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吏部官衙。
平時總是自帶一股優越感的吏部大小官員們,這些天顯得格外小心翼翼,蓋因今年的京察鬧出來的風浪太大,很多京官都在暗中咬牙切齒地咒罵他們。
值房內,李適之看著手中的奏章,神情不見波瀾。
左侍郎瞿弘毅和右侍郎婁煥章看著尚書大人沉靜的神態,心中自然很是佩服。
李適之最終沒有選擇退讓,沒有刻意忽略那些官員的罪證,雖然不曾繼續擴大范圍,然而歷次京察從未有過如此夸張的場面。
倘若天子不特旨寬宥,足有四十三名京官會因為這次京察被罷官或者降職。
無論何時何地,這樣的結果都足以造成朝堂震蕩,面對可以預見的一些官員的報復,李適之還能穩如大山,不得不說這份心志著實堅韌。
“關于此次京察的結果,兩位可有異議?”
李適之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兩位侍郎。
瞿弘毅和婁煥章齊聲道:“下官并無異議。”
“好。”
李適之依舊平靜地說道:“那便將這份奏章呈遞御前,交由陛下裁定。”
“謹遵大人之命。”
兩位侍郎隨即行禮告退。
李適之便讓人將奏章送去通政司,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親自入宮。
走出官衙的時候,李適之回頭看了一眼,無論他表面上如何平靜淡然,內心自然無法那般輕松。他知道這份奏章遞上去之后,明天的大朝會上必然會有一陣腥風血雨。
但世事便是如此,豈會一帆風順?
李適之如是想著,邁步登上了回府的馬車。
入夜之后,尚書府內院書房。
“兄長,一定要這樣做嗎?”
朝堂新貴、戶部尚書景慶山滿面憂色地問著。
李適之飲了一口清茶,坦然道:“不然又能怎樣?京察進行到底,的確會得罪朝中很大一部分勢力,往后他們肯定會緊緊盯著我身上的錯處,隨時都有可能像當初我們的人攻訐鐘乘一樣,讓我在大庭廣眾下不來臺。但是如果讓京察半途而廢,陛下對我的猜疑會進一步加深,這毫無疑問是最壞的結果。”
景慶山不由得輕嘆一聲。
李適之繼續說道:“這本就是陸沉的陽謀,陷我于進退兩難的境地,無論我選擇哪一種應對,最后都會蒙受一定的損失,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景慶山沉肅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這位秦國公不光擅長帶兵打仗,居然還懂得朝爭之三昧。”
李適之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太過擔心,冷靜地說道:“其實這也不完全是壞事,一來陸沉在京中的實力終究有限,這次基本暴露出來,往后可以更好地防備,二來陛下早晚能夠自己回過味來,等到那個時候他會更加堅定地削弱陸沉的權柄。”
景慶山點了點頭,懇切地說道:“我只是擔心兄長這一次會成為眾矢之的。”
“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適之淡然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就算那些人群起而攻之,我自有辦法應對。”
見他如此篤定,景慶山不再多言。
兩人又密談了小半個時辰,景慶山起身告退,李適之親自將他送到角門外。
這一夜他睡得很踏實。
寅時三刻,李適之起床簡單收拾一番,登上馬車前往皇宮參加今日的大朝會。
在廣場上等待宮門開啟的那段時間,文武百官對這位吏部尚書的態度與往常沒有太大的差別,即便吏部主導的京察鬧得人心惶惶,也有不少官員直接上折彈劾李適之排除異己一手遮天,但至少當面見到的時候,沒人敢在這位江南門閥魁首面前直言譏諷。
當進入端誠殿、朝會正式開始、天子開始談起京察的時候,李適之依舊沒有發現周遭有何古怪之處。
“眾位卿家。”
李宗本手中握著李適之親筆寫就的奏章,面無表情地說道:“根據吏部考評的結果,計有二十四名各部官員為貪、怠、不謹之列,十九名官員為浮躁、才弱、無為之列,爾等可有異議?”
無人出聲。
李宗本環視群臣,視線停留在李適之身上,望著這位不遺余力幫他出謀劃策的臣子,他心中的疑慮漸漸打消。
不論李適之的初衷是否恰當,他沒有見風使舵沒有逃避責任,最終寧愿拼著得罪很多勢力的后果,讓這場京察有始有終,這顯然是很有擔當的表現。而且因為這次京察,李適之不可能繼續操弄權柄,與諸多朝臣交惡也能防止他獨攬大權一手遮天,這對于李宗本來說,其實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一念及此,他放緩語氣道:“李尚書。”
“臣在。”
李適之應聲出班。
李宗本淡然道:“關于這四十三名考評不合格的官員,吏部需要盡快擬定處置意見。”
“臣遵旨!”
