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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右相之鋒】

  鼎正二年,六月十一。

  距離天子降下那道申斥圣旨已經過去十三天,按照圣旨中的要求,陸沉需要閉門自省七天。

  但是讓李宗本和京中權貴們沒有想到的是,陸沉在七天后依舊足不出戶,再加上他那封認錯的折子,似乎這位年輕的國公終于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亦或是面對文武百官接連不斷的彈劾,他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

  無論如何,這場風波得以平息,京中迎來一段殊為難得的平靜時光。

  李宗本覺得陸沉如此乖巧溫順略顯反常,但此刻他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探尋陸沉的內心世界,因為空置半年之久的右相之位,將于今天迎來它的主人。

  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許佐今日返京,徑直入宮面圣。

  御書房內還有左相薛南亭、吏部尚書李適之、禮部尚書胡景文和戶部尚書景慶山,乃是當今朝堂之上地位最高權柄最重的幾人。

  李宗本望著這位風塵仆仆腰桿挺直的中年文臣,親切地說道:“許卿家舟車勞頓旅途疲乏,可以先在府中歇息數日,養足精神再入中書。往后你與薛相共理朝政,朕相信有你們二位宰執主持大局,大齊必能愈發強盛。”

  這番話既有恩寵亦有稱贊,在其余重臣面前給了許佐極大的體面。

  “臣謝過陛下恩典。”

  許佐拱手一禮,繼而道:“陛下,臣不累,稍后便可去中書當值。臣有一事啟奏,望陛下允準。”

  李宗本頷首道:“但說無妨。”

  許佐抬眼望著他,誠懇地說道:“承蒙陛下賞識與器重,授臣右相之要職,臣唯有盡心竭力回報陛下。先前臣已和新任丁刺史做好交接,如今臣既然返回京城,理當辭去御史大夫一職。”

  他身上掛著的御史大夫雖非虛銜,但這兩年他身在定州,不可能打理京中御史臺的政務,一直是由兩位御史中丞代管。

  然而隨著他回到京城,局勢自然就會發生變化。

  大齊立國近一百七十年,高官身兼數職的情況不算罕見,唯獨宰執不在此列,蓋因左右二相手中的權力很大,如果再讓他們直接掌管其他部衙,對于朝堂的格局會造成非常不利的影響。

  許佐既然升任右相,肯定不能繼續兼任御史大夫,只是殿內君臣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坦蕩地主動提出來。

  李宗本的神情愈發溫和,當初許佐和陸沉站在同一立場讓他心中產生的芥蒂,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他沉吟道:“愛卿不必如此急迫,御史臺職責緊要,還需卿坐鎮一段時間。”

  許佐堅持道:“陛下,朝廷規制不可違,若不免去臣御史大夫一職,臣不能入中書。”

  “好吧,便依愛卿之言。”

  李宗本沒有再勉強,順勢問道:“那在愛卿看來,何人可領御史臺?”

  許佐顯然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當下毫不遲疑地說道:“稟陛下,臣舉薦原淮州刺史姚崇。”

  李宗本沉吟不語。

  去年春天姚崇卸任淮州刺史,由吏部左侍郎宋琬接任,李宗本便趁這個機會將自己的親信瞿弘毅提拔為吏部左侍郎,在李適之身邊安排一顆釘子。

  姚崇回京后沒有合適的實職,便只領著殿閣學士之銜備咨待詔,以他的資歷領銜御史臺倒也沒有問題。

  李宗本原先打算將瞿弘毅提拔為御史大夫,如果能完全掌握這個監察百官的衙門,他對朝堂的掌控力會進一步加強,一如當年許佐為先帝提供的助力,與此同時瞿弘毅讓出左侍郎的位置,可以稍稍彌補李適之在京察風波中遭受的打擊。

  李適之這段時間格外低調,李宗本不希望這位吏部尚書一蹶不振。

  但是他必須尊重許佐的意見,而且姚崇做過封疆大吏,論資歷遠勝瞿弘毅。

  一念及此,李宗本對薛南亭問道:“薛相意下如何?”

