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伯爵府,登仙閣。
閣頂新綠琉璃瓦,鋪滿厚厚白雪,飛檐翹角上瑞獸俏立,在清朗天宇之中,留下線條精致的剪影。
麝月得了迎春吩咐,帶丫鬟婆子打理閣樓內外,上下忙碌走動,調集人手,逐項歸置。
她穿玫瑰紅金紋緞鑲領長交襖,白色交領里衣,白色繡花棉裙,纖腰系墨綠香浸汗巾,一身利落干練。
一邊分派丫鬟擦拭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又到欄桿處,指點樓下丫鬟婆子清掃積雪,騰空道路,便于行走。
因這回入席人物眾多,所用桌幾數量不夠,又讓隨身跑腿丫鬟,開了內院庫房,搬了數張高幾備用。
又因下雪天氣,閣樓內光亮不足,索性從庫內搬出八盞琉璃宮燈,全都挑梁懸掛,待到用時點亮。
等各色器皿用具妥當,又讓婆子開了熏籠,在樓內各處擺放,換了新炭熏烤,驅散樓中寒氣,并讓專人看護。
再派知事婆子去廚房傳話,午間所用菜蔬魚肉,早些備齊添置,掐準鐘點下鍋,不要失去水鮮味道。
跟隨麝月辦事的丫鬟婆子,都是東府從江南采買人口,皆為心思靈活,手腳勤勉之人。
她們日常極少去西府走動,但兩府毗鄰,天長日久,多少也聽說西府事情。
都知這位麝月姑娘,原是西府寶二爺大丫鬟,不知何故得罪了二房太太,竟要被人攆出去。
也是這邊大小姐心善,便要了這姑娘到東府當差。
原本眾人皆以為,既是被攆出去的丫鬟,必定是憊懶無能之人。
卻沒想這姑娘到東府之后,日常言行舉動,完全是另外模樣,哪找的出半點懈怠錯處。
這西府被攆丫鬟,一到東府地界,就做大小姐的執事丫鬟,生生蓋過許多人。
東府的丫鬟婆子,也有欺生之人,賣弄資格也好,逞強奪勢也罷,自然也有想殺他人威風的。
卻沒想這新來的執事姑娘,不僅模樣人物上乘,還生了一張巧嘴。
言語如刀子般明快利落,三言兩語就讓人無從招架,旁人還沒回過神來,她心里嘴里已轉了十八個主意。
東府有想一試鋒芒的奴才,只是和麝月應對幾句,便很快鎩羽而歸,從此無人敢輕易招惹。
但這位麝月姑娘雖口齒鋒利,言語之間卻守著禮數,行事留有余地,不會讓人過于難堪,行事頗讓人心服。
如此過去一段時間,東府丫鬟婆子都聽聞名聲。
人人都心中稀罕,沒想偏門二房好大排場,這么厲害的丫鬟都能攆走。
不然,就是那二太太迷了心瞎了眼,反而讓這邊大小姐白撿大便宜。
又有人私下傳言,麝月姑娘在西府要被攆走,卻能到東府翻身,據說是被伯爺看上了…
總之,不管傳言真假,多少也生出一些威懾,加上麝月的精明強干,很快便在東府如魚得水。
迎春自麝月入東府之后,暗中也多有留意,畢竟這丫頭和自己兄弟有些‘牽扯’。
沒想到麝月入東府沒過多久,便在眾人眼里立定腳跟,讓她感到頗為滿意。
等過了巳時,賈琮和姊妹們上了登仙閣,見三層閣樓之中,里外各擺了兩席。
席上各色器皿齊備,座椅皆鋪紅錦團花軟墊,每席放三把烏銀洋鏨自斟壺,每座放一只十錦琺瑯杯。
里頭兩座小席,坐了賈琮、王熙鳳、迎春、黛玉等姊妹,兼妙玉、芷芍、五兒、平兒、英蓮等人。
因是內宅小聚,賈琮讓迎春坐主位,迎春讓他坐自己左首,妙玉因是外客,坐了迎春右首。
里頭另外一席,便是王熙鳳坐了主位,其余姊妹只是隨意而坐。
