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敢高聲語
太虛。
亦有人稱之“太墟”。
自太古混沌時期開始，歷經古獸橫行的山海時代，直到如今群魔亂舞的仙鬼時代，太虛便是塵世間的陰暗一面。
真君大物的九世神魂，在廢墟中筑巢沉眠，古列仙圣賢推平的一座座山海碎片，散落其中，連綿萬里的古老異獸尸骸橫陳虛空，黯淡無光…荒涼，黑暗。
一片破敗，太古廢墟。
“嗡！”
一只青色三足的煉丹爐，繚繞仙霧，小心翼翼躲避沿途古老的偉岸的無數事物，朝著預定中的方位極速前行。
“若非倚仗青鼎爐這件鎮教之寶，縱是我，亦不敢隨意踏足神秘的太虛。”
梵仙之縮在爐子的陰暗角落中，肩如瘦削，雙臂環住雙膝，她瑟瑟發抖，額頭貼著一張晃動的青色符篆，猶如一只正在接受煎熬的美艷女僵尸。
“陳宣，住手，別掙扎了！”
她臉色慘白，低聲呵斥，陳宣正在她體內胡作非為，天命不斷勾動神魂，快要將她的神魂撕成兩半：
“你沒有任何機會了。我有補天真君賜下的護魂符篆庇護，足以在神力失效之前，回到補天道場。”
她曉之以理，勸說陳宣認命。
從太虛中借道，危險重重。
但她別無它法，倘若從塵世間返回，數百萬里路途，甚至可能走不出南荒，就會被陳宣打滅神魂。
她只能冒著失落風險，橫渡韜紅塵高級修士，才有資格踏足的太虛。
“嗡！”
青色符篆搖曳光輝，拼命護住她的神魂。
“呃！”梵仙之痛苦不堪，陳宣實在難纏，每一刻都在爆發反擊，令她遭受創傷，狀態極速下滑。
因為。
天衍道失去掌控，幾乎完全聽從陳宣號令，這是她此前無論如何，都不曾預料到的變數。
梵仙之雖然神秀聰慧，謹慎程度足以比擬活了幾百年的老家伙，但無法借助天衍道謀算陳宣，僅憑各種跡象推測，她依舊有很多超乎想象的事情，不可能每一件事考慮周全。
她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但陳宣的變數太多，她隨時可能在“變數”陳宣的反擊下，功敗垂成。
只有在短時間內，成功返回安全的補天道場，這一切才算真正結束。
畢竟。
陳宣能夠在她手中，不費吹灰之力，奪走天命空間的掌控權，這太匪夷所思了…萬一，他還能做到更多呢？
“陳宣，你收手罷，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
梵仙之低聲勸說，聲音很小，太虛危險，有種種怪異生靈存在，她不能引起那些生靈的關注。
“噗！”
驀然，她面色一紅，吐出一大口血液，胸膛劇烈起伏，受到重創。
“你想毀了天衍道？我有克制神魂的寶物，你打碎天命，出來也是死路一條！”
這一刻，她意識到情況不妙。
因為。
陳宣似乎在發現天衍道，無法強行征召她之后，開始在天命空間中瘋狂打砸…
她的體內猶如裂開無數道縫隙，天命的力量氣息，不斷傾瀉出來。
“轟！”
陳宣打出的震蕩之聲，甚至穿過重重空間，從她的體內傳出，在香爐中久久回蕩，甚至傳到了仙爐之外黑暗的太虛之中。
“你直接拆掉天衍道？與我同歸于盡？”
“你、你、你做不到的。”
梵仙之毛骨悚然，這下子，終于后悔，認為自己不該魯莽的，將陳宣逼進天衍道中。
她的唯一命門，被陳宣抓住了！
因為。
她若是失去天衍道。
她將來的大道與成就，一切都要成空，這是無法接受的損失，甚至，她連補天圣女的位置，立刻都會坐不穩！
若是旁人要毀掉天命，她必然嗤之以鼻。
但對于陳宣，能否做成這件顛覆想象的事情？
她不敢去賭。
今日，陳宣帶給她的意外太多了。
此刻，當陳宣做出某種行為之時，她只能朝最惡劣的情況思考…陳宣要是真能在她返回道場之前，毀掉天衍道呢？
“不！”
