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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奇禍欲將傾

  大周宮城,乾陽宮。

  嘉昭帝正因徐亮雄之死,使自己遭至流言污蔑,心中震怒不已。

  但即便心中殺機涌現,他還是具備足夠的冷靜。

  像這類官民流言謠傳,歷來都是十分棘手之事。

  如果置之不理,流言必定塵囂日上,越傳越玄乎,幾乎能到弄假成真的地步。

  因為假話說上一百遍,大部份人都會信以為真,迷霧重重,由此而生。

  但是如果動用錦衣衛或推事院,大索市井,對謠傳傳播之人,大肆搜捕打壓,那事情就會更加糟糕。

  多半要被人世人認為,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只有以后永遠也洗不清了。

  古人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并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即便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遇上這種事情,出于理智和權衡,多半都要息事寧人,吃個啞巴虧了事。

  正當嘉昭帝心情沉郁之時,小黃門突然入殿稟告,錦衣衛指揮使許坤求見,讓嘉昭帝心情好轉,生出些許期待。

  當初金陵發規模驚人的火器私造工坊,讓嘉昭帝深有忌憚,幕后之人查無所蹤,也讓他深有不安。

  更讓他心生晦暗之處,金陵甄家竟牽扯入火器私造案。

  而甄家因甄老太妃的緣故,間接和太上皇淵源深厚,那是否火器私造和上皇也有牽扯…

  這樣的想法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有些荒誕不經。

  但十六年前神京大變,同室操戈,上皇愧痛退位,嘉昭帝以奇絕之機登基,

  這一切的劇變,已在皇帝心中,刻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所以在別人認為不可能之事,他卻會去考慮這樣的可能性…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他既做了天下之王,就不能允許側榻之畔有陰霾之患…

  至于如何去證實這種可能性,或對某些覬覦之舉,表現自己強硬的態度。

  所以,證實甄世文只是受人蒙蔽,在不知就里的狀態下,參與火器偷運私造之事。

  還是在深知就里的情況下,根本就是蓄意介入火器私造,心中覬覦謀逆之舉,對嘉昭帝就非常重要。

  如果后一種可能被證實,他會毫不手軟處置甄家,到時候太上皇的態度,就能夠說明一切…

  所以他才會早早選中精明干練的王彰江,下江南就任金陵錦衣衛千戶所主官,嚴查甄家之事。

  而王彰江也沒有讓他失望,到任金陵之后,便緊鑼密鼓展開稽查,將前任留下的僵局,逐個蠶食突破。

  根據中車司的密報,王彰江十幾日前,于甄世文一案已取得突破。

  嘉昭帝按照時間估算,今日許坤會如此急迫入宮求見,必定是金陵傳來捷報。

  否則,工匠意圖混入工坊竊密之事,錦衣衛稽查一直毫無進展,許坤躲圣駕還來不及,哪里會自己送上門。

  嘉昭帝想清楚其中關竅,不由精神一振,沉聲說道:“傳他覲見!”

  稍許,乾陽殿高大的殿門,出現錦衣衛指揮使許坤的身影。

  他穩步走到御案之前,說道:“臣,錦衣衛指揮使許坤叩見圣上。

  金陵錦衣衛快馬緹騎,半個時辰前入城傳遞消息,金陵甄世文案有所斬獲,臣特入宮向圣上稟奏。”

  嘉昭帝神情振奮,說道:“講!”

