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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梨香院。
薛姨媽正和寶釵說話,見管事婆子拿了一匣子宮花,色彩琳瑯,制作精良。
問道:“這絹花倒是別致,是從哪地方來的?”
管事婆子說道:“店里掌柜按太太吩咐,昨臘月初一,孝敬了內務府的老關系。
對方回了六匹貢緞,一套官窯雨天青茶具,還有一匣子上用的宮花。
這些花是用宮里頭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二十二支,手工十分上乘,看著就跟真的一樣。
如今宮里娘娘嬪妃都戴這種,貢緞和茶具我已入賬入庫,這匣子宮花白放著可惜。
我想著姑娘和太太都能戴,便拿來給太太瞧瞧。”
薛姨媽接過匣子,翻看里面的宮花,笑道:“這倒是好東西,都是當下時興的樣式。
我這般年紀哪里能戴的,送給家里姑娘們戴才最好。”
薛姨媽伸出手指盤算一二,說道:“東府那邊賈家姑娘就不少,如今還有林姑娘、史姑娘、邢姑娘。
琮哥兒和寶玉房里也都進了人,算起來人口還真不少,這一匣子宮花怕還不夠送人。”
寶釵將管事婆子打發下去,說道:“媽也不用傷腦筋,我平時只用金玉首飾,也不用這些花兒粉兒的。
我的分例就讓出來送人,既是送府上的姑娘家戴,便讓我來操持送人,不要媽來費心思。
寶兄弟房里雖進了三人,但我和彩云、彩霞并不熟,她們原是姨媽身邊丫鬟,見過了世面,并不希罕這些。
倒是寶玉身邊的襲人,不僅是老太太身邊出來,日常行事也算個周到人。
我昨日去東府赴賞雪宴,聽姊妹們說寶玉在榮慶堂外,又拿言語歪派琮兄弟,趕巧姐弟兩個聽見。
這種荒唐事情,寶玉也不是第一次做,以往都是背著人說,昨日偏正撞到刀口。
二姐姐對琮兄弟極護短的,只怕以后兄弟姊妹之間,愈發會疏遠起來。”
薛姨媽嘆道:“這個寶玉年紀也不小了,家里風頭一點都看不清。
他如今這個位份,還安住在西府混日子,琮哥兒可是一句閑話都沒說。
這是看在老太太份上,也念著和你姨夫的情分,寶玉應該心里靈醒,多些謹慎尊重才是。
如此以后二房疲弱,大房也能拉扯一二,他一點不念著里頭厲害,反而回頭招惹琮哥兒,如何能夠占理。
我那姐姐這一年光景,也是愈發糊涂起來,往日的精明干練都不見,也不仔細提點兒子。”
寶釵說道:“姨媽不是不精明,她只是有心病罷了,左右也是沒用處的,我們外人也管不了,少做理會就是。
倒聽姊妹們說襲人是個不錯的,昨日寶玉說起蠻話,襲人還在身邊勸解,也算個明理之人。
這宮花就送襲人兩支,也就算顧著姨媽的臉面,應了寶玉房里的禮數。
其余我分做兩盒,鳳姐姐那里送一盒,其中帶著平兒和五兒的四支,其余我送去東府分給姊妹們。”
薛姨媽聽出女兒話中意思,上回自己姐姐誣賴女兒和賈琮不潔,讓女兒心中生出芥蒂。
加之寶玉歷來愛言語招惹,又多次對琮哥兒不敬,更讓女兒對這表弟有了隔閡。
所以只拿襲人來應二房禮數,連出身姐姐身邊的彩云彩霞,都被她避而遠之。
不過這也正中薛姨媽下懷,如今自家的祖業生意,她正想要仰仗賈琮。
寶玉背后說人壞話,剛巧讓賈琮姐弟撞上,他們白養著寶玉在府上,反而被他言語歪派,心中豈不氣憤。
這對堂兄弟內里只怕已撕破臉,在這個關口之上,薛姨媽不想對寶玉過于親近。
