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的清晨,林醒獅和周九鴉兩人走在宅邸的木制過廊上。
他們一個微微頷首,解著腦后的長辮,另一個把雙手插在中山裝的口袋里,抬起頭來,望著蕩漾在天花板上的婆娑樹影。
循著樹影向外望去,院子里種著一排桂花樹和銀杏樹,海風吹來時,枝葉沙沙作響,桂花的翠綠和銀杏的金黃一同在風中飛舞。
“老鴉,顧家的人怎么說?”林醒獅開口問。
周九鴉回答,“諸葛晦那小子耍了一點滑頭,他和顧家說好了之后,又把顧家父子要對付白鴉旅團的事情告訴了蘇蔚會長。會長聽了后大概率會過來,陪他們一起攔下旅團。”
“嗯…我怎么感覺他們的家族底蘊都比得上我們湖獵氏族了。”
“隊長,能不能別說些招笑的話,根本就不是一個體量的東西。”
“好好好。”
“所以…你剛剛在辦公室里說的那個朋友,到底是誰?”周九鴉打了個呵欠,轉移了話題。
“這有什么好在意的,你們搞古董的都這么八卦么?”
林醒獅漫不經心地說著,解下了長辮,那一簇火紅色的長發如瀑般墜下,散落在了腦后。然后輕輕地搖了一下頭,長發舒展開來。
她的發型本就很奇特,散開來看更特別了,前側是黑色的中長發,腦后則是一片火紅色長發散落而下,一直蔓延至腰間,在海風和陽光里微微搖曳。
“老獅,你平常不是都有話直說么?”周九鴉冷冷地說,“難得見你扭扭捏捏,怎么像個娘們似的?”
“你這話說的,我不本來就是娘們么?”林醒獅淡淡說著,用手肘撞了他的胳膊一下,“怎么,瞧不起世界第一驅魔人?”
“所以你到底藏著什么心事,這幾天都心不在焉的。”
“這個嘛…”
林醒獅喃喃自語著,腦海里忽然閃過一頭紫紅相間的獅影,眼下即將與年獸大君開戰,她也不知道,屆時記憶里那個影子會不會出現…
于是這些天,她的腦海里一直浮現出許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回憶…兩個逃跑的孩子,偷渡船,老舊的公寓,天臺的星光,不屬于他們的霓虹和鬧市。
“沒想到我們的隊長也會有難以啟齒的人,真不容易。”周九鴉感喟地說。
林醒獅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說道,“隨便你怎么說。”
“是男的還是女的。”周九鴉思考了片刻,開口問。
這么問是因為他并不確定隊長的性取向,畢竟林醒獅從小是被家族當做男性培養的,而且她也從沒表現出對男性的興趣。
林醒獅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開了口。
“公的。”她一本正經地說,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周九鴉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側過淡金色的眼眸,看向了林醒獅的眼睛。林醒獅也側過頭,玩味地對上他的眼神。
“…隊長,這就有點獵奇了。”周九鴉沉默了半晌,抬手揉了揉額頭。
“不行么?”林醒獅微微揚起嘴角。
周九鴉回避林醒獅的目光,嘆了口氣,“所以這個公的是什么來頭?”
“嗯…其實準確來說,倒不是男歡女愛的情感,我感覺他就像我的…弟弟?”林醒獅想了想,然后說。
“離家出走的那段時間么?”周九鴉抱起肩膀,面無表情道,“我記得你當時好像走了差不多半年吧,整個林家都亂成了一團,更別談你是和年獸之子同時失蹤的,事情鬧得就更大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林醒獅點點頭,“其實吧,那段時間回想起來,至今還是感覺很恍惚…”
“為什么?”
她輕聲說,“總感覺也許我的整個人生里,只有那段時間才是自由的。”
“才19歲呢,裝什么文藝和感傷。”周九鴉淡淡地說,“可別像老晦那樣,被人說有老人味。”
“等我退休都已經一把年齡了,那時候也沒機會文藝和感傷了。”
“說的也是。”周九鴉想了想,忽然問,“說起來,當時在那艘偷渡船上,你真的沒認出來那個小孩是年獸之子么?”
