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衛城的中央區域,有一片壯麗奢華,恢弘大氣的建筑群落。
而在這片建筑群落最中央的一棟大殿之內,數十道身影聚于其中,似正商議著什么。
一個身著素白長衫,相貌俊朗到顯得妖異的男子,隨意箕坐在中央以白玉砌成的高臺的一塊蒲團之上,坐北朝南,面對殿中眾人。
但他的注意力,顯然不在殿中任何一人身上。
他右手肘抵在右膝之上,白皙纖長的右手托著一張精致妖艷,男的看了要入迷,女的看了要花癡的臉頰。
歪頭看向大殿之外,眸光迷離,神思不屬,沒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想什么。
在他的位置,一眼就可將殿內的所有人都看個通透。
但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任何一人身上。
可以看出,聚在殿中的數十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數個群體。
曾經一起出現在安樂集的左使席寒月、左副使林飛羽,右使項凌,以及他們身后數人,便自成一個小圈子。
而在他們旁邊,這樣的小圈子還有不少。
四方堂,定星堂各成一個小圈子的同時,彼此又挨得比較近。
另一邊。
主要負責對外,這些年來都比較清閑的戰堂。
以及主要負責對內,讓無憂宮上下無不聞之色變的刑堂。
同樣各成一個小群體。
除此之外,還有衛城體系,直屬宮主掌控,外人不得染指過問的宮衛體系。
同樣自成一個個小群體。
另外還有專門負責某一領域,對庶務的參與度不高,也缺乏熱情,但在無憂宮內同樣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群體。
雖然安排來的人不多,但也有一兩個象征性的代表聚在這殿中。
比如傳功堂,馴鴿院,采折院,內闈院等等。
錯非親眼所見,外人一定很難想象,一個在外人想象中藏污納垢,充滿黑暗、污穢、罪惡的無憂宮。
其核心頂層,卻是如此的堂皇、大氣。
一點都沒有黑暗、猥瑣,如陰溝老鼠一般的惡臭感。
聚在這殿中的男男女女,從相貌上看去,更是遠遠超越了平均水準。
即便年邁之人,也都有著歲月沉淀之后所獨有的風華韻味。
經過特殊設計的大殿,既能遮風擋雨,又絲毫不擋外面的光線。
陽光經過光滑殿壁的返照,讓整個空間都顯得富麗堂皇,莊嚴大氣。
沐浴在這樣的光照下,讓人不由自主從心底生出一種神圣的意味。
若是不加任何解說,耿煊若是見了這樣的場面,一定會以為身處朝堂之內,明君賢臣在位。
他們在此談論之事,也必是關乎蒼生福祉,社稷興亡之事。
不過,將這里當成一個小朝廷,似乎也沒什么不妥。
更不存在什么逾制越禮的說法。
在無憂宮的頭頂,并不存在一個更大的天。
有著決定元州無數人生死禍福的力量和權柄,從覆滅赤心幫算起,輝煌已經超過百年的無憂宮。
別說只做到眼前這般,便是當真在衛城內開府建制,乃至稱孤道寡,都不會有任何人出來干預。
其他八州,防范忌憚的,也從來不是這種形式上的東西。
殿中諸人,神色各不相同。
比如,左使席寒月、右使項凌,以及他們身后的多名副使,神色就都非常嚴肅,氣氛也顯得最為凝重。
旁邊定星堂一系,狀態也差不多。
而與之相鄰的四方堂一系,神色之間,也表現出了嚴重關切的意味。
可觀其姿態,明顯比定星堂輕松許多。
至于衛城體系,直屬宮主的宮衛體系,觀其神色,明顯就表現得有些散漫不經。
那些只是象征性的安排了一個代表,別說一把手,連個二把手都未曾親自露面的部門代表,更是完全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悅耳的玉磬之音從殿外傳來。
原本坐在高臺蒲團之上,以手支頤,仿佛神游天外的妖異男子眼神忽然變得清澈明亮起來。
他狐媚迷離的眼神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道:“沒事了吧?沒事我就回去了。”
說著就要起身閃人。
他的聲音,雄渾有力,隱隱有金鐵之音。
若僅從聲音去想象,一定會以為說話者是一個高大魁梧,氣魄豪邁的偉男子。
這與他的相貌形成了驚人的反差。
就在這時,一直陰沉著臉站在那里一言不發的席寒月忽然開口道:
“宮主,事情還沒說呢!”
