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輝低聲道:
“這支車隊,您都是要帶走的吧?”
耿煊點頭,這是當然之事。
費了這么多心思才到手的戰利品,他當然要想辦法帶走。
程輝道:“但這并不容易。”
心中同樣也在想著此事的耿煊有了更多興趣,道:“說說。”
“安樂集對百源集的滲透非常厲害,百源集內,有很多人都心向安樂集,會積極地與他們通風報信。
再加上這里距離安樂集本就不遠,車隊正常行程,小半日就能返回安樂集。
所以,無論您遮掩得多好,最遲也不會超過半天,安樂集必然會知道車隊出了問題,并很快就能找到此地。”
說著,程輝頓了頓,又低聲道:
“這里的很多痕跡都是很難處理的,再有百源集內有心人的配合,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事發地點。”
耿煊嗅著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掃了眼那些被太多鮮血浸透的土地,點頭認可。
“這么短的時間,哪怕您催趕車隊全速趕路,最多也就能跑出兩三百里,而且,痕跡還會非常明顯。
有車隊拖累,除非您能扔下車隊獨走,不然,安樂集今晚就能追上您。
若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便是您想借馮大館主擾亂視線,拖延時間,也是不成的。”
程輝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旁邊的洪銓卻忍不住瞥向這個往日同僚。
怎么滴,想活命的路那么多,你就一定要選擇踩哥哥這條唄?
本來背靠在車門上的耿煊坐起身子,問:“你有辦法?”
程輝道:“我知道一個隧洞入口…不在百源集內,就在這荒野中,距離這里也就十幾里,那個地方非常隱蔽,是我一次外出狩獵時意外發現的。
您若將這一車隊物資暫時藏在那里,您還有足夠的時間消除沿途痕跡,再布置一些疑陣,這比您直接駕車遠遁更穩妥一些。”
耿煊問:“那隧洞可與百源集地下相通?”
“我不知道。”程輝卻搖頭道。
“你不知道?”
“在發現那處隧洞入口后,我也曾下去探過兩次。
但遇到幾個岔口,接連轉了幾次向,我自己都不知探到了哪里。
我怕稀里糊涂鉆進別人的口袋,就不敢繼續探下去了,那個隧洞入口也被我重新封上了。”
耿煊點點頭,沒再問什么,而是看向第三人,問:“你呢?”
此人是三人中最年輕的,也是三人中頭頂紅氣最小最淡的。
聽了這話,他身體便是一個明顯的哆嗦,然后吞吞吐吐的道:
“我…我叫謝航,今年二十六,還沒到煉骨,我…”
“活命理由。”耿煊道。
“我…我…”
謝航聲音顫抖著,身體也在抖著,難過得都要哭出來。
可最后,他也只是哭腔道:“我…我…我不知道。”
“嗯?”
耿煊輕輕一嗯,謝航就又是一個哆嗦。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說什么。
我既沒有洪隊長的經驗,也沒有輝哥的幸運,我…我…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最開始,大家都做好就死的準備,而且,時間太過倉促,所有人都還懵懵懂懂的,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
心底一股氣在撐著,死了也就死了,好歹面上還能維持基本的體面。
可現在,時間過得越久,對生的眷戀越來越濃烈,謝航反倒越發的恐懼和絕望起來。
耿煊皺眉,本來,這人只要隨便糊弄一下,這事也就過去了。
可這小子現在的模樣,是鐵了心要往他劍口上撞啊!
怎么滴,我今天不殺你還下不來臺了?
“說,你不說怎么知道不行!”
“我…我…”謝航哆嗦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鼻涕眼淚糊滿了臉。
耿煊一張臉都黑了下來,雙手抄在懷里,靜靜看他表演。
謝航已經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反倒是旁邊的洪銓和程輝二人已經都已經隱隱把握到了面前這位“兇人”的心思,因此也對謝航現在拉胯的表現急的不行。
要是對方在謝航這里壞了心情,他們豈不是也要跟著遭殃。
程輝瞥了耿煊一眼,然后身體往謝航靠了靠,低聲道:
“祖宗,我叫你祖宗。你可別號喪了,你快說,隨便說點什么都行!”
“輝哥…我也想說,可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我也不想死,你知道的,我要是回不去,我奶奶她…嗚嗚…她…”
程輝恨不得一拳將這個平日里鞍前馬后,看著也很機靈的小子干廢,可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看向耿煊,道:
“您…您也聽見了,他家上有八十的奶奶,下有…”
他話還沒說話,耿煊就打斷道:“不是老母嗎?”
程輝心中疑惑,不知道面前兇人為何如此問,但還是硬著頭皮肯定道:“是奶奶,不是老母。”
“真有八十?”耿煊又問。
“是。”程輝點頭。
可下一刻,程輝就差點氣得閉過氣去。
原本還在抽抽搭搭的謝航忽然道:“我奶奶今年七十六,沒有八十。”
洪銓齜牙咧嘴,程輝臉皮抽搐,耿煊卻徹底無視,又好奇問:
“下有什么?兒子還是女兒?”
