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慌得有些語無倫次,孟刑曹掾吼了一通,又打了張清靈符上去,也未將其罵醒過來。
孟刑曹掾此時面色難看極了,他與袞石祿是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交情,替同僚的后輩子侄脫罪這件事情放在別人那里,自是件難事。
可放在他主管一州刑名孟刑曹掾的眼里頭,這也不過是件針尖大小的事情。從前都做過多少回了,輕車熟路、向來圓滿,怎么偏偏此次出了差錯呢?!
“這...這見了袞兄該如何說才好!”孟刑曹掾感慨一聲,再朝著小吏慍怒言道:“剛剛主審的不是溫公嗎?他就算仗著自己是伯爺從帝京大理寺帶來的老人,也不該不給我這點面子吧!”
小吏期期艾艾了半天講不出來,孟刑曹掾氣得起身,先與康大寶寬慰一番,才溫聲言道:“賢侄放心,我去尋他算賬,定不會讓你再有閃失!”
康大寶訥訥應下,這樁變故使得他方才抱有的僥幸蕩然無存,心頭沒有輕松半分,聽了孟刑曹掾的話,也只公式化地言了幾句謝辭。
孟刑曹掾還未走,便見到了袞假司馬走來。后者此時臉上正橫著一條淌血的口子,看上去有些駭人。
“袞兄,”孟刑曹掾剛開口就被袞假司馬抱拳止住,后者面帶歉意,出聲嘆道:“孟老弟,此次是為兄連累你了,將來定有補償。”
“什...什么意思?”孟刑曹掾眼神一變,隱有些恐慌之色。
“伯爺來了...”袞假司馬澀聲言道,“這會兒堂上由他親審,本來一切如故,我家那混賬東西都快被放了。伯爺卻突然出來了,問明過后當堂便斬,溫公也被摘了官銜,說是要流去涼西戍邊。”
“這...這...那...我”這下便輪到孟刑曹掾支支吾吾了,主審的溫判只是一個犯了個脅從之罪都流了,那自己跟袞假司馬這狼狽為奸的,不得...
康大掌門聽得清楚,這下保住腦袋的機會可就更渺茫了。
葫蘆是能救命不假,可也只能保一次命,那堂上那么多筑基呢?
又能帶走幾個?便是連匡琉亭一道帶走又如何,只要殺不絕仙朝宗室,那康大掌門的重明宗滅門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康大寶想得清楚,是以來前都未將葫蘆帶過來,與一應好東西都藏在掌門密室頭去了。
那處地方袁晉現在也大概曉得,康大掌門想著自己若是回不去了,憑著留下來的這份底蘊,讓袁晉厚著臉皮與自己立個中興之祖的牌子,應該勉強也當得起的。
“伯爺傳我帶你二人現在上堂,”袞假司馬又嘆了一聲,再朝著康大寶言道:“上去之后謹言慎行,我與司馬也...唉,看命就是了。”
“多謝袞司馬。”康大寶聽了此言,似是比身側的孟刑曹掾還要鎮定許多,倒令得袞假司馬高看了一眼。
三人神色各異,一道進了明亮肅穆的公堂之上。
此時堂下正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綠袍官員,從袞假司馬與孟刑曹掾的表情不難看出,這應該是他們之前所說的,那位主審此案的溫判官了。
匡琉亭坐在正堂上手,看起來又與從前不一樣了。
康大掌門見過這位南安伯三次,第一次是他與費疏荷成婚當日,這位伯爺面善親近,還贈了一柄二階飛劍,真如個親近長輩;
第二次是他與黑履道人返程途中,匡琉亭雖是為了黑履道人而來,但面對著康大寶,照舊親熱和善;
第三次便是今日了,南安伯坐在主座之上,凜若冰霜、笑比河清。
正座下頭還有兩個位置,本來坐的都是溫判官的副手,自匡琉亭來了過后,便盡都打發趕下去了。
費南応占了一個,而還空著的那個位置,按康大寶所想,應該是袞假司馬挨鞭子之前坐著的。
堂外還立著十數個州廷高官,大多都是筑基修為。長史不色、典軍秦蘇弗都赫然在列,看著康大寶被押入大堂面色各異。
“孟軒,你這刑曹掾做了這般久,到底放脫了多少有罪之人,又構陷了多少有功之臣?”匡琉亭并無意在堂下的兩人身上花費許多時間,開門見山,就是一通訓斥。
“伯爺!伯爺!孟軒認罪!孟軒認罪!下吏萬死!萬死!”孟軒先“撲通”一聲大禮拜道,這才敢出言解釋:“伯爺,下吏失職,庸碌得分不出好人歹人!愿自辭官職,再去涼西邊境為國效力!”