被稱作“宮主”的妖異男子驚訝道:
“大家聚在這里,也有不短時間了吧?
有事就趕緊說,沒事就趕緊散,磨蹭什么呢?”
席寒月抿了抿嘴,似乎在將已經快要冒到嗓子眼的憤懣情緒強壓下去,平靜道:
“月露原和赤烏山的情況,我們早就已經共享給了宮使。
也多次強調,這事宮內務必予以高度重視,可宮使遲遲沒有給與回復。
今次我和項右使,洛堂主,黎堂主聯合發起這次聚議,原因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宮主過來前,就沒有看過哪怕一眼嗎?”
妖異男子聞言,迷離眸光轉動,看向殿內一名男子,問:
“蕭宮使,宮務一直是你在打理,寒月現在都把狀告到我這里來了…這件事你到底怎么說?”
被他稱作蕭宮使的男子,相貌年紀不過三十歲出頭。
乍看上去,并不比殿中其他男女更加光彩奪目。
可若是仔細打量,就會發現,此人越看就越有種風華內斂,俊秀深藏之感。
聽了妖異男子的詢問,這個“蕭宮使”不慌不忙的道:
“宮主,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很多次。
每次都是他們自己出了紕漏,結果自己兜不住,挾裹著闔宮上下不得不一起替他擦屁股。
我任宮使之初,就有明確要求,誰拉的屎,屁股就由誰去擦。
要是擦不干凈,要整個無憂宮出面也行,卻必須先將前面的責任清算干凈再說其他。
不然等咱們將屁股給他擦干凈了,他拍拍屁股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那時候我若再窮追猛打,大家反而怪我太過咄咄逼人了!”
“赤烏山、月露原鬧出這樣的紕漏,首當其沖的,就是項右使和席左使在收藥征糧一事上處置失當。
既缺乏正確的技巧和方法,也沒有對有可能的反抗做出充分的預估和準備。
現在,問題果然爆發了。
輕飄飄一句這事已經超過了他們能夠獨立處置的范疇,就想讓我,讓您,讓整個無憂宮來接手。
我倒想問一句,他們怎么這么大的臉?
我為什么遲遲不給回應?
我是要等他們一個明確認錯的態度。
可我等到的是什么?
是他們聯合洛堂主、黎堂主,一起向我施壓,這算什么?
宮主您若也覺得這事我處置不當,我也不反駁。
您可以現在就撤了我,然后對于他們的請求,您自可一言而決!”
妖異男子聽了這話,趕緊擺手道:
“不不不,景文你可不要這么說。
也別動不動就說什么撂挑子的氣話,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自你任宮使以來,我哪有不支持你的?!”
雄渾豪邁的聲音,說出這般軟語相求的言語,讓人感覺分外違和。
不過,殿中眾人對此卻已是習以為常,視而不見。
“蕭宮使”對著妖異男子恭敬的行了一禮,道:“景文謝宮主信重!”
說著,他直起了身,繼續道:
“宮主既然沒有撤了我的打算,那我的態度還是不變。”
說話間,他已經從面朝高臺變為面朝席寒月等人所在方向,道:
“席左使,項右使,現在大家都在,我也還是那個態度。
我只需要你們當著大家的面,承認在赤烏山、月露原有處置失當的地方,我就如你們的愿,從你們所請。
既不給你們文字留底,我也沒資格撤你們的職。
我想,我這要求不過份吧?”
席寒月盯著“蕭宮使”,眼中寒芒閃爍。
要是目光能殺人,她已經用眼神將面前這個“蕭宮使”戳了個千瘡百孔!
