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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情放

  觀柳樓。

  日頭已經有些高了,但湖林邊的薄霧還是繚繞著,武比結束很久了,長街上人散得很干凈,上午時節,樓里也沒有什么人。

  四人就在臨風臺上擺一張小桌子,裴液、楊顏、張君雪、張鼎運。

  “方繼道純粹是有色無義,齊居士一走他是一刻鐘也不多待。”張鼎運道,“還是三位好人物,功夫好,前途高,還有情有義。”

  聞說裴液要走,小胖子即刻擺了餞別宴,可惜楊顏張君雪本就是兩個悶葫蘆,裴液今日似乎也泥封了嘴巴,他感嘆一通,氛圍還是沉默安靜。

  最后還是楊顏與他尷尷尬尬地來回了幾句,不多時幾人飯飽,一同坐倚臺上,吹著風眺望樓下柳林湖面,捉月樓在湖的那端遙遙可見。

  “君雪,你接下來怎么打算?”裴液將瓷瓶小酒按在膝上,遠眺欄外,沉默了許久后第一次主動開口。

  “我繼續在博望打武比。”張君雪悶聲道,“冬比你們都走了我應該有些機會。拿下資格后,我明年夏天就去神京參加神京武舉,然后拿著神京武舉的成績.去拜師白鹿宮。”

  女子一口氣把心中所想全說了出來。

  裴液點了點頭,輕聲道:“你記得把傷養好后再練,別急了留下病根。”

  “已經差不多了.真的。”

  “.明年夏天的時候,我在神京等你。”

  “好。”

  “嗯。”

  “.裴液。”

  “嗯?”

  “你不要往自己身上壓太多東西.”

  張鼎運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還趕上唱戲的。”

  臨風臺下,正是博望最大的戲樓來這里唱秋戲,咿咿呀呀的,裴液也聽不甚清,但小胖子顯然是常客,隨著調子哼了起來。

  哼了一會兒,他一伸脖道:“對了裴液,楊顏說他不去天山了,真的假的?”

  “真的。”

  “.楊哥,你是真有志氣。”

  “.還行吧。”

  張鼎運對他豎了個大拇指。

  “你呢,后面有什么安排嗎?”裴液看向小胖子。

  “我有什么安排。”張鼎運笑道,“你們都走了,我就一個人繼續享受我的春花秋月明年武會詩會上,還有更多的俊杰呢。”

  秋風吹著衣襟,幾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說著些別離前的話,張鼎運臉上確實瞧不出什么分別的傷感,端酒倚在一旁,輕聲哼著調子。

  裴液本來確實沒怎么聽過戲的,但或者相州的經歷喚醒了他這道愛好,或者這時情緒正低沉容易被抓住耳朵,偏頭問道:“這是什么戲?”

  張鼎運剛要開口,門邊先傳來少女的聲音:“《梨花誤》,是博望本地的戲。”

  裴液回頭看去,李縹青立在門口,垂裙束發竟顯出幾分嫻靜。

  “和《春閨夢》差不多啦,是說有個善釀梨花美酒的女孩,和心上人相見鐘情,但戰火燃起,心上人從軍而去了,少女就每年釀一壺梨花酒等他。”李縹青提劍走進來,抿唇一笑,“但是就沒再等到了。”

  這么一聽,下面隱約的唱詞果然就清晰了些,“到春花探窗到白雪鋪裝.”

  “對!是我們從小聽到大的。”張鼎運笑,“少掌門確實忙碌了,都要散場了才來。”

  “伱們又不走,我來不來,只不過送送裴液而已。”李縹青笑了一下,這時候,才故作自然地去對上少年的目光。

  裴液避開,把一瓶未動的酒遞給她:“你以后一個人支撐翠羽,萬一得罪了什么人一定要帶修為高的在身邊。”

  “嗯明劍主和我說了,既然去不了,神京,她就往少隴寫了一封薦信,舉我為少隴劍生,但不去府城,函授修習劍術。”

  “.那樣效用小很多。”

  “本來我也沒很多時間。”少女一笑,“這樣反而能學到很多厲害劍術,明劍主說我是‘玉’呢只比你差一點。”

  “嗯。”

  氣氛安靜下來,裴液偏頭看著欄外,不讓青色的裙角進入視野,抬頭看了眼天光:“時間差不多了。”

