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杜月笙拍了拍手。
又是數十個黑壓壓的青幫好手從四周涌了過來。
濃烈的殺氣彌漫。
洪智有看著他,很平靜,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杜月笙!
“可認得周某!”
站在他身旁的周炎摘下帽子,猛然大喝一聲,鋼針般的髯須,眼如銅鈴,面如雄獅,手中一把寒光閃閃的短斧,氣勢好不駭人。
杜月笙盯著他,瞳孔猛地一縮。
他這一生刀口舔血,什么狠人沒見過,可謂泰山崩于前也絕不會色變。
然而此刻,這位梟雄臉上浮起一絲恐懼之色。
“斧頭幫!”
他從牙縫中蹦出三個驚悚的字眼。
一股無形的死亡陰影,像蛇一般冰冷纏繞,令他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
面前的這個人是王亞樵的副手。
那年他站如嘍啰,在角落里親眼目睹,王亞樵當眾給了上滬霸主楊虎一巴掌。
楊虎一言未發,目送王亞樵而去。
在王亞樵的身邊,就有眼前此人。
“你可以試試。
“是你的人刀塊、槍快,還是我的斧子快。
“我保證你一定會倒在小洪爺之前!”
周炎死死盯著他,殺氣騰騰道。
杜月笙吞了口唾沫。
他是幫派中人。
王亞樵也是。
不同的是,他的幫派有人情世故,有蠅營狗茍。
但王亞樵的幫派沒有。
他們只有是非曲直,打打殺殺,不死不休。
這是一幫連委座都不想招惹的亡命之徒。
該死!
“退下!”杜月笙重新坐下,擺了擺手道。
唰唰!
青幫的精銳殺手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大堂內又恢復了平靜。
月色灑在天井里,茭白如玉。
“原來是周先生當面,失禮了,請入座。”杜月笙抬手,然后給二人倒上了茶水。
周炎不坐,收了短斧,往后退一步立在洪智有身后。
杜月笙再次看向洪智有,眼里多了幾分鄭重。
之前,他知道小瞧這位年輕人。
像周炎這種人,是不會為了錢供人隨意驅使的。
答案只有一個。
洪智有必然有非凡的人格魅力。
“謝謝。”洪智有微笑點頭。
“先讓我猜猜,杜先生在想什么。”
他吹了吹茶,沉聲道。
“愿聞高見。”
杜月笙端起茶壺,起身給他續上。
“你在想先穩住老周,客氣幾句,甚至賣個低,把我和老周打發了。
“然后,再派青幫的精銳殺手或者別的手段除掉我和老周。
“畢竟這里是上海灘。
“畢竟你是杜月笙,一個心狠手辣、能屈能伸的青幫頭子。
“我這條過江龍又算得了什么?”
洪智有笑道。
杜月笙眼神一凜,微微發笑,不言語算是默認了。
“那么,咱們就來論論,殺了我好,還是不殺我好啊。
“我這個人不信什么道義、感情。
“我就以錢,明碼來論。
“想我死的人出價多少?”
洪智有打開天窗說亮話。
“黨通局有人出價一千兩黃金。
“津海有人出價一萬美金。
“軒尼詩總公司有人出價兩萬美金。
“龍東公司有人出價一萬八千美金。
杜月笙翹著腿抽著香煙,跟他盤著賬。
“嗯。
“差不多有十萬美金了,看來我的人頭很值錢啊。
“的確是筆不錯的買賣。”
洪智有笑道。
“是啊。
“十萬美金,都夠裝備一個大軍團了。
“我也沒想到你會值這么多錢。
“所以,你不該死嗎?”
杜月笙瞇著眼,冷聲笑問。
“該!