因過于氣憤,連說出的話語,聲音都變得尖利刺耳起來。
“蕭景文,你這個卑鄙小人!
宮主信任你,將宮中事務都交到你手里,你就這么報答他的嗎?
你不從我無憂宮的利益出發,謀事斷事。
反而因為一些個人私怨,斤斤計較,糾纏不休!
你是在報復我嗎?
你這是在讓整個無憂宮,為你的個人意氣買單。
要是哪天無憂宮遭難,你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席寒月渾然沒有注意到,“蕭宮使”面對她的指責,神態自若,渾然不覺。
反倒是高臺蒲團上的妖異男子,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而看著“蕭宮使”那副神態自若的模樣,席寒月心中的怒火不僅沒消,反而騰騰騰的往上冒。
她伸指如劍,指著“蕭宮使”喝道:
“蕭景文,你對得起老宮主對你的恩遇嗎?
我無憂宮的歷代先輩也是瞎了眼,居然讓你混成了宮使之位!”
“好了!”一道沉悶的聲音,忽然在大殿中響起。
這聲音分明不大,卻如同鼓槌敲擊著所有人的耳膜一般,讓所有人都猛覺耳膜震動,頭皮發麻。
高臺蒲團上的妖異男子,臉色第一次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他看向已經閉嘴,臉皮緊繃的席寒月,道:
“寒月,說事就說事。
你要對景文有什么意見,可以私下與他溝通,也可以與我說。”
席寒月的胸脯劇烈的起伏,很顯然,她心中的情緒并沒有因為被物理閉嘴而有絲毫的緩解。
這時,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右使項凌終于開口,他先是朝眾人鄭重拱手,道:
“宮主,宮使,諸位,對于宮內的決策,我從來都是堅決擁護的。
宮使為了避免下面人打著無憂宮的旗號亂來,而下達的命令,我也是堅決支持的。
只不過,這一次的情況,確實有些特殊。
也可能是我們前面沒有說得很明白。
…這段時間發生在赤烏山和月露原的事,直接因素看似我們在過度收藥和征糧一事上引發的。
而這正是這個敵人最狡詐的一點!
他故意的利用了這一點。
你們在看到我們提供的這些消息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事應該由我和席左使去解決。
殊不知,這也正是這個處心積慮的敵人想要達成的效果!”
“蕭宮使”目光轉移,看向項凌,問:
“項右使這般說,是掌握了什么確切的證據嗎?”
項凌道:“確切的證據沒有,但有許多跡象,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只是跡象嗎?”
“蕭宮使”的神色,有些不置可否。
站在他的角度,沒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任何問題。
不僅是他,高臺蒲團上的妖異男子,以及其他那些常年待在元京周邊的無憂宮高層,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站在他們的角度,每天都要面對從元州各處匯總過來的、天文數字一般的信息沖擊。
這也使他們遠比其他人更能意識到,信息的“善變”與“荒謬”。
凡是沒有確鑿證據的事情,他們都會本能的持懷疑態度。
特別是將不同信息進行排列組合,以此得出種種“跡象”的伎倆。
只要給與足夠多的“鞭撻”,就可以從一系列看似毫不相關的信息片段中,得出他們所期望的種種“跡象”。
包括明天就會有人入主元京,天下九州有望在今年底重歸一統…
不管看上去再怎么荒謬的結論,可只要善于“總結提煉”,總是能從一大堆信息中分析出想要的結論的。