  幾人相繼起身。

  觀柳樓立于博望城東南,步行著穿過長街,抵達南門之下時,幾人都已落后,只有少女安靜緘默著跟得很緊。

  裴液立定。

  回過頭,把劍倒換了一下手:“無大人和我說了那五兩心珀的事,有什么消息,你發信給我就好。”

  “嗯俞刺史當年去相州把這東西買回來,一定是有用處的,我這兩天查查二十年前的籍卷,應當可以順著這條線找到些東西。”

  “嗯我問明姑娘看看有沒有多的小玉劍。”

  “明劍主已經給了我一枚了。”

  “哦”裴液安靜了一下,“那,保重。”

  “.”李縹青低著頭,“你也保重。”

  裴液點點頭,就此轉身出了城門。

  南門外的遠處,白衣女子立于高柳之下,玉黑的小貓伏在她的肩膀,身邊是兩匹高大的俊馬,行李已經在馬背上打包妥當。

  裴液朝她走過去,點了下頭牽過韁繩,再回頭,幾位朋友已成幾道并肩而立的身影,青色的衣裙在其中十分醒目。

  裴液安靜了一下,再次抬臂朝他們揮了揮手。

  裴液怔怔翻身上馬,景物在視野兩方飛速后退。

  奔馳了相當一段時間,他才忽然一怔回神,偏過頭,身邊馬蹄節律如雨,女子駕在馬上,橫劍身前、斂著韁繩,清淡的白衣飛裾像墜落人間的云。

  “.抱歉明姑娘,我是不是拖慢你腳程了。”

  “沒有,一兩天的時間,沒什么急的。”

  “無鶴檢希望我們晚些去。”裴液解釋道,“他先發函給崆峒高層了,要他們外松內緊。又耽誤你兩天問劍的行程。”

  “沒關系的,其實我喜歡這樣慢慢走。”

  “嗯?”

  “我很少騎馬,也不怎么走下面。”他們穿進了一處密林,女子移目看著身旁被雨洗得青翠欲滴的冰涼枝葉,有的就從衣服上擦了過去,只留下濕潤的葉香,“天下問劍的時間確實太趕了些,從一個地方飛往另一個地方,所見只有天和云,其實也很無聊。”

  裴液倒沒想到女子口中會吐出“無聊”這個詞,但他確實本來也沒和女子有過什么相處,一時只怔怔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安靜馳馬。

  漸漸日已過午,溫潤的秋日灑下來,明綺天忽然開口道:“你的《概論》讀完了嗎?”

  “.讀完了明姑娘。”

  “嗯,對天下劍道完整的形容有了認識,再建構自己的劍梯就可以有支撐了。”

  “什么是‘劍梯’?”

  “云瑯山的說法.顧名思義。”

  “.哦。”

  女子聲音清淡如水:“記得第一次教你學劍時,問你學過什么劍——如今再問你同樣的問題呢?”

  “.《開門劍》、《扶柳劍》;《玉翡劍·風瑤篇》、《玉翡劍·黃翡翠》半篇;《崩雪》兩層;《雪夜飛雁》兩式.沒別的了,明姑娘。”

  “嗯,一會兒一一演給我看。”

  “嗯。”

  “接下來,你要學什么劍?”

  “《玉翡劍》.掌門說玉翡兩脈在頂端的交點是一門名為《飛羽仙》的意劍,我大概摸到些剛開始的門路。”裴液怔了一會兒,“后面的路勉強可以看清,接下來若在學劍上用功,應該就以它為先了。”

  “嗯。”女子輕輕點頭,“一會兒歇息時我們就先梳理它。”

  “還有,剛剛李縹青遞給我一門劍經。”裴液拿出這本還沒來得及收起的幽光深蘊的書冊,女子偏頭瞧去,見五個古字留在上面——幽幽地中仙。

  “這是門殘缺的意劍,縹.說山門暫時沒人能學,擔心謄抄后失了意蘊,讓我先拿去學。”裴液低頭看了兩眼,“這個我也盡量早些學會.不過它是缺的。”

  明綺天偏頭多看了兩眼:“過會兒可以給我瞧瞧嗎?”