外頭兩席坐了晴雯、齡官、小紅、麝月、繡橘、鴛鴦、琥珀、紫鵑、金釧、侍書等丫鬟,不勝枚舉。
因賈琮不喜拘禮,迎春也是順和之人,眾姊妹常年相伴,彼此熟絡無比。
又是同輩相聚,席間并無長輩,閣中各席氣氛融洽隨意,無拘無束。
只上得五六個菜式,每人上過甜點熱湯,眾人只是半飽,心思便已不在席面上。
里頭或是對詩聯句作樂,或是談古說奇閑聊,外頭席面上更是猜枚、搖骰、卜花簽,俏語歡聲一片。
惜春稍許填飽肚子,便去窗口書案上畫畫,黛玉和探春聚在一邊觀看。
妙玉、芷芍、岫煙等人去了挑臺上欣賞園中雪景。
湘云已跑到外頭席上,先和晴雯、鴛鴦猜枚搖骰,又和琥珀、翡翠等人劃拳斗酒。
小紅和麝月因都做執事丫鬟,兩人又私交最好,在席上并沒坐多久。
便起身四處張羅杯碟撤換、新菜上席、酒水填補、交代各處柴炭火燭,比旁人更忙碌十分。
等兩人轉到主席之時,又陪賈琮迎春喝了兩杯,等到席面忙過一陣,兩人才到窗邊吹風閑話。
小紅說道:“麝月姐姐,還記得當初在榮禧堂說話,我想你早些出是非之地。
只是姐姐顧念舊情,即便有好的出路,也不愿隨意挪動,沒想到卻會有今日。
這回是二太太自己要攆人,還要將姐姐胡亂許人,需怪不得姐姐變心,姐姐走的也問心無愧。”
麝月說道:“太太如只是厭煩于我,才會這般發落整治,這倒也罷了,如果她是另有所圖,后患就極多。
這半年寶二爺鬧出許多事,我也算看的清楚,他是個擔不起的,將來他房里必定事多,如今眾人都壓著罷了。
即便這次太太不攆我走,我要是一直留在那里,將來多半沒好下場。
如今長痛不如短痛,我對得起主仆一場,倒也十分干凈。
我會記得妹妹的好處,要不是你在三爺跟前提話,我也撿不回這條小命。”
小紅俏然一笑,說道:“瞧姐姐這話外道,莫非要以身相許不成。”
麝月笑著擰了她一把,笑道:“你又不是爺們,我以身相許,你也要承受得起。”
兩人嬉笑一番,麝月說道:“小紅妹妹,我們都在二爺房里呆過,主子爺們的形狀,我們也都見過了。
就像戲文上說的,是愚是賢,天差地別,自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更何況我們這等奴才丫頭。
我們都受了三爺的恩惠,這在大宅門是難得的福分,比起茜雪、檀云這些人,我們可是幸運太多。
我自出了二爺房里,心中便打定主意,用心做事,如能報答三爺的恩義,這一輩子也不虧心。”
此時,午時過半,日頭高升,原本下雪之時,略顯陰霾的天色,仿佛被撕開面紗。
陽光普照之下,滿園雪景,瑰麗剔透,瑩然生光,壯美奪目。
不知誰叫了一聲,席上眾人或擁到窗邊,或靠挑臺欄桿前,眺望滿園雪中勝景,不時發出贊嘆。
榮國府,梨香院。
堂屋之中,薛姨媽正對蔣婆子交代事務,前幾日寶釵盤過金陵各處賬目,找出不少紕漏之處。
明日蔣婆子要返回金陵,薛姨媽自然要提點一二,讓她回去如何勾兌傳達。
不能說是敲山震虎,但至少也要予以警示,讓金陵各店掌柜管事心中有數,操持生意需愈發謹慎。
雖然這些舉動,在遠隔千里之下,顯得有些隔靴搔癢,眼下也只能先如此行事。
總之家業紛擾,兒子又不頂事,讓薛姨媽頗為頭痛。
等打發了蔣婆子出去,見寶釵帶著丫鬟金釧進來,手里還舉著一支紅梅。
薛姨媽露出笑容,說道:“你不是去了東府賞雪,這紅梅倒是極俊,從哪里來的?”