現在,項凌的說法,在“蕭宮使”以及很多人的耳中,不過是他們為了避免承擔責任,給自己尋找的一個拙劣借口罷了。
項凌見狀,張了張嘴,竟有些不知該如何繼續。
他對席寒月,忽然有些理解了。
左右雙使,地位看似與其他堂主,以及這位“蕭宮使”一般,都只在宮主之下,只不過是分管的領域不同罷了。
可實際上,沒有具體分管領域,看似又什么都可以插手管一下的左右雙使,更像是一個超級救火員。
哪里有緊急情況,亦或者宮內有什么臨時緊急的任務,就將左右雙使派出去,最多再讓附近的四方堂、定星堂據點予以協調配合。
所以,相比于其他宮內高層,他們經常離開元京,趕赴各處一線處置決斷。
有著更多實際的、來自一線的經驗。
以及,對于危險的特殊嗅覺。
他很想向殿內其他人講述一下這些日子在赤烏山、月露原發生的種種事情。
從康樂集據點的忽然被連根拔除;
到從康樂集購買的藥材在返回安樂集途中忽然失蹤;
再到安樂集吳家“意外獲知”這批藥材的下落,并追蹤到來路,吳有信率玄幽鐵騎緝兇,卻葬身一線峽,全軍覆沒;
再到一支玄幽鐵騎肆掠月露原,無憂宮一夜之間,在月露原損失十幾名煉髓強者,數百名骨干中堅;
現在,整個月露原的糧食,又開始在朝著流云坊匯聚…
這在項凌眼中,就像是看見一個新的“口袋”開始了醞釀。
就像當初將吳家的未來徹底埋葬的“意外線索”一樣。
當這些信息逐一擺在面前時,項凌的感覺是,寒毛直豎!
他就像是看到一個對無憂宮身懷惡意,真實實力深不可測,行事卻又如此處心積慮。
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步,都不多不少,恰好踩在無憂宮發力的薄弱點。
到了現在,對方已經“得寸進尺”的將手從赤烏山伸向了月露原。
對無憂宮造成的傷害也更大更過分,卻依然沒能使宮內那些“蛀蟲”警覺分毫。
項凌忍不住心中憤懣的想,“等哪天這人的謀算一步步逼到這里來,我看你們又是個什么嘴臉!”
就在殿內氣氛再度陷入沉默之時,一連串腳步聲從殿外響起,并迅速朝大殿接近。
在場眾人,個個都有著極高的修為。
只從那跑動的腳步聲,基本就判斷出了許多信息。
勁散力虛,修為只在煉血與煉骨之間,且已年過六旬。
另外,來者心思極為慌亂,明顯有些神思不屬。
在未見其人之前,憑著聲音,眾人已在腦海中對來者完成了基本“畫像”。
當這來人出現在大殿門口之時,各懷心思的眾人,也都扭頭看去。
不過,當眾人看見出現在門口的老者是誰后,都驚了一跳。
就連高臺蒲團上的妖異男子,都驚訝的詢問:“瞿老,您怎么來了?”
老者大步入殿,來到“蕭宮使”附近站定。
他根本沒有去看其他人,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妖異男子,鄭重道:
“我要將外派的信鴿全部收回來!”
妖異男子還沒開口,旁邊的“蕭宮使”第一個跳腳,忙問:“為何?”
無憂宮的“耳聰目明”。
不僅要依靠在元州境內分布廣泛的,或明或暗的一個個據點。
更要依靠數量龐大的信鴿在天空之上往來穿梭,將一個個孤立的據點串聯成一個整體,最終匯總到元京。
若是沒有了這些信鴿,早已習慣了這種狀態的無憂宮高層,將立刻變成“瞎子”。
對于這種局面,體驗過“耳聰目明”是什么滋味的他們。
會比其他勢力更加難以忍受,也會更覺被動。
但“蕭宮使”也很明白,面前這位老者,才是信鴿一道上的真正權威。
對方此刻如此鄭重的提出此事,也不可能是隨便開玩笑。
所以,哪怕心中急切,“蕭宮使”還是忍著反對的態度,詢問原因。
老者沉聲道:“就在前不久,有二十六只信鴿與我失去了連接!”
“蕭宮使”聞言,神色緩和了許多,道:
“信鴿死亡,這不是常有的事嗎,哪里用得著如此大動干戈?”
一旦信鴿死亡,不管死因是什么,其與老者產生的連接,自然就會消失。
老者卻搖頭道:
“這二十六只信鴿連接的消失,卻不是因為死亡,而是被人給解開的!”
