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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冰雪奇緣

  蘇真醒來時,發現自己仍浸泡在水中。

  卻不是菩薩湖。

  他的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凈,精赤的胸膛上傷疤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蘇真正置身于一座冰室之中,背靠著寒冷的冰壁,身軀卻浸泡在泉柱涌動的溫沸之水里。

  高溫的蒸汽向上涌動,森寒的白靄則沿著墻壁輕盈淌落,一升一降之間,整座冰室籠在一片濛濛霧靄里,宛若仙樓秘境。

  這里是哪里?

  蘇真回想著昏迷前的場景。

  回想起昨夜的戰斗,蘇真的氣血依舊不住地在胸腔內激蕩。

  層出不窮的法術,滿天雷云的威聲,遍布長空的刀刃…尤其是那個被稱作符川的年輕人,他強的匪夷所思,實力遠在三位殿主之上。

  當時的蘇真早已疲憊,修為幾乎被符川碾壓,但也多虧了符川以命相搏的驚天聲勢,他才得以在生死一線間掩人耳目,讓亂真蠱代替真身,撞碎在雷池之下。

  他的真身則潛入菩薩湖底,利用湖泊作為天然掩體,隱匿氣息向下遁逃。

  至此,他蠱珠用盡,手段用盡,驅馳著僅存的法力向下游去。

  游得越深,他就越不容易被發現。

  蘇真沒有想到,他還未抵達湖底,臨時縫合的傷口就不堪重負,逐一崩開。

  劇痛讓他的計劃難以為繼,他只得盡力游離戰場中央,尋個隱秘之處上岸,再做打算。

  也是那時,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不是陳妄,而是蘇真。

  ‘蘇真?’

  他起初以為是幻覺,抬起頭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場景。

  一座冰殿巨鯨般懸浮水中,橫在他的頭頂,撐滿了視線的全部,似確有其物,又虛幻得近乎透明,蘇真還以為這是瀕死之人見到的海市蜃樓。

  可他仍然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姓名。

  聲音有些熟悉。

  他卻已無力思考。

  傷勢超過了身體負荷的極限,他失去對四肢的掌控力,只能遵循本能向上浮游。

  之后的事他一點也不記得了。

  他從溫泉池中緩緩起身,四下尋找衣物,卻只找到一條白色的浴袍。

  蘇真裹上浴袍,貼著墻壁走了一會兒,看到了一扇拱形的門。

  穿越拱門上水簾般的光幕,便是另一個房間。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冰床,一位秀美少女斂息暝神,正于冰上盤膝打坐。

  某個瞬間,他甚至以為身前是一面鏡子,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

  他早已離開了這個紅發少女的軀體。

  余月!

  他想喊出這個名字,卻見對方睫毛輕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蘇真心頭一顫,幾乎是出于本能,他駢指刺出,捅在了余月的絳宮外的兩處大穴上,封住她的法力。

  “你在做什么?”

  余月睜開眼眸,看著眼前的少年人,淡笑著問:“蘇真,你是在演農夫與蛇的戲碼嗎?”

  “…”

  蘇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他與余月遲早會相遇,可眼下的場景太過蹊蹺,他還未做好面對的準備。

  “你怎么會在這里?”蘇真問。

  “我也想問你呢。”余月唇角微微翹起,說:“不過太好啦,你自投羅網,也省得我再去找,拿你的命去換三首神罡,鹿齋緣一定不會拒絕。”

  蘇真緊皺眉頭,身體不由繃緊:“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聽不懂話?蘇真,幾年沒見你怎么這么笨了?是因為沒上大學嗎?”

  余月輕而易舉地沖破兩處大穴的封鎖,當著他的面躍下冰床,暗紅冰眸微微抬起,斜視蘇真,淡淡道:“我的干兒子,你可以試著掙扎一下。”

  余月輕飄飄拍出一掌,打向蘇真心口。

  蘇真下意識攔臂封擋,卻發現手臂不聽使喚,他明明想擋,手臂卻違背他的意志向前出掌,姿勢與余月的一掌分毫不差。

  兩掌交接,蘇真立刻感到了一股奇異的吸力,手臂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跟隨余月的動作上下擺動。

  這一幕荒誕怪異。

  他們的雙臂黏連在一起,像是在進行一場交誼舞,余月作為領舞,主宰了蘇真的每一個姿勢。

  余月微笑道:“你的動作有些僵硬,是傷勢未愈,還是在害怕?”