“哼,你倒是好盤算!”匡琉亭冷哼一聲,怒地猛拍公案,嚇得還愣愣站著的康大掌門也猛地一下跪了下去。
康大寶自聽得出孟軒是在詭辯,匡琉亭明明是說他枉法,他卻辯成了自己失職。
二者所造成的結果未必有多大區別,可性質卻截然不同,前者蓄意、后者無心。加之孟軒又主動提出要為國盡忠,這便是真搔到了這位南安伯的癢處了。
州廷中人誰不知道,匡琉亭最喜歡的便是忠臣了,哪怕明知道是裝出來的忠臣,伯爺照樣喜歡。
“無愧是慣幫人脫罪的老刑名了,這孟軒當真有些本事。”康大掌門心頭感慨起來。
他也看得出來,匡琉亭是頭順毛驢,拍桌子的時候語氣雖不好,但卻怒意卻已消了不少了。
連康大寶這外人都看得出來,費司馬作為南安伯的親信,自然曉得這時候走出來給匡琉亭個臺階下。
只見他邁到堂前恭敬行禮,朗聲言道:“伯爺容稟,下吏知孟軒此僚罪不容誅,可外敵當前,值此用人之際,還是留他在門下聽用,更于國有益。
孟軒雖然庸碌,可自乾豐三百六十七年起,便參軍報國。先入赤云衛于涼西御妖,再于海北隨平波侯剿匪。帳中存有筑基海賊頭顱三顆、二階妖獸尸身六具,練氣斬獲數不勝數。
下吏之所以在這時候提這蠹役的薄功,不是要給這廝開脫,實是不想令仙朝白白損了一沙場銳卒,倒不如讓他死在御妖的戰場上。既顯伯爺仁慈寬厚,也好讓這廝有始有終。”
“革去孟軒一應官職,暫代署理刑曹一職。罰俸靈石十萬,十日之內,交到戶曹處,不得拖沓。”
“伯爺寬仁!”孟軒當即感激得涕泗橫流,頂禮參拜。
“伯爺英明!”費司馬在內的堂下屬官盡都齊聲唱道。
“滾下去罷,”匡琉亭面色仍不見好,將孟軒吼下去過后,便朝著康大寶看過來,卻不開口問他,指著身旁一個頭帶草色幞頭的老修輕喝一聲:“去!驗傷。”
“諾,”老修不敢怠慢,提著家伙什一路小跑著來到康大掌門面前。
康大寶這個土包子還以為要被當堂扒個精光呢,誰料人家只拿著一面銅鏡散出靈光來照了照,便將康大掌門全身上下看得清清楚楚。
“如何了?”老修才拿著銅鏡認真照了不過數息時間,上首的匡琉亭便已經不耐地問了起來。
“稟伯爺,此人身披數創,前后里外都有、輕重不一。其中有幾處傷得不算輕,多少壞了根基,若沒有丹藥調理,十數年都養不回來。”老修恭敬回道。
“哦?”匡琉亭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康大寶,又朝著費南応看去,后者面色坦然,未見有一分心虛的模樣。
此役戰局牽扯甚廣,匡琉亭自做不到事無巨細都了如指掌,下面有功的屬吏說什么,他一般也就會信什么。
只是甲字戌號山頭是州廷此役為數不多的失陣之處,他便心血來潮地帶著州廷屬官到刑曹來看看審理罪官的經過。
袞求壽一身是傷不假,卻只涉及皮肉,又全是被軟鞭抽出來的新傷,匡琉亭一眼就看得出來其中貓膩。
當場奪了溫判位置,只隨口一番恫嚇之后,袞求壽便扛不住威壓,將自己失陣而逃的事情全盤托出了。
匡琉亭勃然大怒,不僅將袞求壽當堂斬了,連向來被他信重的袞石祿也因為包庇族侄一事,被他賞了一鞭子打在臉上。
他對康大寶自是還有印象的,畢竟是他推出來做馬骨的,這次又被他點做旗桿,本是圖著他要么滿門忠烈、要么再立新功的。
可卻沒想到,康大寶居然帶著門人失陣而逃了。
匡琉亭聞聽此言自然心頭有氣,本以為費南応這個嫡親的侄女婿也與那袞求壽是一丘之貉,倒未想過,事情經過似是非他所想的一般。
“仔細的講,從你帶著鄉兵往小吳山集結開始,到怎么失陣而逃,不要漏了一處,都細細講了。”南安伯臉色變得和善了不少。
費南応也給康大寶使個眼色,要他抓緊這個活命的機會。
“回伯爺的話,罪臣自接了伯爺詔令過后,帶著幾乎全數門人從宗門往平戎縣衙處集...”康大掌門自不敢有絲毫怠慢,將此役經過刨除與火龍道人惡斗那段都細致講了。
堂內此時寂靜無比,只有康大掌門稍顯粗礪的聲音回蕩。
匡琉亭從聽到宋暉、董柳兒身死之時表情便不見好,待聽到清云盟筑基攻陣,被康大掌門弩矢所傷,眉頭才稍稍舒展。
再之后,清云盟兩名筑基被重明宗門人與火龍道人合力陣斬,眉宇間已有喜色。
又聽到重明宗弟子死傷大半,再不能戰,不得已才逃回宗門,匡琉亭面有不豫之色。
隨即抬手止住了隱有哭腔的康大掌門發言,轉頭看向最先諫言讓重明宗全宗應募征伐的僚佐,厲聲問道:“本伯什么時候說過,要征發他家十一二歲的娃娃也跟著上陣的?”