說著,他看向有些沒反應過來的“蕭宮使”,問:
“你可懂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什么?”
“蕭宮使”這時候感覺思維還有些沒跟上,附和著問了一句。
“對方既然能夠解開我與這些信鴿之間的連接,自然也可以與之建立起新的連接。
現在,有二十六只信鴿的連接被對方解開,誰知道沒有解開的又有多少?
便是現在沒有,你能保證明天,后天,以后都不會有?”
“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對方隨時可以在不驚動咱們的情況下,隨意截獲信鴿,隨意觀覽其中信息。
對方還可以根據需要,隨意更換其中信息,這不僅可以摻假,更可以摻毒!
你們對情報都有著足夠的了解,想來不需要我強調,若是一份被敵人精心偽裝的帶毒信息被信鴿帶回來,有可能帶來什么致命的后果!”
這有可能讓無憂宮通過這錯誤的信息,做出錯誤的決策。
以無憂宮的體量,或許不會被一次“錯誤的決策”坑死。
但卻會在無憂宮高層心中埋下“情報信息也會有錯”的不信任種子。
而只要這顆種子埋下,哪怕手中信息“帶毒”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更低,都會極大地干擾無憂宮的高層據此做出正確的抉擇。
與其如此,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就將這種飛鴿傳信的手段給暫時廢掉。
等將問題解決之后,再來考慮信鴿重啟的問題。
想明白的“蕭宮使”眼中閃過一絲不甘,道:
“那些有問題的信鴿,您就不能提前防范嗎?”
老者搖頭道:
“防范不了,除非將這些信鴿全部置于我的視線之內。
不然,我連問題都發現不了。
既然我都做不到,那咱們宮內,就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
信鴿有沒有問題,你們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你們也別指望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就來盯這件破事。
何況,即便我親自坐守,效果也不會有多好。
因為除了附近的信鴿是直接將情報送來此地,更多的信息,卻是通過一只又一只信鴿接力傳遞過來。
也就是說,有超過九成以上的信鴿,自從被領走之后,終生都不會再出現在元京附近,更遑論出現在我面前。
那么多信鴿,我也沒那個精力去逐一分辨哪只有問題,哪只沒問題。
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起召回來。”
“你也別愁著一張臉,問題也不難解決,此前不就有人提議,讓咱們傳遞信息不要再使用明文,而是使用專門的秘本密文。
這固然會增加各地信息收發的難度,卻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方法。
等你們什么時候培養出足夠多能熟練使用秘本密文的人,咱們再重新恢復信鴿傳遞。”
聽說并非要將飛鴿傳信的手段徹底廢掉,還有補救的辦法,眾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氣。
“蕭宮使”臉上卻依舊有著不甘之色,問:
“能不能確認,這第一批出問題的信鴿,現在處在哪片區域?”
“咱們能不能只將這片區域及其附近的信鴿召回,其他地方繼續維持不變?”
老者一臉疑惑的看著他,道:
“對方沒長腳嗎,真就死守著一個地方不動?
…你又怎么確信,這是對方的第一次動手?
你有沒有想過,這一次他將這些信鴿與我的連接解開,很可能就是故意的呢?
你怎么就能確信,其他地方的信鴿,就沒有問題呢?”
前一刻還逼得左右雙使心內憋屈的都快要爆炸的“蕭宮使”,也被老者這一連串問題問得啞口無言。
他也就沒有正面回答“出問題的信鴿出自于哪片區域”這個問題。
是他不想回答嗎?
