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真英雄
陸國華接下來說的話，終于讓周奕知道了他下定決心留在這里教書的真正原因。
其中包含的一些信息，更是感人至深。
她說在陸小霜兩歲半那年，也是夏天，整個市都下起了大暴雨，連日的暴雨不僅給生活帶來了困難，更嚴重的問題是造成洪澇和大量的水土流失。
當時他們住的房子不在這里的這塊高地，而是在村里的另一邊。
是兩人結婚的時候，村里的幾個知青一起幫忙造的。
當時村里還有老人提醒他們不能造這里，可由于語言上存在一定障礙，他們并沒有理解老人的好意。
后來的那場洪澇，證明了當時他們不聽勸的后果有多嚴重。
當時持續大暴雨導致洪澇嚴重，村里地勢稍微低一點的地方都被淹了。
陸國華家的房子也被淹了一大半。
蘇秀英只能抱著不到三歲的陸小霜爬到了房頂上躲避。
因為當時洪澇太嚴重，村里別說電話了，當初連電都沒通，根本不能找縣里求援。
所以村支書只能組織村里的青壯年去扛沙袋筑河堤，讓水流繞道。
陸國華也在其中。
然后，就出事了。
本身土坯的房子結構就不結實，加上連日暴雨。
蘇秀英抱著陸小霜爬到房頂后不久，房子塌了。
蘇秀英和陸小霜雙雙墜入洪水之中，由于房子沒完全塌干凈，蘇秀英是成年人，所以被廢墟卡住了，沒沖走。
可她卻沒能抓住不到三歲的陸小霜，導致陸小霜直接被洪水沖走了。
就在蘇秀英絕望之際，突然一道身影跳入了湍急的洪水里，拼命地朝孩子游了過去。
最終，陸小霜獲救了。
救下她的，是村里一個四十多的殘疾老光棍。
這個老光棍只有一只手，卻像天神下凡一樣，把陸小霜從洪水里救了出來，還爬上了岸。
在此之前，陸國華并沒有和這個老光棍有過什么接觸。
只知道他是個孤家寡人，沒有父母，也沒有成家。
這人雖然是楊家屯的本地人，但早年間父母過世后他就離開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只知道十幾年前突然從外面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右手。
村里關于他的說法有很多，但大多數聽起來都有點嚇人，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說他是在外面坐牢，被人砍斷了一只手。
總之這個老光棍平時完全沒有存在感，誰都沒想到他會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救下陸小霜。
蘇秀英從老光棍手里接過陸小霜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直磕頭。
而老光棍卻一句話都沒說，扭頭就離開了。
后面雨停了，洪水褪去，精疲力盡的陸國華回來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當即跑到老光棍家，給他磕頭，感謝他救了自己的女兒。
掉進洪水那次讓陸小霜受了驚嚇，大病一場，病到差點陸國華夫婦以為孩子沒救了。
夫妻倆整宿整宿的守著孩子，最終老天爺保佑，總算是恢復了過來。
陸國華說，從那次大病一場之后，陸小霜后來就很少生病了，連感冒發燒什么的都極少，身體比小時候好了很多。
周奕知道，從科學的角度解釋，其實就是那場大病磨練了陸小霜的抵抗力。
但陸國華覺得，當年那次也好，這次也好，自己女兒命里面有貴人相助。
周奕想了想上一世的宏大案，覺得有時候可能是要信一點玄學的東西。
“后來啊…等小霜病好了以后，我就找幾個一塊兒插隊落戶的知青借了錢，去謝謝那位救了小霜的大哥。”
“結果大哥一分錢都沒拿，說請他吃碗紅燒肉，喝頓酒就行。”
“于是我二話不說，來回走了十幾公里的路，去鎮上買肉買酒。”陸國華的語氣有些辛酸，“那會兒買肉買酒還不好買呢，因為都得用票，我哪兒有票啊。就在鎮上到處打聽，費了好大勁才買到了酒和肉。”
陸國華說自己是上午走的，到傍晚才走回村里，走得腳上好幾個血泡，晚上蘇秀英用針在蠟燭上燒了后給他挑破。
第二天，他拿著酒肉去了老光棍家里。
因為他的家已經被洪水沖垮了，當時是臨時借住在村支書家里的。