林醒獅一愣,而后沉默了一會兒,搖頭輕笑了一聲。
“當然沒有,不然早就一只手拍死它了。”她調侃道,“你可別搞得我家族那些老頭一樣,在那兒一個勁訓我…他們都懷疑我殺掉了年獸之子,我當時要是真的有那個能耐就好了。”
說完,她漫不經心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抱起肩膀。
“哦,不過也是不容易…一只活生生的惡魔裝成人類在你面前,你居然沒認出來,到底心眼得有多大?”周九鴉譏諷道。
“畢竟我當時也才八歲,你指望一個八歲的小孩能干什么呢?”林醒獅淡淡地問。
“你可是我們的世界第一大天才,四歲就覺醒了天驅的怪物。”
“大天才就不是人了?你八歲的時候還在玩泥巴呢,大古董家,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被小女孩欺負,我把她們打跑了不?”
“啰嗦…”
周九鴉扭頭看向了窗外,2009年那會兒他聽了不少傳聞,說是林家打聽到林醒獅坐上了人蛇船逃走,于是循著線索找到了當時船上的那些偷渡客,把他們全部抓了起來,一一嚴刑拷問。
最后,林家從這群人渣的口中,打聽到船上當時有兩個孩子,他們下了船后一起走了。
而那兩個孩子恰好一個是林家的傳人,一個是年獸之子。
所以到了后來,當僅僅只有林醒獅一人回到海帆城時,惡魔那邊才會認為小年獸已經遭遇了驅魔人的毒手。
年獸大君心灰意冷,這么多年來不再尋找過小年獸的蹤影,而是一邊療養一邊計劃著對人類的復仇。
可湖獵迭代得如此之快,四大家族的人才輩出,導致大君的計劃一再推遲,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
而林醒獅歸家之后,也對這件事閉口不提,就好像自己從未遇見過那個惡魔之子。
當時家族的人問起來,她也只是說,我看他孤零零一個人,以為他是被一個拐賣的小孩,所以從人販子手里救了他,護著他下了船,在這之后兩人各奔東西,再也沒見過了。
把假話摻在真話里說往往更讓人信服,林醒獅說的一半是謊話,一半是真話,她只不過省略了中間那半年的生活而已,反正兩人后來也的確是各奔東西了。
“老晦和無咎已經在餐館里等我們了,我打車吧。”周九鴉一邊走一邊說,從中山裝的口袋中掏出手機。
林醒獅點了點頭,忽然扭頭看了他一眼,“倒不如聊聊你,和柯祁芮發展得什么樣了?”
“先不談我把她當妹妹看,再說我對她又沒意思,你在搞笑嗎?”周九鴉說著,打了個呵欠,歪著頭把手機收回口袋。
“哎,我們老鴉就是口是心非…你從小就跟個跟屁蟲一樣跟著我,一眨眼你都這么大了。”林醒獅說,“青春易逝,機會難得,有什么喜歡的人就抓緊機會啊。”
“滾…搞得你好像我老媽一樣。”周九鴉嘴上冷冷說著,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我一直都覺得我是你們三個的老媽子。”林醒獅笑了。
“我就算了,老晦那幼稚性子的確缺個媽,無咎太悶騷了…可能童年也缺乏母愛吧。”
“這些話可別被他們聽見了,我可不希望傳出什么‘湖獵內部不合’的大新聞。”林醒獅笑著說。
她停頓了一會兒,“話說回來,老鴉,如果不當驅魔人,你想做什么?”
“繼續搞我的古董,還能做什么?”周九鴉說,“搞古董這一行年齡大不大都無所謂,等我退休了也還不晚。”
“這樣啊…”林醒獅若有所思。
“那你呢?”
“不知道…總感覺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眼看到頭耶。”林醒獅感喟地說。
“對了,過兩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周九鴉忽然說。
林醒獅忽然愣了一下。
“生日么?”她低著頭喃喃地說。
“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好久沒過生日了,我們家族的老頭都沒這個概念。”林醒獅搖了搖頭,漫不經心地說,“讓我想想,上一次過生日差不多都已經有十年了吧?”
