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證據指明,儀制司郎中、金部郎中、奉天司員外郎、直隸司主事…等多名六部官員,涉及濫用職權、行賄受賄、賣官鬻爵,并且與世子楚珩私交甚密,有交結朋黨之嫌!”
“懇請殿下明鑒!”
陳拙聲音郎朗,在大殿內回蕩。
群臣一時間有些發懵。
陳拙所提及的名字,雖然品階大多不高,但皆是六部的實權官員,若是此事坐實,只怕會掀起一場劇烈的官場地震!
竹簾后,皇后眉頭微蹙。
今日她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無論如何也會將陳墨保下來,卻沒想到陳拙會拋出如此重磅炸彈!
“呈上來吧。”
“是。”
金公公走下高臺,將證據接過,轉身呈遞給了皇后。
皇后仔細翻閱著手中的紙張,眼神逐漸變得有些古怪。
這些所謂的證據,內容十分詳實,絕非無中生有,但想要以此來定罪,卻還是不太足夠,其中缺少了一些關鍵的鏈條…
“這些東西到底是哪來的?”
“是證據不足,還是刻意為之?”
“或者說,陳拙只是想把水攪混,以此來幫陳墨脫罪?”
皇后心思起伏不定。
大殿內鴉雀無聲,針落可聞,聽著竹簾后傳來窸窸窣窣的翻閱聲,六部的大臣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本以為這次對付陳墨是手拿把掐,卻沒想到陳拙還藏著這么一手,居然當朝反將了他們一軍!
良久過后,竹簾后傳來皇后冰冷的聲音:
“好好好,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嚴大人,崔大人,你們就沒什么想對本宮解釋的?”
此言一出,群臣臉色驟變!
嚴沛之打了個激靈,躬身道:“殿下明鑒,微臣與蠻奴案絕無瓜葛!”
崔顥也慌忙說道:“微臣對城防圖泄露之事一無所知,還望殿下詳察,還微臣清白啊!”
“呵,一句一無所知就想把自己撇清了?”皇后冷笑一聲,說道:“倘若此事當真和那個朱啟銘有關,你身為京兆府尹,同樣難辭其咎!”
“殿下!”
崔顥聞言腿肚子一陣發軟,直接癱跪在了地上。
周家犯下的可是謀逆大罪,若是和此案牽扯到了一起,只怕崔家上下都要摸不著頭腦了!
“還有涉及六部貪墨瀆職之事,本宮一樣會徹查到底!”
“某些人食朝廷俸祿,卻不思報國,貪墨成風,當真以為本宮耳目閉塞、任爾等蒙騙不成?!”
皇后語氣中飽含怒意,猛地一拍椅子扶手。
嘩啦——
群臣烏泱泱跪倒一片,紛紛出聲道:“殿下息怒!”
皇后深深呼吸,努力壓下火氣,沉聲道:“陳大人提交的證據非常詳盡,但具體還要進一步調查,不過以此便可見得,陳墨對世子的懷疑并非是捕風捉影…”
此時,馮瑾玉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本來他把楊霖帶過來,就是為了給陳墨致命一擊,沒想到這家伙竟然會臨陣反水,把世子給咬了出來!甚至還牽扯到了妖族!
這件事情要是鬧大,無論結果如何,恐怕他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其他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全都沒心思再去攀咬陳墨,滿腦子都是該如何自保。
見眾人全都垂頭不語,大理寺卿徐璘眉頭微皺。
“真是一群蠢貨!”
“如果陳拙證據充分,早就已經捅破天了,哪里還會等到現在?”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拿出了一堆所謂的‘罪證’,明顯是在放煙霧彈,想要幫陳墨轉移視線!”
“倘若就這么輕易放棄,那真要吃下這個啞巴虧了!”
“只有把刀架在陳墨的脖子上,才會讓陳拙投鼠忌器,六部也才能安然脫身!”