老光棍看見肉，就讓他先坐著，然后一言不發的開始做起紅燒肉來，還順便炒了兩個素菜。
陸國華看見他雖然只有一只手，但動作卻非常靈活，并不比正常人差。
加上坐在那里等有些尷尬，于是就找話題聊天。
聊著聊著他才發現，這個大哥并不是村民們傳的那樣，相反他是一個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大哥告訴陸國華，自己十八歲就參軍當兵了，由于父母雙亡，所以部隊就是他的家。
在部隊里，他被領導看中，成了一名工程兵，后來參加過很多特殊工程的建設。
他跟著部隊，輾轉于天南地北。
直到一九六三年，他們部隊接到了一個特殊的命令，讓他們秘密前往大漠深處參與某項計劃。
大哥沒有告訴陸國華，那是個怎樣的計劃。
但他說，那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什么都沒有。
除了他們這些當兵的之外，那里還有很多知識分子。
他并沒有在那里待很久，但是他說那里是他這輩子待過的最苦的地方，而且還趕上了自然災害，別說糧食了，野草和樹皮都是稀罕物。
但那也無法磨滅他們的熱情和意志，每個人都舍生忘死，沒日沒夜的工作著。
在一次工程作業時，因為一顆被腐蝕而松動的螺絲，導致了一場意外。
為了保住珍貴的實驗設備，他冒著被砸死的風險去搶修，最后設備保住了，但代價就是他的一只手。
為了搶修，他的右手被卡在了變形的鋼筋里，最后被硬生生地扯斷了。
他當場大出血暈死了過去。
而他說自己被搶救過來后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設備保住了嗎。
由于斷了一只手，他在尚未恢復的情況下，主動向上級打了申請，因為他不想變成累贅。
他知道他們在大漠深處做的事情有多么多么的重要。
上級同意了他的申請，并且告訴他，由于這項計劃的保密性和特殊性，部隊無法對他做出的貢獻進行嘉獎。
但是可以給他安排一份部隊里的文職工作。
他拒絕了，原因是國家也很困難，不想給國家添麻煩。
于是，他以因公傷殘軍人的身份，退伍了。
第二年，他就從新聞里聽到了那個讓全世界都震驚的新聞。
他無比激動地逢人就說：我們站起來了，從今以后世界上再也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再后來，在外飄蕩了多年后，他想要葉落歸根了。
于是，回到了楊家屯。
只是聽到這里，周奕就已經震驚到合不攏嘴了。
沒錯，陸國華沒說，那位救了陸小霜的傷殘軍人也沒說。
但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一九六四年，羅布泊，我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成功引爆！
周奕看過后來解禁，向民眾公開的當年的錄像記錄，分辨率非常低的畫面里，熾白光球撕裂了長空，蘑菇云騰空而起，爆炸聲響徹云霄。
這一刻，橫空出世的不僅僅是一顆原子彈，更是一個古老民族在經歷百年屈辱后，用智慧、血淚與靈魂，發出的震碎云霄的吶喊。
周奕沒有去過羅布泊，這個地名在他的印象里依舊是神秘的存在。
但他相信，這么多年過去了，風沙依舊會年復一年的掠過那片荒蕪的大漠。
但是當年那些用算盤叩開核大門的身影。
那些就著鹽堿水啃樹葉的國家脊梁。
那些在歷史的至暗時刻點燃黑夜中驚雷的高貴靈魂。
早已成為了我們民族長河中，永恒燃燒的旗幟，撐起每一個國人的脊梁！
而陸國華口中的那位老大哥，必然就是當年參與原子彈研究計劃的工程兵，是那群最偉大的人之一！
周奕想不到，這個不起眼的西北小村莊里，居然還有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
“陸叔…這位英雄，還在人世嗎？”
面對周奕的問題，黑暗里的陸國華默不作聲，許久之后他發出了一聲長嘆。
“小霜五歲那年，他就因病去世了，在村支書的幫助下，我和秀英給他辦的喪事，我讓小霜為他披麻戴孝，送了他最后一程。”陸國華的聲音里充滿了悲傷。
周奕輕輕地嘆了口氣，但仔細想想，英雄能魂歸故里，還有人替他披麻戴孝，像他那樣無私而偉大的人，是不會希望別人為他感到悲傷的。
