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坊今日,來了位了不得的貴客啊!”
石龍崖中坊,一名姿顏曼妙的女子手撫琵琶、半掩玉面,緩緩地落到那三十三層的蟠龍寶閣頂層,輕笑打趣了起來。
作為駐于石龍崖中維護南海百宗利益的存在,在此方有強人登門之時,她第一時間便是來探聽幾位坊主的動靜。
“確實是來了頭過江龍。”
坊市中兩名坊主皆位列蟠龍寶閣之上,觀望著那崖后平臺上泊著的一元尊道大法舟,頗有些牙疼。
這兩名坊主一為西州木傀法脈的道主,一為瑯山徐氏的日游鬼神。
前者處事老練、心思頗深,為這坊市做出了極大貢獻,被七脈元老奉為坊主之一。
后者實力強悍,曾化赤魃火鬼本相,以日游道行硬撼陰神鬼君五鬼將軍,鎮住了這座坊市的利益根基,同被眾人尊奉為坊主。
這二人一文一武,領著當地宗族與法脈聯合,連嶺南的散修真人都插不得手,也方才有了如今根基。
然而,今日突兀登臨的人物,同樣是一個棘手存在。
天南練氣道,冥府鬼郎君!
鬼郎黎卿的名號自一出世就被嶺南鬼神所關注,同為仙道時代的鬼神遺脈,他們本能的將這位黎二郎看作了與自己同樣的人。
但這強人真正來到了嶺南地界后,他們卻是擔心了起來,畢竟,諸鬼神死后得道,幾乎人人都有一道不可言喻的鬼癖,氣性如何,有目共睹。
縱是鬼神宗族,也絕不會喜歡更強的鬼神來到他們的地盤搞事。
“聽說他尋到了黃家頭上,要定做海量祭禮,莫不是為他身后的那位‘玄陰’鬼君所準備的?”
昔年鬼母禍亂他等也曾聽聞,此獠極為兇悍,曾被江南道的幾位公卿借力,將江南到天南一路的當地宗族霍霍了個干凈,如今西南一路哪里還有什么宗族,一座座祖廟中已盡是枉死牌位。
如今她疑似已證陰神,再隨著那鬼郎而來,著實有幾分嚇人了。
瑯山徐氏的鬼判身披大紅官袍,大馬金刀的坐在那寶閣主座上,沉吟思慮許久后終是搖了搖頭。
“不過也無所謂了,那幽天之上,陰晦兇險,靈鬼暴橫,終究離天都太過遙遠,不管做了何等逾制的祭儀,南國也管不著,更影響不到我等。”
不論那黎卿到底想要做什么,反正也大概率波及不到嶺南諸族,便隨他去就是了。
“巽仙子也無須擔心,那位郎君乃是士族入仙道,傳聞氣性孤高,如此傲然之人,避開他便是無事發生!”
旁側清雋老叟裝扮的大坊主更是輕捋長髯淡淡一笑,給這位南海仙子吃了一顆定心丸。
石龍崖中諸族宗鬼中倒是并未泛起異樣,只是紛紛投出目光,靜靜觀看著這位虛仙假神的郎君接下來有什么動作…
而此刻的石龍崖東坊,一道幽然的氣機正自天邊匆匆趕掠而來。
西州黃氏的祖靈,日游境的嶺南鬼判,方才得聞黎卿登殿,立時便從西州跨越千里而來,此刻,這尊倉促歸來的日游“鬼判”倒有幾分風塵仆仆的味道了。
剛將寶隍苑的閣門拉開,便見一名面相清冷的青年道人高居首座,其側乃是一姿顏姣好的紫府女修,再往后才是這苑中主事的老叟領幾名使喚陪伴在旁。
“客人…似乎有大業將做?”