念頭及此,徐璘手持笏板,高聲說道:“殿下,縱然世子可能有犯罪的嫌疑,也應先行稟告東宮,而不是擅自動手,陳墨此舉已是違背了大元律法和天麟衛則例!”
皇后眸子微沉,淡淡道:“所以呢,你想表達什么?”
“陳墨犯下應奏不奏罪、擅權違制罪,以及凌辱宗室罪!”
“數罪并罰,按律當斬!”
“雖有飛凰令傍身,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依微臣所見,應當將其削官革職,永不錄用!”
徐璘高昂著頭顱,態度十分強硬。
畢竟世子的所作所為還有待調查,但陳墨當眾動手、將人打成重傷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皇后面無表情,鵝蛋臉上覆著寒霜。
她剛要說些什么,突然,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傳來:
“太子殿下駕到!”
氣氛陡然安靜。
群臣表情茫然的回頭看去。
只見身穿緋色官服的少詹事帶著一個齠齔稚童走入大殿。
那稚童眉清目秀,好似粉雕玉琢,身穿華貴袞服,頭戴珠玉冕冠,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好奇的四處打量著。
“太、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自從皇帝病情加重、臥床不起之后,便由皇后垂簾聽政,輔佐天子監國…話是這么說,但太子卻是一天朝都沒上過,哪怕冊封儀式都是在內廷舉行的。
如今怎么會突然來到金鑾殿?
皇后和金公公對視一眼,神色有一絲凝重。
“太子殿下萬安!”
大臣們反應過來,急忙跪地行禮。
太子步伐沉穩,從群臣中間穿過,來到了一個身材魁梧奇偉的老者面前,停住腳步,躬身作揖,“太師。”
老者聲音有些喑啞刺耳,“殿下今日是來聽政的,不必拘泥于師徒之禮。”
“好。”
太子點點頭,轉身登上了九五金階。
“兒臣見過母后。”
來到高臺上,太子先是對著竹簾行了一禮,然后爬上了龍椅下方的監國座。
那雕有四爪金龍的椅子太過寬大,哪怕他雙腿伸的筆直,也只能夠到椅子邊緣,頭頂更是只到了靠背的一半,再加上寬大袞服,看起來有莫名幾分滑稽。
群臣低垂著腦袋,好像雕塑般紋絲不動。
“都起來吧。”太子出聲說道。
“謝殿下。”
眾人這才爬起身來。
太子奶聲奶氣的說道:“父皇龍體抱恙,暫委監國之任于本宮,本宮髫齔之歲,智識未開,當謹遵母后教誨、諸位愛卿建言…”
說到這,語氣微頓,眼神略顯慌亂。
完了,后面的詞有點記不清了…
這時,皇后出聲說道:“太子雖幼,然聰慧好學,他日必能擔起治國大任。”
“謝母后。”
有皇后解圍,太子松了口氣,心情也放松了幾分。
他目視群臣,出聲說道:“方才本宮進來之前,聽到殿內有些喧囂,應該是在商討公務吧?諸位繼續,本宮也想聽聽。”
徐璘眼珠轉了轉,心頭隱有明悟。
這么多年來,太子從未當眾露面,如今卻突然在這個時候上朝聽證,其目的已經不言而喻!
肯定是為了世子而來!
“看來教坊司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陛下耳中,并且知道皇后會偏袒陳墨,所以才讓太子現身…一方面是為了懲戒陳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敲打皇后!”
“畢竟這大元還是姓楚的!”
徐璘篤定心中猜測,大步上前,高聲道:“啟稟太子殿下,天麟衛副千戶陳墨,假借辦案之名,當眾對裕王世子刀劍相向!此等公然戕害宗室的行徑,實乃十惡不赦!”
“懇請殿下主持公道,以正朝綱!”
太子聞言有些愣神。
“你是說,陳墨把楚珩給打了?”
雖然他和楚珩未曾謀面,卻也知道這位堂兄的存在。
“沒錯!”徐璘拱手道:“如此肆意妄為的惡徒,應當從嚴從重處置,以儆效尤!”