  許坤說道:“前番,金陵王千戶查封甄家各處店鋪之時,曾對店鋪之人進行審訊。

  并意外發現一家名為海云閣的店鋪,店中名冊上錄名之人,有一人下落不明。

  因店鋪中管事伙計眾多,難以一一留意,因為各種原因,人員有所流動,也是商賈尋常之事。

  甄家也從未提起此事,當地官府也無意之中疏漏,所以一直無人察覺此事。

  王千戶經過查證之后,失蹤之人名叫陳榮,是甄家的家生奴籍。

  陳榮雖不是店里的掌柜,只是一個普通管事。

  但據店中伙計交待,陳榮十分得甄世文信任,甄世文日常行事都會帶他跟班跑腿。

  因此,陳榮對甄世文的底細,比起旁人要知曉許多。

  但是自甄世文離奇被殺,甄家因此動蕩不安,甄芳青為防患未然,對甄家的生意進行整頓。

  凡是甄世文主導之生意,有陰霾不法之處,甄芳青糾察整理向官府上報,由此減輕甄家暫時之危。

  陳榮的父親陳銎,乃是甄家大房管家,也因此被查出有不法之舉,并被應天府緝拿定罪。

  陳榮可能因父親落罪,甄世文被殺,心中懼怕惹火上身,所以才會脫店逃離。

  王千戶對此人寄予厚望,推測陳榮可能知曉甄世文之事,多方搜索之后,確定他躲藏在福建泉州。

  于是帶領精干部屬趕赴泉州,經過多日搜捕,將此人押解回金陵。

  六日之前,陳榮在金陵錦衣衛大獄招供,甄家店鋪海云閣,存放奧斯曼精鐵之事,并非他人寄存店中貨物。

  而是甄世文得一位趙掌柜所托,通過甄家海船隊,從海外購買了這批精鐵。

  甄世文辦理此事時,陳榮曾跟班左右,所以對內情知之甚詳。

  之后因遼東邊軍火槍失竊,錦衣衛稽查案件,推定失竊之新式火槍,可能被偷運至江南水陸通暢之地。

  于是,對金陵城火器私運越軌之人,進行逐個搜檢,甄世文因曾走私火器,其主事的甄家店鋪,也在搜查之列。

  最終存放海云閣的奧斯曼精鐵,就此被錦衣衛查獲。

  時任金陵錦衣千戶葛贄成,聽取威遠伯賈琮的建議,并未將這批精鐵從甄家店鋪收繳。

  而是以此為餌,在海云閣附近設下暗樁,誘捕提取精鐵的幕后之人。

  之后海云閣突然發生火災,混亂之中,有人趁機提走了這批精鐵。

  陳榮在錦衣衛大刑之下,已據實招供,海云閣的火災,就是甄世文指使他所放。

  之后金陵城外火器私造工坊,被錦衣衛帶兵圍剿,并從工坊中查獲了這批精鐵。

  由此可知,甄世文清楚奧斯曼精鐵的用途。

  他也不是對火器私造之事,不知就里,而是蓄意參與其中!

  他相助幕后之人,偷運奧斯曼精鐵入私造工坊,便是無可辯駁之鐵證。

  金陵火器私造工坊,被錦衣衛查獲之后,他也被幕后之人滅口。

  甄世文之案諸般細則,皆在金陵錦衣衛來函中,諸般陳述詳盡,請圣上御覽,”

  郭霖走上前去,接過許坤手中密函,呈上嘉昭帝御案。

  嘉昭帝取過密函,瀏覽片刻,冷冷說道:“這甄世文是甄家幾房子弟?”

  許坤聽出嘉昭帝話中陰森之意,心中不禁凜然,回道:“甄世文是甄家長房長子,其父為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

  甄世文也是金陵甄家未來的家主,臣以為金陵甄家乃江南大族,不僅世代為官,而且富甲一方,在金陵有甄半城之稱。

  甄家在江南士民心中頗有份量,如今甄家長房世子,竟然參與火器私造之事。

  臣以為,茲事體大,不可不慎!”

  侍立御案下首級的郭霖,不動聲色的看了許坤一眼,他自然聽出許坤的話意。

  心想這位許指揮使,緝查斷案的本事,不如威遠伯賈琮,但是揣摩圣意的本事,當真不俗…

  嘉昭帝神情淡然的說道:“許愛卿所言有理,你對此案有何諫言…”