這尊日游鬼神抬頭望向那自坐在主座上的青年道人,直將身上那晨昏兼行沾染了云露的漆黑斗篷取下,往門后一掛,也不客套,就像是尋常回家一般隨意,徑直詢問起來了這道人要做之事。
一元尊道大法舟自江北道開往東海,又從東海鷹揚嶺南,他已經知曉這位道人究竟來自于何處,也大概猜到了其兇名,但那豐厚到嚇人的寶材訂單足以讓他博一次險了。
“送給殊世一位大人物的謝禮而已。”
青年道人高居首座,頗具壓迫感的瞥下目光。
這一眼,眾生厄苦,百般無常,盡在其中輪回,縱是那這有名西州黃骨鬼,見到這道人那雙眸子的剎那,也不由得生出了被攝魂奪之感魄。
殊世的大人物?能享用得起這般鬼祭之禮的,無一不是陰神府君級別。
“如此大一筆祭禮寶材,若用以邪祭淫祀,將糜爛一方,南國對此向來都有嚴格的限制…”
“無須擔心,它們永遠也不會出現在南國!”
“可隱含的風險依舊是有些大了,五方仙門那邊可不好交代。”
“來自五方仙門的阻撓?那便是沒阻礙咯…”
所謂的難題只不過是一個借口,一個給這黃家鬼判答應的臺階。
何況,五方仙門?上首的那黎道人本就來自五方仙門的人物。
難不成還得再與首座上的人演一場“堂下何人竟敢狀告本官”的戲份嗎?如此理由,連那向來心機不菲的彩蝶兒都忍不住笑了。
“這樣吧,貧道在那殊世幽天也有些基業,你等宗族走的是祖先鬼神之道,吾可將所兌的祭器換與等價值的陰屬冥材予你等,這可是自幽世崩塌以來連五方仙門都弄不到的珍材。”
“比之尋常道銖,能大量降低你再去換取魂道寶材料的損耗。”
黎卿輕笑一聲,將右掌翻轉,立時便有水汽懸浮而起,環作一方圓環,中有一尾六尺黑鱗游弋,再有玄蓮青果、三葉三花蒂、水畔仙葩、東籬餌丹…
諸多陰靈寶材環繞著那水汽旋轉,對宗族鬼神來說,其中的每一樣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尤其是似他等祖靈庇佑,子孫興旺的嶺南宗族,賺取足數的道銖倒談不上問題,但這般小宗族真要去弄到那般助益鬼神修行的寶物,難度可是不低。
陰鱗魚肉滋陰養魂,能讓他等未能修成陰神太質的冥靈鬼類身體穩固,各般陰屬靈材皆對道行陰壽有所增益。
這卻是令這黃氏黃骨鬼糾結到鬼癖都要發作了,那左袖中的蒼黃色枯骨手指下意識地撓著后腦勺,似是在斟酌著此中利益…
“湊齊一道牧野大祀的祭禮規模…需要點時間,上修在時間上可有要求?”
黃骨鬼將那后腦勺上撓得血肉模糊,幾乎將那陳年老傷上的腐肉盡數剔除,露出了新鮮紅肉之后,這才舒爽暢然,一臉清明的轉頭問向黎卿。
“給你半旬時間籌備,香祭禮器足數之后直接送往石龍崖上那座最大的法舟之上。”
上首道人橫袖一揮,且先將一個鼓鼓的芥子錦囊推過數丈,直至這黃鬼判身前,作為他迅速調動各方資材的底氣。
這一下可就是極為講究了,黃老鬼遲疑接過這枚裝的鼓鼓的芥子囊,心頭石塊當即落地,也對這傳聞中的鬼郎愈生敬服。
其中數量不菲的陰世寶材,多是岐山東籬苑中所產的餌丹與魂香,由那鬼神崔嬰與蟾仙兒幾人糅煉打理所得,放到天都大地上,這般通幽之寶,可是稀奇。
以此為定,這批祭禮香材便算是談妥至板上釘釘了…
只是,黎卿上下環顧著這座東籬苑一眼后,欲言又止一瞬,再隨意問了起來:
“于山門中修行之時,向來也曾聽聞嶺南巫鬼咒法、旁門妙術繁不勝繁,亦曾得過一卷嶺南的《紙靈秘錄》。”
“判官可知這紙道源頭在何處否?貧道實欲登門論道一番!”