不是。
是他回答不了。
這些年,外派出去,分散在元州各地的信鴿數量,沒有一萬也有數千。
還經常因各種原因死亡,補充。
他能夠察覺這二十六只信鴿出了嚴重異常,已證明他能力不俗了。
可還要讓他進行更精確的鎖定,就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就在這時,四方堂的洛堂主卻忽地扭頭看向項右使和席左使。
三人的目光,在虛空中一觸即分。
很顯然,他們三個都想起了,從月露原傳來的信息中,其中就提及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些收到許浩調令,與趕赴萬平集的援軍一起出動的信鴿都沒有返回。
加之萬平集據點內,本身也有一些信鴿。
這些信鴿的數量加起來,大約就有二三十只的樣子,不就正好與老者口中這“失聯”的二十六只信鴿數量吻合嗎?
——不怪他們對這些信鴿的具體數量不清楚,不僅是他們,就連下面那些將信息逐層傳遞上來的所有人,注意力都沒有放在這消失的二十幾只信鴿上面。
相比于十幾個煉髓強者的隕落,數百中堅骨干的死亡,月露原的“網絡”幾乎盡被摧毀。
二十幾只信鴿的消失,根本無足輕重。
這事便是放在無憂宮內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為每年,都會有大量信鴿死亡。
有可能是被他人截獲,更多的卻是死于鷹鷲這類天敵的爪下,還有病害,水土不服,以及其他一些壓根就說不清楚的原因。
所以,只要他們不主動提起,根本不會有人將這“失聯”的二十六只信鴿與月露原的事情聯系在一起。
便是有人強要聯系,也根本找不到實質性的證據。
所以,三人的目光一觸即分之后,便都默契的沒有在這事上面“沒事找事”。
現在,那“蕭宮使”已經擺明了要跟他們過不去。
要是還主動說“報告,這個問題可能出在我們身上”,那不是犯賤么!
最終,這場由無憂宮左右雙使,定星堂主,四方堂主四位大佬發起的,連宮主都被請動的“大殿正議”,并沒有達成四人想要的結果。
唯一的結果就是,馴鴿院的絕對權威,瞿慶豐瞿院長趁機告知了無憂宮高層一個噩耗。
離去之前,見席寒月、項凌等人的神色都非常不快,妖異男子還安撫道:
“寒月,項凌,你們也不要怪景文嚴苛不通人情。
我希望你們設身處地的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處在他這個位置,耳根子軟才是真正的大忌。
當然,對于你們的判斷,我也是相信的,你們就再費點心,看看是否還有更多直接的證據。
不需要多有力,只要有那么一兩個說得過去就成。
若景文還堅持,到時候我親自去說服他。”
聽了妖異男子的話,項凌認真點頭。
席寒月面無表情,只邁步往殿外走。
妖異男子見狀,也不著惱,只嘆息著搖了搖頭,也轉身下了高臺,轉身從另一個方向消失在大殿之內。
原本還濟濟一堂,聚了幾十人的大殿,瞬間人去樓空,冷冷清清。
出了大殿,走出一段距離,身邊除了項凌和兩人麾下的副使之外,就再無旁人。
席寒月終于開口道:
“我都不知道在生哪門子氣,這無憂宮是我的嗎?我這么上趕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其他人也都沒說什么。
很快,這一行人也各自分開了。
而就在這些人分開之后,卻有兩門副使轉了個彎,拐去了“蕭宮使”府邸所在的方向。
一個從側門,一個從后門進入“蕭宮使”府邸之內。
但引路的卻是個沒眼力的,在安排他們等候傳見的時候,居然將他們安排在了一起。
剛別,就又重逢。
兩人臉上也都不見尷尬神色,只是面無表情的低頭吃著茶。
卻說耿煊將三只信鴿交給胡聞安之后,心中盤算了一圈,發現已經沒什么還需要他處置之事。
便又將心思沉浸在個人的修煉之中。
時間流逝。
有事則長,無事則短。
次日,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
洪銓將又一批集市代表打發走之后,前來向耿煊稟報道:
“幫主,月露原七十二家集市,已經全部遣使過來表了態。
剛才我見的那七家集市的代表,便是最后一批。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動比其他人慢了,所以,在他們遣使過來的同時,運糧車隊也已出發。
第一批運糧車隊,最早今晚,最遲明天上午,就能抵達流云坊。”
耿煊點頭,又問:
“程輝、謝航他們昨日帶走的信鴿,可都有傳信過來?”
