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柏林。
李奕濤將護照遞給東德邊防警察時,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方向盤,同時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柏林墻另一邊的城市。
東柏林一個很近,同樣也很遙遠的地方。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里,難免會有一些好奇。
柏林墻檢查站的東德警察又一次檢查了他的轎車,甚至用車底鏡檢查車底以防止夾帶非法物資。
“英國商人?”
戴著毛皮帽的邊防官仔細核對著護照,說道:
“你來東柏林的目的?“
“技術引進。”
李奕濤看著對方,解釋道:
“和人民企業洽談玻璃制品合作,已經和外貿部門進行了溝通。”
穿過厚重的混凝土檢查站,東柏林突然在晨光中展開——寬闊的卡爾·馬克思大道兩側,新建的公寓樓整齊排列,外立面貼著淺色瓷磚,在冬日陽光下閃閃發光。李奕濤搖下車窗,冷空氣中飄來《國際歌》的旋律——街角廣播柱正在播放早間新聞。
這確實與西柏林截然不同。
沒有霓虹燈,沒有可口可樂的廣告,當然同樣也看不到芬達的廣告。或者其他任何廣告。
但是卻可以看到很多巨幅的海報,那些海報繪制在高墻上,海報上的人們看起來是健康且有力量的。當然同樣也是幸福的,同樣也是神情激昂的。
每個十字路口都有嶄新的紅綠燈,人行道上穿著厚棉襖的工人們步履匆匆,锃亮的電車準時駛過站臺。只不過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與海報上類似的表情——他們大都是神情冷漠,哪怕是第一次來到這里,李奕濤都有一種感覺——這些人似乎和西柏林或者西德人是不同的。
哪怕他們是同一個民族,但是幾十年下來他們似乎早就成為了兩類人,當然這是一種感覺。
從表面上看起來,東柏林充斥著各種各樣的高樓大廈,但是卻感受不到任何繁華。
李奕濤想起《經濟學人》的報道——這里是蘇東集團向西方展示“東方世界優越性”的櫥窗。
只是這個櫥窗是感受不到任何繁華的。
“史蒂文先生!”
外貿部官員克勞斯熱情地握住他的手,在接到他的電報后,外貿部很重視這次交易,安排他與對方進行洽談,幾年前,他們曾經打算把這款玻璃杯出口到西方,以換取外匯,但是卻沒有商人愿意代理,現在有人愿意購買它的技術,倒也是一件好事。
更何況這位皮特·史蒂文先生,還是家樂福公司的總裁助理——超市女王斯坦娜的兒子。
也正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作為副部長的克勞斯才會親自與其會面。那怕對方只是對一款玻璃杯感興趣。
“您對玻璃杯感興趣?”
他從一旁的工作人員的手中接過一個玻璃杯,說道:
“你說的摔不爛的玻璃杯,就是這款,它的性能非常好,而且價格低廉,只比普通玻璃稍貴。”
李奕濤接過杯子,指節輕叩杯壁——沉悶的聲響確實不同于普通玻璃。去年從娜塔莎那里知道這種玻璃杯后,他一開始并沒有什么興趣,但每次想到娜塔莎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這款杯子。
娜塔莎是他在長安認識的蘇聯女孩,雖然他們只有短暫的接觸,但那個漂亮的女孩卻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喜歡她,不,應該說是愛上了她。
只不過…他并不知道到那里去找她。或許是因為太過思念,他想到與她的一些過往,然后來到東柏林。
“從一米高度墜落,破損率僅20,”克勞斯突然松手,杯子砸在橡木地板上彈跳兩下。
“你看!”
李奕濤彎腰撿起完好無損的杯子,心頭卻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這種化學鋼化技術能用在汽車擋風玻璃上…
“技術轉讓費多少?”
他故作平靜地問。
當克勞斯說出那個低得離譜的數字時,李奕濤差點捏碎手中的樣品,這簡直廉價的超出他的想象,如果將它應用在擋風玻璃上,肯定能夠獲得非常豐厚的回報。
在外貿部簽完合同后,李奕濤就住了東柏林的一家外事酒店,他還需要在這里和生產廠家進行商談,討論技術轉讓的具體事宜。
正當他在前臺領取鑰匙時,突然聽見熟悉的笑聲。
朝電梯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一位蘇聯軍官走了過來來。
是娜塔莎,她怎么在這?
她穿著剪裁考究的皮草大衣,金發盤成精致的發髻,與去年在蘇聯產品展會時一樣明艷照人。
兩人的目光在水晶吊燈下相遇。娜塔莎的笑容凝固了,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突然抓緊了嬰兒車的扶手。
“李奕濤?”她的英語沒有絲毫的俄語腔調,她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問道:
“你…怎么會…“
娜塔莎身旁的蘇聯軍官瞇起眼睛,打量著李奕濤,目光中帶著疑問。
李奕濤舉起剛簽的合同:
“玻璃杯技術引進,就是你說的那種摔不碎的玻璃杯。”
他努力控制著視線不往娜塔莎手上飄去,吸引他的是嬰兒車。
她…結婚了!
