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之時。
卓園內人人屏氣斂息,行走時盡皆踮著腳,唯恐發出太大的聲音驚擾到那位貴人。
蕭軍面色沉郁地走進偏廳,身邊還跟著一位三旬左右的年輕官員。
二人行禮之后,他當先說道:“殿下,這位是刑部司刑郎中溫觀。”
慶聿懷瑾倦眼微抬,問道:“陳景堂的死因查清楚了?”
溫觀不敢與她對視,低頭恭敬地說道:“回殿下,查清楚了。經由三名老道仵作聯手查看,又有宮中三位太醫在旁監督,王相、虞相、龐樞密、郭樞密盡皆在場旁觀,確定陳侯乃是懸梁自盡而亡。陳侯自盡的時間大概在半夜子時前后,遺體上沒有任何異樣痕跡,也無被人脅迫的跡象。”
慶聿懷瑾淡漠道:“你確定?”
溫觀應道:“下官確定。殿下,自縊和勒死的傷痕完全不同,沒人能偽造這種死亡方式。如果陳侯是被人強行吊在房梁上,不可能沒有留下一丁點掙扎的蛛絲馬跡。”
慶聿懷瑾緩緩呼出一口氣,隨即擺了擺手,溫觀便行禮告退。
蕭軍有些擔心地望著郡主殿下。
自從陳啟福糊里糊涂地死后,她便已經察覺到這件事可能是南齊織經司所為,于是立刻做出一系列對應的安排,甚至在昨天晚上下定決心逼迫郭言交出郭義江,讓其償命繼而彌補陳景堂,從而消弭城內那股逐漸成型的風浪。
然而那些藏在暗處的敵人行事毫無章法,在察事廳密探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直接逼死了陳景堂。
慶聿懷瑾左手搭在桌沿,右手揉了揉眉心,緩緩道:“這件事會很麻煩。”
陳啟福之死還可以歸為紈绔子弟爭勇斗狠,但陳景堂身為燕朝國侯、前任樞密副使,如此突兀且悲憤地在府中自盡,后續會造成的影響難以衡量。
蕭軍沉聲道:“殿下,昨夜我們布置在陳府外圍的眼線悉數昏迷,對方沒有下死手。”
近來城內暗流涌動,察事廳的人手大多被派去監視那些前往陳府吊唁的官員,蕭軍便讓自己麾下的人在陳府外面看守,然而昨天晚上這些耳聰目明的眼線沒有一個人發出警告,足以證明出手的人是頂尖高手。
“袖中乾坤尉遲歸。”
慶聿懷瑾端起桌上的青瓷蓋碗飲了一小口,緩緩道:“此人竟然投靠了蕭望之,這次隨行陸沉左右,負責保護這個年輕都尉的安全。只可惜這個消息來得有些遲,若是昨天下午能到,陳景堂不一定會死。”
蕭軍心中微凜,從殿下的話鋒中可知,昨夜去往陳府逼死陳景堂的必然是陸沉和尉遲歸。
一念及此,他皺眉說道:“殿下,要不要大索全城搜捕陸沉?”
慶聿懷瑾搖頭道:“沒有必要了,觀陸沉一直以來的行事作風,他既然敢冒險逼死陳景堂,得手之后必然連夜潛逃出城。你稍后調一部分高手出城往北,朝著河南路的方向沿途追擊,看看能否瞎貓撞到死耗子。”
蕭軍連忙領命。
慶聿懷瑾沉默片刻,凝眸道:“告訴王安,安撫陳氏一族,斷不可再生事端,更不能在這個時候欺凌對方。讓他奏請燕帝,加封陳景堂為國公且厚葬之,擇一子承繼爵位。”
“是,殿下。”
“第二,從察事廳取來陸沉的畫像,全境通緝此人,其首級可換黃金萬兩,封萬戶侯。若能提供此人準確的行蹤,賞黃金百兩,授六品官職。至于通緝的理由,可言明此人謀刺陳景堂。”
“是,殿下。”
“第三,傳信給李守振和王師道,讓他們繼續招安七星幫,并且按照原定計劃施行斬首之策。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們讓河洛城躁動不安,我們必須要還以顏色。”
蕭軍恭敬地應下,他知道殿下這是連消帶打,一方面盡可能平息陳景堂自盡引發的暗流涌動,另一方面將這件事推到陸沉為代表的南齊細作頭上。
慶聿懷瑾起身緩步行至窗前,望著明媚的陽光,腦海中涌現一連串的回憶。
刺殺默山科的北地游俠菩薩蠻,廣陵城外和陸沉并肩作戰的年輕女子,消失多年突然出現的尉遲歸,東陽路境內慘死的二十余名手下,乃至這段時間河洛城里的風波。
“你來北地是想幫助七星幫解決眼前的危機?看來林頡和伱們陸家淵源很深。既然如此,我會徹底剿滅七星幫,讓林頡和林溪這對父女死在你面前,不然怎么對得起你送我的大禮?”