  蘇真不答,未受控制的左拳冷不丁刺出,攻向余月右肋。

  這一次,他先發制人,想要打破她荒誕和諧的舞姿。

  余月駢出雙指,將他左拳穩穩停住。

  蘇真化拳為刺,余月也化指為刺,兩人的動作仿佛同步做出的,姿勢角度皆一絲不差。

  唯一的區別的是,蘇真有傷在身,法力遠不及余月精純渾厚,一模一樣的招式對拼之下,他很快落了下風。

  “這只手也交給干娘吧。”

  余月忽然變招,后發先至,纖細食指點中蘇真手腕。

  蘇真撤掌已來不及,這截纖指蝴蝶戀花般粘著他,無論如何變幻招式都無法擺脫,更要命的是,走過兩三招后,蝴蝶與花身份倒轉,蘇真的左手也逐漸不受控制,成了鏡中之影,一舉一動只能遵循余月的心意。

  余月占盡上風,卻沒有有多余的進攻,反倒領著蘇真跳起舞來。

  少女步伐優雅嫻熟,沒有音樂,卻精準地踩著節拍。

  余月纖腰擰轉,裙擺隨之翩翩旋舞,紅裙下翹出的嫩足音符般雀躍跳動,纖巧酥軟,輕盈靈動。

  這場舞蹈演出里,蘇真完全失去了自我,提線木偶般任憑操縱,與余月天衣無縫的曼妙舞姿融為一體,仿佛自己就是她肢體的一部分。

  一曲舞罷,少女帶著無可挑剔的精巧微笑,攬著蘇真的腰肢,將他扔到了冰床上。

  冰榻上的滾滾寒氣吞沒了少年發白的臉。

  這一次,蘇真沒有再做任何反抗。

  “服了么?”余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學生服氣了。”

  學生緩緩從冰床上直起身體,雙手重歸掌控,卻只用來抱拳行禮:“能將鏡法術練到這等爐火純青的境界,夏老師天賦之卓絕,實在是生平僅見。”

  “終于認出來了?看來還不算太笨。”少女淡淡道。

  此時此刻,住在這副身體里的并不是余月,而是夏如。

  “我只是沒讀完高中,又不是傻子。”蘇真無奈地笑了笑。

  夏如施展出鏡法術時,蘇真就已經感到不對勁,真正讓他確信夏如身份的是她身上那條紅裙子。

  這紅裙的針線雖也緊密細致,針法卻缺少了天衣無縫的圓融之感,余月身為先天織姥元君,絕不會允許自己穿這樣的裙子。

  確定眼前的女人是夏如老師后,蘇真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

  “夏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

  蘇真稍稍平復心境,立刻問出心中的困惑:“余月呢?她去哪里了?”

  “余月在哪里,你不應該比我更清楚么?”夏如反問。

  “我比你更清楚?”蘇真懵了,道:“櫳山一役后,我再未見過她。”

  “你再未見過她?怎么會這樣…”

  夏如秀氣的眉也微微擰起,她注視著蘇真,問:“你還記得三年前九香山發生的事么?你還記得我們原本準備去哪里么?”

  “我當然記得。”蘇真說:“我們原本要去到真實世界,解除血誓,可后來…”

  “后來怎么了?”夏如問。

  “后來我什么也不記得了,再次清醒時,我正坐在一個村外的石頭上發呆,我向路人詢問地址時,意外得知,櫳山之戰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蘇真道。

  “你忘了整整一年的事?”夏如一驚。

  “是!我一直想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么。”

  蘇真說到這里,想起了什么,忙問:“對了,夏老師,當時你去哪里了?你回到現實世界了么?”

  “我…”

  夏如輕輕搖頭,說:“我本該和你一起去現實世界,可當我睜開眼,卻發現我回到了這副身體里,并且身在這冰室之內。”

  “什么?”

  蘇真一下怔住。

  他本以為見到夏如后就能解開消失的一年的真相,卻沒想到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夏如注視著蘇真,幽幽嘆氣,繼續說:“你還不明白么?當時,我們即將去往現實世界之際,西景國的晝夜恰好顛倒,余月與我交換了靈魂。”

  蘇真驚道:“也就是說,當時,和我一起去到現實世界的不是你,而是余月?我和余月一同去了嗯…2015年?”

