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涯也不客氣,坐下又是葡萄,又是蘋果、梨,嘴上一刻不停。
他并非不懂禮數。
一則是,站長與自己有師徒之情。
再者,他是真饞。
在延城,肉、大白米飯就不說了。
這種灣島、國外空運的水果,也不是隨便就能吃到的。
“老師,有啥好事?”李涯吃痛快了,一抹嘴笑道。
“哎呀。
“還是你來了好,他們都不愛吃水果。
“以前天天剩,都放爛了,讓人心疼啊。
“打你來了以后,不浪費,挺好!”
吳敬中沒有急著說,開了句玩笑。
“讓老師見笑了。
“我是在那邊熬苦了,見了吃的,這心就癢癢,嘴巴就管不住。”
李涯歉然一笑。
“能理解。
“為了黨國,你也不容易啊。
“現在來城里了,吃好穿好那都是應該的。
“這也是黨國虧欠你的。”
吳敬中瞇眼寬慰一笑,旋即拿出七根金條,推給了李涯。
“談正事,這是給你的。”
李涯雙眼往上斜瞥,不解問道:“老師,黨國虧欠我,您又不欠我的,這是…”
“我琢磨了,繡春樓的事得有個了斷。
“眼下建豐忙著上滬整頓貪腐,咱還是別給他添堵了。
“再者,葉秀峰的根子很深。
“老cc了。
“上次你殺了他的人,還把津海經濟調查團攪黃了,已經犯了上方大忌。
“也就是中統、軍統有宿怨,委座歷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換了別的部門,行政院那幫人早辦你了。”
吳敬中開始給他做思想工作。
“我一顆紅心向黨國,不怕他們。”李涯淡淡笑道。
“這不是怕不怕的事。
“冤家宜解不宜結啊。
“畢竟都在津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所以,我做主把人放了。
“反正那個郭亮已經失去了價值,你說呢。”
吳敬中和顏悅色的勸道。
“問題是,尸檢報告上寫的很清楚,他是被人砍了腦袋,這事總部調查起來不好交差啊。”李涯皺眉道。
“就說是齊大福勾結紅票報復的。
“一個沒價值的人,總部不會說什么。”
吳敬中指點道。
“齊大福的供詞上寫的是勾結黨通局。
“簽字畫押了都。”
李涯仍是搖了搖頭。
“供詞不是還在站里嗎?
“讓陸處長重新再審一遍,齊大福再寫一份供詞簽字畫押不就得了。
“黨通局那幾個人就是去那找個樂子。
“誤會而已。
“該放就放。”
吳敬中眉頭一皺,有些嫌他不懂事了。
“站長。
“那五個人是紅票,尤其是那個叫孫成的,一看就是鋤奸隊的好手。
“站長,放黨通局的人我同意。
“這五個人,尤其孫成。
“不能放虎歸山啊。”
李涯對紅票的天然敵對情緒一上頭,桀驁的小眼神又瞄上了。
“問題是紅票沒錢。
“贖不起人。”
吳敬中冷笑一聲,把桌上七根金條扒拉回來了五根。
“怎么,你不會跟錢過不去吧?
“是延城的土沒吃夠。
“還是津海的大白米飯、紅燒肉吃撐了?”
吳敬中瞪眼看著他。
李涯咬了咬嘴唇,計上心來:
“反正錢收了,要不把這五個人滅口得了?”
“李涯,你知道洪智有為什么在津海吃的開嗎?”吳敬中壓住內心不滿,溫和笑問。
“人緣好,有你幫襯唄。”李涯道。
“不說他后來與我女兒蕊蕊的事。
“他剛來的時候,沒背景,沒山頭,為什么吃的開?
“靠的就是一個誠信。
“人無信不立啊。
“別看他嘴上拍馬屁稱我老師,都是虛的。
“而你,是我實實在在的學生。
“我能不幫襯你嗎?
“要想在津海飛黃騰達,光靠蠻干是不行的,你得按規矩辦事。
“就像這七根金條。
“這兩根就一定比那五根高尚嗎?
“你能說它是因為贖紅票,就變成了臭狗屎,一文不值?
“不,金條還是這根金條。
“一樣可以買宅子,吃香喝辣。
“就看你怎么想了。
“別跟錢過不去。
“那會遭天譴的!”
吳敬中說著,又笑盈盈的把金條推到了他跟前,只是眼神變得鋒利起來。
李涯嘬了嘬牙子后,把金條一把攬了過來:
“老師說的對。
“人不能跟錢過不去。
“我這次能抓他們,下次一樣能抓到他。
“這錢我收了。”
旋即,他頓了頓,盯著吳敬中道:
“老師,七個人頭才區區七根金條,會不會有點少?