慶聿懷瑾輕聲自語,貴氣盈盈的丹鳳眼中泛起一抹冷冽的寒光。
在這位難得受挫的永平郡主暗暗發狠的時候,河洛城北面六十余里的偏僻小路上,數騎快速奔行。
他們昨夜通過提前買通的守城士卒,從高聳的城墻上墜索而下,在城外某處取回坐騎之后,便一路往北疾行。
午后,眾人在樹蔭下短暫歇息,尉遲歸抬眼望著小心仔細吃干糧的陸沉,意味深長地說道:“昨夜陳景堂問及陳啟福之死的時候,我本以為你會直言相告。”
陸沉將干糧咽下,輕聲道:“其實他心里清楚,陳啟福的死過于蹊蹺,必然會和外人有關。前輩突然提起此事,是覺得我太過卑鄙無恥?”
“確實有點這方面的感覺。”
尉遲歸神色坦然,隨即說道:“然而陳啟福身為紈绔在河洛城內橫行霸道欺壓良善,他不該死誰該死?陳景堂執掌偽燕軍權多年,死在他軍令下的大齊邊軍將士成百上千,他不該死誰該死?他們是你的敵人,對待敵人自然要不擇手段,如果你連這點陰狠都拿不出來,我不認為你將來有資格繼承蕭大哥的衣缽。”
“如果他不問我便不會說,他那樣問無非是求個安心,因為他知道無論最終他是否答應,我都不會讓他見到今天的陽光。”
陸沉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擺上的塵土:“前輩,我們該趕路了。”
尉遲歸微微頷首,一邊走向坐騎一邊說道:“從今天開始,你若感興趣,可以跟著我修習尉遲家十六式散手。”
旁邊一直默默傾聽的譚正眼神發亮,面上泛起喜色。
陸沉微微一怔,隨即向尉遲歸躬身一禮:“多謝前輩不吝賜教。”
尉遲歸面帶微笑踩鐙上馬,悠然道:“先趕路,我知道你很想馬上回到某人身邊。”
這位前輩真是…
陸沉無奈地笑笑,翻身上馬往北疾行。
七星幫總寨,議事廳內的氣氛極其沉悶。
兩天前,燕國朝廷的使者抵達山門,這位名叫柳敬之的年輕官員極有膽氣,孤身一人經過重重下馬威依然面不改色,最后站在議事廳內面對一眾江湖大豪,泰然自若地宣講燕朝招安綠林的種種優厚條件。
包括但不限于招安之后,數萬幫眾皆有良田地產,在場頭領皆有官職賞賜,部分人還可以擁有軍權,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林頡并未給出答復,依照七星幫的規矩禮待此人,提出一些頗為過分的要求后將他打發回去復命。
但是今日這場商談并非林頡發起。
除去十余位執掌大權的堂主和執事之外,廳中又多了幾位白發老者,此刻坐在林頡左手邊的老者正滔滔不絕:“…幫主,論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不該前來叨擾,但這件事關系到所有人的生死命運,我們只好厚著臉皮進言一二,還望幫主莫要見怪。”
林頡微笑道:“歸二叔不必客套,有話直說便是。”
老者名叫歸元宗,乃是首任幫主蔣植的拜把子兄弟,七星幫僅存的四位創幫元老之一,雖然早已不管幫中事務,但是說話仍然有些分量。
他輕聲一嘆,緩緩道:“幫主,關于招安一事,您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林頡注意到不遠處站著的林溪眉尖蹙起,便淡然地說道:“二叔既然親口詢問,晚輩不敢隱瞞,接受招安絕對不會有好下場。這數萬人聚在一起才有對抗燕朝的底氣,一旦被分割在各地,除非心甘情愿給景朝當狗,成為他們禍害北地百姓的刀,否則肯定會死于非命。”
“不至于吧?”
歸元宗搖了搖頭,老眼中泛起質疑之色:“或許他們只是想早日平息此事,如果七星幫率先接受招安,其他綠林幫派多半也不會繼續堅持,這么多人他們殺得過來嗎?”
林頡平靜地說道:“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殺不殺全在對方一念之間,二叔認為這樣的結果也能接受?”
歸元宗再度一嘆,與其他幾位白發老者交換眼神,旋即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面朝林頡拱手一禮。
那幾位老者相繼站了起來,緊接著風堂堂主蔣厚明、火堂堂主尚本一、執事崔子道和鄺明根等人同時起身,霎時間陣勢頗為驚人。
歸元宗微微垂首,一字字道:“幫主,那個柳敬之的言外之意很明確,如果我們七星幫不接受招安,燕朝大軍便會進山圍剿。當年齊國那場圍剿,雖然七星幫僥幸保存,但是活活餓死了上千人,老朽每每想到這件事都會難抑感傷,實在不愿再看到舊事重現。”
“懇請幫主為幫中數萬老少著想,考慮接受燕朝的招安。”
他一禮到底。
蔣厚明等人隨即附和道:“懇請幫主為幫中數萬老少著想!”
聲音并不高亢,然而透著一抹令人心驚的肅殺之氣。
林堂堂主冉玄之、山堂堂主董勉和雷堂堂主史長勝等人望著這一幕,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
林溪的右手悄然探向腰刀的刀柄。
一片沉悶的死寂之中,林頡緩緩站起身,魁梧雄闊的身軀猶如高山,一股凌厲的氣勢朝眾人撲面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