  夏如點點頭,說:“按理來說是這樣。”

  “關于那一年發生的事,為什么我一點也不記得了?”蘇真按著太陽穴,竭力回憶,依舊一無所得。

  記憶去哪了?是被余月裁切走了么?

  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她為何要裁掉他的記憶?

  “這恐怕只有余月本人可以解答。”夏如輕聲說。

  蘇真重新整理思緒:他曾和余月在現實世界待了一整年,一年后,他回到了西景國,余月卻不知所蹤,而此時此刻,夏如正居住在余月的身體里,那真正的余月豈不是…

  “余月難道還在現實世界?”蘇真問。

  “不無可能。”

  夏如沉思了一會兒,推測道:“你魂魄中的血誓烙印已經解除,但我的血誓還在,如果余月回到南塘或西景國,那任何晝夜更替的當口,她都可以與我交換靈魂,可這三年里,我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副身體。或許,她真的出于某種原因,還滯留在真實世界。”

  真實世界與西景國相隔了一個南塘,血誓無法跨越兩界生效。

  余月已經在現實世界待了三年?

  讓一尊古老的神祇、滅世的妖主變作凡人在現代都市呆上三年,這期間會發生什么?

  蘇真與夏如都無法想象。

  夏如苦澀一笑,道:“只希望余月現在不是在服刑。”

  她可不希望自己的身體留下案底。

  “但愿。”蘇真無奈地附和了一聲,又問:“夏如老師,你一直在這冰殿里閉關修行么?”

  “閉關?”

  夏如眸中流露出幾分凄色,道:“這不是冰殿,而是冰牢,我已經被關了整整三年。”

  “你出不去這里?”蘇真吃驚道。

  “這座冰牢別人可以進來,我卻不可以出去。余月在與我交換身體前已做好了準備,她帶著陸綺回到九妙宮內,于善殿后方開辟了這座冰牢,將身軀禁足于此,這三年里,我一直嘗試擺脫她的禁咒,卻一無所獲。”夏如的聲音無力地低了下去。

  蘇真立刻明白了余月的用意。

  妖主是個紅發女人的事已天下皆知,如果讓夏如頂著這副身軀在外面亂跑,天知道會出什么事,將夏如禁足于此,反倒是一種保護。

  既保護了夏如,更保護了她這副精心縫制的妖軀!

  “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呆三年,實在是件難熬的事。”蘇真同情道。

  “修煉坐忘不知歲月,偶爾清醒時才會感到寂寞,對于修道者而言,三年…算不得什么。”

  夏如話雖如此,秀眸中卻是掩不住的低落,她笑了笑,補了一句:“而且,這殿內有時會來客人。”

  “客人?”蘇真皺眉。

  “陸綺,她是這座冰牢唯一的客人。”

  夏如回憶往事,語氣微冷,道:“你恐怕還不知道,陸綺本該經脈盡斷修為全失,可余月救了她,余月不僅將她破碎不堪的經脈縫補完整,還賞賜了她一條來歷不明的臍帶,從此以后,陸綺一心追隨余月,以婢女自居,對她唯命是從。”

  “那她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么?”蘇真問。

  “她不知道。她或許有過懷疑,卻從不敢試探。”夏如說。

  “看來,這三年里,她被你折磨得不輕。”蘇真道。

  “加倍奉還罷了。”

  夏如雙瞳中幻出一絲冰霜般冷冽的殺意,哪怕已經過去三年,那一夜的恥辱與怨恨依舊烙印在她的心頭,時至今日也未洗刷干凈。

  她不愿再談及這些,轉而問他:“蘇真你呢?你為什么會來九妙宮?來找陸綺尋仇?”

  蘇真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這個故事有些長,在講述之前,嗯…你這里有沒有像樣點的衣服?”

  “浴袍不好么?”夏如問。

  “浴袍再好也不能一直裹著。”蘇真說。

  “這里沒有男人的衣服,不過…”

  夏如從冰柜中抽出一卷輕盈柔軟的布料,遞給蘇真,道:“蘇同學你心靈手巧,倒是可以給自己做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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