寶釵笑道:“琮兄弟從東府南坡梅林剪的,送我在房里插瓶擺放。”
薛姨媽見女兒但凡提到賈琮,便會笑意盈盈,心中很是受用。
這樣下去似乎也不見底,將來真不知該怎么了局。
又見女兒讓金釧進屋,端了床頭常擺的土定瓶,仔細擦拭干凈,又灌入清水,將梅花插入瓶中擺正。
薛姨媽見寶釵對這瓶中梅花,有些愛不釋手,心中雖有些嘆息,一下又想到些什么。
說道:“蔣婆子明日就要返回金陵,上回你說金陵那邊的生意,將來還要借重曲大姑娘,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寶釵捧著梅花正要進屋,聽了母親的話語,微微一愣,說道:“媽怎么還記得這事,我不過隨口一說。
如今金陵的生意,雖有些不太清爽,但還沒到難以收拾的地步,我想的法子是萬不得已用的。”
薛姨媽說道:“即便還不到時候,先說出來聽聽總無妨。”
寶釵將花瓶放回桌上,說道:“媽,這事我也思量過多次,哥哥將來總要繼承祖業。
但以哥哥的性子,想要管好的金陵的生意,只怕很不容易,他也很難壓服家中那些老臣子。
我說過等到哥哥子嗣中出了人物,或者薛家族中出了官身子弟,祖業興盛才有了依仗。
但這種事情必定長遠,不是一時間能得的,想要家中祖業安穩,還有想些其他折中法子。
自從金陵甄家敗落,鑫春號生意愈發紅火,它不僅有皇商名號,還有琮兄弟官爵庇佑,必定更加穩如泰山。
商號聲勢大漲,就要增設店鋪,拓展商道,琮兄弟和曲姑娘都是精明人,必會這樣做的。
江南大城,寸土寸金,好地方、好鋪位早被大族占據,有時候再多的銀子,也買不到想要的好東西。
我們薛家這幾年生意不景氣,但祖輩在留下各處店鋪,都是江南各地最繁華街市旺鋪。
即便是金陵城中,要緊鬧市街區,幾乎都有薛家的祖傳鋪位。
原本媽想著和琮兄弟商議,薛家能分銷鑫春號造物。
但鑫春號一向都獨家售賣,不好為了薛家破例,否則以后生意只怕難做。
琮兄弟乃是家門親眷,怎么好叫人為難,所以此事并不妥當。
女兒想著可選幾處祖傳旺鋪,全價租用給鑫春號操持,薛家不參與店鋪經營,只收取全價租金。
如此行事,相比自開店鋪,掙不了更多銀子,但有鑫春號為屏障,這銀子賺的十分穩當。
這般將祖業分剝出去一部分,那些積年掌柜和管事子弟,對家里生意的轄制也弱了許多。
我們自己也多了根底憑仗,即便家中生意出了變故,也有了反制的底氣。
因哥哥的人命官司,我們家只能遷居神京,一時又無可靠掌事之人,時間長久,必生變故。
女兒也是無計可施,這才想出來的笨法子,所以一直沒和媽細說,也從沒和琮兄弟提過。”
薛姨媽嘆息:“你這哪是笨法子,極聰明的法子才是。
我自己養的兒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哥著實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能安生過日子,便是祖宗保佑。
你這法子聽著不如原本賺銀子,但因有琮哥兒的關系,這銀子卻賺的極穩妥,而且不用費心思。
我們一家三口能用多少銀子,光幾間旺鋪的租金,也夠我們在神京日常嚼用。
只要能保住薛家祖業,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才是長遠之道。
我看這法子可行,等你哥回來,我們三個再合計合計,我瞧你哥必定愿意。
你先想著怎么和琮哥兒說道,只要他肯伸手幫忙,租金的事情都能商量。”
寶釵笑道:“媽也太急了些,即便這事琮兄弟愿意,做起來也不是一兩天的事。
比如選那幾家店鋪租用,店鋪出租之前,店里的存貨和人手,要如何打發清退。
店里老掌柜和管事子弟,只怕不會無動于衷,多半會有話要說,因這是砸他們飯碗子。
這些都需要妥當的法子處置,待我將后續的事想仔細了,再和琮兄弟開口不遲。
這事只要明年春末前能辦妥,也就足夠便利了,倒也不用急于一時。”
寶釵又問道:“今日怎么不見哥哥影子,莫非又出去逛了?”
薛姨媽嘆道:“你哥哥被我拘在家里幾日,哪里是熬得住的,剛才剛吃過午飯,便急匆匆出門。
說是好久沒去段家糧鋪,今日找那段春江盤盤生意,我瞧他多半找借口出去胡混…”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