“那頓酒，是我和楊大哥喝的唯一一頓酒。后來再想感謝他，他都是拒絕的，他說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我就不欠他什么了。”陸國華繼續說。
“就是喝那頓酒的時候，他告訴我，他特別敬佩讀書人。他說國家要繁榮富強，民族要挺起腰桿，必須要讓孩子們受教育、有文化。只有子孫后代們一代更比一代強的時候，我們才不會被人欺負。”
“就是他這幾句話，讓我決定，在村里辦小學，教孩子們讀書。他救小霜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無以為報，留在這里教書，就是唯一能報答他的辦法。”
陸國華的這番話，震顫到了周奕的靈魂深處。
這位英雄的感慨，是有感而發的，因為他親眼見證了讀書人靠知識改變國運的，所以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認知。
而陸國華用半生來報答他的恩情。
一個真英雄，一個真君子，在這片土地上譜寫了一曲不為人知的贊歌。
“陸叔，這位英雄的墓在哪兒？我明天想去祭拜一下。”
“哎，八九年的夏天，洪澇，村里的墓地被沖爛了，楊大哥的尸骨也一并被沖走了。”陸國華悲涼地說，“這老天爺不公啊，死后也不讓他安息啊。”
周奕立刻說道：“不，陸叔，我覺得不是這樣。老天爺應該是把他葬到更遼闊的天地去了，畢竟這是他深愛的土地，老天爺想讓他去看看越來越好的時代。”
陸國華不由得一愣，然后連連點頭說：“是是是，你說得太對了，你說得真好啊。”
狹小的窗外，星空閃爍，照耀著這片土地。
第二天，周奕就昨天了解到的事情問陸小霜，結果陸小霜卻是滿臉的震驚。
“我…我不知道啊，我爸從來沒跟我說過。”陸小霜難掩驚訝地說，“我就記得小時候我爸媽每年清明冬至都帶我去給那位楊伯伯掃墓，雖然我對他沒什么印象。后來楊伯伯的墓被洪水沖垮了，后來就改成每年清明冬至我爸媽在家給楊伯伯燒紙了。”
“我真的不知道，這背后還有一段這么傳奇而曲折的故事。”
周奕表示理解，畢竟不是每個父母都會對子女完全敞開心扉的，不是他們不愛子女，而是身為父母的自尊和固執，尤其是老一輩人的愛，更深沉，不善言辭。
“奕哥，我沒想到，我爸居然連這么秘密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可能，這個秘密在他心里埋藏了這么多年，他一直缺少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吧，剛好我來了。”
周奕在陸小霜耳邊小聲說道：“你別主動問他這事兒，免得他不好意思。”
陸小霜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上午九點多，莎草鎮派出所的趙亮來了。
不過這次他不是開警車來的，而是坐著一輛小卡車，卡車上除了有幾名工人之外，還有一堆的建筑材料。
當卡車停在學校旁邊，操著本地口音的工人們把建筑材料都搬過來的時候，陸國華傻眼了。
連連問他們是不是送錯地方了。
趙亮笑著說：“陸老師，沒錯，就是送你這兒的。”說著一指正在忙著搬東西的周奕，“這都是你女婿安排的。”
陸國華一聽，趕緊跑過去拉著周奕問這啥情況啊？
周奕笑著說：“陸叔，我先幫工人把東西都搬過來。小霜，你跟你爸解釋下情況吧。”
“哦好。”陸小霜點點頭，把陸國華拉到一邊說，“爸，是這么回事兒，周奕他知道我們家教室老是漏雨，所以就提前請趙警官幫忙，買了換屋頂的材料和請了工人。”
“這哪兒行啊，這得花多少錢啊，不行不行。”
“爸，你看東西都運來了，工人也都來了。現在跟人說不修了，一樣得花錢。”
陸國華一聽，頓時是左右為難。
“這…周奕怎么會知道教室屋頂漏雨的啊？”
陸小霜吐了吐舌頭說：“是我平時不小心說漏嘴了，奕哥就記住了。”
“哎呀，這孩子，可真是有心了啊。”
“爸，你也別有心理負擔，以后你就知道了，奕哥的性格就是這樣的。”
陸國華眼眶濕潤，連連點頭：“好好好，把你交給這么好的人，我跟你媽今后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秀英，秀英吶，快去村口的集市上買點菜，中午給大伙兒做飯。”陸國華張羅著跑進了屋里。