梵仙之立刻哀求，陷入絕境之中，攻守易型，這一刻，在于陳宣的交鋒中，她陷入劣勢！
她想通過天衍道，推演自己的命運軌跡。
但青鼎爐中，天命失效。
陳宣無法走出徹底封鎖的天命空間，同時，她亦無法動用任何的天衍道之力…她無能無力。
“陳宣，不要再鬧了！這里是危險的太虛，你肆意妄為，鬧出如此大動靜，一定會招惹太虛中的禁忌生靈。”
梵仙之惶恐不安，只能通過蒼白無力的言語，勸說陳宣住手。
但她并不確定自己的話，能否傳進天命空間之中…陳宣應該能聽見吧？
“轟隆隆…”
陳宣猶如聽不見，置若罔聞，更加猛烈的攻擊天衍道天命空間，仿佛銅鐘大呂的碰撞聲，在爐中持續回蕩。
突然間。
梵仙之神色大變，猶如發現什么恐怖之事，青鼎爐的行進速度，正在莫名的力量中放緩…
太虛中。
仿佛有古老的生靈，被青鼎爐中陳宣鬧出的動靜，吸引過來。
她心神俱駭，瞬間低下驕傲姿態，低聲對陳宣求饒道：
“陳宣，住手，這次算我棋輸一著！是你贏了！”
“大不了，我與你一起修煉天衍真經！”
“我對你沒有多大惡意，你仔細想想，我進入南荒，何曾故意傷害任何一人？便是山君，我亦只是命人制服，未曾取他性命…所有安排，我都采取最溫和的商談手段，沒把事情做絕。”
“我誤打誤撞，還救了你！”
“你知道么？你那雙眼睛，你那個身軀，早不能要了，你被某些存在盯上，有人要拿你煉丹！”
梵仙之心中急切，見陳宣依舊不停止，她徹底慌了。
這一刻，她放下身段，被迫朝陳宣投降，哀聲求饒：
“陳宣，情況不對勁，太虛中有東西，盯上我們，你再不住手，全要完了！”
“好！你開條件，我全都答應你！”
“六欲天，長生種，愿意接受你節制，天衍道，也能接受你節制，我能做的更好。”
“這件事，我來南荒之前，心中就有數了！”
梵仙之動之以情，快速述說，幸好仙爐中，沒有補天道場的人，否則，要是被人看見補天圣女，說出這么沒骨氣的話，整個補天道場，都要丟盡臉面。
她并不感到羞恥，因為這里，沒有認識她的人。
為了大道性命，背地里低頭服軟，算不得恥辱。
梵仙之這種天生善于謀算之人，擁有靈活底線，永遠會做出對自己最有益的決定。
而且。
這原本，便是梵仙之前往南荒之前，預想中的最壞結局。
縱是陳宣先看見一人經文，也有解決辦法。
她可以選擇庇護陳宣一輩子，等待他老去之時，找個高等級的山海遺跡秘境，往里面一扔，隔絕影響。
只是這樣做。
她承受的風險太大，將憑空多出一個致命弱點…萬一，將來她的仇敵，斗不過她，去找陳宣，諸事皆休。
畢竟，她無法時時刻刻，關注陳宣安危。
因為，她總要閉關修煉，總要四地尋找機緣…偏偏天衍道，還無法推演陳宣命運，變數太大。
“陳宣，只要你答應，我會成為世上最關心你安危的人，日后，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死敵！”
梵仙之語氣堅定，說出誓言。
“嗡！”
然而，陳宣根本不回應她的苦苦求饒之語。
天衍道的天命空間，依舊在劇烈震蕩，仿佛將要被打的四分五裂，特殊的能量波動震蕩，在她體內洶涌彌散。
梵仙之大口吐血，神魂遭遇無法彌補的創傷。
“陳宣，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饒了我這一回，我愿意臣服你，你不信？我能付出一切代價，我愿意立刻當場成為你道侶，六欲天做不得的事，我梵仙之可以做，能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我們兩個合力，整個仙鬼時代，整個天下千萬州，往后十萬年，都會屬于我們。”
梵仙之換其他說法，勾勒美好圖景，希冀得到陳宣的回應，但陳宣仿佛鐵了心，一定要同歸于盡。