紙靈之道于黎卿而言乃是最常用的法術,然而折紙化人早為紙猖法壇代替,李代桃僵替死紙人亦是有了更完美的替死巫傀,折紙造物法也遠不如聚氣成刃…
這門法術陪伴他一路走來,若要再往上提升,可是絕難在法術表層下功夫了,黎卿卻是須得去尋來那紙靈秘法的原本。
屆時以紙人為媒,方能將元炁化命,百咒懸于頂頭三尺,練出屬于他自己的手段!
然而這般不經意間的發問卻是讓黃家老鬼猛然抬起頭來,與黎卿那雙萬花筒般的眸子驚訝地對視上一眼。
“紙靈法?”
“嶺南倒是有一家靈紙道,專擅紙靈之術,只是…”
黃家老鬼言辭再多了幾分猶豫,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只是…那折紙道上一代得罪了人,這半甲子來死的死散的散,沒幾個核心人物了,唯有幾個老家伙勉強撐著,也不知還有多少本事。”
“黎君若只是興之所起,靠近南海的群嶼百宗之中還有一派紙扎人傳承,興許與他等接觸接觸,比這個更有意思?”
那靈紙道背后牽扯的問題不小,縱使五方仙門中的真傳沾上,也難免惹上一身騷。
此刻剛剛與這位黎君搭上線,來回交易間,那道人也實在講究,黃老鬼面上沒有表露,心頭其實是極為惶恐與感激的。
這黃家的寶隍苑至今存世近乎百載已然沒落,身處于東坊后街,與其他日游宗族相比且算得上是寒酸了,若非有黎卿這一機緣,他等總歸是不好維持這坊市租賃,遲早得退出石龍崖的。
一名日游鬼神,在嶺南也實在算不上什么!
是以在黎卿問及這靈紙道之時,黃老鬼猶猶豫豫,亦是在隱晦的勸告這位金主。
“得罪了人?”
黎卿眉頭一挑,卻不知會是這般一個結果,但轉念想來靈紙道的《紙靈秘錄》都流入天南府了,一方法脈,若非處境不好,怎會到如此地步。
門中死的死、散的散,沒幾個核心人物了?
若是如此,這靈紙道的保存的“紙人法”到底還存不存在,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那本宗可真要去好好看一看了,靈紙道,如今在哪里?”
紙靈法畢竟陪伴了黎卿多年,一直以來為他提供了不小的助益,至少,于公于私來說,都不該讓這一紙道沒落。
同時,他也想看一看,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樣的大人物,竟要讓一方旁門宗零人散?
這位青年道人側身向前,認真詢問之下,磅礴的魂壓與玄陰一炁不經意間流露而出,化作遮天般的異像閃過,真若白骨陰山臨面,令人毛骨悚然。
此時,黃老鬼才想起來,這看似清冷矜高的青年道人可是以禁器斃殺過北境神祇的狠角色。
他想找的人,沒有誰能攔得住!
“嶺下南州,再往東百里有一座臨水小城,此城中多是旁門散修與左道聚集,臨大澤而筑,盡取其中靈材修行,靈紙道的山門也在其中…”
“至于其中牽扯到的人物,我不敢多說,上人去了應當自會知曉。”
黃老鬼拱手致歉,卻也是將該說的都說盡了。
這位黎君位比真人,背后又有一方仙門,自當來往無忌,可他西州黃家不行,在這宗族當道、百脈縱橫的嶺南府,黃老鬼深諳自保之道,該做的他一件不落,不該講的他也一字都不會多說。
黎卿亦是州郡小戶出身,當然知曉其中門道,稍稍頷首回應了這黃老鬼,再與那旁側的彩蝶兒對視一眼,下一瞬平地便有云氣一縷油然而生,也不顧這寶閣中門窗如何,只往房梁之上一撞,瞬間便沖出了這座石龍崖坊市…
唯留這老鬼駐足寶閣之內,手托一方芥子囊,抬眸望向那來去無蹤的道人,眼神閃爍。
“蛟龍過江,一來就與地頭蛇碰上了么。”
“他不會是…故意來找麻煩的吧?”
這話本中才能出現情節,正在現實中上演,黃老鬼不由得抬起右手磨搓起了下巴狐疑了起來。
他實在懷疑這鬼郎是不是有備而來,特意尋那一家晦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