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鷺雙飛起,風荷一向翻。
值此初夏時節,半山塘內荷花漸次綻放,更添冷翠遺香。
“何以為繼?”
陸沉摩挲著青瓷茶盞,徐徐道:“老相爺這個問題太大了,我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回答。”
“那就換一個比較簡單的。”
李道彥溫和一笑,宛若看著家中很爭氣的晚輩:“你覺得自己的處境安全嗎?”
從老人的神態來看,他肯定是在關心陸沉,實際上也確實有這部分的考量。
不過陸沉心里很清楚,這個問題亦有另外一層深意。
片刻沉默之后,陸沉坦然道:“大概能算比較安全?我知道有不少人對我恨之入骨,比如被我直接斬斷爭儲希望的李宗簡,又如方才老相爺提到的李尚書,北邊景國的那些君臣自不必說,還有不少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從現在的局勢來看,這些人有很多手段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但是應該沒人會逼我掀桌子。”
老人微微頷首,看了一眼一如往日安靜站在旁邊的李公緒,隨即從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并未落在棋盤上,而是放在棋盤之外。
“你最大的底氣是那些跟著你建功立業的邊軍將士們,尤其是定州十二萬大軍。經過兩年前的調整,鄭修齊和侯大勇之類的將領都被你趕走,剩下的人莫不以你為尊。你讓他們跟著你造反未必能成,但若只是依靠他們自保,這十二萬大軍足以震懾一切宵小。”
李道彥枯瘦的手指緩緩離開棋子,即便提及很敏感的造反二字,他的表情依舊很淡然,沒有故作高深。
陸沉當然不會否認這個明面上的事實。
李道彥拿起第二顆棋子,繼續說道:“翟林王氏和七星幫林家,這一文一武的底蘊極其深厚。雖說王安仲如今客居京城,身上只有一個秘閣學士的閑職,王家子弟大多沒有官身,但是一個傳承數百年的世族可以不顯山不露水,一旦你需要他們效力,王家可以在極短的時間里幫你扛起重擔。至于林家更不必多言,以林頡為首的一眾草莽高手,是連天子都必須重視的力量。”
陸沉平靜地說道:“老相爺,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重用王家子弟,更不會讓長輩為我冒險。”
“這是自然,你習慣自己承擔所有的壓力。”
李道彥略顯感慨,然后再拿起一顆棋子:“世人只知你是少年英雄橫空出世,大多忽視了令尊的能力。陸家商號即便沒有踏足江南,通過令尊這幾年的苦心經營,已然成為江北的龐然大物。若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在回京之前已經說服許佐,通過刺史府的配合讓陸家商號與江北百姓的生活融為一體。”
陸沉心中微動,輕聲道:“就算真如老相爺所言,如今許刺史升職回京,定州刺史由丁會接任。他是天子和李尚書的人,豈會為我所用?”
“丁會?呵呵。”
老人只是笑了笑,沒有再對新任定州刺史評價半個字。
他望著眼前的三顆棋子,緩緩道:“軍權、姻親、商號,其實這三樣就已經足夠讓你自保,而且如今景國的狀況對你極為有利。景國若是太強,你身為邊軍主帥會承擔非常大的壓力,而對方若是太弱,你又會面臨鳥盡弓藏的窘境,只有像現在這樣不強不弱、內部存在隱患,讓你既能掌控江北局勢,又能隨時掀桌子。”
“聽老相爺這樣一分析,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好像比想象中更好一些。”
陸沉臉上泛起淺淡的笑意。
“你本來就是大齊歷史上最獨特的異類,自身的能力、軍中巨擘的提攜、先帝的器重再加上特殊的局勢,造就了你如今的權勢和地位,這些條件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你真以為京城里那幫人是善男信女?要知道當年楊光遠在軍中的威望比你更高,仍舊敵不過那些人盤根錯節聯合在一起的力量。”
老人的話越來越直白,一改之前的隱晦和深沉。
他抬手拿起第四顆棋子,在手中摩挲良久,繼而道:“不過我知道你的底牌不止這些,先帝病重的時候,你便開始在京中暗地里培植力量,現在應該已經初具規模。這次你能利用京察攪動風云,足以說明你麾下勢力的觸角已經深入江南各方勢力,否則你鬧不出這么大的動靜。”
陸沉沒有否認,這一點其實對方早就察覺。
他讓譚正和渠忠查京城叛亂和先帝的病狀,秦正的心腹直接找上門來,讓他的人暫時蟄伏,而當時秦正就住在這座屋宇連綿的李氏祖宅。
“但是話說回來,光靠你這兩年灑在京城的人手,要挖出那些中下級官員的把柄不算太難,可是涉及到戚維禮和婁煥章這個級別的高官,他們恐怕還辦不到。”
說到這兒,李道彥淡然道:“織經司…你如今掌握了幾成?”