“陳宣，好話說盡，為何軟硬不吃？”
“我求你了，我真心實意求你了，你說句話啊！！！”
梵仙之幾乎帶著哭聲說著，身軀顫栗，猶如羊脂玉的肌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爐子中孤寂而冰冷，青紅色的爐壁上有指甲劃過的痕跡，應是曾在爐中熔煉的天命者留下，極為瘆人。
幽冷黑暗的狹小空間中，只有她一個人。
她感到絕望了。
不僅僅是因為陳宣，不給她半點回應，讓她在孤寂中，苦等慘烈結局的一步步臨近。
而在于。
“陳宣，你真把祂們招惹來了…”
梵仙之縮在角落中，寒冷無助。
這一刻，她聽見千萬種混亂難以言明的古老聲音，穿過青鼎爐，落入耳畔中，轟鳴如雷音的種種瘋狂聲音，擠滿整個腦海。
有些語言，她能聽懂，更多的，無法理解其中含意，來自久遠之前的山海時代，甚至是蒼茫的太古。
“青鼎爐…”
“仿品…”
“藏著一味天命仙丹的主材料…”
“一味？興許兩味…”
“煉吧…”
青色爐子太虛中穿行，沿途經過染血的龍尸鳳骸，破碎倒塌的宮觀殿宇，連綿千萬里的巨大兵器殘片…
青鼎爐停了下來。
漆黑混沌的太虛中，一雙雙龐大的金色眼眸，橫貫天幕，密密麻麻，圍看著芥子大小的青色仙爐，仿佛正在審視一道美味的點心。
“陳宣，我們斗來斗去，可笑啊，要為他人做嫁衣。”
梵仙之苦笑，太虛中的禁忌生靈，瘋狂圍攏而來。
最差都是韜紅塵層次。
事實上，自她進入太虛的一瞬間，青鼎爐便被某些詭異的存在發現，脫離掌控。
陳宣能夠強行打破天命空間，令那些奇異的能量波動，以及巨大的聲響溢出…梵仙之面對陳宣，再次失算。
“真君師尊，請快些蘇醒，救救徒兒，徒兒回不去了…”
梵仙之低聲祈禱，捏碎手中一塊屬于補天真君的身份玉牌，這是她真正敢于橫渡太虛的底氣所在，亦是唯一的活路。
補天真君。
沒有回應…
不久之后。
“嗤！”
太虛中，一縷熾烈的神火，亮了起來。
在黑暗粘稠的太虛中，映照出一道道通天徹地，神話傳說中的偉岸身影輪廓，浩大猶如古老的神明，祂們在笑…
真正的，仙鬼橫行，來臨。
天命之中。
“砸！”
陳宣戰意沸騰，正在戰天斗地。
他通體各種仙炁光輝爆發，交織如神火，燃起四五十米的高度，將整座天命空間，蒸騰的扭曲起來。
“死瞎子沒反應？才殺兩次，人便死在我手下了么？”
陳宣喃喃自語，猶如一輪太陽般，在天命空間中橫沖直撞，將地上一根根的金色經緯線條，拽起撕斷，扯成一團麻花。
天衍道拼盡全力，無法繼續征召梵仙之。
那他就打砸天衍道，令她失去最寶貴的東西！
陳宣雖然只有道藏修為，但心齋五次節制天命，對于這些天命空間具有極強的克制，隨手一擊，便能對天命空間，造成巨大傷害。
天衍道千瘡百孔，一片破敗景象。
“嗚…”星河浮動，一道道星君般的模糊影子痛苦哀嚎，因為陳宣動手，而承受蝕骨剜心的痛楚，身上掉落金漆般的星光血液。
“怎么回事？死瞎子怎么回事？”
陳宣緊蹙雙眉，自梵仙之在南荒中打飛他的身軀之后，他已經無法得知外界情形。
梵仙之并不知曉，自己千言萬語，都是在對空氣述說。
根本傳不到天命之中。
她以為陳宣這種遠超乎想象的人物，一定有能力夠聽見她話，但事實上，陳宣一句聽不見…
“不對勁，按照死瞎子，這種為了修行大道，任何事都愿意做的堅定性格，絕不可能面對天衍道不斷毀壞，而無動于衷。”
“她甚至可能主動進入天命，跪下來求我。”
陳宣思索，察覺到有某種力量，正在隔絕天衍道天命與現實的聯系。
他并不知曉，這是青鼎爐之力，令天衍道完全失去作用。
陳宣無法離開天衍道。
但梵仙之，同樣無法進入天衍道。
“離南荒很遠了。”
陳宣視野中，代表玄貓、顏玉書等等光點，早已移動到極遠處。