這時候,兩人走出了林家府邸,停在了海岸公路上。林醒獅抬眼看向了大海,她的臉龐沐浴在斑駁的光暈里。
“上一次過生日么…”
微涼的風從海平線一端吹了過來,掀起了她的火紅色發絲,鼻尖傳來了大海的味道,遠眺著灰色的海天交界處,林醒獅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了一些往事。
十一年前,盛夏時節,黎京。
從發現那棟公寓樓開始,林醒獅和小年獸已經在公寓樓里住了有一段時間了。
而在這些日子里,林醒獅經常能在大街之上看見在找尋她的人。但每一次她都拉著小年獸的手巧妙地避開。
可這一天的情況卻有所不同。兩人從超市里進貨回來,公寓樓的客廳里,林醒獅用遙控器開啟空調。然后飛撲過去拉上了簾子,遮住了盛夏的陽光。
客廳內頓時暗淡了下來,只剩下一片恍惚的光影透過窗簾映照在地板上。
林醒獅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接著把小年獸從超市里偷拿來的飲料和面包一把塞進了冰箱,砰的一聲關上了冰箱門。
然后拍了拍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抬頭看了一眼日歷。
今天是2009年的8月24日,日期的邊上有小年獸的一行算得上秀氣的字跡,“這是小年和林星詩在京一起度過的第124天”。
沒錯,他們已經在這兒待了四個多月了,但公寓的主人還是沒回來。
兩人原本說好,等主人一回來就立馬開溜,去外面尋找下一個住所。于是在最開始的那些天,他們一直提心吊膽的。
每到晚上總得有一人不睡覺,抱著膝蓋蹲坐在天臺放哨——雖然往往最后這個人卻反而睡得最香。
可到了后來,見主人遲遲沒有回來的跡象,兩人便慢慢放開了許多。晚上也不再有人放哨,而是睡在了主臥的那張大床上。
林醒獅經常會抱著小年獸睡覺,說他軟軟的就像抱枕那樣。
她感覺抱著他,睡覺都香了很多。
后來有一天從大床上醒來后,林醒獅忽然迷迷糊糊地說自己夢見自己昨晚抱著一頭紫紅色的小獅子睡覺,那只小獅子的腦袋有火在燒,還把整張床和整座公寓樓都點燃了!
小年獸聽了后嚇了一跳。
自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敢被她抱著睡覺了。生怕哪天不小心在夢里變成年獸的樣子,頭頂那一簇永不熄滅的火焰冒了出來,把林醒獅燒成了炭人。
再后來,林醒獅還教了小年獸怎么寫字。
在她眼里看來,小年獸簡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只是看了一眼字典,就把那些字的結構和筆畫全都記在了腦海里,配得上“過目不忘”四個字。林醒獅總是雙眼放光地看著他,就好像找到了什么稀世寶藏。
只是小年獸剛開始用筆還不夠熟練,有時它甚至會把鉛筆叼在嘴里,耷拉著腦袋一筆一劃寫字,說是這樣更方便。
每當這時候,林醒獅就會被小年獸逗得咯咯直笑,在地上打滾,乃至于后面小年獸都咬斷了好幾只鉛筆,林醒獅又氣又笑,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的牙齒是鐵做的嗎,笨蛋!”
小年獸每次被她罵了,都會委屈巴巴地把鉛筆從嘴里放下來。
后來他漸漸就戒掉了用嘴叼鉛筆的習慣,改為用右手拿筆,一開始還很別扭,不過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而自從學會了怎么寫字之后,小年獸每天早上都會拿起鉛筆,在公寓樓的日歷上寫字。
他寫下的文字也每一次都是“這是小年和林星詩在黎京度過的第XX天”。
夏日的蟬鳴,深巷的狗吠聲,悠悠轉動的電風扇。日復一日的生活里,日歷上的數字悄然變化著,兩人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久了,他們對彼此也越來越熟悉,就好像家人那樣。
又好像兩頭幼獸在世界的夾縫舔著彼此的傷口,抱團取暖。
林醒獅和小年獸每天一起睡覺,一起洗澡,一起到超市里“進貨”,又一起練習寫字,從書店里拿學校的教科書來看。
有時他們還會一起溜到附近的小學里,翻過學校的圍墻,躲在教室的窗外偷偷聽課。
教室里,時不時會有學生托著腮,看著窗外發呆。
這時候,林醒獅和小年獸便忽然探出腦袋,做鬼臉吐舌嚇那個學生一跳,害得對方被班主任罰站之后便牽著手大笑著跑開。
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生活著,不知不覺間,四個月的時間悄然地逝去了,此刻夏天也已經快到尾聲了。
這會兒的沙發上,小年獸一邊吃著冰棍一邊看著動畫片《黑杰克》,林醒獅把購物袋里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冰箱后,抱著膝蓋,赤著腳在沙發上蹲坐了下來。
小年獸的身上穿著一套連衣褲,這是林醒獅最開始離家出走時穿著的那套衣服,現在反而被小年獸穿在身上了。
林醒獅自己則是穿著寬松的T恤和短褲,露出了一雙白凈的小腿。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剪過頭發了,頭發此時已經留長到了肩膀下方,這是她出生到現在頭發最長的時候。
每一天早上起床,她都會在鏡子面前欣賞好一會兒。然后呆呆地勾了勾嘴角。久而久之,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了。
可這一天,林醒獅的心情卻意外的沉悶,她抱著膝蓋垂著頭發呆。
窗外下著一陣淅瀝瀝的雨,陰郁的積雨云把整座天空都蓋去了,就好像他們初來黎京的時候,客廳里靜悄悄的,除了電視的聲音就是雨聲。
過了好一會兒,小年獸忽然扭頭看著林醒獅,只見女孩把頭埋在了膝蓋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了。
“林星詩。”他開口說。
林醒獅沉默了一會兒,別過了臉,沒理他。
“林星詩,你怎么了?”