以免讓人覺得薛家都是糊涂人,更免得賈琮看了心里膈應。
女兒這般送東西,也算頗有章法,讓人挑不出毛病,又和二房隔著距離,薛姨媽覺得甚好。
榮國府,寶玉院。
院子里靜悄悄,冷清清,彩云去了彩霞房中說話,碧痕在外間收拾衣服,襲人坐在床邊做針線活。
寶玉正躺在床上翻看書籍,四書五經是不可能的,不過是一本野史雜記,怪誕取樂之書罷了。
只是他才翻了幾頁,便扔在一邊,扯過被子蒙頭睡覺,翻來覆去又睡不著,一旁襲人看了有些嘆氣。
昨日寶玉在榮慶堂外信口開河,在榮慶堂中狼狽不堪,回來后便在自己房里躲臊。
湊巧又聽到小丫鬟在院中閑話,說昨日東府登仙閣大擺宴席,不僅家中各位姑娘都在。
西府二奶奶也被請去赴宴,甚至老太太身邊的鴛鴦、琥珀、翡翠等丫鬟都有份上席。
著實讓西府的眾多丫鬟羨慕不已,聽說這些人吃酒賞雪,十分熱鬧,逍遙半日才散…
寶玉聽了不免心如刀絞,只覺賈琮如此可恨,一味蠱惑勾搭兩府的出眾女兒家。
讓她們也沉淪于祿蠹腐臭之中,從此難以自拔,白白玷污了這些鐘靈毓秀。
唯獨留下自己做孤零鬼,當真是可惡至極,讓人捶胸頓足,恨不得自戕而死。
寶玉心中劇痛難耐,推窗對月悲憫許久,依舊無法自拔,入夜之后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因鄙視仕途經濟,不愿花費光陰,苦讀詩書,又無法糾纏家中姊妹,借此廝混消磨時光,
因此長日之中,實在無所事事,當真可惱之極,原先還愛看艷情話本,如今連這點興頭都淡了…
只能找些野史雜書來看,看了幾頁就頭腦昏昏,心中又生懊惱,這世上竟無一事一時,可承受他這等清白之人。
突然院子里傳來聲音,顯得脆爽清甜,叫道:“襲人姐姐在家嗎?”
寶玉最關注別人家的丫鬟,各處但凡有些好處的丫鬟,他都能了如指掌。
他只一聽這悅耳的聲音,便認出是薛姨媽的丫鬟同喜。
這丫頭雖長相清秀,但并不太出眾,比起金釧、鶯兒等人遜了一籌,唯獨她的嗓音極其好聽。
寶玉從床上蹦起,終于找到一些樂趣,笑道:“這是姨媽家的同喜妹妹,生的頗為伶俐。
她來找襲人姐姐,必定不是得姨媽吩咐,多半是得了寶姐姐吩咐。”
寶玉哀傷無聊的心情,似乎瞬間一掃而空,原來寶姐姐還會想到自己,心中不由生出喜悅。
襲人見寶玉突然來勁,心中有些苦笑,連忙站起身子出門,笑道:“原來是同喜妹妹,快些進來坐。”
同喜手中拿著一個錦盒,笑道:“家里得了上等紗制宮花,姑娘讓我送兩支給襲人姐姐。”
襲人接過同喜手中錦盒,見里面放兩支精致的宮花。
笑道:“好新式的宮花,回去說謝你們姑娘,這等好事還能想著我。”
一旁的碧痕也上前看熱鬧,見到這精致的宮花,心中有些羨慕,繼而泛起酸氣。
寶姑娘往二爺房里送東西,卻偏偏只送襲人一個,難道旁人都不在她眼里。
還不是因襲人入了二爺的房頭,身上擔著準姨娘的名聲,難道自己還能比襲人差。
自己可是把身子都給了寶二爺,偏偏就時運不濟,爭不到這正經名頭,如今事事落人下乘。
她心中郁氣上頂,脫口問道:“同喜妹妹,這宮花好生標致,你們姑娘只單送了襲人姐姐。”
襲人也是個精明人,立時聽出碧痕的話外之音,眉頭不由微一皺。
只是同喜還是十三四歲小丫頭,并沒有太多城府,她聽碧痕問得客氣隨意。
笑道:“二奶奶和東府的姑娘們,還有三爺房里的幾個姐姐,我們姑娘都送了。”
碧痕又問道:“三爺房里的姐姐,不就是五兒和平兒,還有那個不常見的芷芍,他們都得了宮花?”