那佐官持著笏板從人群中站出來,聽了匡琉亭的斥責,面有難色:“下吏只是覺得,如此更顯忠義。”
“王八蛋!忠義!忠義!你既如此忠義,怎么不讓你家的兒孫跟著重明宗的娃娃一道上陣去?!”匡琉亭怒意不減,虎形鎮紙猛地擲出,砸在那佐官頭上,鮮血橫流。
一眾屬吏盡都嚇得噤若寒蟬,那被砸的佐官更是駭得連頭上的傷口都不敢去捂,任鮮血淌在這潔凈的大堂之內。
匡琉亭砸了一個還不解氣,又點出一人來,慍聲怒道:“不色,你出來!”
“下吏在!”不色心頭叫苦,腳下卻不敢不動,擠出人群,立在堂下。
“袞石祿遠在后方平叛,都曉得派火龍道人 支援甲字戌號,你就在小吳山陣下,卻不曉得么?”匡琉亭厲聲再問。
不色心知這會兒自不能拿出什么兼顧大局之類的話來答。
雖然他當時也確實斗不過清云盟聯軍,分不得兵了,但這會兒的匡琉亭想必也聽不得這些了,便只好悶聲應道:“卻是下吏指揮不力,懇請伯爺降罪!”
“降罪!降罪!旬日前州廷論功的時候,怎么不見你跳出來認罪呢?!”
匡琉亭沒好氣地將不色再喝退回去,再將目光從州廷一眾屬官面前一一掃過,覺得沒有要再罵的了,才又看著康大寶言道:
“不色給你下得軍令是死戰不退,兩個筑基就把你嚇跑了,沒出息的東西,將來還如何擔得大任!?”
“是,罪臣失職,辜負仙朝栽...”康大掌門很是光棍的再叩首拜道。
“哼,你當然是個罪臣!為國盡忠,當是本分!宰了清云盟兩個筑基過后,怎就未想過召集人手,再將甲字戌號奪回來呢?!”
匡琉亭說完此言,語氣中已無了多少怪罪之意,只是其中言辭照舊令人生厭,聽得在場不少州廷屬吏都心頭發涼。
康大寶不能答,埋著腦袋不敢抬起來。
“呵,本伯知道,你不想為仙朝赴死,”匡琉亭輕輕一嘆,又朝向堂內眾屬吏,沉聲念道:“便是他們,面上一個個冠冕堂皇的,其實心里頭也不想為仙朝赴死。”
“下吏有罪!”
“伯爺息怒!”
二位司馬當先下拜,后頭的州廷屬吏動作亦不慢,跟著跪下。
“本伯又怎么能怪你們呢?廟堂上的王公貴戚、臺閣重臣,又有幾個愿意與國同休呢?”匡琉亭這話說得太重,似是一塊巨石墜地,震得在場眾人都不敢言了。
“康大寶,抬起頭來。”匡琉亭不再理堂下一眾屬吏了,輕聲喊道。
康大寶應聲抬頭,面上已是滿頭大汗。
只見匡琉亭面上怒氣已消,朝著康大寶溫聲言道:“你有罪,罪不小;亦有功,功更大。按說這功是功,過是過,二者本不該相抵。
可你失陣前后都在為州廷效死拼殺,宗門上下,毀家紓難、可稱忠良。失陣之事,罪在你,也在司馬府、在州廷、在我。
本伯若再不分青紅皂白地降罪于你,就太苛待功臣了,傳出去也要被人笑話。”
匡琉亭說在此處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便不單是與康大寶一人說了,他俯視著堂下眾人,沉聲靜氣。
“本伯知道你們現在覺得仙朝涼薄、仙朝孱弱、仙朝無有前途,所以皆不愿意為仙朝效死。無妨,再跟著我南安伯看看,再看看我是如何做的便好!終有一天,你們會改的!”
堂下眾人皆不敢答,皆不出聲。
“將南王賜給本伯的醫官派到重明宗去,即刻出發,醫資靈藥皆由府中撥付,不許吝嗇。康大寶再留在宣威城幾日,等本伯想好了怎么賞你再走,不能空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