小年獸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又一次地念出這個名字。
因為林醒獅不喜歡自己原來的名字,說太男孩子氣了,顯得野蠻粗獷,于是兩人私下取了一個諧音的名字,就叫“林星詩”。這個名字只有他們知道,也只有他可以叫她這個名字。
其實一開始小年獸并不懂“林醒獅”和”林星詩”有什么區別。他老是在想讀音不是差不多么,后來對漢字懂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熟悉了,他便慢慢發現二者的不同,然后就開始天天這樣子叫她了。
林星詩,林星詩,林星詩,每天小年獸都要趴在地板上把她的名字寫好多遍。
而林醒獅也會在趴在一旁,雙手托腮監督他,直到他不再寫錯字,寫出來的字跡也不歪歪扭扭,這時她才鼓了鼓掌,感慨地說,“小年,你真的是一個超級天才!”
“小年是天才!”
小年獸振臂自夸。然后把紙和筆扔一旁,沖到冰箱里找冰棍吃了。
這一天,小年獸也在日歷上寫了兩人的名字。久而久之,林醒獅好像都忘記自己原來的名字了。但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他們可以躲一段時間,但躲不了一輩子。
最近這些天,他們每一次出門都是繞著監控器走的。如果只有她自己都算了,但小年獸也受到了牽連,不得不和她一起走在陰影里。
她不喜歡這樣,但別無辦法。家族的人一定查過了那艘偷渡船上的人,知道了小年獸的長相,所以小年獸也會有被認出來的風險。
她很想和小年獸呆在一起。但她真的一點不喜歡這樣。
“小星,你到底怎么了?”小年獸這時又換了一個叫法。
林醒獅沉默了片刻,“我家里的人…他們都知道我跑到黎京來了,一定是那些人販子把我的消息傳了出去,現在大家都在這座城市找我,街上到處都是尋人啟事,我剛才一出門就看見了好多張自己的照片。”
她頓了頓:“我們藏不了多久了。”
小年獸一愣。他也在街道上看見那些貼在墻壁和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了,照片上把林醒獅的臉龐映得清清楚楚。
尋人啟事上說是她被人販子拐走了,如有知情者請聯系,但以林醒獅的功夫,怎么可能會被人販子拐走,人販子不被她拐走都算不錯了,人類就是擅長撒謊,小年獸心想。
他也知道林醒獅現在的心情很不好,但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林醒獅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她看著自己日漸留長的頭發,以為自己脫離了原來的生活,可直到某一天上了大街,看見那么多那么多的尋人啟事,每一張尋人啟事上都貼著她的照片。
她呆呆地看著那么多張相同的臉,看著照片上那個剪著短發的自己,就好像被過去的自己圍繞,感覺就快要窒息了。
這時林醒獅才明白,原來自己根本跑不掉,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囚籠,會把每一個人推向他命中注定應該在的地方。
“他們為什么要一直找你?”小年獸想了想,然后問。
“因為大家都說我是什么千古一見的天才,所以都逼著我修煉。尤其是我父親,他還要我當下一任大家長。”林醒獅嘆口氣,“我感覺他們迂腐死了…明明家族里那么多上進的人,我哥哥他們多想繼承家族,可偏偏選中了我。”
小年獸沉默一會:“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傷心啦。”
“生日?”
