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進入四月,定州境內已是生機勃勃,一片昂然向上的氛圍。
陸沉離開之前,將都督府的庶務交給黃顯峰和劉元共掌,緊急軍情當然要八百里快馬送去京城讓他親自決斷,此外一般的疑難問題,這兩人若是無法拿定主意,可以送往都督府內宅,由王初瓏臨機決斷。
內院書房,王初瓏批復完一封公文,將其交給一名丫鬟,淡然道:“拿去送給黃長史和劉主簿。”
“是,夫人。”
丫鬟恭敬地接過。
王初瓏抬起白皙的手指,輕輕揉了揉眉心,然后從匣子里取出一張紙,上面是陸沉親筆寫的九個字。
十六,九十三,春生,氣明。
王初瓏已經破解出后面四個字暗含的意思,但是前面兩組數字始終不得其解。
陸沉在信中沒有說明這九個字代表著什么,不過王初瓏很清楚這次他回京沒有那么安穩,這應該是某人留下的隱語。
“林夫人來了。”
外面廊下響起丫鬟脆生生的聲音。
王初瓏抬頭望去,只見林溪繞過屏風走到近前,于是起身行禮道:“姐姐。”
林溪拉著她的手,微笑道:“忙什么呢?”
王初瓏朝桌上那張紙看了一眼,愧然道:“夫君派人送來一道謎題,可是我絞盡腦汁也才解出一半。”
“謎題?”
林溪饒有興致地接過一看,想了想說道:“這題沒頭沒尾,如何解?”
“后面四個字倒是有現成的典故,大抵不會出錯,主要是前面兩組數字很棘手,我試過用三本算經記載的成例來解疑,依舊找不到一點頭緒。”
王初瓏輕嘆一聲,饒是她飽讀詩書才華橫溢,片刻之間便能寫就一片華彩文章,面對這種古怪的謎題依然難以下手。
“連你都解不出來,恐怕夫君他更沒有法子。”
林溪素來很佩服王初瓏的聰慧,看著紙上陸沉那剛勁有力的字跡,她試探性地說道:“這兩組數字會不會是代表方位?”
王初瓏心中一動,沉吟道:“確實有這個可能,不過我缺少必要的信息,那就更猜不出來了。”
林溪道:“既然他特意讓人千里迢迢送過來請你解密,肯定是不便讓旁人知道的機密,甚至為了防止途中泄露,他都沒有對信使講明前因后果,可見這件事非常重要。初瓏妹妹,不必執著于解出全部的秘密,將你現在所知讓人盡快送去京城,必然能幫到他。”
正所謂一語點醒夢中人,王初瓏意識到陸沉不會有閑情雅致玩這種千里解謎的把戲,連忙點頭道:“好,我馬上給夫君回信。”
“倒也不急于這一小會兒。”
林溪淺笑道:“我來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
“姐姐請說。”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家里就拜托妹妹了。”
王初瓏微微一怔。
雖然陸九思才八個多月大還沒有斷奶,但是陸通早已耗費重金請來兩位奶娘,林溪短暫離開倒也不會出什么問題,只不過林溪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王初瓏有些擔憂地說道:“姐姐要去京城?”
“終究還是瞞不過你。”
其實林溪壓根就沒想過隱瞞,如今她早已將王初瓏視作最親的妹妹,坦然道:“剛剛收到消息,京中傳旨天使進了城直奔刺史府,許刺史已被擢為當朝右相。”
“右相?”
王初瓏面色微變,問道:“誰是新任定州刺史?”
林溪冷笑道:“原兵部尚書丁會,據說是吏部尚書李適之的至交。”
王初瓏何等聰慧,稍稍一想就反應過來,正色道:“這樣一來,天子、左相和江南門閥豈不是站到了一起?”
“是啊,夫君素來報喜不報憂,肯定不會直言他如今在京中的處境,以免我們擔心。”
林溪握著王初瓏的手掌,柔聲道:“家中有你,我能安心,另外我已經和江晟他們打過招呼,內外一切事務都由你定奪。”
“姐姐,千萬珍重。”
王初瓏沒有勸阻,只是輕聲道:“對了,姐姐,我擔心有人會趁機算計夫君,請你務必派人去做一件事。”
林溪望著她的雙眸,認真地點了點頭。
大半個時辰過后,林溪提著包袱和長刀,從都督府后門出來,隨即見到了七星幫元老之一的齊廉夫。
“大小姐,兄弟們已經準備妥當,我也請示過幫主,沒有任何問題。”
“好,辛苦齊叔了,你帶著他們先行南下,渡江之后會有人接應。”
“是,大小姐。”
齊廉夫領命而去。
林溪扭頭看了一眼都督府,仿佛能夠聽見陸九思和陸辛夷清脆悅耳的笑聲,她眼中情不自禁地浮現一抹眷戀和不舍。
她深吸一口氣,將包袱和長刀掛在那匹陪伴她多年的神駿腹旁,然后無比矯健地翻身上馬。
“駕!”