“黨通局可不是缺錢的主。”
吳敬中暗罵此人不識趣,沉聲道:“飯要一口口吃,多大肚子端多大碗。”
說到這,他嚴肅的叩了叩桌子:
“你在延城時,想過能住洋房,開汽車,吃山珍海味嗎?
“你能丟了手藝,一倒手還能凈賺七根金條嗎?
“李涯!
“這次的事,是洪智有談的。
“他到現在全家五口還跟余則成擠在那破院子里呢。”
說到這,他笑容森冷的看著李涯:
“人要學會知足,那樣才能常樂,走的更遠。
“你師父怎么死的?
“不就是不懂變通,一根筋,這才入局遭了害。
“你是聰明人,懂我的意思吧。”
李涯被他盯著毛骨悚然,目光往下一沉點了點頭:“學生明白。”
“這就對了嘛。
“入袋為安,余者皆是鏡水月。”
吳敬中瞇著眼斂去鋒芒,輕笑了起來。
“老師,我這副站長報上去有些時日了,總部有消息了嗎?”李涯也不是吃虧的主,轉而求其次道。
吳敬中等的就是這句話,微微一笑道:
“我問過毛局長了。
“他對你印象不錯,當初戴老板在時,調你去延城,毛局長出了不少力。
“相比陸橋山,他一直是更傾向你的。
“我這就打電話給你問問。”
“謝謝站長。”李涯皮笑肉不笑道。
吳敬中撥通了毛人鳳的號碼:
“喂,毛局長,我是敬中。
“李涯的副站長人事安排下來了嗎?
“哦,這樣啊。
“那行,我知道了,再見。”
掛斷電話,他看著李涯頗是無奈道:“你的任免,鄭局長那邊有些猶豫,還沒批下來。”
“鄭介民這是對我有意見啊。
“站長,你們是老同學,幫我遞句話唄。”
李涯皺眉不爽道。
“問問吧。”
吳敬中拿起電話,又打給了鄭介民,簡單幾句后:
“好,好。
“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我會轉達給李涯。”
掛斷電話,他道:“鄭局長的意思是,‘袁佩林’被殺,保密局上下對你的風評不好。
“這時候讓你做中校副站長,很多人有意見。”
“有意見,是陸橋山吧,他不就想幫老廣幫的人上位么?”李涯冷哼道。
“這個假貨,我向毛局長和建豐是有報備的。
“怎么就成了對我風評不好?
“早知道,就該把黨通局、紅票這幫人都送往京陵,看他還有什么話說。”
李涯惱火道。
吳敬中眉頭一皺,知道李涯是在埋怨自己。
又想要官。
又想要錢。
什么好處都想占,哪有這種好事?
不通人事啊。
“戴局長死后,老廣幫在保密局的勢利不小。
“是,委座讓毛局長負責常務。
“但鄭介民畢竟是正局長,掌握著人事權。
“鄭局長的意思也很簡單。
“抓兩個黨通局,葉秀峰不認,也奈何不了他。
“至于那幾個鋤奸隊,更是一文不值。
“這幫人只負責殺人,不參與情報交接,你就是把滿清十大酷刑都用上,也翹不出芝麻粒的干貨。
“所以,兩位局長包括建豐,都希望你把手上這張王牌用好,抓到一條真正的大魚。
“打一槍響的。
“到時候保密局上上下下都會為你慶功。
“還有誰敢質疑你?”
吳敬中背著手說道。
“別忘了,人是喬站長的,等北平風聲一過,人家還得要回去立大功的。
“你為了監控、保護他,私下沒少動腦筋錢吧。
“再不用,袁就成了廢棋。
“好飯趁早,趕緊吧!”
頓了頓,他又勸說道。
“你不說我都忘了。
“是啊,天天好吃好喝,還從保定、薊縣雇了那么多人看他,是得不少錢。
“天天吊著,我覺都睡不踏實。
“行,我知道怎么辦了。
“謝謝站長,那我忙去了。”
李涯沒什么情緒的感激了一句,插著兜走了。
“去吧,去吧。
“等你好消息,榮升副站長。”
吳敬中親和笑道。
待李涯一轉身,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化成了冰霜:
“不通人事的狗東西!”
