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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抉擇

  “池主,我早聽說西南發了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谷云扶問道。

  “就是湖山劍門,掌門被殺,嫡脈一夜潰散,現在是支脈掌權。”楚蕭道,“這事不大不小,又像是門內事,我本來沒太關注,但后面的動靜有些大了。使人一查,竟然說有歡死樓的影子。”

  “因為什么?利益?恩仇?滅口?”

  “現在正在查,入場晚了,就難免步步落后。”男人輕嘆,“不過照現在的消息來看,應該是‘奪寶’。”

  “.奪寶?什么寶?”

  “暫時不知。”

  “嫡脈潰散.自家地盤上,咱們沒有找到一個來問話嗎?”

  “說是嫡脈,其實就師兄弟二人,牽出兩條線來,一個湖山劍門以‘弒師’通緝了,正是云升去跟的那條線。”

  “弒師?那干系不全在他身上?”

  “相反,大家都認為他沒什么價值。”

  “.那另一條線呢。”

  “不知影蹤。”楚蕭說到這里,面容肅硬了一些,“我們一直在大力追這條線,和歡死樓有好幾次交手.直到前幾日,新去的弟子發現我們的人和歡死樓的人死在了一處。”

  他敲了敲桌子上的那兩頁信紙:“他們推測,這一條線碰上的是吞日會。”

  谷云扶悚然而驚。

  “你還是即刻回一趟博望州吧。”楚蕭道,“這件事的烈度在升高,我覺得云升那里或許有些輕敵了。”

  “事情就是這樣。”

  幾天之前,少隴道,博望州城,翠羽暗樓,夜。

  陸云升講完,將一瓶藥倒在肩上,那里因剛剛的劇烈動作而崩裂出血流,是一片紅彤萎縮的灼傷。

  這是他保住成江宏面容的代價。

  至于剛剛擊殺的那位七蛟的七生長老,沒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勢。

  “我本以為這兇手只是西隴道逸散過來的散兵游勇,可以從容擒殺,但現在看來有些不對。”他看著面前除去了夜行衣的少女道,“你是本地的宗派嗎?和這家有仇?”

  “.有。”忽然大量涌入的陌生信息在頭腦中旋轉,李縹青有些怔然,目光望著空處,“而且謝謝你,我好像知道這仇恨起源的動機了。”

  “不客氣,也多謝伱這處藏身之所。”

  這是夜探七蛟的李縹青,與這位高大沉默男子的第一次見面,他微微壓著眉毛,雖然在苦思遇到的意外,但臉上還是從容占著多數。這是少女不曾見過的銳氣和余裕,是“天山”兩個字賦在人血肉里的驕傲。

  李縹青看著它怔了很長時間——那是她向往許久的神態,一年多來,她一直想在翠羽弟子的臉上看到。

  只有這么幾句交談,兩個因同一目標而巧遇的人就此別過。或許是尚不信任,或許是并不認為少女能給他帶來什么幫助,男子沒有留下聯系的方式。

  然而他帶來的消息解答了李縹青心中許多疑惑,隨著事情的真實面貌在腦海中勾勒出輪廓、想著男子身不染血地擊殺第五洞主的那一劍,一些不敢觸摸的大膽想法開始在少女心中撞擊跳動。

  那夜過后,她開始暗中在城中找尋他的蹤跡。

  然而這人就像變成水化入了捉月湖,整個人徹底消失在了博望城中。自是天山派來獨當一面的人物,其神出鬼沒令多年經營的翠羽完全束手無策。

  因而第二次見面,是男子主動來找的少女。

  這次他眉毛壓得更低,人更加沉默,那副從容好像也被逼了進去。如果之前他是一只從容等待狼群的狼,那現在就像是一只打算獨自捕食的傷虎。

  “我本以為兇手是西隴道逸散過來的散兵游勇,”陸云升重復了一遍上次的話,但這次他加上了下半句,“卻不料我來到的這座城,竟然是他們的另一處經營之地。”

  “經營在哪里?”若不是男子開口,少女從未意識到城中存在著這樣一股勢力。

  “那個叫七蛟洞的宗派,我這兩天受到的阻力多半來自于這里。而且,似乎官府中也有些干系。”男子道,“我要擒兇手,取法器,本是以明凌暗的,此時反倒像是孤身敵巢,如履薄冰了。”

  七蛟,有堪稱全州第一的八生蒙處元,有四名可以隨時行動的七生——雖然現在是三位了。

  即便天山弟子,不是最出彩的那有數幾個,又如何能以七敵八?

  只要被發現蹤跡,這位男子就會被立刻絞殺。

  “好消息是,我之前兩次出手都很漂亮,天山的獨行承當事務的弟子也一般都是八生。”陸云升道,“他們對我或許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以等援手來的吧?”