您問這個干什么?
這有什么意義?
程輝感覺面前這個“兇人”的形狀正在一點點變得抽象,但他還是老實回道:
“沒有,他還沒結婚呢,他還有個妹妹,今年九…”
正要把話說完,程輝忽然想起剛才的教訓,扭頭問道:“你妹多大?”
謝航道:“九歲。”
程輝氣結,莫名很想打人,特別是面前這個姓謝的蠢貨。
“他家難道就這兩人了?…他父母呢?”耿煊。
“就他奶奶和妹妹,五年前他父母有事臨時外出,這一去就再沒回來。”程輝。
“…好吧,這理由說服我了。”
說罷,耿煊直接扔下神色各異的三人,向正從附近一輛馬車里探出頭來向他招手的羅青走去。
“可是有什么發現?”
“幫主您進來看。”
耿煊掀開車簾進入車廂,發現內里空間頗為寬敞,不僅有一個床位,旁邊還有個閱讀休息的矮幾,旁邊一套烹茶飲茶的器具。
而在矮幾與車廂壁的位置,放了一個大小剛合適的木箱。
耿煊打量車內陳設之時,羅青在旁邊低聲介紹道:
“其他馬車我都盤點了,只有兩類。
一是包裹嚴實,外面貼著各類藥材名標簽的巨大藥包。
二是裝銀條的木箱。
這一輛還有后面那一輛,是最特別的。
后面那一輛裝的物品很雜。
既有不少裝金條和銀條的木箱,還有兩個專門裝珠玉寶石一類珍貴細軟的木箱。
另外還有好多壇高品質藥酒,以及許多補血丸、精元丹等修煉物資,解毒丸、止血散等藥物。
我猜測,后面那輛馬車還有咱們現在這一輛,都是臧子高個人的私物,從馬車的形制上,也能看出一些區別。”
耿煊點頭,在車廂內打量了一圈的耿煊伸開矮幾旁邊的木箱。
瞬間,耿煊就是眼前一亮。
木箱里,滿滿的一箱書籍。
耿煊當即就覺得這箱書不簡單,那些金銀細軟,修煉資源,都放在后面一輛馬車里,沒有隨身放在一起。
而這輛臧子高趕路時,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一直乘坐的馬車里,除了一些簡單的陳設,就只有這一箱書。
相比那些金銀細軟,修煉資源,這箱書才是他真正的心頭好。
而就在耿煊打開箱蓋,看著里面那整整一箱書籍時,旁邊羅青道:
“我猜測這箱書的價值一定非常高。”
“你還沒看?”
“沒有,我見是一箱書,又想著能被臧子高隨身攜帶,一定很貴重,我就立刻喚您親來查驗。”
耿煊點頭,也不避旁邊的羅青,提起木箱,將箱中書籍全部倒在了矮幾上。
可以清晰的看見,書籍的顏色有新有舊。
舊的多是一些丹方、藥方,以及許多藥材的辨識與處理技巧,另也有一些修煉功法,但相比于這整箱書籍來說,占比很低。
那些看起來成色最新的,則多是一些制藥煉丹的總結筆記。
耿煊快速點驗了一番,將書籍重新歸入木箱中。
最后,他的手中多出一本顏色古舊的書籍,以及一張仔細折疊的紙張。
這張紙上,寫著一種名為“玄幽丹”的制作配方,和制作的步驟方法。
而那本顏色古舊的書籍,上面寫著三個字。
《藥石篇》
只這三個字,便讓耿煊聯想到了很多。
當他大略翻看了一遍之后,就更加確信,這又是那套據傳與元帝有關的系列叢書的其中一部。
外界統一稱之為“九流秘術”。
耿煊將這二物揣入懷中,將木箱塞到羅青手中,一邊往外走,一邊道:
“現在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羅青抱著木箱跟在身后下了馬車,一邊回道:
“都整理好了,隨時可以出發…不過,幫主您能再調教它們一下嗎?”
說著,他看向了那些馬匹,有些苦惱的道:
“咱們也有兄弟會駕駛馬車,但熟練的很少,關鍵是這些馬都很認生,不是太聽招呼。”
耿煊點了點頭,伸手便在最近一匹馬的額頭上輕撫了一會兒,直到將其焦躁不安的情緒徹底驅散,這才走向下一匹。
前后用了二三十分鐘的時間,耿煊將三十匹馬全都安撫了一遍。
再加上原來就已經馴服的六匹,總共三十六匹馬全都已經重新駕在了車轅上,做好了隨時出發的準備。
因為人數實在不足,有幾輛馬車都重新恢復成了雙馬共駕一車,后面掛著的車廂數量也從兩節提升到了四節甚至五節。
就等耿煊一聲令下,大家就會立刻出發。
“那隧洞入口在哪個方向?”耿煊問程輝。
程輝抬手指向遠方,“就在那前面。”
耿煊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心中暗暗點頭,那正是遠離百源集的方向。
于是,他伸手便將程輝拎在手中,對羅青道:“你們等我一下。”
說著便已閃身而出,朝著程輝手指方向急掠而去。
在程輝的指點下,十幾里的路程,耿煊只用了六七分鐘就已經來到隧洞入口的位置。
這是一條古河道。
蜿蜒干涸的古河道,放眼看去,亂石嶙峋,古舊滄桑。
隧洞入口在其中一塊巨大巖石天然形成的、不規則的空腔內部。
而放眼看去,古河道兩側,從他目力所能見的上游到下游,都是這種巨大巖石長年累月之下,在流水的持續侵蝕下形成的不規則空腔。
別說從外觀上很難看出這個裂隙內有隧洞,便是進入其中,只要不探到隧洞入口處,都很難從這個天然裂隙中找到一點入口的痕跡。
耿煊按照程輝的指點,進入其中一處水蝕空腔,深入一段距離后,站在一個隧洞入口處,忽然問:
“這真是你狩獵時意外發現的?”