  薛南亭簡單直接地應道:“回陛下,臣無異議。”

  李宗本微微頷首,又看向其余幾位重臣,見他們都沒有開口,便溫言道:“朕相信許卿家的眼光,授姚崇為御史大夫,中書代為擬旨。”

  薛南亭拱手道:“臣領旨。”

  “陛下,臣還有一事啟奏。”

  許佐中氣十足的聲音再度響起。

  一直沉默的李適之眼簾微動,一縷不詳的預感在他心頭涌現。

  李宗本道:“說來。”

  許佐懇切地說道:“陛下,臣這兩年遠在定州,對于朝中一些事情本想進諫,然而山高水長往來艱難,恐文字無法秉明真意,故而一直沒有上奏。既然陛下召臣回京,臣當盡忠直言,還祈陛下見諒。”

  李宗本的心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原本一個經常規勸他的左相就讓他頭疼,如今調回來一個右相更是世人皆知的忠耿之臣,他可以預見將來自己身為天子的窘境,甚至有些懷念鐘乘在的時候,起碼鐘乘極少犯顏直諫,還會幫他拉著薛南亭。

  若不是為了更好地制衡陸沉,同時又擔心許佐被陸沉的花言巧語蒙騙,李宗本肯定想讓李適之升任右相。

  事已至此,他只能勉強笑道:“愛卿直說便是。”

  許佐道:“陛下,吏部掌文選、勛封、考課之政,翰林院則是朝廷儲才之所,二者皆有遴選賢能之責。國朝凡百七十年,從未有過吏部尚書兼任翰林學士之先例。當初李相因年老體衰乞骸骨,鐘大人升任右相,吏部需要能臣統領,陛下讓李大人身兼二職,乃一時應急之策,并無不可。然則時間過去將近一年,此事豈可成為定例?”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許佐回京第一天便直接向李適之發難。

  他們記得很清楚,當時是李適之向天子舉薦許佐為右相,這在官場上至少也是一份情義。

  許佐不說投桃報李,反而如此不留情面,委實令人側目。

  眾目睽睽之下,李適之從容地說道:“許相言之有理,其實下官月前便向陛下請辭,只是朝中近來事務繁雜,陛下日理萬機,還沒有來得及處置此事。正好許相提出,還請陛下準許臣辭去翰林學士一職。”

  許佐目不斜視,從他臉上看不到絲毫喜怒之色。

  李宗本略顯遲疑。

  所謂朝堂制衡從來不是單純比拼人數,李適之能夠和兩位宰執平起平坐,靠的不光是天子的信任,而是吏部和翰林院這兩個重要衙門都在他手中。

  先前戚維禮、裴方遠和婁煥章同時被拿下,就已經讓李宗本對李適之有所虧欠,如今又要拿掉他的翰林學士一職,李宗本擔心李適之再也沒有和兩位宰執抗衡的實力。

  但是許佐的提議合情合理,而且他率先辭去御史大夫一職,讓他有著充足的底氣,更何況這是他擔任右相之后提出的第一個建議,李宗本無法視而不見。

  便在這時,李適之看著他說道:“陛下,許相所言合乎朝廷規制,乃是眼界長遠之議,臣對此甚為贊同,還請陛下允準。”

  到了這個地步,李宗本也只能點頭道:“愛卿性情修謹,言無枝葉,可謂識大體矣。既如此,朕同意愛卿辭去翰林學士一職,關于后繼人選,愛卿不妨舉薦。”

  李適之恭敬地說道:“臣斗膽舉薦原定州刺史陳春,此人學識淵博乃當世大儒,曾歷任禮部侍郎、定州刺史,內外兼修,足以擔當此任。”

  李宗本毫不猶豫地說道:“好,陳春確實可用。”

  天子金口玉言,當即敲定此事,這一次他沒有征詢兩位宰執的意見,顯然是要照顧李適之的情緒。

  許佐眉頭微微一皺,終究不曾多言。

  面對他的突然發難,李適之的應對頗為老辣,沒有任何戀棧之意,干脆直接地放手翰林院,以此贏得天子的愧疚之心,順勢再將陳春提了上去。

  陳春何許人也?

  當年他就是靠著錦麟李氏的支持才能官運亨通,一步步走上禮部左侍郎的高位,他身上的李家烙印極其明顯。

  只不過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陳春是李道彥的親信,縱然他的兒子陳文學是李家三郎李云義的鐵桿,也沒人會認為陳春的立場會因為兒子改變。

  然而許佐和薛南亭心里很清楚,當年丁會也唯李道彥馬首是瞻,眼下又如何?

  李適之乃是李道彥的長子,當然可以繼承老相爺的政治遺產,事實上也是如此。

  錦麟李氏在大齊朝廷的底蘊,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有太多官員受過李家父子的恩惠,若非他們從來不插手軍權,恐怕陸沉都不是最值得猜忌的人選。

  李適之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卻隱隱有一股躁郁之意。

  讓陳春接手翰林院算是無奈的選擇,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接住許佐的冷厲一擊。

  陳春雖然值得信任,終究比不過李適之親自掌權,許佐這一手出乎他的意料,同時也讓他再度提高了警惕。

  果然還是那個冷硬剛直、久經風雨而矢志不移的許彥弼啊。

  想到這兒,李適之的心緒漸漸平復。

  朝會結束,行至和寧門外的廣場上,李適之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兩位宰執,轉身面帶微笑拱手一禮,然后邁著沉穩的四方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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