陸小霜看著忙前忙后的周奕，說道：“奕哥，我來幫你。”
翻修屋頂這種事，在村里算是個稀罕事兒，尤其翻修的還是孩子們上學的教室。
所以村里聞訊來了很多人，大嬸子小媳婦是來看熱鬧的，不少男人則是來幫忙干活的。
一時間，陸家外面是好不熱鬧。
屋頂上一群糙漢子正在忙著拆舊蓋新，下面坐滿了觀眾，陸國華把家里所有的凳子都搬了出來，蘇秀英還買了幾斤瓜子。
一大群農村婦女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聊著天、一邊看房頂上的男人們干活。
一群孩子在操場上嬉戲玩耍。
幸好今天多云，不曬，風也不大。
周奕看著這農村獨有的熱鬧場景，感覺很親切，就像之前去姥姥家時村里人都來串門一樣。
周奕本來還想爬上去一起幫忙，但一來人不少了，二來他確實也沒干過木工泥瓦匠這種活。
三來是他剛要爬，就被陸國華給拽住了。
陸國華緊張不已，生怕他磕著碰著。
村民們哈哈大笑不已，說著周奕聽不懂的方言。
周奕偷偷問陸小霜他們說了啥，陸小霜笑著說不告訴你，然后跑去幫母親做飯了。
見周奕叉著腰站在一旁看著工人們干活，趙亮走了過來。
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周奕估計他今天是在休假。
“趙警官，真是麻煩你了，要沒你幫忙，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周奕說著，摸出煙盒遞了一支煙過去。
趙亮擺擺手說：“我不抽煙，抽不慣。”
聽他這么說，周奕就把煙給收了起來，自己也沒抽。笑著說：“我也很少抽。”
這時趙亮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翻開之后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說道：“周奕，你看下，這個是我記的賬，買材料的錢，還有工人的工錢，我都給記下了。你之前給我匯過來的錢，不光沒花完，還有富余呢，我們這兒人工估計沒你們那邊貴。來，你對個賬，一會兒完事兒了給工人結完賬，我把剩下的錢還給你。”
周奕把他遞來的本子往回一推，說道：“趙哥，賬我就不看了，這事兒要不是你幫忙，我就只能兩眼一摸黑了。這錢要是還有多余，你也不用還我了。”
趙亮一聽，連連擺手：“那不行，那不行，你這是干好事兒，我怎么能拿你好處費呢。”
周奕趕緊解釋：“趙哥，你誤會了，咱都是當警察的，我怎么可能用這種俗套的事情來膈應人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著我和小霜不是離得遠么，平時也照顧不到，這錢要是還有多余，回頭麻煩趙哥你多留意下學校這里，要是缺什么東西，就給補點。回頭不夠的話，你盡管跟我說，我到時候再給打過來。”周奕看著這間又小又破的教室，想著這片土地上的精神傳承，感慨地說，“我做不到陸老師他們那樣的偉大，只能盡點綿薄之力。”
趙亮豎起大拇指說道：“周奕兄弟，是條漢子。這事兒你放心，我平時會多留意留意的。”
“那謝謝趙哥了。”
“嗨，不叫事兒，舉手之勞。不瞞你說啊，你一開始找到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就是想討好討好老丈人，心說這城里人就是比咱心眼多啊。現在看來，是我狹隘了，我得向你賠個不是。”
周奕笑了笑，客套了兩句。
要說沒有討好未來丈人丈母娘的意思，那也有點假。
但本質上，這件事和給貧困山區的孩子捐款是一樣的，就是獻愛心。
最大的區別就是這份愛心直達了，沒有這個會那個會在里面摻和，而且行之有效地讓這份愛心落地了。
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周奕覺得也就值了。
趙亮一邊收起小本子，一邊說道：“對了周奕，我向你請教個工作上的事兒啊。”
“工作上的事？”周奕一愣，“趙哥你說。”
“你們大城市里，失蹤案一般怎么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