  許坤說道:“臣以為,江南之地遠離京畿,少沐皇恩,商賈流通,地廣人豐,富庶繁茂。

  因此,人心多變,歷來都易生迥異之變,不測之危。

  十幾年之前,金陵曾有名聲冠于江南杜氏家族,聲望威勢,溯源流長,尚在金陵甄家之上。

  但就是這樣的世家鼎族,家主杜衡昌卻勾結隱門余孽,隱禍于江南六州一府。

  幸得朝廷及早發現杜家謀逆不臣之心,及早將杜家余孽盡數誅滅,換得江南之地十余年安寧。

  而今,甄家與杜家同為金陵望族,聲望財富不弱于當年杜家。

  甄家歷代承受皇恩,雖無世爵,但領三代世職,不思回報皇恩,門中嫡傳子弟,忤逆無德,私造火器,心懷不臣之心。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甄世文雖死,隱罪至今,終至昭示,忤逆陰邪,不可輕恕。

  其父甄應嘉,身為朝廷正三品高官,是否參與火器私造,還有待查證。

  即便甄應嘉不涉此事,難逃罪愆,治家無德,教子無方,陰蔽謀逆,難承官爵之尊。

  火器乃國之重器,社稷之藩籬,奸邪之輩,覬覦之心,斬滅殆盡,不可姑息。

  今日之甄家,便是昨日之杜家,臣諫言,請圣上對甄家之罪,處以重罰,以儆效尤,以震宵小。”

  侍立一旁的郭霖聽了許坤這番話,心中也不禁生出寒意。

  這位許指揮使這是要甄家置于死地,他莫非與甄家有仇?

  但郭霖轉念思索,便想清楚其中緣故,許坤一直在神京為官,和江南甄家風馬牛不相及,又哪里會有過節。

  但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看似位高權重,卻是刀鋒上行走的差事,歷任錦衣衛指揮使,幾乎少有善終。

  錦衣衛指揮使身為圣上走狗鷹犬,只有深體圣心,做好圣上的尖刀利刃,才能坐穩官位,活的更長。

  許坤這是揣摩到圣上對火器的慎重,對于甄家的隱忍已到盡頭。

  再說,甄世文一案的追查,都是錦衣衛全力操辦,如今偵緝證據確鑿。

  在這種情形之下,甄家之事如果被高舉輕放,不了了之,錦衣衛還有什么功勞可言。

  只有以甄世文火器私造之事,將甄家重罪定名,昭然于世,才能迎合圣心,才能彰顯錦衣衛之功。

  嘉昭帝聽了許坤之言,雖然不動聲色,也未有明確表態,但臉上的神情卻有一絲松弛。

  說道:“許坤,此次你統籌有方,錦衣衛偵緝查證有功,朕會不吝封賞。”

  “郭霖,傳朕口諭,詔大理寺卿韋觀繇、刑部尚書陳茂舒、左都御史周顯揚入宮議事…”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往日榮華富貴,氣度雍容世家大宅,如今多了衰微落寞氣息。