同喜聽碧痕問得奇怪,心中微微一愣,她雖然年輕識淺,畢竟也不是笨人,立刻察覺出不對。
說道:“姑娘怎么送的東西,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給襲人姐姐送花,太太身邊還有事情,我這就先回去了。”
襲人把同喜送到門口,見小丫頭走的有些著急,自然知道什么原因。
她只是剛回到屋里,便聽碧痕聲音脆利,說道:“襲人姐姐,方才你旁也聽到,這小丫頭已說漏了嘴。
寶姑娘的宮花送給二奶奶和姑娘們戴,這也是應該的,旁人也說不得閑話。
可是三爺房里的芷芍、平兒、五兒都送了,為何二爺房里單就送了你一個。
難道二爺房里的彩云和彩霞,還比不上三爺房里的五兒和平兒。
這不是明擺著瞧不上我們二爺,別人送剩下的東西,才拿過來糊弄姐姐,隨便把二爺敷衍了事。”
寶玉一聽這話,心里像是被針扎了一般,他本覺得寶姐姐能想到自己,原來根本不是如此。
襲人見寶玉臉色難看,心中厭惡碧痕挑事,說道:“你還是閉上你的嘴,沒事就在二爺跟前挑唆。
寶姑娘自己的東西,她想怎么送就怎么送,難道按你的意思不成。
你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可是連親戚都得罪了。
你不過是個丫頭,別人懶得去說你,只會笑話二爺房里沒規矩體面,要是讓太太知道,你可好多著。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替彩云彩霞抱不平,你只覺得不該我一人得了東西,你心里是不是這個主意。”
碧痕一下被襲人叫破心思,俏臉不由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襲人說道:“你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時候,西府是大房當家,你偏在這上頭夾槍帶棒,這不是給二爺招禍嗎。
我現在都在院里出入,尋常并不出門,并不用帶著這么好的宮花。
回頭我就轉送她人,還能落個人情回來,省的就有得了,別人都沒得,大家心里不自在。”
襲人越說心里越生氣,這院里聰明靠譜的都被擠兌走,前頭有小紅,又走了麝月。
偏生秋紋、碧痕這些不省心的,還能安安穩穩待著,每日還在二爺跟前做耗,這日子還能有個好?
襲人以往都待人和善,里外只圖留個好名聲,所以才讓碧痕說話失了顧忌。
碧痕再也沒有想到,襲人說話也會咄咄逼人,竟一下撕光自己臉皮,心里臉上一陣火辣辣的。
襲人走出門口,叫來小丫頭春燕,說道:“你帶著這錦盒宮花,現在就去一趟東府。
守門的婆子要是攔著,你就說是找麝月姑娘,見到人就說我送她這宮花。
我日常都在院里用不著,不像她現在里外奔走,還能當個行頭來用。”
榮國府,王熙鳳院。
寶釵身后跟著金釧,手上捧著一個錦盒,繞過掛滿枯藤的粉油影壁,進了未化盡積雪的院子。
見到正屋門口背風處,坐著一個粗使丫頭,見到寶釵和金釧過來,對里頭叫到:“寶姑娘來了。”
說著便掀開猩紅氈簾,寶釵帶著金釧進屋,見王熙鳳在里屋南窗下炕上坐著。
身后靠著鎖子錦靠背,右手搭著大紅團花引枕,正在和五兒、平兒說府上雜務。
寶釵笑道:“我倒是來的巧了,正好你們三個都在。”
王熙鳳笑道:“寶釵妹妹怎有空過來,豐兒去給寶姑娘上熱茶。”
寶釵笑道:“因家里得了一盒上用的宮花,放著也是白閑著,送來給你們日常戴用,樣式花色都不錯。”
我那里還留了一些,待會送給二姐姐和林妹妹她們。”
王熙鳳從錦盒中拈起一朵粉色宮花,在手上把玩欣賞。
笑道:“不愧是宮里上用的東西,做的好生精巧,不說就像剛摘下的活物,只是一年四季都不謝的。”
王熙鳳身子微微一欠身,將手中宮花插在平兒發髻上。
平兒本就生的俏美婀娜,兩府丫鬟頂尖中人物,被這粉色宮花一襯,整個人變得鮮活,越發顯得嬌艷動人。