突然間，這些光點，一動不動，陷入靜止狀態。
“梵仙之，停止移動了。”
“她回到補天道場？還是真死在半路上？”
陳宣皺眉，但生性謹慎，不會貿然離開天衍道，誰知道，外界有沒有專門克制神魂軀的寶具，正在等待他？
“終究是差了一些火候。”
陳宣環視一片狼藉的天命空間，以他此刻力量，雖然可以對天命空間造成嚴重傷害，但想要徹底摧毀，還是欠缺一些東西。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處于強行開啟心齋的狀態，之前還短暫的開啟過二次。
他雙目酸澀，神魂感到疲憊。
留給他停留在天命中的時間，并不多了。
“沒有其他辦法，強行令心齋更進一步罷！”
陳宣深呼吸一口氣，眼瞳之中，一種塵封力量開啟，猶如一點火焰躍動，極速明亮，整雙眼眸都被熾烈的赤金色光輝籠罩。
二次心齋。
開啟。
“嗡！”
陳宣眼角處，赤金色光輝如火焰般溢散。
他目光所及之處，一顆顆星辰之上星君般的模糊影子，感到難以言明的壓力，紛紛地下頭顱，緊接著，祂們身軀開始顫栗，口中發出嘶啞刺耳的哀鳴聲。
“饒…！”
“吾等…”
”不！！！“
各種凄厲的恐懼之聲，如風暴般在天幕之上席卷響起。
陳宣神情堅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制止他當前正在做的事情，他眼瞳中，金色光輝愈發熾烈，起先只是微弱一點，緊接著，極速膨脹，將整個眼眸填滿。
“咔嚓！”
一道道細微裂縫，如蛛網般沿著眼眶蔓延，血腥中帶著燦爛，猶如勾勒出的特殊古老符文。
陳宣立身在金色光輝中，如神似仙，神魂軀開始龜裂，千百道金色光輝，順著體表裂縫流溢而出，他的神魂身軀燃燒，處于毀滅之中。
三次心齋。
開啟。
“轟！”
陳宣眼眸之中，兩道璀璨的金色光束，猛地噴發，如利劍般刺破虛空，似晨曦刺破迷霧，光束掃過之處，空間剝落，天地震顫。
兩道金色光束，直射天心，沿途掃過的星辰，猶如雨點般墜落，一個個星君般的模糊影子，在悲鳴中化為灰燼。
“轟隆隆！”
這金色目光的威儀，凌駕一切天命之上。
心齋，節制天命！
天衍道的天命空間盡頭，洞穿出兩個巨大窟窿，隨著陳宣目光移動，撕拉而出一道黑幽幽投的縫隙，猶如將整片天地，分割兩半。
“咔嚓！”
陳宣視野之中，天衍道徹底崩解，天命之力，消散。
他在那破碎的裂縫中，看見某種無法理解的事物：
“這是…天命之中隱藏的真正秘密？”
青鼎仙爐之中。
濃霧蒸騰，億萬度高溫，燒的爐中紅彤彤，猶如一片火海。
“嘩！”
梵仙之神情凝重，懸于半空中，衣袂飄飄，爐體滾燙，無法立足。
有一些不可言狀的存在，正在爐子外點燃神火，那種極速升騰而起的劇烈高溫，連她這具完美無瑕的天衍神體，也逐漸失去抵抗之力，即將融化了。
“咔嚓！”
驀然，她聽見一道清脆之聲，猶如雞蛋破殼，落入耳畔。
梵仙之緩緩低頭，瞳孔一縮，面如死灰。
“轟！”
體內，兩道璀璨的金色光束，透體而出，并未對她的肉身軀殼，造成真實傷害，不但不危險，甚至，金色光束充滿溫暖，令她如沐春風。
但是。
她恍惚之間，意識到天衍道。
裂開來了。
“這趟南荒，我來錯了…”
梵仙之幽幽嘆息，大道如夢一場，轉頭皆成空。
“這成仙路，果真苦寒難行，冷的令人絕望啊。”
梵仙之苦澀的笑了一下，旋即，繼續苦澀的笑了一下，身軀無力的從半空墜下，血雨灑落。
她沒有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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