這句話很平淡,如同日常噓寒問暖,不見絲毫波瀾。
然而少年李公緒覺得心中猛然一緊,有些緊張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陸沉神色不變,緩緩道:“江北檢校羊靜玄,他和我走得比較近。”
“羊靜玄這個年輕人不錯,有沖勁有擔當,心思也還算縝密。”
李道彥這個評價若是傳出去,羊靜玄的名聲肯定能上幾個臺階,但是因為他身份特殊的緣故,注定只是見喜亭內隨風消散的一句話。
老人凝望著陸沉的雙眼,溫言道:“羊靜玄固然是個人才,他的手伸不到京城,所以應該是在你奇襲河洛的時候,你和蘇云青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往前你們還處于互相提防的階段,往后你們的交集很少,只有那段時間你們才有機會深入接觸。蘇云青的身世很悲慘,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于景廉人之手,他是北伐最堅定的支持者,欣賞你然后追隨你不足為奇。”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然后沉靜地說道:“老相爺,我和蘇提舉有些過節,雖說在邊疆因為公事合作得還算默契,但是幾無私交可言。”
“嗯。”
李道彥沒有追問,卻將手中的第四顆棋子放在前面三顆棋子一排,意味深長地說道:“從明面上來看,如今你確實擁有和天子叫板的底氣,但并非無處著手的金身。如果老夫這會還在朝堂,或許有辦法解決天子的憂慮。”
陸沉目光微凝,坐直身體道:“請老相爺賜教。”
“邊軍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我不否認有一些武將對你忠心耿耿,但是千人千面,總有迂回之法。簡單而言,你能帶領將士們打勝仗加官進爵,在這個基礎上贏得人心,可是天子也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不需要將士們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其實先帝已經做過很好的示范,只可惜天子的眼界過于逼仄。”
李道彥將第一顆棋子稍稍前推,淡淡道:“邊軍打了勝仗,天子可以召見一部分有功將領,籠絡人心沒有他想象得那么難,說到底只是水磨功夫。至少到如今為止,你能夠絕對掌握的軍隊只有銳士營、七星軍和定北軍,最多再算上厲家的飛羽軍。施恩加寵,歷來都是君臣相諧的不二法門,一次不夠就兩次三次,天子總能培養出足夠的心腹武勛。”
陸沉緩緩地點了點頭。
李道彥繼續說道:“第二條,效仿京營建制,改革邊軍體系,將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分割成五六座邊軍大營,當然還是由你和劉守光統一指揮,平時的操練則由各營主帥自行負責。這樣一來,既可以減輕你和劉守光身上的壓力,也能讓邊疆防區具備更加高效的自主能力,而不是每次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等著你的軍令。”
“第三條,推行京軍和邊軍輪轉制度,一開始可以只選擇少量軍隊,這樣既能磨礪京軍將士,也能讓勞苦功高的邊軍獲得休整的機會,回到京城駐防亦可加深他們對天子和朝廷的忠心。等到時機成熟,輪轉的兵力可以適當增加,時間可以適當延長。總而言之,身為天子理當熟悉每一位帶兵武將,更不可與軍中將士內外隔絕。”
“第四條,建立邊疆轉運使制度,專門負責邊軍的后勤糧餉供給。這樣做能夠提升效率,同時讓邊疆形成刺史、大都督、轉運使三人并立的格局。縱觀史書,兩個人因為志同道合可以輕松走到一起,或者一方實力雄厚輕易降服另外一方,但是只需要增加一個品級大致相同的實權官員,這三個人只會互相制衡和牽制。”
亭中清風徐徐,老人一氣說完,眉眼間泛起明顯的疲憊之色。
李公緒顯得頗為擔心。
老人則望著陸沉的雙眼,平靜地說道:“老夫的四條建議,除去第二條你可以提出反對的意見,另外三條想要實施真的不難。”
陸沉思忖良久,點頭道:“老相爺這是老成持重的謀國之策,就算是意圖比較明顯的第二條,我也很難阻止。”
“閑談而已,不必當真。”
李道彥語調溫和,視線落在另外三顆棋子上,輕聲道:“關于翟林王氏,天子一開始就下錯了這步棋。”
陸沉誠懇地問道:“老相爺此言何意?”
李道彥平緩卻又果決地說道:“翟林王氏舉族南投,這是天子向世人展示他用人不疑的最好機會,不僅不能閑置王安仲和王家子弟,相反應該提拔重用。只有這樣,翟林王氏才不會如此堅定地站在你身后。”
他微微一頓,帶著幾分自嘲說道:“雖然你娶了王安仲的侄女,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謂門閥世家究竟是一群什么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