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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苔蘚

  五日后,二月十三。

  午后,云天濃黑欲滴,潮氣沉悶,將雨。

  千余人的隊伍抵達鐵蛙關。

  或者說是鐵蛙關的遺骸。

  高達二十米的關城傷痕累累,外層的條石被刀輪碾過,處處破損,暴露出還未及風化的淺白色斷面。

  活像一截截骨茬。

  關城西段,足有近百米的墻面完全坍塌,內里的夯土基座被生生扒成了一道斜坡。

  城門正上方,三層望樓倒成一團廢墟,里頭趴著風的嗚咽。

  慘狀使隊伍躊躇不前,于是洪范等人照例帶頭進入。

  關內沒有尸體,死寂。

  少數工蟲無組織地游蕩,被開路的武者們隨意擊殺;后頭跟著的平民以鐵刀斬去它們帶毒的口器與腺體,將剩下的部分收入籮筐。

  蟲吃人,人自然沒有不吃回去的道理。

  關后,大片土磚搭建的暗黃色營房保持著原貌,眾人小心巡視了每一間屋子,見屋角多聚有風干了的白色卵殼,其上各有不規則的開口,內里空空如也。

  “都是那些亞蟲的卵,孵化時間大約在二十日之前了。”

  習志捏了捏癟脆的殼質,又伸手去按卵底干涸的粘液,推測道。

  “沒有真蟲的卵嗎,還是說真蟲不是卵生的?”

  洪范問道。

  他原以為資源會被優先用在最優質的戰力上。

  “我早年深入荒原時見過真蟲的卵,個頭有牛那么大,孵化需要三十日上下,放這里肯定不行。”

  習志回道。

  “按照蟲族的習性,它們肯定會在更接近戰線處構建母巢。至于這批卵估計是因為短時間內獲取了太多資源,所以孵化消耗一波。”

  他隨口說完這句話,而后突地沉默了好一陣。

  洪范見這位老兵背過身子,用手抹了抹眼眶。

  “洪公子,打仗離不開后勤,這對各族都是一樣的。”

  化雪城城守聶博接上話,轉移開眾人的注意力。

  “只不過蟲族與人族對后勤的理解不同——對前者來說敵人固然是危險,也同樣是最集聚的資源。所以它們一般會將母巢建在距離前線一百至二百里處,留重兵把守,如此第一可與大軍呼應,第二能盡量降低在資源轉運上的損耗。”

  “聶城守的意思是,蟲族既然沒有在這里建母巢,說明它們預定的‘前線’還遠遠要更深。”

  洪范深吸口氣,點點頭。

  “至少這說明我們之后幾天的北上還不至于太危險…”

  此時隊伍已經全部進入關后,剛開始扎營。

  雖然知道蟲族沒有據城駐守的概念,洪范與古意新等高級別武者還是先將整個關后區域巡視一遍。

  偌大空關,照例沒有任何能吃的留下。

  除了五六棵格外繁茂的老樹,其樹冠分外豐滿,深綠中透著黑。

  洪范凝神分辨,見每一棵樹上都縮著密密麻麻不知多少鳥雀,既不叫也不走,只投下詭異的視線。

  郝天祿被看得發毛,朝樹干上怒發一道掌勁;鳥群驚飛,像一盆潑向天空的污水。

  “它們不吃樹。”

  洪范伸手按在粗糲的樹干,觸手陰濕冷硬。

  “不是不吃樹,是不吃過百年的老樹。”

  習志回道。

  “畢竟它們的庇護者也是棵樹,我沒見過,但聽說有方圓數百里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個活物能長到數百里方圓,聽起來匪夷所思。”

  洪范回道。這句話似有輕蔑,讓聶博、習志等人側目。

  諸位異族神都是祖龍的弟子,哪怕各族交戰不斷也依然是受祭正神,從不見人用“一個活物”來形容。

  但洪范已無所謂。

  午后,隊伍在營房區安頓下來。

  相比營帳,土磚是更堅固的蝸殼,讓人飄忽的心暫時有個依靠。

  奔行三百余里,許多車輛到了不得不整備的時候——洪范的沙礫固化可以在半途暫時橋接斷裂的車軸木料,但石質沉且脆,難以長久。

  要修補就需要材料,關內僅有的合適材料就是那幾棵數百年巨木。

  太陽落山的時候,昏黃的斜暉像鞭子般抽打在營地的平房與下跪的人形上。

  負責伐木的男丁們將斧頭置在一旁,在枝葉間鳥雀的無聲凝視下對著樹木叩拜,心虛地請求樹神赦免,仿佛這幾棵幸存的東西分潤了蟲災的力量。

  禮還未畢,倒是刮耳的蜂鳴聲先來了。

  一人突兀穿越跪著的大眾,以沙作鋸,用不可質疑的姿態將大樹砍斷。

  鳥群再起,臟水一般往天上潑了第二次,徹底地遠去,不再回來。

  樹冠則轟隆癱倒,綠葉抖擻不停,像說不出名字的東西濺出的血。

  洪范散去沙流刀,一聲不吭地離開。

  平民們跪坐著怔忪許久,而后面色平靜下來,起身炮制木頭,臉耷拉著,下手格外兇狠,仿佛在剁一塊豬腿。

  一個時辰后,天已大黑。

  醞釀了多日的暴雨終于降生。

  洪范在關內靠北的一間營房里坐著,聽到雷聲在遙遠處來回滾動,像自我轟擊的火炮。

  天地間有許多聲音,逃不過先天武者的耳朵。

  發鈍的,是雨滴擊打土壤;

  清澈的,是雨滴打在土磚與石塊;

  渾濁的,是雨滴落在馬車的木架;

  啵的一聲,是雨滴落在更多雨滴的尸堆里。

  新做的石桌上,一盤烤工蟲肉端正放著,被吃了一半。

  亞蟲的味道類似雞肉,很嫩,有種特別的清香。

  客觀地說這肉不難吃,只是想到它們孵化茁壯的能量來源,洪范便覺得那香味詭異得令人不適,以至于難以吞咽。

  他起身觀望,視線戳穿南向的雨幕,目擊毀壞的關城上濺起蒼白色的水霧。

  死亡沒有顏色。

  如果有,大約是蒼白?

  洪范想起四日前,那是隊伍第一次有減員,之后便每日不斷。

  今日,趕到鐵蛙關前,連病帶累一共又走了三人。

  勝州西生活不易,卯足勁一日趕四五十里路對普羅大眾都不算難。

  但要保持這個速度連日行動,傷亡就無可避免。

  但死些人算什么大事呢?

  趕路八個整日,洪范自覺隊伍仿佛成了一輛老舊的大車,一路開一路往下掉零件。

  掉零件沒什么,只要車能抵達就好。

  他心頭想著,又疑惑于掉了多少零件后,車便不能再算作車。

  雨還在下。

  有那么多水從云崖上跳下,仿佛只為摔碎在他屋外,好讓尸體的碎屑撲濺進來。

  空蕩的屋內,洪范端坐著,感覺心底有苔蘚在生長。

  他又想起段天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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