神駿邁開四蹄,宛如騰云駕霧,奔馳而去。
芳菲未盡,春光仍在,江南風景尤佳。
一場綿綿春雨過后,空氣顯得格外清新,山水變得愈發明媚,正是踏青訪春的好時節。
對于年近古稀的李道彥來說,出門遠游已是不合現實的奢望,好在李氏祖宅的面積足夠廣闊,幾乎占據了錦麟縣小半個東城,府內亭臺館閣無數,漫步其中依然能遍覽春色。
“老不以筋骨為能,英雄出于少時,古人誠不欺我。”
老人選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望著面前的怪石嶙峋和假山流水,一手扶著拐杖,一手輕輕敲著左腿,滄桑的面龐上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又過去一年,站在旁邊的李公緒愈發沉穩,稚氣不知不覺已然消散。
此間除了祖孫二人,還有一名身姿挺拔、年過四旬的男子,正是老人的心腹李玉良。
李道彥感慨過后,對李玉良說道:“你繼續說。”
“是,相爺。”
李玉良神態恭敬,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在宮中宴請秦國公,而后在御花園閑談,因為是否起復韓忠杰一事,陛下和秦國公發生爭執,不過兩邊都很克制,沒有進一步激化矛盾。三月中旬的大朝會上,大老爺奏請陛下調定州許刺史回京,任命其為右相,陛下允準,隨即又決定讓兵部尚書丁會接任定州刺史。”
聽到這兒,老人昏花的雙眼微微一凝。
李玉良又道:“丁會隨即舉薦韓忠杰繼任兵部尚書,此事遭到榮國公的強烈反對,最后只能作罷,兵部尚書一職由左侍郎陳新才接任。”
李道彥示意他停下,轉而望向幼孫問道:“稚魚兒,有何看法?”
李公緒看著老人慈祥的目光,謹慎地說道:“祖父,大伯父這是在幫陛下打壓秦國公。”
李道彥不禁笑了笑,鼓勵道:“還有嗎?”
李公緒思忖片刻,答道:“定州刺史換人或許不會徹底激怒秦國公,但這顯然只是一個開始。左相愿意做出這次的交換,代表他有可能接受第二次,而陛下、左相和大伯父聯手,秦國公在朝中就會毫無反抗之力。如果祖父不肯出面,秦國公這次在京城的處境會很艱難。從大局出發,這對大齊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李道彥緩緩道:“所以你希望我出手?”
李公緒沒有太多猶豫,點頭道:“是的,祖父,秦國公是孫兒的先生。”
這句解釋便已足夠。
李道彥卻搖頭道:“我離開朝堂已經一年多,哪里還有本錢和陛下作對。”
李公緒顯然不相信這個回答。
站在旁邊的李玉良趁勢說道:“小少爺,相爺說的沒錯,如今我們李家的人脈都握在大老爺手中,那些至交故舊也都只聽大老爺的吩咐。相爺即便出面,那些人明面上不會違逆,暗地里卻肯定不會用心辦事。這一年多來,老宅外面的耳目就沒有斷過,其中有一些人的身份已經查明,都是大老爺派來的人手。他們打著保護相爺的名義,讓這里變成一座孤島,無法和外界聯系。”
“什么?!”
李公緒就算進步得再快,終究只是十六歲的少年,驟然聽聞這個消息,很快怒氣就涌了上來。
“你又逗他。”
李道彥抬手點了點李玉良,隨即和藹地對少年說道:“他的說辭有些夸張,你大伯父縱然野心勃勃,卻也不敢如此行事。他派來的耳目確實不少,但是怎敢隔絕我與外界的聯系?”
李公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
李道彥看向李玉良問道:“然后呢?現在京中是怎樣的狀況?”
“韓忠杰起復無望,陛下見榮國公如此堅決,只好暫時擱置此事,京中近來除了京察開始,并無其他風波。”
李玉良微微一頓,有些古怪地說道:“秦國公此刻不在京中。”
“哦?”
老人雙眼微瞇,好奇地問道:“他現在何處?”
李玉良答道:“秦國公在多天前便攜魏國公之女離開京城,在數百親兵的保護下暢游江南美景,先是去了江州潯陽一帶游覽靜湖,而后一路往西逶迤而行,好不瀟灑快意。”
李道彥登時陷入長久的沉默。
李公緒和李玉良安靜地站著。
“原來如此,好一招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小子的手段越來越狡猾了。”
老人雖然這樣說,臉上卻是溫和慈愛的神情。
另二人滿面茫然。
老人笑了笑,對李公緒說道:“過幾天你親自帶人去城外,迎接你的先生。”
“是,祖父。”
李公緒沒有多問,恭敬地應下。
李道彥緩緩起身,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少年的胳膊,邁步向前走去。
他望著眼前的青蔥碧綠,眼中飄起些許悵惘和遲疑,心中默默自語。
“你想來我這里尋找一個答案,可是我給你的答案注定無法讓你滿意啊。”
“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