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月梅!”周奕喊了一聲。
吳月梅頓時一激靈。
“你怕不怕姚歡歡?”周奕問道。
吳月梅瞬間眼睛睜大、瞳孔擴張,這是最典型的驚恐反應。
她果然在害怕。
“沒…沒有…”她心虛地說。
“姚歡歡讓你想起了誰?”周奕立刻追問。
旁邊的王濤還一臉懵逼,沒反應過來。
心底的秘密即將被人揭穿,吳月梅不停地搖頭。
“說!這個孩子讓你想起了誰?”周奕語速緩慢,但不容置疑地問。
“黃…黃老板…”
這下子徹底實錘了,前面周奕想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如果單純是懷疑姚歡歡是胡大力的兒子,那也不至于把恨轉移到孩子身上。
何況吳月梅對胡大力是不是真的恨到深入骨髓,還是個未知數。
畢竟她可是三番五次被胡大力給騙了,固然是她夠蠢,但也存在著另一些大家都懂的東西,畢竟她三十好幾了,而胡大力比她小那么多,年富力強。
否則接連被騙,嫁人后還和對方偷情。
基于這點,如果她真的認為姚歡歡是胡大力的兒子的話,不會對孩子刻薄到這種程度,恨不得孩子死的樣子。
再加上吳月梅初中肄業,沒什么文化,娘家和婆家都是農村的,她的認知程度其實很低。
因此她很可能和婆婆丁蘭英一樣,都是非常迷信的人。
于是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她對姚歡歡的敵視,源自于迷信帶來的恐懼。
起碼從她的交代里,只有一個人會制造出這樣的效果。
那位死無葬身之地的黃老板。
吳月梅瑟瑟發抖地說,生完孩子后沒多久,有天晚上半夜,睡著睡著她就夢到了黃老板向她索命。
嚇得她一下子從夢里驚醒了過來。
然后一扭頭,就看見躺在旁邊只有幾個月大的姚歡歡,大半夜的不哭不鬧,就這么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不知道怎么的,她越看越覺得孩子的眼睛和眼神像黃老板,她當時就一個巴掌打了過去。
孩子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還驚醒了另一邊的姚喜。
從那天開始,她就特別害怕姚歡歡,因為越看越覺得這孩子長得不像姚喜,也不像胡大力,反而像早就死了的黃老板。
她覺得這是黃老板投胎轉世來找她報仇索命來了。
“所以你認為,姚歡歡是黃老板陰魂不散來找你了是不是!”周奕大聲質問道。
吳月梅情緒徹底失控了,大喊道:“我告訴過他多少次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胡大力害死了你,跟我沒關系,我一共就拿了五百塊。”
“我把那五百塊全部買成了冥幣和元寶,然后都燒給他了。”
“我讓他拿了錢就走吧,放過我,去找別人去。”
“可他就是不肯走啊,所以我只能打他罵他,我想把他趕走。”
周奕問道:“你想怎么把他趕走?”
吳月梅嘴唇直發抖:“他…不肯走…那我就只能送…送他走了。我聽人說…冤魂只要再死一次…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所以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周奕屏息問道。
“那天晚上…我…我…嗚嗚嗚…”吳月梅掩面痛哭。
隨后,她承認了自己在毆打姚歡歡后,發現躺在柴垛上的孩子開始發高燒打冷顫神志不清后,她燒了熱水,決定再加把勁,把人直接送走。
過程中姚歡歡有過哭泣求饒和掙扎,但她咬著牙把孩子摁在了熱水里。
直到孩子不再動彈為止,實際上應該是休克了。
她覺得第二天等孩子爸爸和爺爺奶奶發現后,只會以為是突然生病死的。
沒人會懷疑到她頭上。
到此為止,這起案件,真相大白了。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虐待案了,而是具備主觀意愿和預謀的故意殺人案了。
再加上前面黃老板的案子,丁嬸的心愿或許是有可能達成了。
但周奕卻一點都沒有案子破了的暢快感。
他感覺胸口太堵了,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
這個可憐的孩子,居然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從出生沒多久開始就被自己的母親虐待,最后害死!