太子扭頭看向皇后,“母后,您覺得這事該怎么辦?”
皇后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輕聲道:“太子可以說說自己的想法。”
太子思索片刻,詢問道:“那世子現在情況如何?”
徐璘說道:“世子殿下身負重傷,目前還在府中休養。”
“那也就是沒死?我還尋思多大點事呢。”太子擺了擺小手,一臉無所謂道:“依本宮所見,這事就這么算了吧。”
“算、算了?”
徐璘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太子稚嫩的聲線一本正經道:“據本宮所知,陳墨能力出眾,屢破大案…正所謂賢才如璞玉,雖微瑕不掩其輝…如此棟梁若遭摧折,絕非社稷之福…”
平時太師逼他看《帝范》和《國策》,他總是打瞌睡,講課的內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記住的東西實在不多,這句話算是其中之一…
沒想到今天還派上用場了。
徐璘急忙說道:“殿下,陳墨固然有功,但這絕不是肆意妄為的理由,如果人人都像他這般居功自傲,那國法綱紀豈不是形同虛設?!”
“犯下如此重罪,卻這般輕拿輕放,只怕是難以服眾啊!”
“應當先打入天牢,等待三司審理!”
太子秀氣的眉頭擰緊了幾分。
這人咋這么煩,非要盯著陳墨不放。
好不容易有個朋友,要是打入天牢,誰還能來陪自己玩皮球?
“你是哪塊小餅干?”
“…微臣大理寺卿徐璘。”
太子目光環顧四周,詢問道:“除了這個徐璘之外,還有誰不服?”
下方一片死寂,無人應聲。
徐璘心中泛起不好的預感。
太子抱著肩膀,沒好氣道:“看來就只有徐大人不服…你問本宮的意見,本宮說了你又不聽,要不然你來坐這椅子上聽政如何?”
聽到這誅心之言,徐璘頭皮一麻,急忙跪在了地上。
“微臣該死,還望殿下恕罪!”
太子歪著頭道:“那你想怎么死?”
“微、微臣…”徐璘后背冷汗涔涔,已經將官袍浸透。
金公公抿了抿嘴唇,差點笑出聲來。
盡管皇后地位超然,卻也要遵守規則,制衡百官的同時亦被權臣掣肘。
但太子不一樣。
他本就是皇室正統,國之儲君,背后有中書省扶持,最重要的是,僅僅只有六歲…
憑借著身份和年紀,完全可以為所欲為!
哪怕騎在這些大臣的頭頂拉屎,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咳咳。”
皇后清了清嗓子,出聲說道:“徐大人也是為了維護國法尊嚴,一時情切,并無他意,太子就不要責怪他了。”
太子見狀也沒再逼問下去,笑著說道:“本宮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徐大人趕緊起來吧。”
“謝殿下。”
徐璘爬起身來,擦了擦額頭上冷汗。
玩笑有這么開的么…
差點沒把人嚇死!
皇后手指敲擊扶手,淡淡道:“方才太子所言在理,賢才難得,當察其大節,而非糾其小過…不過陳墨這次確實有錯在先,便將他罰俸一級,半年內不得晉升。”
“同時責令其徹查蠻奴與周家案,看是否有疏漏之處,限時一個月,務必要給本宮一個交代!”
“太子,你覺得如何?”
太子頷首道:“母后所言在理,兒臣附議。”
反正只要不影響玩皮球就行…
皇后目光透過竹簾,看向朝臣,詢問道:“諸位可有異議?”
六部大臣們面面相覷。
異議?
誰還敢有異議?
嚴沛之、馮瑾玉、崔顥、徐璘…這幾個跳出來的哪有一個好下場?
明明今天是來“圍剿”陳墨的,結果情況的發展卻遠遠出乎意料…不僅陳墨安然無恙,反倒是六部面臨徹查,嚴家和崔家更是被卷入了重案之中!