“如果可以,我都想殺了我自己。”
洪智有笑侃了一句。
“那咱們就算算,殺了我,會有多少人賠錢。”他接著道。
“你也看到了。
“軒尼詩和龍東公司想殺我的人最多。
“因為我是賣酒的。
“你也知道龍東背后是子良、子文兩位先生。
“我死了,宋家每年會少近十萬美金的純分紅。
“軒尼詩的東亞區負責人鮑威爾先生會損失不菲。
“好有陸戰隊的菲爾遜少將。
“還有香島的榮家。
“還有馬漢三這些倒爺。
“當然,還有委座。
“傅作義偷襲張家口得手,委座大悅,想借晉綏軍勢力把李宗仁的桂系從北平徹底清出去。
“條件就是四十萬美元軍需,以及合并張垣、保定兩大公署。
“由傅作義坐鎮北平出任剿總。
“眼下孔、宋兩家在瘋狂往兜里攏錢,根本不愿意往外掏美元。
“靠誰?
“靠我這種倒爺。
“委座給江浙財閥的任務是二十萬美金,虞軒委托我去籌集、兌換十萬美金。
“來,你是賣水果起家的,算賬比我在行。
“你算算我死了,他們得賠多少?”
洪智有輕叩了一下桌子,反問道。
“你比我想的還要值錢的多。”杜月笙眉頭皺了起來。
他本以為洪智有就是個津海倒爺,吳敬中撈錢的狗腿子。
沒想到這里邊涉及的人物。
沒有一個是他惹得起的。
這樣的人物要死在青幫,不說別人,宋子良就會要他的命。
“所以,你這十萬美金的買賣做不得。
“我怕你有錢賺,沒命。”
洪智有道。
“這都是別人的賬。
“我現在說說你的賬。
“戴笠一死,你比誰都清楚,沒了這座靠山,你在上滬風光不了幾天。
“我聽說你在香島有房產。
“但在那邊似乎不是很吃的開。
“我可以啊。
“交了我這個朋友,我讓你做粵州酒廠的代理。
“這家酒廠有榮家的投資。
“你去賣,就能跟榮家搭上關系。
“還有我在香島致公一脈的關系,以及吳站長的老同學謝力公,這些足夠你在香島謀一份營生。
“不說人上人吧,但好歹還算體面。
“它或許不能立即帶來十萬美金的收益。
“但卻可以讓你和你的子女很好的活著。
“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老杜。
“你已經老了。
“這江湖已經不屬于你了。
“把身段放低點,野心小點,這樣對你有好處。
“現在我還能坐在這跟你喝茶。
“萬一上滬插上紅旗。
“又或者江浙財閥拿你動刀了。
“那會兒你不是階下囚,就是逃亡的難民,你還想坐在維多利亞大酒店里跟我喝茶,你有這個資格嗎?”
洪智有往后一靠,揚起下巴冷笑道。
杜月笙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洪智有的話像一把把尖刀扎在了他的心窩子里。
戴笠死后。
他無數個不眠之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未來的江山是誰的?
一旦紅旗招展,他必然是死路一條。
就算是國軍勝了。
江浙財閥必然大肆收割,上滬覬覦他這點好處的不少,要想取代他那不就是國防部,不,甚至是上滬警察局長的一句話嗎?
吹鼓手永遠是吹鼓手。
換了套班子,吹的再好,還得看人家愛不愛聽。
不愛聽,照舊是死路一條。
他想去香島,謀劃很久了。
但那邊魚龍混雜,洋人、各大勢力早已經跑馬圈地,他想在那邊殺出一番天地,沒有洋人和戴笠這種級別人物的支持,想成為龍頭老大基本是幻想。
最戳心窩子的事實:
他的確老了。
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干勁去打去拼了。
能下半生安穩落地,兒孫衣食無憂,已是最大的奢望。
“看起來,你這個朋友我不交是不行了。
“喝茶。”
杜月笙笑道。
“跟我交朋友,目前還沒有吃虧的。
“我跟尹先生說過,我的生意經是一九論,朋友九,我一。
“我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因為維護朋友關系從來不是靠感情。
“而是實打實的利益、金錢。
“所以,無論是美佬、法國人,還是駐軍軍官、包括子良先生,他們人人視我如知己、親人。
“杜先生,信我。
“總有一天,你也會為了那個‘九’,不惜一切代價的捍衛我這個‘一’。”
洪智有說著,起身伸出了手。
杜月笙坐著沒動,靜靜的抽著香煙。
煙氣籠罩著他的臉。
很模糊。
像是一尊神秘的石雕。
直到抽完,他在煙灰缸里狠狠捻滅煙頭,然后伸出手,沉而有力的與洪智有握了握:
“沒有人不喜歡錢。
“九九歸一,年輕人,你對世道看的很透徹啊。
“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謝謝杜先生。”洪智有道。“人,我可以放。
“但你恐怕仍然很難活著離開上滬。
“想你死的人太多了。
“我不殺你,有人會殺你。”
杜月笙道。
“毛森?”洪智有眉頭一挑說道。
杜月笙點頭道:“沒錯,毛森暗示過我,要留你在上滬。”
“保密局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放了你,我本身就是在冒險。
“毛森的為人相信你也清楚。
“你走了,他定然會對我不滿發難。”
頓了頓,他看向洪智有:“當然,我說過,既然認了你這個朋友,這些風險我自會承擔。
“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離開。
“據可靠消息,毛萬里今早回京陵了。”
“我若不能離開,又怎么會來?
