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推到兩天前。
崇政殿,御書房內,李宗本時常會召見重臣來此商議國事。
薛南亭作為中書左相,李適之作為吏部尚書,兩人無論是被單獨召見、還是與其他同僚一同入宮的次數都非常多,不過像今日這樣,天子私下同時召見他們兩人的情況不多見。
尤其是在鐘乘辭官后,這更是第一次。
“薛相,李卿家,江北戰事雖已停歇,但是朕始終心中難安。”
李宗本以此為開端,向兩位重臣表達他心中的愧疚。
言辭懇切,發自肺腑,縱然薛南亭心如鐵石,此刻也不禁微微動容。
李適之見狀便進言道:“陛下,古時明君從不憚于明過而改之,何不頒下一道罪己詔,以此祭奠江北戰死將士之英魂,同時安天下臣民之心?”
李宗本看了薛南亭一眼,立刻點頭道:“好,便依卿家之言。”
薛南亭輕輕嘆了一聲,終究還是按下因鐘乘被逼走而累積的憤怒,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拱手道:“陛下圣明。如今中書只有臣一人,右相一職遲遲無人接手,此非長久之計,臣請陛下任賢選能,盡快確定右相之人選。”
李宗本沉吟道:“薛相所言極是,只不過這右相之位…”
依照大齊官制,中書兩位宰執權柄極重。
左相總領朝綱,除御史臺和軍事院之外皆可轄制,也就是說朝中六部、九寺、七監、兩院乃至下面的州府縣三級官府,都要受到左相的管轄。
右相的權柄大體與左相相似,不過在涉及具體政務的分歧時,由左相最后拍板決定。
簡單來說,只要不是監察體系和軍方體系,中書二相負責管理這個龐大王朝的方方面面。
如此重要的職事,當然不是隨便某個高官就能勝任,從能力、資歷、威望到品格都有非常高的要求。
李適之除了資歷還不太夠,其他方面都比較符合,問題在于鐘乘被逼辭官這件事和他脫不開關系,雖說此事很可能是天子的心思,李適之只是揣摩圣意,但是讓薛南亭和對方共事于中書,這顯然很有難度。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節,即便李宗本幾次隱晦表態要讓李適之進中書,他還是堅決地推辭不受。
今日李宗本召見這兩位重臣,或許就是想解開他們之間的結。
如果不能取得薛南亭的同意,李宗本就算強行讓李適之拜相,最后也會鬧成一地雞毛。
薛南亭一言不發。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陛下,關于右相之位,臣有一個人選。”
“哦?”
李宗本眼神微亮,連忙道:“說來。”
“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許佐許大人。”
李適之不急不緩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薛南亭剛直的眉峰微微一動。
李宗本緩緩道:“許佐…薛相意下如何?”
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內,薛南亭已經理清楚天子的心思。
去年北伐之前,許佐的諫章幾乎是和陸沉的奏章前后腳送到京城,這兩位掌握邊疆大權的文臣武勛竟然有一種互相呼應的架勢。
沒人會懷疑許佐對大齊的忠心,李宗本亦不會生疑,但是在具體問題的處理上,許佐并不會盲從君上,他有他自己的堅持。
這樣一來,天子讓他去定州制衡陸沉的效果就要打個折扣,再加上有李景達這個突然轉變立場的前車之鑒,天子想將許佐調回京城就很正常。
但是原本有希望成為宰執的李適之為何要提出此議呢?
故此薛南亭沒有直接回答李宗本的問題,反問道:“陛下若調許刺史回京,誰來接任定州刺史?”
李宗本稍稍思忖,答道:“兵部尚書丁會如何?”