  “我本是這樣想的,這兩天都沒露影蹤。”陸云升道,然后他抿了下唇,“但我發現了兩件要緊的消息。”

  翠羽盤踞本地,半年來最多只覺有些不對,卻沒找到什么線頭。這位天山弟子初來乍到,不露行蹤之下,兩天便找到“要緊消息”.李縹青暗嘆一聲,做出傾聽的姿態。

  “其一,博望的這枚奪魂珠,要更加重要。在明知被天山盯上的情況下,它不愿意走、舍不得走,因為它有一枚尚未吞下的‘果子’。”男子看著她,“這果子是誰我暫時沒有線索,但其二是——他們很快就能得手,然后便會離開。”

  離開。

  這是一個關鍵的詞語。

  “所以.”李縹青有些干啞道,她的心臟開始跳了起來。

  “我要把他留下來。”陸云升道。

  留下來.“怎么留下?”

  “先找出他。”

  “他怎么露面?”

  “威逼,利誘。”

  “我知道他環繞在七蛟周圍,他亦知道我就在暗中。”陸云升道,“他是我不愿放過的機會,正如我是卡在他們喉嚨的魚刺;我無比想殺掉他,正如他同樣想除掉我。”

  “但我們都不敢率先露面——我知道我會死,而他以為我是八生。”男子緩聲道,“我們一旦交手,一定是壓上彼此全部的力量,但在交手之初,又一定要先相互試探,在見到對方之前,絕不肯先暴露自己的所在。”

  李縹青明白了:“所以.”

  “所以,我需要站在我身前的力量。”陸云升道。

  “.然后呢?”李縹青下意識回避了一下,“如果.你拿到了這份力量,要怎么做呢?”

  “你只要繼續執行你的那個陷阱就好。”男子并不留給少女任何轉圜的余地,“他們會猜測我藏在你身后,正如我也不得不猜測來應戰的會不會有他。我們都等不起,當這份猜測從兩邊升起時,其實也就互相接下了戰書。”

  “戰斗一定是以一步步的試探開始,我知道我們這邊的力量更弱,因此不奢求能夠在對方露面之后再出手。”陸云升道,“但我需要當我出手之時,至少對方身前,也再無子可用。”

  “屆時,他要獲得這一戰的勝利,就只能自己出手來殺我。”陸云升看著少女,“而我會殺了他。”

  李縹青明白他簡單的思路——既然對方握有七蛟,那他就聯合翠羽,只要翠羽能大概抵住七蛟的力量,他就依然可以戰勝那兇手。

  “.蒙處元,三個七生;青篁,一個七生,一位癡呆老人。”李縹青緩聲道,“也就是說,在你出手之前,青篁和師叔要頂住兩個七生,逼出并且創傷蒙處元,為你爭取殺掉蒙處元的機會.這太難了,蒙處元實在太強而且就算勾出了那人,你前有蒙處元,后受突襲,怎么保證能勝過他呢?”

  “我不能保證。”

  “我是孤身敵巢,如履薄冰。事情突然浮出來的,敵人比想象中要強,援手卻被我親自送走了。”陸云升平實的眉目中透出一股力量,“敵強我弱,情況緊急,我從沒說自己一定能勝.但,我不能讓他們從我眼前離開。”

  “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愿意,我們就是戰友。”

  “.如果,他不來呢?”

  “那我們就殺掉來的人,剩下的和七蛟有關的七生里,總有一個是他。”男人道,“他不是完全藏在暗處,他是一直在活動的——借著七蛟的某種方便。只要能勝,一天之內,我們就可以找出這個人。”

  李縹青明白了,這其實是第一次的試探,無論對方作何應對,他們都能得到一些信息,從而繼續向下推進。

  但在對面看來,把這位七生多留一天,事情就多一分不穩定——一天不到他就摸到了七蛟長老的房間,再給他兩天他會拿到什么信息?他又留下多少?有沒有寄發?

  等到了果子成熟那天,他會不會送出一份他們無法承受的傷害?

  所以由于事情一觸即發的烈度,一試探,對方很可能會選擇直接壓下所有力量,所以這是一場決戰。

  男人沉默安定地看著她,這種情境下,那份從容又透了出來,而少女漸漸粗重的呼吸充斥了整個房間。

  我要把他留下來。

  我需要你的幫助。

  天山需要翠羽的幫助。

  “抱歉,但.我在把整個門派的存亡壓上去.”少女的手指在無意識中已經死死絞在了一起。

  “這一戰只要我們能勝,便可誅殺此獠,繳獲這枚法器。天山握住這只觸手,就可以將對方這一片的力量連根拔起。”男子冷靜道,這是完完全全沒有說給過第三個人聽的實話。

  西隴那一條線天山晚去了一步,處處受制,卻不料在這條被所有人忽視的線上,竟有意外收獲。

  只要能勝,天山就可以握住這份先機。

  “屆時寰宇澄清,海晏蛟伏,天山翠羽,自然大有可為。”

  這幅圖景是清晰呈現在眼前的,但這種“宏大”卻令從未接觸過的少女怔惘:“.怎么個,大有可為?那代表什么呢?”