  宅院中來往的丫鬟奴婢,臉上沒了往日的坦然,操持忙碌之中,似乎都帶上一絲惶恐不安。

  前段時間,大批錦衣校尉,兇神惡煞闖入大宅,在宅院四處搜找,家什瓷器打碎的聲響,七零八落響起。

  這等情形對大宅主人們,不啻于傾世未見的奇恥大辱。

  對甄家一眾家生奴仆而言,早習慣大宅的富貴安穩,幾輩子都沒遇過這等可怕風波,每每想起便覺膽寒。

  但他們是甄家的奴籍,生死榮辱早綁定甄家,不管甄家富貴榮華,還是落魄沉淪,他們只有接受的命運。

  這些日子內院丫鬟做事,都是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更不敢言語喧嘩。

  生怕有什么行差踏錯,惹惱心情沉郁憤悶的主子,可能不再是言語訓斥,說不到要挨家法責打。

  之所以甄家下人有這樣的擔憂,實在自去歲年中開始,甄家已每況愈下,諸事煩憂,竟沒一樁稱心之事。

  先是大房三少爺牽扯火器私運,被錦衣衛拿下大獄,讓甄家丟了老大臉面。

  后來還是那位威遠伯出面斡旋,才將三少爺弄出了大獄。

  可沒過去多久,三少爺居然被人殺死,而且還死在外室的床上,據說死的十分難堪,讓甄家顏面丟盡。

  這之后甄家再沒遇上好事,等到去年年關,神京又傳來老太妃病重的消息,讓甄家主子心生恐慌。

  金陵城里那個不知,甄家富貴榮華幾輩子,多半都是得了老太妃的庇佑。

  老太妃一旦年老西去,甄家的屏障和威勢,多半要被削去一大半。

  二房三姑娘千里迢迢趕去神京,探望老太妃的病情,居然有了些峰回路轉。

  不久之后,神京就傳來好消息,甄老太妃一力撮合,圣上要將三姑娘賜婚給那位威遠伯。

  那位大名鼎鼎的威遠伯,以前是來過甄家的,內院不少丫鬟奴仆都見過,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更不用說榮國賈家是神京頂級豪門,甄賈兩家結成姻親,對于頹勢已顯的甄家,可是有莫大的好處。

  那段時間,老太太和二太太心情極好,連大老爺和大太太臉上也有了笑意。

  可沒想到好事不長,禍不單行,過去多少時間,神京傳來消息,威遠伯突然就死了親爹。

  朝廷以恪守孝道為由,撤除了他和三姑娘賜婚,據說那份賜婚詔書,實在宣讀到一半,才被宮中來人打斷…

  從那個時候開始,甄家的情形就急轉直下。

  金陵錦衣衛就像得了倚仗,三天兩頭找上門騷擾。

  先是發了專門的公文,傳大老爺去錦衣衛問話,讓大老爺在金陵官場顏面掃地。

  之后錦衣衛又查封甄家在城內的店鋪生意,甚至還闖入甄家大宅搜查。

  甄家近百年的權勢榮耀,被錦衣衛踩在腳下蹂躪踐踏…

  老太太因錦衣衛入戶搜查,羞憤交加,病倒在床,雖請金陵名醫診治,但一直都是時好時壞。

  大房老爺和太太心情都不自在,而且老太太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忙碌,據說都在收拾細軟…

  即便內院那些沒見識的丫鬟,都已能感覺到末日來臨的恐慌。

  甄家大宅,大房宅院。

  甄應嘉下衙回來,便看到院里得丫鬟婆子,正來回走動,收拾財貨器皿,各自歸置裝箱。

  自己夫人站在游廊之上,正來回指派下人做事。

  這樣的事情已持續兩日,甄應嘉對太太的婦人之見,顯得有些無奈,也懶得理會,因為他也一肚子煩心事。

  往日他這位金陵體仁院總裁,正三品高官,可是金陵官場上的頭面人物。

  日常不知有多少世家老親、同僚門生頻繁走動,飲宴交際,言語追捧,風光體面。

  自從他被錦衣衛傳喚,自從錦衣衛悍然如甄家大院搜查,往日這些人一下都不見了,甚至有些唯恐避之不及。

  甄應嘉心中的彷徨和恐慌,已到了讓他窒息的邊緣,哪里還有心情管夫人這些財貨算計。

  甄大太太見自己老爺回府,連忙叫丫鬟上了茶水,親自端給甄應嘉。

  甄應嘉抿了一口茶水,問道:“你擺了這些陣仗,又是在折騰什么事?”

  甄二太太說道:“老爺也清楚如今家中情形,往日都是別人上門,如今門可羅雀,大家都躲著我們呢。

  我尋思著這樣鼻塞耳目,也不是個妥當事情,這日大早老爺上衙,我出門拜會了幾家老親。

  總還有不見風使舵的人,和我說了幾句有用的話。

  她們說世文牽扯火槍的案子,犯了圣上大忌,以往老太妃還在世,圣上顧忌太上皇的面子,也不好發作。

  如今老太妃歸西了,圣上便在沒了往日顧忌,多半是要秋后算賬的…”

  甄應嘉聽了這話,臉上怒氣橫生,把茶盅重重一擱。

  說道:“你住口,這種話也能隨便說的,要出傳出風聲,你就不怕錦衣衛找麻煩!”

  甄大太太說道:“老爺,這回是別人存心找麻煩,咱們就算再小心謹慎,都是沒有用處的。

  世文已經沒了,我們還有一個寶玉,總要為他打算一二,不能這么干等著,我已經收拾了一批細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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