至此,薛南亭已經明白這對君臣的盤算。
調許佐回京是天子、薛南亭和李適之都能接受的提議,尤其是在薛南亭對李適之不滿的前提下,也只有許佐能在各方面壓過李適之一頭。
而讓丁會接替許佐,以他和李適之幾乎擺在明面上的一體關系,至少不會讓定州變成陸沉的一言堂。
首先丁會可以牢牢把控定州各級官府,不讓都督府強勢插手,其次丁會只要握住糧草轉運大權,便等于是握住邊軍的咽喉。
將丁會這顆釘子放在定州,可以有效地監督和制衡陸沉,避免武勛一家獨大。
簡而言之,這是此刻御書房內三人對中樞和邊疆格局,一場心照不宣的退讓與交換。
對于薛南亭來說,如果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他終究無法一直強行將李適之擋在中書之外。
許佐回京定然可以成為一柄滌蕩朝中風氣的神劍,也能成為薛南亭最得力的助手,畢竟在先帝朝時期,兩人就互為臂助配合默契,而且這對大齊的未來是一件肉眼可見的好事。
只是這兩項人事安排針對陸沉的意義比較明顯,雖然談不上如何苛待,難免會讓陸沉心里不舒服。
薛南亭思考良久,最終在李宗本和李適之這對君臣關切的注視下,緩緩點了點頭。
置身于寬敞明亮的端誠殿內,薛南亭雙唇緊抿,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前天在御書房的場景。
從大局來看,無論誰是定州刺史,只要沒有動陸沉的軍權和邊軍將士的待遇,薛南亭都不需要心懷愧疚。
再者官場便是如此,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他身為左相必須做出取舍。
要么硬撐一段時間然后眼睜睜看著李適之拜相,要么同意對方的提議,用丁會接任定州刺史換許佐跨過那道檻進入中書。
但這終究有違當年薛南亭對陸沉的承諾,或許陸沉早已忘記,那是他們第一次私下相見,薛南亭曾經親口說過一段話:“人世間很多事都難以暢快淋漓,必然會有數之不盡的妥協與取舍,關鍵在于,陛下和我們都不會放棄收復故土、再造大齊萬里河山的愿景。同時,本官會盡力解決所有的問題,保證不讓你們有后顧之憂。”
念及過往,薛南亭暗暗嘆息一聲,面色依舊沉肅而堅毅。
另一邊陸沉長身而立,此刻他已經明白左相在朝會前那番神態的由來。
其實無論右相的人選還是定州刺史的變動,這些事情跟他這個秦國公都沒有太大關系,大齊朝堂歷來遵循文武互不干涉的潛規則,為的就是防止出現權臣包攬軍政大權的情況,近二十年只有永定侯張旭從文臣轉為實權武勛這一個孤例。
天子愿意就此事問詢陸沉的意見,已經是給了這位新晉國公極大的體面,從殿內官員艷羨的表情就能知道。
望著陸沉臉上極其平靜的神情,李宗本一時間也猜不透這位年輕武勛的心思,無法斷定對方是真的不在意誰接任定州刺史,還是已經將養氣功夫修煉到極致。
不過回想起那天在御花園的爭執,李宗本傾向于是前者,于是在陸沉返回自己的位置后,對文武百官說道:“丁會赴任定州刺史,兵部尚書便出現空缺,眾位卿家不妨就此建言獻策,以免干礙兵部的正常運轉。”
雖然這番話是對著百官而言,但真正有發言權的只有前面的二三十余位重臣。
見一時沒人回應,李宗本便看向丁會,溫言道:“丁卿家任兵部尚書已有八年,對部衙內務非常熟悉,可有合適的人選舉薦?”
這也是朝堂上很尋常的流程。
一般只要不是被罷官免職,各部衙主官正常遷轉的話,原主官在繼任者的人選上都有一定的建言權。
丁會在這一刻忽地有些緊張。
他很清楚天子想要聽到的答案,但是此刻在群臣的注視下,不由得躊躇起來。
片刻過后,他恭敬地說道:“陛下,臣確實有一個較為合適的人選,只不過可能不太符合朝廷規制。”
“是嗎?”
李宗本神態平和,微笑道:“卿但說無妨,今日乃大朝會,朕與列位卿家一同參詳。”
丁會輕咳一聲,斟酌道:“兵部職事繁重,部堂主官需要對軍事有著非常全面的了解,同時要能和中書、軍事院、京軍三大營、邊軍都督府建立及時有效的溝通渠道。如今景國內亂勢微,我朝收復故土已是必然,兵部自然需要有能之士掌舵。故此,臣斗膽向陛下舉薦一人,勇毅子韓忠杰!”
殿內肅然一靜。
雖說韓忠杰去年在江北大敗于景軍之手,因此被降爵罷官,但是沒人能否定他在庶務上的能力,畢竟如今的大齊京軍基本是韓靈符一手創建,而韓忠杰在其中付出了很多心血。
論帶兵打仗他可能確實不行,若只是單單一個兵部,韓忠杰足以勝任。
然而這不是能力優劣的問題。
陸沉終于抬眼看向那邊,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前面便有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啟奏陛下,臣反對丁尚書的提議!”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出言者,現任軍事院首席軍務大臣、榮國公蕭望之是也。
李宗本臉上的神情稍稍凝滯,隨即盡力平靜地說道:“國公不妨說一說為何反對。”
蕭望之站在陸沉前面,從這場朝會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有回頭看過陸沉,但是此刻就像擋在陸沉身前的一座高山。
他抬頭望著龍椅上的天子,不容置疑地說道:“韓忠杰身為敗軍之將,被罷官不足一年,而且以前從未有過相關履歷,豈能一朝驟然躍升六部部堂之高位?臣為武勛,本不該置喙此事,然而朝廷用人自有一套詳盡的章程,豈能胡亂為之?今日韓忠杰能以武勛之身入兵部,明日是不是丁尚書能接替陸沉執掌定州都督府?”
這位自入京以來屢遭排擠的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臣請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