鼓樓。
李涯坐在戲臺下,腦袋隨著鼓點輕輕晃動,欣賞著臺上的戲曲。
在他周邊是幾個行動隊的心腹科員。
待好戲散場。
李涯接過手下遞過來的籃,直接去了后臺。
“小云仙,李隊長又來看你了。
班主把一個尚未卸妝的女旦叫了過來。
“涯哥。”
女旦十八九歲的年紀,像鳥兒一般歡快的走了過來。
“今天唱的不錯。
“餓了吧,我請你吃東西去。”
李涯捏了捏她涂著胭脂的臉蛋,親膩笑問。
“嗯,餓了。”小云仙點了點頭。
半個月前,他們就認識了。
李涯經常來看戲,小云仙嗓子好,長的也耐看,青春靈動,兩人一來二去就熟了。
看電影。下館子,吃西餐。
開房。
能干的事都干了。
在外人看來,兩人早已是情侶。
只是李涯與她約會很低調,外人極少知道罷了。
“今天想吃什么?
“海河邊有一家紅燒罾魚不錯,要去嘗嘗嗎?”
李涯單手插兜,淡淡笑問。
“好啊,你等我,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小云仙欣然而去。
李涯四下看了一眼。
走到戲班后臺的一個木夾層,趁著沒人快速一探,掏出一張紙條放進了兜里。
然后,旁若無人的回到門口繼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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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小云仙洗完澡,清麗動人的走了出來:
“涯哥。
“咱們走吧。”
“走!”
李涯勾著她的手,目光往戲班正說話,戴著黑色大胡子的老生看了一眼,往側門而去。
邊走,他余光瞥了一眼在暗處鬼鬼祟祟探頭的米志國,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到了飯店。
小云仙吃完,一臉嬌羞的說道:
“李哥,我已經把咱倆的事告訴家里了,他們知道我和保密局的中校軍官交往,都高興壞了。
“在村里現在說話都是抬著頭的,連保長和王老爺都敬著他們呢。”
小云仙是薊縣農村的。
這點李涯知道。
他眼底閃過一絲不快。
跟小云仙交往,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方便跟袁佩林交往罷了。
當然,快活的時候也有想過跟她搭伙。
只是一想到,她們家窮的厲害,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大家子都指著自己,李涯就頭大的很。
他是真窮怕了。
就眼下兜里這點錢,還得天天捂枕頭底下,睡醒了就得數兩遍。
白白養一幫窮鬼。
就為了下半身這點事,感覺太不值。
他借著馬奎老婆照片,不一樣能成圣賢么?
這冤枉錢。
賤啊。
“嗯,高興就好,家里爸媽身體還好吧。”李涯沒心沒肺的笑問。
“挺好。
“我爸媽的意思是,要不咱們年底把事給定了。
“或者,你帶我去見一下叔叔,阿姨唄。”
小云仙俏臉緋紅道。
“鬧鬼子的時候,我爸媽早不在了。
“這事你看著辦就行。
“改天約個日子,我跟你一塊回老家。”
李涯很暖,很溫柔的說道。
等撈了大魚,袁佩林往北平一送,他就不會再來這鬼地方了。
聽什么戲。
咿咿呀呀,慢吞吞的,聽的煩躁。
西方大片,一個個的大白妞不香么?
“謝謝涯哥。
“遇上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小云仙單純而又認真的說道。
“我也是。”李涯微笑點頭。
吃完飯。
李涯自然不能白這錢。
沒逛一會兒,食都沒消完,李涯就開車把她拉回了家里,整了個夠本。
兩個小時后,才手腳酸軟的送她出門。
他也懶的送了。
直接叫了輛黃包車,送小云仙回去了。
回到屋。
李涯從兜里掏出紙條。
上邊寫了一個地址:“延津路六十九號。”
上次去時。
他在夾板里留了字條,讓袁佩林無論如何要交代出津海這邊的一條大魚。
而且,不是地委的。
津海地委這一攤子隨著工運、學聯的滲透、破壞,以及劉文生、周云翼的接連出事,基本上就是個爛攤子了。
無非是雍家三小姐那種白癡在上躥下跳。
想拿下,分分鐘的事。
李涯想知道的是鵝卵石、歐陽大哥、響尾蛇,以及他們的聯絡站點。
還有峨眉峰。
對于馬奎是峨眉峰,李涯始終存疑。
他更傾向師父、馬奎的指證,余則成才是真正的峨眉峰。
而且上次在紅橋大酒店。
雖然砸了手藝,搞了烏龍殺了個鐘旺國。
但李涯認為。
如果不是周云翼臨死反水,那天就在對面看戲的余則成很有可能就進來交接了。
否則,為什么這么巧?
余則成夫妻倆偏偏就在那附近呢?