從看守所出來,回縣局的路上,王韜一直在夸周奕厲害,果然是跟著倪局長破大案的人,沒想到這么年輕就這么厲害。
周奕知道對方是真心佩服,但他笑不出來。
“周警官,你怎么知道姚歡歡沒吃晚飯的?這也沒尸檢啊。”王韜問,因為缺口就是從吃晚飯這一點上撕開的。
“吳月梅之前的口供說的是她晚上給孩子換衣服的時候,發現孩子的傷口紅腫嚴重,才泡的熱水澡。”
王韜點點頭。
“首先,她并不是什么負責任的母親,她給孩子主動換衣服的原因是什么?這個就存疑。”
“其次,孩子的腿和屁股紅腫嚴重,如果吃飯的話必然要坐到條凳上。我昨天看過姚家的情況,他們家的桌子和凳子,并不適合孩子站著把飯吃完。坐在凳子上的話孩子一定會無法忍受疼痛而哭,所以吳月梅根本不需要等到晚上換衣服才檢查孩子的傷口。”
“最后,以吳月梅的脾氣和對孩子的態度,如果孩子吃飯時因為太疼了沒法坐下,導致不好好吃飯,吳月梅會是什么反應?”
王韜想了想回答:“會大發雷霆,再對孩子進行打罵吧?”
“沒錯,以她這人的尿性,不論孩子吃沒吃飯,她都不太可能用她認為正確的方法替孩子消腫。所以其實從一開始,她的口供就存在一些邏輯有瑕疵的地方。”
回到縣局,來到局長辦公室,王韜迫不及待地向倪建榮匯報案情。
倒不是他想邀功,而是看周奕沒有開口的意思。
起先倪建榮還不以為意,只當是兩人去看守所了解了下情況。
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故意殺人案?而且怎么案子里還套著個案子啊?
倪建榮聽完后激動不已,連說了三個好。
這可是開門紅啊,一個性質不清的民事案件,變成了一宗故意殺人的刑事案件,而且還可能扯出一宗涉及外省市的懸案。
這是妥妥的立功啊!
“倪局。”周奕開口道。
“哎,你說。”倪建榮當然知道這是周奕的功勞,小王要有這本事,早去市局了。
“先跟市局匯報吧,更改案件性質,然后讓法醫盡快做尸檢吧。孩子的尸體還在縣殯儀館凍著呢。”
倪建榮連連點頭:“好,我這就找市局那邊。”
“還有,黃老板這案子的信息,得盡快和外省市核對,確認之后,得盡快發通緝令抓捕這個胡大力。”
“是,這個很重要。小王你快記一下。”
“最后還有一件事。”
“基于目前的情況,可能得向省廳申請給姚歡歡做個DNA監測。”
“DNA?”倪建榮一愣,“這個有必要嗎?”
“我覺得還是得做一個,確認一下姚喜和姚歡歡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這關系到被害人的善后問題。”
周奕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他希望姚歡歡確實是姚喜的兒子,否則這孩子爹不疼娘不愛,就真的成孤魂野鬼了。
倪建榮皺著眉,不說話。
周奕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說道:“算了,這事兒我來搞定吧,我回頭給秦老打個電話,求他幫幫忙。”
王韜忍不住問道:“秦老?哪個秦老啊?”
“秦北海。”周奕說。
王韜瞬間凌亂了。
秦北海?省城法醫界的泰山北斗?前幾個月市局那邊有個案子,就是請他出山解決的。
這個周奕到底什么來頭?聽他的口氣好像跟秦老很熟一樣。
而且前面他就感覺不太對勁了,到底誰是局長?
怎么都是周奕在給倪局長下指令?
倪建榮讓小王趕緊去落實,然后抬手看看表,春風滿面地說:“周奕啊,剛好到飯點了,我帶你去吃個飯吧,咱們好好聊聊。”
他現在是真后悔了,早知道這樣的人才當初在宏城就該為自己所用啊,得好好拉攏啊,怎么就便宜吳永成了呢。
周奕勉強地笑了下推辭,說下次吧,姚歡歡這孩子的遭遇讓他現在吃不下飯。
一聽這話,倪建榮立刻也表現得痛心疾首般說:“哎,誰說不是呢。其實我也是寢食難安啊,那就說好了,下次,等你正式調到武光來的時候,我做東給你接風洗塵。”
從云山縣縣局出來,周奕往車站方向去。
然后給吳永成打了個電話,把姚歡歡的案子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當然關于倪建榮的事情就一筆帶過了。
吳永成聽完后,沉默了許久,然后周奕就聽到打火機的聲音。
顯然,吳隊這是又抽上了。
“周奕,DNA這個,我的意見是別做了。”
周奕一愣,“為什么?”
“吳月梅本人可以確定孩子是誰的嗎?”