“不過需要杜先生跟我演一場戲罷了。”
洪智有很自信的笑了笑。
“什么戲?”杜月笙問。
洪智有湊近了些,低聲耳語了幾句。
杜月笙聽完,立即大喝:
“來人,洪智有辱我太盛,亂刀處決了他。”
數十名刀斧手沖了出來。
一片嘈雜后。
庭院歸于了平靜。
于此同時。
上滬警備司令部,數十輛軍車出動。
一封封電報雪片般飛往各地。
一通通電話,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杭城。
毛森起的很早,打了一套太極拳后,日常泡茶。
他的心情還算不錯。
“站長,上滬那邊有消息了。”秘書快步走了進來。
“念。”毛森道。
“洪智有被杜月笙處決了。”秘書道。
“接著說。”毛森道。
“據說在要人交涉中,洪智有激怒了杜月笙,連帶著他的隨從被杜月笙的刀斧手亂刀當場砍死。
“原本洪智有是要去上滬警備司令部過夜的。
“警備司令部的李參謀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派兵去了青幫總堂。
“僵持了很久。
“李參謀才把尸體帶走。”
秘書匯報道。
“我知道了。”毛森淡淡點頭。
說著,他起身回里屋,撥了個號碼:
“接局線,上滬站。
“喂,王站長,我是毛森。
“聽說昨晚青幫總堂發生了流血之事,連警備司令部的李參謀都驚動了,請問是否屬實?
“好的,我知道了。
“謝謝王站長。”
掛斷電話,毛森回到了院子,端起茶杯輕輕品了一口。
據王新衡所說,昨晚的確有大動靜。
現在杜月笙已經聯系不上了。
他回到院子,一個科員正在跟秘書耳語。
很快,秘書匯報道:
“站長,有新消息。
“杜月笙已經讓李參謀給帶走了。”
“帶走了?”毛森皺了皺眉頭。
杜月笙在上滬還是有些地位的,敢明目張膽的逮人,看來洪智有可能真的死了。
“你讓警備司令部的人打聽下。
“尤其是洪智有。
“不管是生是死,我要確定的消息。”
毛森吩咐秘書道。
“好的,站長,我這就讓人去打聽。”秘書領命道。
毛森放下茶杯,站起身長長的舒了口氣。
死了好啊。
也是時候讓吳老狗嘗一嘗江山幫的厲害了。
毛局長身居高位動彈不得。
他可不是!
挨打,不還手。
絕不是他毛森的風格!