李適之暗暗松了口氣,他對天子的性情非常了解,通過這段簡短的對答,他已經確定天子心中再無芥蒂。
這是他想要看見的局面,至于部分官員對他的憤恨,只能依靠時間來化解。
便在這時,一位身姿挺拔的官員出班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宗本循聲望去,只見是御史臺侍御史汪鼎。
他對此人印象較深,乃是先帝在京城叛亂后提拔的官員之一,因此溫和地說道:“說來。”
汪鼎目不斜視,慨然道:“臣要彈劾吏部尚書李適之。”
李適之面上似古井不波,似乎對此早有意料。
李宗本則稍稍有些不自然,但也沒有當眾剝奪御史的職權,問道:“所為何事?”
汪鼎應道:“陛下,京察乃國之重事,歷來有著嚴格的章程。依據以往的循例,京察從三月中旬開始,一直到六月中旬結束,將會持續三個月的時間。然而今年的京察還不到兩個月就匆匆了結,臣對此頗為不解。李尚書深諳規制,怎能如此草草結束京察?”
原來是這么回事。
李宗本心中安定下來,其實不光他這位天子,此刻殿內群臣誰不知道京察倉促結束的原因?
才一個多月就鬧得沸沸揚揚難以收場,如果繼續下去,誰能確保不會有更多的官員牽扯進來?
萬一最后人人有罪,這場京察不就變成了笑話?
汪鼎的質疑當然難不倒李適之,他平靜地說道:“汪御史,京察雖有定例,最終的目的是考評京官這三年里的政績,時間可長可短,只要確保一應工作完成,又何必糾結于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這段時間吏部上下人等宵衣旰食,不負陛下的期望,提前完成了所有事務。除陛下方才提到的四十三名官員之外,其余京官的考評皆已完成。”
汪鼎不動聲色地問道:“李尚書言下之意,這次京察并未完全結束,只是吏部同僚完成了階段性的工作,仍然存在查缺補漏的可能?”
李適之不會在天子和百官面前把話說死,于是點頭道:“沒錯。”
“這便好。”
汪鼎轉而望向龍椅上的天子,垂首道:“啟奏陛下,臣愿為吏部同僚查缺補漏,彈劾大理寺卿戚維禮不法諸事!”
此言一出,群臣振奮。
李適之神色微變,心中猛地涌起一股驚慌。
李宗本有些頭疼,看了一眼遠處很不自然的戚維禮,緩緩道:“詳細說來。”
“臣遵旨。”
汪鼎昂然而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臣彈劾戚維禮私相授受,收取侯文建白銀四千五百兩,名貴瓷器六對,將其提拔為寺正。”
“臣彈劾戚維禮收取京城富商杜文白銀七千兩,城外田莊一處,良田兩千畝,為其子杜禮殺人案顛倒黑白抹除證據,與刑部郎中朱芳串通一氣修改判決。”
“臣彈劾…”
大殿內只有汪鼎洪亮的聲音回響。
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就連細節都說得非常清楚,絕非以往御史彈劾朝臣慣用的風聞奏事。
戚維禮的臉色越來越白,這一刻他已經顧不得會引起旁人的注意,滿面惶然地看向李適之。
然而李適之只是垂首低眉望著地面,沒人能看到他袖中的雙手悄然攥緊。
汪鼎說完掌握的證據后,正色道:“陛下勵精圖治,肅清朝中風氣,此乃大齊之福也!值此京察之時,合該剔除朝堂之上的蛀蟲,百官人人有責!像戚維禮這樣的貪官奸臣,豈能任由他繼續盤踞高位!臣斗膽,懇請陛下降罪此人,以正朝野視聽,以安天下萬民!”
話音剛落,便有數十位大臣齊聲道:“臣附議!”
如此聲勢,著實罕見。
李宗本冷眼看向那個戰戰兢兢的大理寺卿,怒道:“戚維禮!”
戚維禮被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陛下,臣…臣…”
最終還是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畢竟汪鼎幾乎將他查個底掉,面對那些證據確鑿的指控,他就算舌綻蓮花都沒用。
李宗本寒聲道:“革去戚維禮一應官職和功名,交由刑部收押,待查明全部罪證之后再做發落。”
“陛下,饒命啊…”
戚維禮渾身抖如篩糠,好在他還有最后一分理智,沒有當朝將李適之拖下水。
很快便有廷衛將曾經意氣風發的戚維禮拖下去,李適之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李宗本此刻已經意識到今日的大朝會恐怕很難輕松收場,然而還沒等他轉移話題,又有兩位大臣同時站了出來。
“啟奏陛下,臣國子監丞沈萬章,彈劾祭酒裴方遠不法事!”
“啟奏陛下,臣御史中丞孔清文,彈劾吏部右侍郎婁煥章不法事!”
此刻的朝堂就像一鍋滾沸的熱水,陡然蒸騰出無數熱氣。
在汪鼎先拔頭籌之后,數位大臣相繼挺身而出,他們犀利的言辭就像利箭,繞過那些被他們彈劾的官員,徑直插在李適之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