  她想要一個更清晰的答案。

  “三州第一,或者,五州第一。”

  不是保住翠羽,不是登頂博望,是.三州第一。

  但在這樣的沖擊下,少女卻沉默了,她感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靜:“你能,能決定嗎?”

  “這不是一錘子的買賣,天山一直想要在少隴道有一處支撐,池主會同意的。”

  這是少女面臨過最沉重的抉擇。

  即便放在整個翠羽身上,這也是一份頗難承受的重量,而現在只壓在她的肩膀。

  男子已細細講述過他面臨的局面,而少女對七蛟的力量有著最清楚的認知。

  她熟知他們的強大,但這不是翠羽向七蛟的宣戰——少女從來不缺少這份勇氣,在遇見男子之前,布滿尖刺的口袋就已準備向七蛟張開。

  這其實是與男子口中那從未聞名的“歡死樓”為敵。

  少女不知道這個組織在哪里,但他們的觸角已伸展到博望;她亦不知道這個組織有多強的力量,總之他們在與天山這樣的龐然大物作對。

  翠羽劍門一個往任何方向走五百里都不會再有人知道的老弱門派,要去踢翻這樣一個組織的飯碗。

  會被輕易碾碎。

  而能夠給予支持的天山,遠在兩千里之外,整個少隴道甚至沒有他們看得見的力量。

  只有一個孤身而來的七生弟子站在自己面前。

  李縹青,只一個承諾,你就敢以整個門派的命運為注去幫助他嗎?

  但.若不是這副處境,翠羽又哪有機會去幫助天山呢?

  天山啊.

  紛亂的思緒在少女的腦海中碰撞,這幾天里,她潛意識中其實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一個機會,但當它真的擺在了面前,少女又在它面前瑟縮了。

  它太決絕了,要么一日飛升,要么永墜地獄。

  更重要的是.他們真的能勝嗎?

  有一份明亮的曙光在勾著少女要飛出來的心緒,但在那之前是濃重粘稠的黑暗與血色。

肯定要死人的  她無法聯絡師門,時間不夠,而且翠羽山門中早有七蛟眼線,她最多去信一封請師父盯死七蛟洞的那位宗師。

  只能在這里,這間小屋之中,李縹青,你一個人,于此時決定整個翠羽的命運。

  握住它的韁繩,驅趕它走上你為它選擇的道路。

  從此為它一生負責。

  長久壓抑的沉默、沉重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在喘不過氣來的粘稠中,少女緩緩伸出一只冰涼顫抖的手,握住了失翠劍柄。

  “一個出色的劍者可以永遠從他的劍中汲取所需的自信和平靜。”

  鳥和鳥是不一樣的,李縹青想著。

  “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

  翠鳥們是這樣,它們輕靈小巧,爪利翼疾,穿梭水樹之間,涉獵蟲魚,可能一生都不會沖破樹冠,迎著罡風去看一眼真正的高空。

  但有一種翠鳥不是。

  它體長翅堅,毛羽鮮艷如金,捕食鳥雀,搏斗游隼,高飛百里。幼年時它不善于捕食蟲魚,生存十分艱難,常常夭折,近十年來,山中幾乎已經絕跡。

  但少女童年時是見過它一次的。

  師叔當時告訴她,這種鳥,叫做黃翡翠。

  彼且奚適也?

  少女緩緩握緊了劍柄,啞聲喃喃自語:“七蛟洞是七十年前一群流竄來的綠林建立的,但,翠羽不是這樣。翠羽四百年前就在這里,縱然玉翡山之名早已失去了光澤,但博望到處都是它存在過的痕跡。”

  “博望不會忘記玉翡山,翠羽劍門也不會拋棄博望。”李縹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夜的涼意深入肺腑,“不只是翠羽幫你,陸先生,也要多謝你幫助翠羽打掃自家的庭院。”

  “我接下了。”少女緩緩抽出劍刃看著自己,這張面孔此時完全沉垂了下來,面耷頷落,不見絲毫少女的輕靈活潑,她語氣干啞,目光灼爍,“翠羽劍門.一定會重新站起來,作亂的七蛟洞、為惡的歡死樓.都要從這里,滾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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