“是。”
“狩獵不是應該往赤烏山方向去嗎?你來這里獵什么?兔子嗎?”
程輝忽然不說話了。
耿煊提著程輝走了出來,看著蜿蜒干涸的河道,又問:
“這條河干了多少年了?”
“…聽一些里坊老人說,斷流有將近四百年了,據說是當年有一年夏天雨季來得特別兇,上游某處有一截山體直接滑進了河道里,讓整條河都改了道。
沒有了上游來水,這段河道就逐漸干涸了下來。”
耿煊提著程輝以一秒十幾米的速度在河道邊緣急行,尋找適合大隊車馬經過又不會留下太多痕跡的路線。
以至于返程時多花了一些時間。
不過,從離開車隊到返回,前后也沒有用到半個小時。
羅青等人見他返回,都是長長的松了口氣。
他離開這段時間,車隊也沒有發生什么意外。
耿煊將程輝放到羅青駕駛的馬車旁邊,對他道:
“剛才我探的路線,你應該都看到了,你帶他們過去。”
羅青驚訝道:“幫主,您不跟我們一道?”
耿煊搖頭道:“你們先走,我要再等一會兒。”
說著,耿煊還特地將洪銓也留了下來。
洪銓、程輝二人都有煉骨境修為,單獨留他們一個人在車隊,耿煊相信羅青等人都足夠應對。
可若將他們兩個都留在車隊,而自己又不在,那究竟會發生什么,耿煊就不敢保證了。
而耿煊深知一個道理,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去考驗人性。
不把洪銓、程輝等人置于某種選擇之下,這對他們同樣也是一件好事。
羅青等人已經大約知道幫主這么做的目的,一個個都感覺有些羞赧慚愧,更不敢耽誤時間,由一個駕車好手在前領路,車隊慢慢啟程離開了。
看著車隊快速遠去,耿煊心中暗嘆,越是這個時候,耿煊才越發感到,手中得力人手的匱乏。
羅青等人,幫著打個下手,搞點后勤,都能夠勝任。
可因為修為實力的不足,根本不具備獨當一面的實力。
想到這里,耿煊看向身旁的洪銓。
洪銓也在看向他。
他小心問道:“您…什么時候放我離開?”
耿煊盯著他,臉上露出一副請教的神色,反問:“你若是我,你現在會怎么做?”
洪銓的臉色,瞬間慘白一片。
耿煊趕緊安撫道:
“你放心,我既然說了不殺你們,就不會殺你們。
不過,我也不會就這么把你們給放了。”
“那…您是要將我們一直拘押下去?”洪銓有些不敢相信。
設身處地的想想,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耿煊搖頭:
“一直拘押不現實,我也不可能時刻都盯著你們,我是想將你們變成我的人。”
“這…”
洪銓不知道如何回話,他很想說,您這對我們是不是太信任了一點?
“你也聽到了,他們都叫我幫主,這也是我幫成立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
可你也看到了,除了我,其他幫眾的實力,真的不夠看。
你若加入,將直接成為我幫的第二高手。
而若把我除開,你就是第一高手!”
洪銓聞言,忍不住狠狠吞咽了一下。
不是心動。
絕對不是心動!
他是嚇著了。
理智告訴他,自己絕對不能同意,他簡直都不敢想,自己加入之后直接成為除幫主之外的第一高手的幫派,它會有什么前途!
這絕對是一種很新奇的自殺方式!
可情感告訴他,自己這時候最不能說的就是讓面前這兇人不快的話。
不然,他真的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具尸體。
他現在有種感覺,面前這個看起來越來越正常的“兇人”,骨子里是個瘋的,而且還是瘋得很特別的那種。
“你在想什么?”見他不回話,耿煊直接問。
猶豫了一下,洪銓還是選擇了部分坦誠。
“我不知道您為何會如此信任我們,據我所知,任何勢力吸納新人,都是非常慎重的。”
耿煊拍拍他的肩膀,道:“這你不用擔心,我幫和其他勢力不同,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標準。”
聽了他的話,洪銓卻似乎更加擔心了。
就在這時,耿煊忽然眼神一瞇,看向遠處從百源集方向接近的數道人影,呵呵笑道:
“看來你們這心向安樂集的人確實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