“嗯,你之前和我說過的。”
“我都快忘記了…你怎么還記得。”林醒獅慢慢抬眼,對上了小年獸的目光。
“我當然記得了,因為這是你出生的日子。你是小年最重要的人,沒有你把我拐走,小年就要流浪街頭了。”小年獸說。
林醒獅呆了呆,“生日要干嘛來著?”
“買蛋糕,電視上說的。”小年獸說,“我昨晚已經在蛋糕店進貨了。“
“什么時候?”
“在你睡覺的時候。”
“下次不準趁我睡覺的時候亂跑。”林醒獅輕聲說,“醒來后找不到你,我會害怕的。”
小年獸愣了愣,然后點頭,只有在這時候他感覺林醒獅像一個女孩子。回過神時她的頭發已經留了好長好長了,似乎是因為天驅的影響,林醒獅的腦后有那么一縷頭發呈現出了暗紅色。
沉默了片刻之后,小年獸忽然問,“好啦,別不開心了,我們先吃蛋糕吧。”
“哪有早上吃蛋糕的?”
“就早上,就早上!”
“我看你是自己想吃吧。”
“今天是小星的生日!”
“我服了你了。”林醒獅笑了。
“吃蛋糕!”
小年獸用指甲劃開了一條連通獨立空間的裂縫,把手伸出去,從中取出了一個漂亮的包裝盒,端在了手上。
他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把包裝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打開了盒子。盒子里是一塊奶油蛋糕,蛋糕上插著蠟燭。
小年獸背對著林醒獅,忽然抬起指尖,一抹紫紅色火苗掠過了空氣,蠟燭頓時被點燃,燒起來紅色的暖光。
這時候正好是下雨天,還拉著窗簾,客廳內昏暗一片,此刻伴隨著燭火燃燒而起,兩人的臉龐被火光照亮,籠罩在溫暖的光暈里。
林醒獅抱著膝蓋,看著蛋糕上的火光,眼圈不自覺紅了。
“你怎么又哭了?”
“從來沒人給我過生日。”她囁嚅著說。
“小年不是人嗎?”
“你是豬。”
“我是獅子。”
“豬。”
“豬就不能給你過生日了?”小年獸鼓了鼓臉頰,皺著鼻子生氣地說。他的鼻子皺巴巴的,好像一頭真的豬似的。
“我很開心。”林醒獅擦了擦眼睛,低聲說。
小年獸一愣:“那就好,小星開心就好。”他喃喃地說著,想了想,“你別光看著,先許愿吧,不然火會熄滅的。”
“嗯…”林醒獅喃喃著,閉上了眼睛,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一片寂靜中,小年獸盯著她的臉龐,似乎看出了她在說什么。
“我想和小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無聲地說完,她正要吹滅蛋糕上的蠟燭,小年獸忽然制止了她。
“怎么了?”林醒獅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你換一個愿望吧。”
“為什么?”
小年獸愣住了。他其實想對林醒獅說,自己是惡魔,他們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總有天她會發現他是惡魔。那時她就會知道自己上當了,居然和一個惡魔成了朋友。
其實他早就該走了,拖得越久,這個人類女孩受的傷只會越重,小年獸什么都知道,可他就是舍不得,所以才在這里待了那么久,每天早上起來就能看見她的睡臉真的很好,和她一起偷偷跑到學校里聽課也很開心,戲弄別人時一起哈哈大笑也很開心很開心,在海帆山上從來沒有惡魔愿意陪著他玩。
林醒獅,是他唯一的朋友。
可他是惡魔啊…他從出生開始就被叮囑說,小年獸,你不能離開那座大山,因為外面的世界都是人類的地盤,人類討厭惡魔,不想看見惡魔,所以才把它們都趕到了山上…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和她交朋友的。
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小年獸就是會犯蠢。“現在好了吧,”他對自己說,“如果你不猶猶豫豫的,她就不會受傷了…都怪你。”
沉默了很久很久,小年獸輕聲問,“小星…你討厭惡魔么?”