洪銓點頭道:
“都傳過來了。
昨天夜里,流云坊,游民聚落就先后有傳訊過來,還簡單介紹了一下那邊現在的局面。”
“今天上午辰時,從三通集那邊發來的飛鴿傳信也到了。”
耿煊點頭,問:“三通集那邊情況如何?”
“在方錦堂、戚明誠等人返回之前,三通集、清源集的情況都有些不太好。
主要是吳有信一行玄幽鐵騎全軍覆滅,被方錦堂、戚明誠二人做局坑殺在一線峽的消息,這兩天在赤烏山周邊集市傳得沸沸揚揚。
三通集、清源集首當其沖,方錦堂、戚明誠二人已經另外四名與他們最親近的坐館全都數天不見蹤影,人心就逐漸變得有些紛亂,各種傳言都有。
不過,隨著他們重新出現,三通集和清源集混亂的人心就迅速的穩定了下來。”
說到這里,洪銓臉上露出笑意,道:“說來,這件事還有程輝、謝航他們的功勞。”
“還有他們的功勞?怎么回事?”耿煊好奇道。
“因為他們騎著玄幽馬呀,進入三通集的時候,他們可沒怎么遮掩行跡。
而且,他們擔心三通集內的局勢,進入之前,都做了動手的準備,人和馬都披上了重甲。
他們就這般堂而皇之的進入了三通集,就像是朝快要沸騰的三通集潑了一盆冰水,玄幽鐵騎所過之處,所有的議論和猜疑都消失了。
等方錦堂、戚明誠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開面罩,迎接他們的,除了阿諛恭維,就再沒有別的了。”
聽著洪銓的講述,耿煊也忍不住笑了。
他完全能夠想象到當時的畫面。
他還想,方錦堂、戚明誠如此做,應該也有向他表達誠意,以及主動斬斷自身退路,誓與安樂集吳家對抗到底的意思。
耿煊想了想,又道:“這么說,程輝、謝航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康樂集,與羅青他們匯合了吧?”
洪銓點頭,“若是一切順利,應該…”
就在這時,屋頂傳來兩聲“咕咕”聲。
洪銓當即露出喜色,一邊吹動鴿哨,一邊道:“這應該就是從康樂集那邊過來的。”
說話間,一只灰白相間的鴿子就出現在兩人視線中,最后落在了洪銓伸出的手臂之上。
洪銓取下綁在信鴿腿間的紙卷,將上面的內容快速掃了一眼,便道:
“這就是從康樂集那邊過來的,因為距離太遠,中間經游民聚落中轉了一下。
這份傳信,是羅青親手寫的。
說是程輝、謝航等人抵達三通集之后不久,戚明誠帶著其他人留在了三通集。
而方錦堂則親自護送著程輝、謝航等人繼續西返,幾乎就在我們收到從三通集過來的飛鴿傳信后不久,他們就順利返回了萬福坊,與羅青等人成功匯合。
…哦,他們在進入萬福坊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
最后,洪銓臉上露出些許古怪的神色。
“什么?”耿煊好奇問。
“他們遇見了樊綦大館主和坐館朱翼,樊大館主在確認了他們身份之后,倒是沒多說什么。
倒是那個朱翼,陰陽怪氣的說,三通集大館主也淪落到給人當護衛了。
方錦堂當即反唇相譏,說‘你們難道不是在給人站崗嗎?’