“不能。”
“既然不能,那你就去告訴姚喜,吳月梅是故意氣他才這么說的。胡大力是吳月梅的前男友,但跟孩子其實沒關系。”
“吳隊,你的意思是我要騙姚家人?”
“這不叫騙,吳月梅自己都不知道真相。法律還講究個疑罪從無呢,這種全憑犯罪嫌疑人一句毫無根據的話,不能叫騙,只是部分客觀事實。”
吳永成吞云吐霧道:“你自己琢磨啊,孩子已經沒了,如果DNA結果做出來,孩子不是姚家的,會怎樣?”
周奕瞬間恍然大悟了。
孩子不是姚家的,那這孩子的后事就沒人處理了,以后連個給他燒紙的人都沒了。
而姚家這三個人,并不會因此覺得慶幸,只會更加抑郁。
吳月梅的錯誤,卻要四個人來買單。
吳永成說:“你再想一個問題,就姚家這三人的認知和文化水平,他們能知道DNA是個啥玩意兒不?”
“吳隊,有道理啊!”
事情到這地步了,將錯就錯也許反而是件好事,起碼還有個念想,不至于殺人誅心。
果然,這就是倪建榮和吳永成之間的差距!
“吳隊,謝謝你的指點,我有數了。”
對于這種迷信的農村人,得用他們的邏輯來解決問題。
周奕決定,先去找姚喜說一嘴孩子的事,至于他信不信,那就是他的事了。
然后回去以后,讓姥姥去找一個會算命的神婆之類的給點錢,把丁嬸帶過去給她演一場戲。
他能幫的,也就到此為止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要為自己的人生買單。
周奕去車站看了公交車的班次,發現還早,就去附近的街邊小店吃了點東西。
下午一點多,好不容易又回到了云來鎮,跑去找姚喜。
姚喜聽完他的話以后,整個人呆愣了很久,最后就憋出了一句話:“你…你沒騙我吧?”
周奕可沒打算跟他辯這件事的真偽,反正話遞到了,信不信不重要了,后面在迷信這件事上下點功夫就行。
其實周奕很清楚,人死如燈滅,人死了以后就直接從物理層面不存在了,后面的那些東西其實都是活人搞的一個念想。
但人就是這樣,有時候明知道是假的,也還是會那么做。
無非就是讓死者的親人心里好受一點。
周奕丟下茫然無措的姚喜離開,準備找個車把自己送回下光村。
因為鎮上壓根沒有能去村里的公交車。
出租車是別想了,不存在的,縣里都看不到幾輛。
一般就是摩托車和面包車。
周奕在鎮上最熱鬧的集市附近轉了一圈,然后找到了一群聚集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蔭下打牌的摩托車司機,都是無所事事等生意的。
周奕走過去看了下,發現這群人就是純粹在干打過癮,并沒有賭錢。
剛想問問去下光村多少錢,幾人的對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哎,你們聽說了嗎?老八今天上午拉了一批學生去西山了。一對七。”
“是不是昨天晚上住薛老板娘賓館那群學生?就這幫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敢去西山?一對皮蛋。”
“嘿,想不到吧,現在的年輕人膽子真大,敢去爬野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對二。”
“老八也夠缺德的啊,就知道掙錢,也不知道攔著點,這萬一出事了可咋整。不要。”
“咋沒勸啊,老八說這幫小兔崽子油鹽不進,有個小子還不識好歹地罵了他,把老八氣壞了。三四五六七八九,順子!”
“嘿,怎么這么不識好歹。就等你了,炸!”
“可不是嘛,這西山沒開發的,總有不開眼的偷偷跑上去摔死,也不知道這野山有什么好爬的。”
“那是你不知道,我可聽說有人最喜歡爬野山干那事兒了,刺激。”
眾人紛紛發出心照不宣的嘿嘿笑聲。
這時有人抬頭,注意到了周奕這個陌生人,抬頭問道:“老板,要送不?”
