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七月初九。
定心精舍距離神京掌武院衙門只三個街區。
洪范一早讓沈鴻前去送了拜帖,本以為山長事務繁忙,沒想到下午便來了回復,約他明日午后相見。
從風格上說,神京掌武院與西京的并沒有很大差別,同樣是紅墻黑瓦,甚至連披滿銅綠的守門獅子也都被摸亮了前爪,只是其規模大出許多,長寬均有百丈以上。
負責接待洪范的人提前候在外頭。
他名叫沈昀修,四十許年紀,身形微胖、面容和氣,自承是神京掌武院司武部總司。
以洪范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沒資格讓掌武院為他大開正門。
進了側門,當先是石板鋪就的寬闊廣場;一尊二丈高的行什巨像立在正中,人面獸身背負羽翼,雙手高揚金剛杵,怒視往來之人。
“這尊行什像是首任山長親手用山銅捏出來的,火紅威嚴百年不銹。”
沈昀修介紹道。
洪范路過雕像,見基座上以手指刻出一行正楷大字。
修無上武,為正義怒。
兩人步行往里,一路經過各個線條的主副衙門,見主殿邊往往都有一座特殊輔房,其中可見自地下穿出不同朝向的銅管,有身著專門制服的人員手持文書對著管口讀誦。
洪范自是好奇。
“他們是掌武院獨有的耳吏。”
沈昀修語帶自豪。
“我部監察天下武道,案牘資料浩瀚如海;但衙門占地如此大,假如傳調問訊全靠人力往來效率實在太低。于是數十年前,時任山長便尋器作監設計埋設了這個銅管傳音系統,使隔著二百米的兩個部門可以即時通話。”
“當然耳吏傳遞的都是密級較低的信息,府衙內往來武者眾多,各個耳力出眾,關鍵文書還得蠟封傳送。”
洪范頷首贊嘆。
又過百余米,一座五六層樓高的巨大鐵樓在西北院墻后露出一角。
“洪少俠,那是藏武閣。”
這回不等問話,沈昀修便主動介紹。
“閣內存有掌武院收集的所有武道與殺法,最上一層還有《紫霄化龍經》的副本與《乙木青狼經》的原本;前者是百年前成帝為確立掌武院威嚴送入,后者是山長十年前親手封存…”
關奇邁的辦公處落在重檐深處。
殿高十米,屋寬十數丈,盛大威嚴自成院落,唯瓦背上散落的花白鳥屎、斗拱間瞪眼潛伏的松鼠有些破壞氣氛。
石階上中門大開。
沈昀修止步堂外,隔空朝殿內躬身。
正當洪范整肅衣冠的時候,殿內傳出個聲音。
“進來便是。”
他依言入內,跨過門檻后先見到的是擠滿了空間的書架與其上成堆摞起的材料。
穿窗的陽光被這些障礙切成地板上的細碎光塊。
洪范繞過一排書架,見正堂上貼著兩條陳舊褪色的紅紙,上書一副對聯。
此生愿平風煙火,自我身后無英雄。
這十四個字筆法粗糙,對仗也不工整,墨跡勾劃間卻有種難以形容的執拗蠻橫之氣。
關奇邁正站在殿角的寬桌后頭。
他穿著一身輕薄透氣的灰色麻衣,未戴冠冕,花白寸頭與瘦削身材畢露老態,比不帶槍的古意新還像個鄉野村夫。
“你先等會。”
奮筆疾書間,關奇邁抬起頭來,與洪范對視一眼。
這人面貌雖老,光看眼睛卻仿佛還是個年輕人。
“田淮,你去具州一趟見見潘玉成,讓他再掂量掂量這事的分量。”
關奇邁手里不停,又對站在桌后的人說話。
洪范轉過眼去,見此人鳳眼薄唇,穿一身筆挺官袍,看起來五十許年紀,正是一年半前在淮陽國的冬日有過一面之緣的“田先生”。
彼時,洪范還不知道他是神京掌武院次督、位列地榜八十二的“玉華真君”田淮。
至于潘玉成,則是三皇子正妃的祖父,地榜三十三、具州排位前列的二界天人,尊號“乾坤覆手”。
“明白了。”
田淮簡短回復,與洪范笑著點點頭,然后出了大殿。
“你來。”
關奇邁說道,寫完一封信,吹了吹放到邊上,又新取一張白紙。
他看著洪范走到桌邊,暫時停了手頭活計。
“老夫這沒椅子,你修為不孬,也用不著。”
洪范點頭。
獨自面對一位以脾氣火爆著稱的武圣,他多少有些壓力。
“你在勝州的事老夫都知道,非常了得,比我先天時只會照貓畫虎強多了。”
關奇邁贊了一聲。
“你愿意來神京,老夫很歡喜,給你想了兩種前途,你且聽聽。”
他話鋒陡轉,說話的口氣仿佛是一條擰干了水的毛巾,又好似兩人已共事多年,再不須任何客套潤滑。
“第一種,你轉為神京掌武院正職,武道功法什么的不用愁。以你的戰力與手腕不管是去司武部還是察武部都能吃得開,以后有了資歷就如田淮般幫老夫打打下手。”
“至于你已有的那些商行老夫可以幫你保下,算是償你在勝州的功勛。”
掌武院掌司學察四個線條,除了一個“學”尚不彰顯,剩下的有多大權力全天下都知道。
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好。
但從祝湛然、蕭吉到關奇邁,洪范收到過太多“好的過分”的條件了——考慮到關奇邁的性格脾氣與武圣戰力,他不得不擔心未來受其掣肘。
拒絕一位武圣頗不容易。
正當洪范斟酌詞句的時候,關奇邁已經出言。
“你不愿意,那就是想按原先的說法了,也就是老夫說的第二條路,任紫綬天下騎。”
“你是想要后半部《熾火爆裂典》吧?按這門武道的分量,你需幫掌武院辦成七件事,考慮到你在勝州的功勛,老夫可做主免去三件。”
關奇邁過快的談話節奏繃緊了洪范的思維。
他一瞬間反應過來對方口中的功勛分別是熾星斷后、擊殺母蟲,以及火神退敵。
“固所愿爾。”
洪范當即應下。
“好,那就按這個辦。”
關奇邁說一不二。
“院里會給每一位紫綬配個住所,還有制服、兵器、補貼什么的,你自去與候在外頭的沈昀修接洽就是。”
沒有茶,甚至沒有座。
一番對白不過幾分鐘,竟然把該說的都說完了。
洪范昏昏然出了大殿,心頭還琢磨不停——今日既未談四件事的大小,也沒說怎么算成功,甚至連個書面契約都沒有…
但設想一個先天要欺瞞武圣,確實不太可能。
門外的沈昀修見洪范片刻間去而復返,并不意外。
由他處,洪范了解到關奇邁所說的紫綬補貼只有一月二兩銀,另外每年可以領取兩把黃級兵器。
寒酸自然是寒酸,但已大大好過赤綬州騎——彼時洪范連這點補貼都無,連紅旗的馬糧都要自備。
接著兩人去看了院中分配的住所。
只一進的四合院,地處神京東城偏僻處,有一間正房與兩間廂房,外搭一個有頂沒墻的灶臺。
這屋子看起來雖簡陋,售價已過百貫,哪怕與金海城最中心位置比等面積也貴了五倍。
按沈昀修的說法,把這院子移到靠近皇城根的繁華處,價格還要翻一番。
洪范自是拒了。
總共三間帶頂的房間連沈鴻等十幾護衛都住不下,更別說連紅旗在內還有不少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