氣得朱翼當時就與方錦堂打了一架…這個朱翼的實戰能力居然不輸方錦堂。”
“嗯…不過兩人也沒有交手幾個回合,就被樊綦喝止了。
離開之前,他還說了一件事。
就在咱們離開的當日深夜,吳益便孤身潛入了康樂集,想要深入里坊尋找更多線索。
好在,最終被樊大館主與朱翼阻止了,沒有讓他得逞。”
耿煊聞言,眼中若有所思。
自己這一些人離開的當晚深夜。
不就是自己率領玄幽鐵騎離開豐澤坊,對萬平集展開“清理”的那晚么。
其他人的關注點,都在他帶人對萬平集展開的血腥殺戮。
而耿煊關注的重點,卻在梁明睿的老媽,劉小翠,杜明杰,范豪,梁明睿,蝶蘭,無憂宮右副使許浩,秦鶴軒等人做出的種種決策,以及產生的一系列奇妙聯動。
最終達成讓萬平集內,乃至萬平集周邊的“敵意目標”盡可能聚集在一起這一結果。
對敵人來說,這是增強己方實力,給與他更大威脅的正確應對。
而對耿煊來說,這也正好方便了他將他們一網打盡。
而如此多的巧合,其他人或許會以為,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可唯有耿煊自己知道,這是他臨陣吸納新幫眾,增加九點白運,釋放出相應黑運所帶來的結果。
而同一晚,千里之外的康樂集也發生了吳益潛入之事。
耿煊當然也不會覺得,這也是巧合。
“這應該有‘劫數’外溢這層隱性因素的存在。”
“吳益在得到消息后,會不會橫穿赤烏山,第一時間前去一線峽實地探察。
探察完之后,會不會冒險孤身趕赴康樂集,進行更深入的刺探,這都是兩可之間的事情。
可能會發生,可能不會發生。
劫數的外溢,可能就會讓吳益在每一次決策之時,都會做出傾向于對我更壞的那個選擇。”
至于劫數為何會外溢,耿煊猜測,是因為發生在杜明杰、范豪、秦鶴軒、許浩等人身上發生的這一連串,讓局面對自己而言更加危險的“連鎖反應”,并沒有完全吃下那九點散逸的黑運。
因為就當時的實際情況而言,萬平集周邊,就聚不起能夠針對自己的,“九點黑運之劫”。
如此,這多出來的,剩余的“黑運之劫”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里之外,破綻漏洞更多的地方爆發出來。
耿煊心中將整個“反應鏈條”復盤了一遍之后,忽地頓了一下,看向洪銓,問:
“當初你帶人去秦鶴軒府上,可有找到一個叫蝶蘭的女子?”
洪銓聞言,也是一怔,他沒想到,幫主居然會記得這么一件小事。
他想了想,搖頭道:“沒有。”
耿煊瞇眼道:“可按照梁明睿死前的說法,那蝶蘭應該在秦府才對。”
洪銓猜測:
“那小子本來就被那蝶蘭騙的團團轉,他以為那或許真就只是他以為。
說不定,那蝶蘭在賣了他之后,轉身就離開秦府了。”
耿煊點頭,心中卻忍不住想,若這蝶蘭只是一個弱女子,這秦府真是她說來就能來,說走就能走的?
不過,耿煊也只能將這個疑惑存在心底。
他也不可能去為這個蝶蘭耗費額外的精力。
只能在心中感慨,任何一個人,都是不能小看的。
只要其身在這人道塵網之內,按照“黑運劫數”爆發的尿性,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有可能成為點燃某個“鏈條”的關鍵一環。
心中這般感慨著,耿煊起身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吧?”
洪銓點頭道:“都收拾好了。”
耿煊點頭:“那就出發吧。”
很快,耿煊便出了無憂宮定星堂在萬平集的據點,上了最前面的一匹玄幽馬背上。
大黃和八小熟練的躍上旁邊一匹空馬背上。
洪銓以及剩下的一行人緊隨在這兩匹已經小步輕跑起來的玄幽馬背后。
當一行人來到萬平集大門處時,卻見盛祥、谷于群和一群萬平集的修煉者早已等候在那里。
“你們這是?”
盛祥苦笑道:“幫主,我們現在月露原已經沒有容身之地,無處可去,想追隨您。”
“…想跟就跟吧。”
耿煊沒有拒絕,隨口應了一聲,便快馬出了萬平集。
盛祥等人見狀,紛紛喜形于色,陸續催動快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