李涯從不相信巧合。
他只相信事出有因。
不在站長面前提,不代表他放棄了對余則成的調查。
同樣。
“袁佩林”的消息放出去。
紅票不僅搞到情報,還能在第一時間組織鋤奸隊。
也就是說,津海還有一個級別很高的紅票地下情報聯絡點。
即便無關余則成。
要能搗毀,必定是大功、奇功一件。
副站長位置不就穩了嗎?
“喂,高原。
“找幾個可靠的人去盯著延津路69號。
“記住不要打草驚蛇。
“千萬千萬要謹慎,回頭會有樁大行動。
“要是成了,我重重有賞。”
李涯拿起電話給德龍客棧的心腹打電話。
德龍客棧是剛從陸橋山手里接管過來的肥肉。
李涯把親自從警校招的畢業生,組建了一支水潑不進的心腹支隊。
人不多,就九個人。
但個個忠心耿耿,執行力很強。
掛斷電話。
李涯長舒了一口氣。
對這份情報,他很有信心。
袁佩林是紅票情報網的建設者之一。
像這樣的人,過去在延城、中原活動,手上情報匯集量是驚人的。
恐怕連一號線那些人,也不知道這個袁到底知道多少情報。
所以,才會如此恐慌。
“鄭介民,老子看你這回還怎么卡我?”李涯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翌日。
吳敬中身體不適,沒來站里。
洪智有閑著無聊,在辦公室看報紙。
一會兒,陸橋山、余則成就晃了進來。
“咋樣,老陸,你那邊有消息了嗎?”
如今三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余則成直接問道。
“沒。
“這個李涯很鬼,他手下這幫人最近都很安靜。
“包括德龍客棧的。
“而且,這家伙有很多秘密的外雇沒在站內外勤注冊。
“所以根本猜不透他想干嘛?”
陸橋山頗感頭疼道。
“你說袁這么重要的牌,他捏在手上不用,不浪費嗎?”余則成道。
“會不會已經用了,只是咱們不知道而已。”洪智有道。
“老弟,你人脈廣,也沒探到風聲嗎?”
陸橋山問。
“沒有。
“你上次說,李涯沒談女朋友?”洪智有看向陸橋山。
“我那是寒磣他。
“他有。
“鼓樓一個梨園戲班子的旦,叫小云仙。
“兩人來往有一段時間了。
“袁來之前,他們就談上了。”
陸橋山笑著解釋道。
“李隊長喜歡聽戲?這雅好不錯啊。”洪智有摸了摸鼻梁。
這個消息,他從米志國那也打探到了。
并沒有太多可疑之處。
因為據米志國說,李涯每次去都是與小云仙會面,并沒有與外人聯系過。
“紅票那邊可不比津海世界。
“平時也就些草臺子戲,估計在那邊聽習慣了。”陸橋山道。
“我讓人去摸過底。
“戲班子一共十三個人。
“包括敲鑼打鼓的、服裝、道具的。
“我讓警察局的人對著名單一個個認,一個個點的,沒有袁。”
陸橋山略微移動了一下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翹腿接著道:
“你想想啊,就李涯這么鬼的人。
“真要是把人藏在那,警察局一上門,早轉走了。”
“說的也是,難不成這人藏老鼠洞里去了。”余則成撩了撩額前的頭發,皺眉說道。
“也許已經轉到北平了。”
他又問。
“那不可能。
“鄭局長已經把他的副站長任免壓了下來。
“說李涯沒什么大功,難以服眾。
“就李涯那屎都想搶著上去吃一口的性子,忙活了這么久,北平想要人門都沒有。
“袁不漏點干貨,是走不出津海城的。”
陸橋山冷笑說道。
“不急,再探探。
“老陸,實在不行,找個理由把那個戲班班主搞過來。
“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
“我就不信,吃了老五一套,他還不招。”
洪智有轉達了吳敬中的原話。
這些信息,他早上報了站長。
吳敬中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袁一天不找到,李涯就可能立大功,有毛人鳳和建豐鼎力支持,到時候鄭介民也攔不住。
所以,老吳其實比余、陸更著急上火。
但這話,他是沒法直接說的。
萬一李涯知道了,吳敬中會里外不是人。
只能洪智有輕描淡寫的提出來。
而且,只有陸橋山去干,才合情合理。
“有道理啊。”
陸橋山一拍大腿,眼神狠厲的指了指洪、余:
“二位,我看咱們就是心太善了。
“對李涯這種人就不能心慈手軟。
“熬。
“只有狠狠的熬,這幫人才會老實開口。”
陸橋山說干就干,起身道:
“我這就去抓人。
“理由是懷疑班主通票,嚇都嚇死他們。
“萬一嚇的袁佩林蹦出來了,咱就是白撿的。
“等我好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