眾人這才紛紛扭頭看向周奕。
周奕知道,他們說的這群年輕人,就是昨天他和陸小霜遇到的那群人。
看來,昨天自己的勸誡沒用啊。
希望他們不要出事。
雖說他們確實不討人喜歡,但周奕身為警察,也不可能希望他們出事。
遇到點問題長點受點輕傷倒是可以,畢竟年輕氣盛只有吃了苦頭才長記性。
別死人就行了。
關鍵就是,周奕并不清楚上一世這群人有沒有出事。
就算在山里遇到意外死了人,那也不是刑事案件。
至于新聞的話,信息受限,哪怕只是隔壁城市也很難傳播開。
畢竟未開發的野山上死人是常有的事。
哎,好好活著不行嗎?非得作。
“師傅,去下光村多少錢?”周奕問道。
摩托車停在村口,周奕下車,付錢,然后慢悠悠地往姥姥家走。
沿途順手折一根蘆葦,當鞭子一樣握在手里抽著玩兒。
兒時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
還沒走到姥姥家,就看見旁邊的小河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戴著一頂草帽,正坐在河邊聚精會神的釣魚。
周奕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然后湊過去小聲問道:“好玩不?”
陸小霜嚇了一跳,剛想說話,只覺得手里的魚竿突然一沉。
她顧不上說話,趕緊去拽魚竿。
可沒想到水里那家伙力氣大得驚人,她一下子沒抓穩,魚線繃得筆直,魚竿差點脫手而出。
幸好周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魚竿用力拽。
周奕雙手一用力,一條大黑魚順著魚線躍出了水面,在午后的陽光下飛舞。
陸小霜露出明媚的笑容興奮地直呼好厲害,潔白的牙齒仿佛折射起了陽光。
周奕被她的笑容感染,原本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周奕提著個水桶,桶里除了那條大黑魚之外,還有一些小魚,都是陸小霜釣到的。
陸小霜一只手扛著魚竿,一只手拿著小馬扎。
“農村好玩嗎?”周奕問。
陸小霜立刻笑哈哈地點頭,“比城里好玩多了。好多小河溝啊,姥爺說還能釣小龍蝦呢。我們那兒特別缺水,村子附近就一條河,河兩邊光禿禿的,哪兒像這里有這么多蘆葦啊。”
“旱季的時候有時候還會斷流,我爸就得從一里多地外的水井去打水。那邊打井很難的,好多井打了半天一滴水都沒有。”
“而且那水也不好喝,很澀,得燒開了才能喝。”
看著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周奕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傻瓜,水不都得燒開了才能喝嗎。”
“沒啊,姥姥說這兒的井水可以直接喝,我中午喝過了,冰冰涼涼。”
回到家,姥姥立馬來問事情怎么樣了。
周奕沒有透露具體案情,只是說姚喜這人特別軸,現在居然懷疑姚歡歡不是他兒子。
姥姥一聽,氣得直瞪眼。
周奕趕緊找借口說不能讓姚喜這么胡思亂想,萬一丁嬸也當真了,以后這孩子在下面清明冬至連個紙錢都拿不到,太可憐了。
姥姥當即同意自己大外孫的話,覺得不能讓這孩子當個孤魂野鬼。
周奕趁熱打鐵,把自己的想法提出來,姥姥連連點頭,說這事兒你別管了,她來解決。
隔壁鎮上有個小仙人,特別靈,過兩天她帶丁嬸去一趟。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舅舅帶著老婆和兒子回來了,又是一大家子一塊兒圍了一大桌。
小舅舅張云寶做水產生意,別的沒有,水產特別多,河鮮海鮮帶了好多。
姥姥埋怨他又拿這么多過來,還不如拿去賣了掙點錢呢。
“我這是給我大外甥吃的。”小舅舅說著問道,“周奕,你啥時候回去?我給你弄兩箱魚來,你給你媽帶回去,給親戚們分一分。”
周奕一聽,嚇了一跳,趕緊擺手說:“別啊小舅舅,你真別給我媽送魚了,吃不掉,全被她腌咸魚了,我跟我爸吃得都快成咸魚了。”
陸小霜抿嘴偷笑,想起了之前搬家的時候周奕偷偷扔掉的那些咸魚了,不過上回去周奕父母家的時候,陸小霜發現周奕母親好像又腌了很多咸魚,看來就是這位小舅舅給的。
“小舅舅,你還是聽姥姥的,拿去賣點錢吧。”
張云寶無所謂地說:“沒事兒,只要我還干水產,咱家就不缺魚吃。”
姥爺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正中間那盆魚的碗邊說:“你不來咱也不缺啊,你瞧瞧周奕跟小霜釣的這條大黑魚。”
“小舅舅,最近生意咋樣?”周奕隨口問道。
沒想到張云寶卻放下了筷子,嘆了口氣,反問道:“周奕,你在武光這邊認識什么當警察的朋友不?”
周奕一聽,知道這是有事兒,于是趕緊問道:“小舅舅,怎么了?”
“你不知道,這武光的黑社會啊,太猖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