹過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條件是很差的,雖然,他在回來之前,給母親留下了一千多元,但是這能夠改變他們生活的窘迫嗎?
他總想著要為家里做些什么,這些天他一次次的到百貨公司,去挑選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之類的家用電器,為的是幫助大姐和弟弟妹妹們改善生活。
現在齊偉的事擺到眼前,讓這孩子來這兒讀大學,說不定就能給一大家子盼頭,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他的命運。
“不過,這個經濟擔保需要向指定的賬戶存放3年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
齊鴻遠坐起身來,扭頭看向妻子瑪麗時,眼神里滿是歉意。
“咱們連自己孩子的學費,都沒有支付過,現在要給齊偉付大學學費…”
話沒說完,瑪麗倒先笑了,她把手放到丈夫的胸前,手帶著點被窩里的暖意,輕那附說道:
“孩子們讀大學的時候,只需要交注冊費就行了,他們又不是外國人。齊偉的情況不一樣,你是他伯父啊。”
瑪麗的語氣很輕,卻透著篤定:
“以他們家的條件,肯定無法負擔大學學費——你當伯父的幫襯一把,本來就是該做的。”
齊鴻遠愣了愣,隨即臉上的愁云全散了,只剩下止不住的笑,連聲音都輕快了些:
“真、真的嗎?你不反對?”
“我反對什么。”
瑪麗搖搖頭,看著丈夫笑著說道:
“不過你得跟孩子們商量商量,這可不是小數目,他們雖然并不在乎,但是總需要知道的,不過,我相信他們肯定不會反對的,畢竟是給自己的堂兄弟支付學費,他們也挺希望見到齊偉的。”
“知道,我知道!”
齊鴻遠連連點頭,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連空調的低鳴聲都變得順耳。此時,他看著妻子的時候,心里滿滿的只剩下了感激。
次日清晨,剛一起床,簡單梳洗了一下,就給弟弟齊志遠寫了封信。
燕城的清晨,天還蒙著層灰藍,鴿哨聲就從胡同上空飄過來,忽高忽低地繞著灰瓦飛。齊偉摸黑坐起身,褂子往肩上一搭,沒開燈——省著電,就著窗縫透進來的微光,從枕頭下摸出皺巴巴的復習冊,背靠著冰涼的墻,低聲念起了公式。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去年落榜的滋味還堵在喉嚨里,這大半年他天天如此,天不亮就起,后半夜才合眼,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晚上的苦讀,甚至就連同上夜班的時候,也會帶著書和本子,瞅著空就做題,全靠“要考上大學”這句話撐著。
胡同里像他這樣的人不少。有的是背著書包的半大孩子,有的已經快三十歲,揣著書本擠在墻根下背書,鉛筆頭在紙上演算得飛快。
在他在那做題的時候,大雜院里漸漸醒了:有拎著馬桶去公共廁所倒馬桶的,有煤爐引火的“噼啪”聲,煙煤的嗆味混著熬玉米粥的糊香飄過來,夾雜著張嬸李家嫂的搭話聲,大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語。
齊偉拿著搪瓷缸子去院里刷牙,牙膏沫還沾在嘴角,就見一大爺端著個豁口的搪瓷碗走過來,粥氣騰騰地冒:
“怎么樣啊大偉?還有一個多月就考了,今年能中不?”
他喉嚨里像堵了東西似,張了張嘴,只含糊地點頭:
“盡力考,盡力考唄。”
早飯是玉米糊糊就著咸菜,一家人沒提復習的事。父親齊志遠扒拉著碗底,突然抬頭:
“下班順路去城郊的副食品店,看看有沒有雞蛋,買幾個雞蛋,給你奶奶補補身子。”
齊偉“嗯”了一聲,扒完最后一口粥,把復習冊塞進自行車前筐,推著車出了胡同。
七點整,自行車輪碾過胡同的石板路,往十幾里外的化肥廠去。他騎得快,風灌進領口,不到半小時就看見了廠門口那根冒著白煙的煙囪。離工廠還有幾里地,空氣中的那股臭雞蛋似的氨氣就撲面而來來了,等進了工廠,裹著粉塵粘在皮膚上,他跟著工友們搬原料、記臺賬,一整天下來,渾身都帶著股洗不掉的味兒。
快到傍晚,齊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提前四十多分鐘跟班長打了招呼——得趕在副食品店關門前去買雞蛋。
自行車騎得比早上還急,褲腳卷著塵土,到店門口時,排隊的人已經繞了半圈,都是掐著下班點來的,手里攥著糧票和錢,踮著腳往柜臺里瞅,盼著能搶著點新鮮貨。
副食品店里的光線昏沉沉,穿藍布工作服、戴同色工作帽的營業員正趴在柜臺上打毛衣,竹針勾著線,眼皮都沒抬一下。一個婦女攥著玻璃瓶湊過去,聲音放得極軟,語氣客氣的很:“師傅,打本月的芝麻醬。”
正忙著的營業員“啪”地放下毛衣針,臉拉得老長:
“本呢?”