甚至還有了孩子,嬰兒在嬰兒車里熟睡著。
“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
“我是代表團翻譯。”
娜塔莎快速切換成公事公辦的口吻,但睫毛微微顫抖著。軍官輕輕地咳嗽一聲,她只好匆匆道別:
“祝您在東柏林愉快。”
李奕濤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大衣下擺在旋轉門中一閃而逝。他摸了摸西裝內袋——那里除了錢包之外,還藏著他們一直展會后的合影:娜塔莎依偎在他的懷中,漂亮的臉蛋上盡是燦爛的笑容。
站在酒店走廊猩紅的地毯上,李奕濤手中裝著技術合同的公文包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在到了房間后,輾轉反側的李奕濤就那樣心魂不定的躺在那,終于,控制不住內心想法的他,他還是走出了房間,然后,就坐在大廳里等著,大廳里有不少年青的男士或者女人,他們都是翻譯,這是外事酒店最常見的一幕,他們隨時準備為外國客人服務。
但是他們還有一個身份——史塔西的合作者,或者本身就是史塔西的特工。雖然這是李奕濤第一次來東方國家,可是他從自己的保鏢那里了解了一些這邊的情況。
他就那樣靜靜的坐在那里,偶爾的會拿起報紙看看,倒不是裝裝樣子,他確實讀得懂德語,在報紙上,他意外的看到娜塔莎的照片,她跟在蘇聯外貿部長的身后。
“她并不是德語翻譯啊?”
或許她也懂德語吧。
就這樣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直到臨近傍晚的時候,李奕濤終于看到娜塔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就她自己,不對,還有那個嬰兒車。
看到她走了大廳往電梯走去時,李奕濤急忙跟過去。
電梯里,娜塔莎推著輛蘇聯折迭式嬰兒車,金屬支架在頂燈下泛著冷光。她看著走進電梯里的男人,藍色的雙眸中閃過著一絲難掩飾的歡喜。
“你一直在這里等著嗎?”
“他叫什么名字?”
李奕濤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安德烈。”
“他多大了?”
娜塔莎的手指輕輕撫過嬰兒車篷布上的雪花圖案。
“四個月零十六天。”
李奕濤沉默了下來,原來她剛回到蘇聯就結婚了啊。
嬰兒車里傳來輕微的咿呀聲,李奕濤這才注意到車把上掛著一個精巧的玩偶——好像是他在長安送給她的那個布偶小掛件。
她為什么會把東西掛在這兒?
突然他的心里閃過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語氣也變得有些結巴起來。
“我,我以為…”
李奕濤艱難地組織著語言。
“剛才那位軍官是…”
娜塔莎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
“伊萬?他只是我的鄰居。”
她掀起左手的皮手套,無名指上根本沒有婚戒,說道:
“我并沒有結婚…”
李奕濤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去年在長安初遇時的記憶洶涌而來——他們在展覽中心相識,然后他們一起在長安的玩啊逛啊,在熱鬧的夜市里,他給她買了一些小玩意,娜塔莎現在戴著的就是這副紅寶石耳墜,就是在那里買的,人造紅寶石,廉價卻精美。
“沒有結婚登…”
李奕濤低聲喃喃道,突然單膝跪在嬰兒車前。篷布下的男孩正抓著那個玩偶,長的睫毛下,一雙和他如出一轍的黑色眼睛正好奇地張望著。
“為什么不告訴他?”
李奕濤的聲音顫抖著,他已經知道了答案——這是他和娜塔莎的孩子。
娜塔莎的皮草大衣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她蹲下身來,嬰兒車里的安德烈突然咯咯笑起來,伸出小手抓住了李奕濤伸出的食指。
“因為他并不蘇聯人。”
娜塔莎的平靜的說道:
“我們出境是需要出境許可的,我回到莫斯科后,就發現自己懷孕了,那時已經…嗯,不方便告訴他了。”
她的目光掃過身邊的男人,說道:
“而且蘇聯有規定,公職人員是不能和外國人結婚的…”
李奕濤突然將母子二人擁入懷中,娜塔莎的皮草領口帶著淡淡香水的味道。
“你為什么不聯系我?”
他的嘴唇擦過娜塔莎冰涼的耳垂,說道:
“我有俄國的商務簽證,我甚至可以…”
走廊盡頭的電梯突然發出叮的一聲。娜塔莎像受驚的鳥兒般迅速掙脫,但嬰兒車里的安德烈仍然緊緊抓著李奕濤的手指不放。
“明天上午十點,”
她用飛快的語氣說道:
“那里是一家公園,我到時候,會帶安德烈一起過去。”
她指了指電梯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這里有人在盯著我們。”
當她的高跟鞋聲消失在電梯門后,李奕濤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按在左胸位置——那里除了狂跳的心臟。
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娜塔莎,更沒有想到,她會給他生了一個孩子。
現在,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她們娘倆帶出東柏林,帶回倫敦。無論如何,他都會安頓好他們的。此時他的心里甚至直接忽視了,為什么娜塔莎可以帶著孩子一起隨同出訪東德,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走他們。
可要怎么樣,才能把她們帶走東柏林呢?
想到這,李奕濤就只覺得的一陣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