  “啊當然行。然后,《雪夜飛雁》.我暫時看不見第三式,應該是不行了。”

  “說說呢。”

  “.很干凈。”裴液沉默了許久,才看著天空低聲道,“明透、寧靜、遼闊.像是攜著孤夢涉過一層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靜水,我也是細銳的冰玉雕成,皮膚毛發骨血,沒有任何遮擋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這個世界之中。”

  “.很美的劍意。”

  “是的。”裴液第一次露出個微微的笑,“但我看不見進去的路。”

  女子偏過頭輕輕看了他一眼。

  是的,少年現在幾乎是它的反面,沉重、陰翳、暴動、窒息.其實上午她去尋李縹青,是想和少女提一下,能不能暫時不要和他提分離之事的,畢竟詔圖虎視眈眈。但到了發現已經結束,便沒再出口。

  何況本也是治標不治本之舉,如今兩人之間能有一個心境走通,倒也好過互相牽絆。

  “還有.《崩雪》。”裴液繼續低聲道,“這門劍非常非常強,不過不太像門正統的劍,有時間我也會學一下.就是這些了。”

  “那你最喜歡學哪門呢?”

  “.最喜歡?”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你不是捧著那式剛剛學會的云天遮目失羽癡迷不已嗎?夜半從躺椅上起來,愛不釋手地演練。”

  裴液想起了那第一次會面,低頭勉強一笑:“明姑娘見笑了。”

  “沒有見笑啊。”女子輕柔看著他,“倒是如今,怎么成了‘能學’、‘急著學’、‘學來有用’了?”

  “你喜歡哪個,我們就以之建立起你的劍梯。”女子聲音平和地回過頭去,“當然,你若一定沖著‘最有用’去,那也無妨。”

  “我喜歡”裴液一時怔然,確實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這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問題了,“我我再想想,明姑娘。”

  明綺天點點頭:“不急,你自己天賦很好,這一個月來也已展露無遺,我指點你劍道,不過是‘授法’與‘指路’。其他的,你這時學什么劍,我一概幫你看著,令你學得更快些便是了。”

  “.嗯。”裴液有些神思不屬地應了一聲。

  安靜的奔馳,直到天色開始轉暗,日頭有些偏西。

  他們出了林徑,過了許多起伏和蜿蜒,回頭已看不見博望城的影子。也就是在這種出林后的平闊中,遠方一座霧隱深翠的山影出現在了視野中。

  立在天際之下,隱在昏色之后,隨著行客的馳馬一動不動地佇立著。

  它很高大也很深邃,但山石峻峰偏少,翠色很濃,因而沒什么崇峻之感,而是深幽蒼渺,外蒙一層薄霧,更添仙意。

  裴液怔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它是什么。

  傳說衣嵐山霧像綢帶一樣終年籠罩,傳說那里曾經生存著羽人一樣的隱士,傳說里面的翠鳥輕靈自由,羽毛美得宛如天工.裴液安靜地看著它,忽然莫名想起,他其實還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座霧蒙蒙的山。

  再往前走一段,天黑之前,應能接近相州了。

  博望城中,觀柳樓上,剩余四人也結束了飲談。

  隨著少年的離開,張君雪將要回到徐谷,李縹青也要回衣嵐山將老人安置,楊顏拿到武比的賞銀,也準備購置行頭。

  四人再次舉杯別過,張鼎運合上扇子當先離開,張君雪也下樓離去,李縹青則依然端著酒瓶倚在臺上,沒有動彈的意思。

  楊顏有些猶豫地站起身來,看著少女。

  李縹青轉過頭:“怎么了?”

  “多謝你那日樓中救我,一直沒機會報答,我以后會記在心里的。”楊顏再次舉杯一敬。

  “舉手之勞,這么客氣。”李縹青一笑,舉瓶回飲了一口,“都是朋友。”

  “.”楊顏又有些猶豫,“那,我問個事兒啊。”

  “什么?”

  “那個.就是”楊顏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早上見你和裴液在門口我早就發現你喜歡他.現在你們兩個”

  “.是不是在一起了?”

  “嗯?”

  李縹青忽然就笑了出來,樂不可支:“嗯嗯,你發現得很早裴液跟我說過”

  “那是不是嘛?!”

  “.沒。”少女嘴角斂了起來,低聲笑道。

  她端著白瓷酒瓶偏頭看向漸暗的湖面,晚風把輕柔的發絲拂過頰面。

  下面的戲班已咿呀了一天,如今終于又一輪唱詞到了尾聲。

  “聚是緣應償散是情應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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