婦女趕緊遞上糧本,她先把空瓶擱在秤上稱了稱,筆尖在糧本上劃了道硬邦邦的印子,再拿起長柄勺,挖了一大勺芝麻醬往瓶里灌。
“多五分錢的。”
她淡淡開口。婦女的笑一下子堆滿臉,連聲道謝:
“太謝謝您了!給您兩毛,這又能多吃兩頓了!”
營業員沒接話,手指已經摸回了毛衣針。
這時,一個拎竹籃的婦女走了過來,營業員的臉瞬間松快了,堆著笑打招呼。
“方大姐,你來了。”
婦女把籃子往柜臺上一放,說道:
“這不,想買兩斤雞蛋,我們家的本兒吃完了。”
“什么本不本的,咱們誰跟誰。”
營業員說著轉身就從一旁的箱子里挑起了雞蛋,一邊挑,一邊說道:
“這批蛋不太行,我給你挨個挑。”
她端出一板雞蛋筐,把柜臺上的雞蛋燈箱打開,把雞蛋挨個湊到燈前照,看里面的蛋黃影子。
“我們家亮子正是半大小子,一頓能吃好幾個。”
方大姐湊過去搭話。
“亮子該上高中了吧?”
“都高三了,今年夏天就高考,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方大姐嘆了口氣,往籃里輕手輕腳放雞蛋:
“考不上就只能在家蹲著,叫什么‘待業’,這得等到哪年?現如今干什么都興走后門,什么風氣!”
齊偉這會已經擠到柜臺前,見營業員快忙活好了,手里攥著副食品本的他,臉上堆著討好的笑:
“大媽,麻煩您也給我照照,上回買的好幾個是臭的。”
營業員的臉“唰”地又沉了,語氣硬邦邦:
“上級有規定,一律不給照。”
“那您怎么給她照?”齊偉指著方大姐,聲音忍不住拔高:
“哦,感情您這是熟人走后門啊?”
“有本事你也走啊。”
營業員翻了個白眼,又轉頭對方大姐輕聲說:
“小心別碰著蛋。”
齊偉轉向方大姐,壓著氣,說道:
“大媽,您把好的都挑走了,把壞的留給我們,這虧心不虧心?”
“得,得,得,有雞蛋吃就知足吧。”
營業員插了話,拿起齊偉的副食品本上劃了一道,說道:
“全國各地保燕城,你就知足吧,換個地方,你想吃也吃不著,這批蛋是從湖南運來的,那么遠的路,能沒幾個臭的?”
“你們就是看著物資短缺,搞不正之風!”
齊偉攥著副食品本的手緊了緊,說道:
“將來東西多到賣不出去,看你們怎么辦!”
“東西多到賣不出去?你做夢呢!”
方大姐瞪了他一眼,一邊稱著雞蛋,一邊說道:
“咱們這兒人多的是,東西從來不夠賣,這叫供不應求,你懂嗎?”
齊偉咬了咬嘴唇,沒再爭辯。營業員把稱好的雞蛋往他面前一放,他小心的把雞蛋裝進籃子里,籃子里鋪著麥秸稈,倒也不擔心會壓著拎起,轉身就直接出了副食口店。
在騎著車子的時候,齊偉的心里嘀咕著。
“早晚有一天,這東西非得多得不夠賣的,還得敞開了賣…”
其實他心里也知道這不大可能,畢竟,人多東西少這是事實,要不是因為家里又換了僑匯,有特別的副食品供應增加了不少。
想吃雞蛋…就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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