“對于陳墨來說,罰俸一級根本無關緊要,而且距離磨勘恰好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半年不得晉升’也不過是句空談而已。”
“說到底,就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處罰。”
“不僅如此,還要重啟這兩樁案子,讓陳墨來負責調查,到時不知還會牽扯出多少人…”
嚴沛之拳頭暗暗攥緊,“皇后殿下對陳墨青睞有加,這事我是知道的,可為什么太子也會如此偏袒他?不管再怎么說,楚珩也是皇室宗親啊…”
不光是嚴沛之,其他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本以為太子今日突然臨朝,是為了主持公道,沒想到卻是來給陳墨撐腰的?
這讓他們大腦有些過載…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太快啊!
朝會結束。
群臣走出金鑾殿,言官們好似眾星捧月般將陳拙簇擁在中間。
“不愧是陳大人,我說怎么老神在在、穩如泰山的樣子,原來是早就有了對策?”
“這一手可謂是絕殺,沒看到嚴沛之的表情,臉都快綠了!”
“那個崔顥和徐璘可是不止一次跳出來了,正好趁此機會打壓一下他們的氣焰!”
“話說陳大人,這些證據您是從哪弄來的?”
“還有太子殿下為何會幫咱們說話?”
陳拙面無表情,默然無語。
形象在眾人眼中越發高深莫測了起來。
然而實際上,他自己也處于懵逼狀態。
昨天剛收到那些證據的時候,本以為是娘娘差人送來的,可是仔細看過之后就便覺得不對勁…其中對于蠻奴運送路線的詳實程度,以及對六部內部腐敗的了解,絕對不是一年半載就能掌握的。
再加上太子突然現身,對陳墨莫名其妙的偏袒,更是讓他一頭霧水。
“這小子什么時候和太子牽扯到一起的?”
六部群臣步伐緩慢,氣壓則低沉到了極點,和清晨上朝的模樣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知道陳家不會坐以待斃,肯定會想辦法反擊,但沒想到反擊會來的如此猛烈!
甚至其他人都沒開口,陳拙一打四,直接就把六部給殺穿了…
“老馮,你怎么辦的事?”嚴沛之臉色鐵青,問道:“楊霖那邊不是都對好口供了嗎?怎么會突然反水?”
馮瑾玉瞥了他一眼,道:“你問我我問誰?而且我倒是想知道,你兒子怎么會和蠻奴案扯到一起,而且還被人給抓住了把柄?”
“那個不爭氣的逆子,不提也罷。”
嚴沛之眼瞼跳了跳,沉聲道:“我最開始就說了,此事不太對勁,你非要慫恿我…”
“孩子死了你來奶了,現在說這些馬后炮有什么意義?”馮瑾玉沒好氣道:“就算你今天不跳出來咬陳墨,難道陳家就能放過你?”
“有埋怨我的功夫,你還是好好想想該怎么抽身吧!”
“攤上這么個蠢兒子,你這輩子算是有了。”
“你…”
相比于“反目成仇”的兩人,崔顥和徐璘臉色蒼白,步伐踉蹌,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倆一個可能涉及謀反,另一個則得罪了太子,小日子越來越有判頭了…
“如今太子已經參政,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正式監國。”
“這種時候得罪了他,以后怕是穿不完的小鞋…”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
徐璘抬起頭,目光梭巡,最終定格在了那個高大身影上。
“閭太師!”
他三步并做兩步,來到了閭懷愚身邊,躬著身子訕笑道:“閭太師,方才在朝堂上,下官只是一時失言,絕對沒有對太子殿下不敬的意思…”
閭懷愚目不斜視,充耳不聞,仿佛只當他是空氣一般。
徐璘表情尷尬,卻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后。
突然,閭懷愚目光一頓,好似刀削斧鑿般冷漠的臉龐扯起一抹笑容。
“陳大人…”
哪個陳大人?
徐璘有些疑惑的抬頭看去,望著那站在奉天門外的挺拔身影,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陳、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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