“為什么討厭惡魔?”林醒獅抬起手背,抹了抹臉頰的淚水。
“驅魔人的天命不就是要殺死惡魔么?不然你們為什么叫驅魔人?”小年獸接著問。
林醒獅想了想:“我父母從小教導我,驅魔人和惡魔正邪兩立,他們說惡魔都是吃人的怪物…但我不知道惡魔里有沒有那種善良的家伙,我覺得一切只有親眼所見才是真的。”
“那如果我是惡魔呢?”
“你怎么會是惡魔?”林醒獅說,“你在說什么胡話?”
小年獸感覺心里一陣抽痛,幾乎是沙啞地開口:“我…就不可以是惡魔嗎?”
“你那么笨,那么呆…一看就和惡魔扯不上關系。”林醒獅說著,伸手戳了戳他的鼻子。
就在這時,林醒獅的臉色忽然變了,蠟燭的火光搖曳著,把一條獸影在墻壁之上拉長。可一秒鐘之前,那分明還是小年獸的影子。
她呆了呆,緩緩扭過頭去,借著火光看向了那一條獅子狀的影子,此刻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只大約一米多體長的小獅子,皮毛是紫紅色的,有著尚未發育完全的獠牙,頭頂一簇妖冶的焰火升起,與蠟燭的火光一同搖曳著。
林醒獅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才開口問,“你是…小年?”
小獅子局促地呆站了一會兒,然后沉默地點了點腦袋。
“原來是你…”林醒獅輕聲呢喃著。
這些天她做夢的時候,總是會夢見一只紫紅色的小獅子,威風凜凜的。每一次它出現在夢里,她都能睡得很香很香,很有安全感。可每一次醒來后發現那只小獅子不在了,她的心情就會有些低落。這一刻,看著眼前的小年獸,林醒獅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惡魔里還有你這樣的小孩…”
林醒獅伸出了手,一邊輕輕摸著它的皮毛一邊說。蠟燭的火光里,小年獸無聲地垂下了腦袋。窗外還下著淅瀝瀝的雨水,雨霧爬上了窗戶。
“你討厭我了么?”小年獸頭也不敢抬,只是低聲問。
可就在這時,林醒獅湊了過來,把這頭獅子緊緊地抱在懷里,把臉龐貼在了它柔軟的皮毛上。
“我許愿了。”她輕聲說。
“什么?”
“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發什么呆呢…你這兩天跟被鬼上身了一樣了。”忽如其來的話語聲,打斷了林醒獅的思緒。
她從記憶中回過神,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周九鴉正側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
二人對視了一眼,而后林醒獅很快收回目光。
“沒什么事,就是今天海風挺舒服的,天氣也好。”林醒獅頓了頓,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和平萬歲。”
“那等打完年獸大君,再來給你慶祝一次生日。”
“好好好,說起來,旅團的那群人不會偏偏選上8月24日這天來給我慶祝生日吧?”林醒獅淡淡地說,“多虧了你啊,老鴉。”
周九鴉深吸一口氣,單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揉了揉額頭,“別提那群晦氣東西的名字。”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喇叭聲,二人齊聲望去,只見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從海岸公路的盡頭駛了過來,停在了二人的眼前。
與此同時,海帆城的另一角,老烏古玩店的底部。
如若踏入此處,映入眼簾的將是一座燈火通明的酒館,四處掛著霓虹燈牌。沒錯,恐怕任誰都不會想到,這座古董店的下方居然是一座地下酒館,簡直騷包的不行,上下兩座建筑的畫風完全不像在同一個世界。
而這座古玩店老板的名字叫做“烏爾槐”,取姓氏之中的“烏”字,便有了“老烏古玩店”這一個名字。
夏平晝從黑客那里聽說,古玩店老板此前曾經是湖獵手底的一名驅魔人。
后來因為辦事不利,他被湖獵驅逐了出來,卻又在古董市場因為對古董的見識和愛好,與湖獵的周九鴉不打不相識。
當時兩人在市集上為一件古董是真是假,而大肆辯論。
聽到這兒夏平晝也是暗暗汗顏,心說以周九鴉的脾氣沒有一條柱子下來把烏爾槐砸成一片血沫也是稀奇事了。