王熙鳳笑道:“果然是好東西,樣式也時興,戴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你送給平兒和五兒倒正合適,都是花一樣的年紀,正要這么裝扮才好看。
可惜你璉二哥流配去了遼東,我除了用日常首飾,很少再戴這些鮮花艷朵,你送我倒是白瞎了。
依著我的意思,你送平兒和五兒各兩支,剩下的兩支該留著自己戴。”
寶釵自然懂鳳姐的意思,賈璉千里流配,王熙鳳形同活寡守門,不宜濃妝艷抹,也是家門婦道常理。
笑道:“鳳姐姐不是不知道,我平時也只用首飾,不用這些花兒粉兒的。”
王熙鳳笑道:“你這話可有些不對,老太太要是聽到了,必定要啰嗦的。
你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又是生的這般容貌人物,正應該多戴佩花,也討個風頭吉利,不該太過素潔。
你可不要每日和姊妹們混一起,把嬌容梳妝之事都淡了。
我可是過來人,話糙理不糙,即便女為悅己者容,男人就喜歡看女人鮮花麗朵的模樣。”
五兒和平兒聽王熙鳳說的直白,也都忍俊不禁發笑。
寶釵也被王熙鳳逗得俏臉粉紅,心里不由自主想到賈琮…
王熙鳳從盒里挑了朵玫紅色宮花,插到寶釵的發髻上,花紅鬢烏,相映成趣,立時多了份富麗嬌艷。
平兒和五兒都夸好看,王熙鳳笑道:“我沒說錯吧,你這年紀就該這么打扮。”
寶釵帶金釧回了梨香院,取了余下的一匣子宮花,兩人有往東府而去。
這才剛走到兩府夾道小門,見哪里出來個清秀小丫鬟,見了寶釵便微福行禮,然后才蹦跳著走開。
寶釵認得是寶玉的小丫鬟春燕,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寶玉一向都進不去東府,他身邊丫鬟自然也不會來走動。
這個春燕怎會從東府出來,寶釵想了片刻不得要領,也就不放在心上。
等到進了東府小門,一路上見內院積雪未化,景致依然十分養眼,讓寶釵心情愈發輕松愉悅。
等到經過一道石橋,她立于橋頭臨水自照,見橋下波光清寒,水面漂浮些許碎冰。
清波映照之下,發間宮花嬌紅,玫然生姿,襯得容顏甚是明艷。
寶釵臉上生出笑嫣,鳳姐姐果然有些道理,宮花戴著還挺好看…
寶釵入東府之后,就近先去了黛玉院里,只是沒有遇到人,丫鬟雪雁說姑娘去了二姑娘院。
等到又去了迎春院子,掀開堂屋門口團花紅錦暖簾,見到屋里人氣興旺。
正中大理石面圓桌上擺著棋盤,史湘云正和邢岫煙對弈,探春坐在旁邊觀戰,棋子落坪發出清脆聲響。
南窗下座炕鋪著大紅氈子,東邊板壁擺著鎖子錦靠背引枕,鋪著淡粉閃緞坐褥。
迎春和黛玉正對坐在暖炕上,喝著熱茶說閑話兒。
寶釵笑道:“還是二姐姐這里人氣興旺,姊妹們都在一處,也省的我到處去跑。”
她從金釧手中接過匣子,放在炕桌上打開,滿匣宮花琳瑯滿目,映入眼簾。
迎春笑道:“好精致的宮花,尋常還真沒見過,這是從那里來的。”
寶釵說了宮花的來由,笑道:“鳳姐姐那里我已送過,平兒和五兒也都得了,這些送給姊妹們欣玩。”
迎春取了一朵戴在鬢角,憑生幾分嬌艷,正下棋的湘云和岫煙,這會子也坐不住,都過來瞧熱鬧。
迎春說道:“這宮里上用的宮花,就和外頭尋常買的不同,做的好生精致細膩。”
姊妹們各自嬉笑,取了喜歡的花色,往自己發髻插戴,寶釵還挑了一朵幫黛玉戴在鬢邊。
一時之間,鬢花艷麗,嬌容爭春,笑聲盈盈,一副女兒旖旎俏美之景。
迎春挑了兩支宮花,對丫鬟繡橘說道:“這兩支宮花送給芷芍妹妹,這時辰她多半在南坡小院。”
寶釵聽了暗笑,二姐姐對琮兄弟真是護短,知道五兒和平兒都得了,便不忘另顧著芷芍,生怕落下了她。
繡橘出門沒多久,麝月便進了堂屋,笑道:“今日好熱鬧,姑娘們都在這里,到的可真齊全。”
眾姊妹回頭看去,見麝月穿淺綠底鑲領交襖,白色繡花棉裙,纖腰系墨綠香浸汗巾,利落干練。
俏臉嬌麗,容光煥發,笑意盈盈,髻上戴著黃色精美宮花…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