他不僅要還回去,還要十倍、百倍的讓吳敬中疼。
洪智有是吳敬中的斂財工具。
更是他的準女婿。
此獠一鋤,吳敬中可遠比自己當初失去莊管家要痛啊。
津海站副站長一職,毛萬里沒謀求到。
殺了個洪智有。
也算是小小扳回了一局。
更可喜的是,下手的是杜月笙。
吳敬中就算知道是自己暗中指使的,想找茬也沒門路,這口惡氣憋也能憋死他。
痛快啊。
京陵。
毛人鳳背靠在柔軟的真皮躺椅上,笑盈盈的看著侄子毛萬里:
“萬里啊。
“以你的功勛和資歷,外放個乙種站站長問題不大。
“鄭介民不久就要調往國防部做次長了。
“一旦調任,我立即給你安排。
“你有什么意向,可以提出來。”
對這個侄子,他向來是滿意的。
“叔,上滬的王新衡能動一動嗎?我要能去上滬,與毛森就可以互為犄角,滬杭一帶就完全是咱們的了。”毛萬里野心勃勃道。
“上滬你就不要想了。
“那地方別看繁華,那是江浙財團根據地,攪合深了會出事的。
“再者,眼下建豐一直在反貪腐。
“依我看,那邊遲早是要碰出火的,這時候去上滬就是往火坑里跳啊。”
毛人鳳搖了搖頭道。
“那津海呢?”毛萬里賊心不死道。
“看看,這就是余則成的副站長任命書和嘉獎令,我這才扣一天,吳敬中就打電話催了。
“津海你短時間內就別想了。”
毛人鳳道。
“不就是走了個狗屎運,撿了個季偉民嗎?”毛萬里不滿道。
“那叫狗屎運。
“我給了你那么多情報,派了那么多人手。
“你把青島翻了個遍,也沒見著人影。
“怎么人余則成二十四小時就抓到了。
“萬里,輸了就是輸了,得認。”
毛人鳳白了他一眼道。
“不過,這事沒完。
“鄭介民已經把陸橋山從督查室帶走了。
“只給予了一個警告處分。”
頓了頓,他又道。
“不是?
“吃里扒外,這可是犯了家規大忌,就一個警告處分解決了?
“叔,這可是咱們反擊鄭介民的好機會啊。
“老廣幫不守規矩,上哪他也沒地說理去。
“那個陸橋山還跟他是干親。
“叔,不能放啊。”
毛萬里急了。
“糊涂。
“鄭介民馬上就要去做國防次長了。
“到時候就是咱們保密局的頂頭上司。
“我這時候放了陸橋山,緩和下關系,對咱們沒有壞處。
“總歸這次咱們雖然丟了副站長一職。
“但鄭、吳、建豐的關系也產生了裂痕,尤其是鄭介民,他是不會咽下這口氣的。
“你等著吧,這個陸橋山遲早還得殺回津海。
“別忘了,他可是津海站重建的元老,知道很多內幕和吳敬中的私事。
“一旦他殺回津海,將會是血淋淋的回馬槍。
“到時候你別說副站長。
“就是當站長也有可能啊。”
毛人鳳老謀深算的笑道。
毛萬里一聽,登時又樂了起來:“叔,你這么說,我心里就透亮了。”
“對了,昨晚…”
他剛要說洪智有的事,毛人鳳的機要秘書走了進來:
“局長,侍從室的彥及先生來了。”
“彥及先生!”
毛人鳳連忙起身。
“萬里,走跟我去見見彥及先生。
“他可不是一般人想見就見的。”
他沖毛萬里使了個眼神,親自來到辦公樓下相迎。
“彥及先生,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快請,快請。”
毛人鳳滿臉堆笑道。
“能吹我的,哪還有別的風。
“毛局長,我來找你是有大事的。”
陳布雷開門見山道。
到了迎賓室。
毛人鳳讓人上茶入座后,開口道:“彥及先生,是上邊有差事嗎?”
“算是吧。
“這位是?”陳布雷并未見過毛萬里。
“我侄子毛萬里。”毛人鳳介紹道。
“萬里見過彥及先生。”毛萬里恭敬道。
陳布雷作為文人,對三毛甚至戴笠向來是嗤之以鼻的,視為下三濫、屠夫之流。
今天要不是張群出差。
又事關黨國大事,他才不會跑這趟腿。
“萬里,你先下去吧。”毛人鳳見他神色不喜,擺了擺手道。
“是。”
毛萬里沖二人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彥及先生,請。”毛人鳳抬手奉茶。
“我這次是受江浙商會虞少爺所托,來讓你保一個人。”陳布雷道。
“保人是我們保密局的專長。
“能讓您親自跑一趟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吧。”
毛人鳳笑道。
“確實不是一般人。
“他是津海站的秘書洪智有!”
陳布雷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