最后那場辯論竟是烏爾槐略勝一籌。因為那件古董就是烏爾槐親造的假古董。他的造假技術爐火純青,以假亂真不在話下,就連周九鴉都騙了過去。
周九鴉自認也是造假的高手,卻沒想到碰見對手了,于是二人由此結緣,一同開了這家古玩店。
但后來周九鴉加入了湖獵,便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人際關系,與烏爾槐已經久不聯系。
烏爾槐沒什么善惡觀,是一個純粹以利益基準行事的人,這些年他又在機緣巧合之中與白鴉旅團的團長結識。
漆原理看中了烏爾槐的天驅,本想拉烏爾槐入團,卻被烏爾槐拒絕了。
但兩人仍然相交不淺,那時漆原理的妹妹漆原琉璃還推薦烏爾槐在古玩店的地下建一座酒館,這樣自己到時就可以來玩了。
烏爾槐對這個長相澄凈的小妹妹頗有好感,于是還真的就照做了,沒想到幾年之后酒館是建成了。
可這時漆原琉璃已經杳無音信,問漆原理他妹妹的事,他也是閉口不提。
此時此刻,古玩店地下的酒吧內部,一個身穿赭紅色和服的少女手持灰白色的抄本,佇立在酒吧一角。
漫天紙頁從抄本之上紛飛而起,在半空中轉換為了一片櫻色,像是盛放的櫻花那樣圍繞著她的和服飄旋,隨之掀起的狂風微微撩起了少女清冽的發絲。
“居然可以讓無盡抄本的書頁變色么?我記得之前是做不到的。”夏平晝看著如櫻飛舞的紙頁,輕聲呢喃道。
“看來你家大小姐對紙頁性質的改造能力又提升了一個檔次。”血裔微笑著說。
“這也是得益于無盡抄本的存在,有了無限的紙頁素材,無論是精細地鍛煉能力,還是提升上限,都方便了許多。”黑客淡淡地說,“大小姐本來就是天才,只不過心思沒怎么放在異能上面。有了這本抄本,就好像一個原來資金匱乏的科學家忽然有了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本來夠不上的昂貴研究都現在都可以做了,偏偏那筆金額就是用不完,提升能力掌控的效率自然會變快。”
“聽到沒有?”閻魔凜看向夏平晝,“不愧是你家和服蘿莉大小姐,都能被我們黑客大人這樣長篇大論地夸獎了。”
聽見這句話,綾瀨折紙把紙頁收回抄本中,扭過頭看著夏平晝。
“他夸的難道不是無盡抄本么?”夏平晝問,“和我們的和服蘿莉大小姐有什么事?”
“我也感覺是無盡抄本的作用。”血裔托著下巴微笑著。
“小貓,造反了。”綾瀨折紙沉默一會兒,淡淡地說。
幾人正聊著,忽然,從酒吧入口處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喲,好久不見。”
夏平晝扭頭望去。大門被推開,然后一個身穿英倫風西裝的金發青年走了進來,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戲謔笑容,儼然是旅團的11號成員,安倫斯。
緊跟著走進來的另一人頭戴鴨舌帽,扎著馬尾,身穿休閑T恤和牛仔褲,童子竹的打扮也是一成不變。
“喲,小貓情圣,你媽媽來了。”黑客托著腮,看了看童子竹,又扭頭看向夏平晝。
“閉嘴。”“閉嘴。”
夏平晝和童子竹異口同聲。
“還說她不是你媽?”黑客說著“切”了一聲,托著腮用吸管喝起了橙汁。
“看來大家都到了。”頭戴機械盒子的羅伯特走了進來,發出沙啞的磁性聲音。
緊跟在他身后的,是身穿牛仔外套,頭戴褐色牛仔帽的安德魯。
他一如既往背著把狙擊槍。自從藍多多死后,安德魯平時也就不那么眉飛色舞、吊兒郎當了,恰恰相反要憔悴和沉悶許多。
“看見大家都還沒死,真是太好了。”安德魯咧了咧嘴,“藍多多還在地獄里等我們呢,周九鴉你這畜牲,大爺我來了。”
最后才是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的男人走了進來。流川千葉,旅團唯一的精神系能力者。
“好久不見。”流川千葉沖著夏平晝微笑,夏平晝與他對視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
片刻之后,一只黝黑的烏鴉飛了進來,停在吧臺的上方,旋即潰散為鴉羽散去,一個身穿黑色燕尾風衣的身影出現在了吧臺上。
漆原理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抬眼看向旅團的眾人。
“三日后,開始行動。”他開口說,“我們的首要目標只有一個,把周九鴉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