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城外,官道之上。
秋風漸起,帶著幾分蕭索之意。
前方十余騎緩緩行著,而立之年的席均望著遠處的風景,旁邊身材魁梧的季山湊過來說道:“席大哥,那位陸公子真的厲害,這么年輕就能指揮十幾萬大軍攻城拔寨,要是他也能隨大小姐一起回到山里就好了。”
席均忍俊不禁地說道:“胡說八道。”
季山瞪大牛眼道:“我哪有胡說?很多人都說,這次齊軍行動的方略是陸公子所謀。”
席均搖頭道:“我是說后面那句話。陸公子如今是齊軍的新晉武將,以后注定前程遠大,怎么可能跑到大山里與我們為伍?行了,這些話你悶在肚子里,往后切不可提起,免得大小姐動怒。”
季山“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對年輕男女策馬并肩而行,瞧著無比登對。
“師姐,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你這段時間隨軍作戰,偽燕和景朝肯定會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陸沉自然沒有注意到前面的動靜,此刻他的心思都放在旁邊的女子身上。
林溪唇角微微勾起,輕聲道:“如果我不小心暴露蹤跡,又不小心失手被擒,師弟會去營救我么?”
自從那晚牽手之后,陸沉隱約感覺到林溪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眼下這句話,換做以前她肯定不會開這種玩笑。
仿佛是放下某種由來已久的防備,又如堅硬的外殼出現些許的松動。
陸沉當即毫不猶豫地說道:“會。”
表態之后,他又補了一句:“但我希望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
林溪頷首道:“伱也是。”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林溪扭頭看向南方,江華城已經看不見城池輪廓,她便輕輕勒住韁繩,柔聲說道:“師弟,就送到這里吧,再往前恐怕要到旬陽城了。”
陸沉眼中浮現明顯的不舍,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那樣肯定會讓林溪心中難過,便灑然一笑道:“師姐,江湖路遠,望你珍重。”
林溪沉默片刻,壓低聲音說道:“記得你說過的話。”
那晚在清冷又迷蒙的月色中,陸沉對她許下鄭重的承諾。
陸沉凝望著她的雙眼,一字字地重復道:“無論相隔多遠,我會去找你。”
“好,我記著了。”
林溪緩緩催動坐騎,步步向前。
陸沉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身影,雙眼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
行出數丈之后,林溪忽然扭頭,朝陸沉揮了揮手,臉上浮現一抹溫暖又不舍的笑容。
陸沉盯著她的笑臉,牢牢地銘刻在腦海中。
直到林溪等人的身影徹底從視線中消失,陸沉才撥轉馬頭,與等候在后方的數十騎匯合,然后快速趕回江華城。
靖州都督府已經確認北線燕軍龜縮大城,并無南下奪回丟失領土的打算,因此淮州軍返回諸事也已提上日程。
在厲天潤和蕭望之商議確定之后,淮州廣陵軍和來安軍暫時留在江北,幫助靖州都督府穩定各地,等厲天潤往江北增派一部分兵力,他們再返回淮州。
段作章和賀瑰本就知交莫逆,兩人又都是蕭望之極其信任的虎將,對于這個安排自然不會有異議。
鎮北軍、泰興軍、盤龍軍一部和大都督親衛營則先行返回淮州,一方面要補充兵力進行休整,另一方面則要重整淮州防務,接替京城南衙三軍駐守各地。
大軍啟程這一天,江華城可謂萬人空巷,送至城外十余里地。
靖州大都督厲天潤帶領麾下一眾大將親自相送。
陸沉待在親衛營的隊列里,沒有刻意地表現自己。
驀然回首,便見厲冰雪策馬立于道旁,朝他揮了揮手。
陸沉微微一笑,揮手示意。
就此分別。
廣陵城,陸宅。
當初陸通對陸沉說過,陸家的建筑規制沒有半點逾越,只是面積稍微大了一些。
那次陸沉沒有當面拆穿,因為陸通口中的“一些”實在有些過分,這套宅子雖然明面上是三進,實則面積比尋常意義上的三進要大三四倍,否則也沒有余裕在后宅弄出一個芝園。
此間亭臺齊備,活水潺潺,景色清幽雅致。
水榭風亭之內,兩位中年男人對面而坐,石桌上擺著棋盤,黑白棋子錯落有致。
陸通雙手攏在袖中,望著對面薛老神醫愁眉苦臉的模樣,洋洋得意地說道:“想不出來吧?實話告訴你,我這招聲東擊西之策有著二十年的功底,怎會輕易被你破解。”
“得意個屁。”
薛懷義罵罵咧咧,毫無在陸沉面前溫文爾雅的長輩形象。
罵歸罵,棋盤上的危機卻無法解救,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法子,只好拿起旁邊的茶盞飲了一口,沒好氣地說道:“有本事你在詹徽面前也這么囂張。”
陸通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無奈地說道:“我那是下不過他?我是想方設法讓他贏得自然一點。”
薛懷義煩惱皆去,忍俊不禁地說道:“其實你又何必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怕不動用我這邊的關系,你也有很多法子讓這位府尊大人俯首聽命。”
“少給我灌迷魂湯,那可是堂堂知府,你當是縣衙里的小吏?”
陸通瞪了他一眼,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想老老實實地經營生意,沒想過要在旁人面前耀武揚威。再者說了,府尊還算可以,至少在品格上要強過左相和六部尚書。”
薛懷義失笑道:“謝謝你沒有把我那個侄兒算進去。”
陸通卻沒有被他繞進去,指著棋盤說道:“別想耍賴,解不開就投子認負。”
“你這廝真是…”
薛懷義笑著搖搖頭,點頭道:“行,我認輸。”
陸通笑道:“認輸可不行,彩頭呢?”
“回頭我就讓人將那根人參送來。”薛懷義倒也灑脫,感慨道:“往后這棋是不能下了,來一次就得送點東西。這么下來還了得,我珍藏的那點藥材全都要歸你們陸家。其實我有些不明白,以你的財力還有什么東西買不到?至于天天盯著我的藥庫?”
陸通悠然道:“外面買的東西哪里有你的珍藏好。沉兒決意從軍,將來免不了戰場殺伐,受傷是家常便飯,你又不會跟在他身邊,只好提前搜刮一些珍貴的藥材,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能救他的命。”
薛懷義當然不會真的介意,微笑應下之后順勢說道:“提起陸沉,有件事你倒是可以留心一二。”
陸通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棋子,頷首道:“你說。”
“鎖魂香那件事,先前你讓人去偽燕鐵山城查探,查到有價值的線索沒?”
“沒有。那家名為清沉醉的酒家被一場大火燒為灰燼,掌柜和伙計都死了。”
薛懷義目光微凝,隨即正色道:“我這邊有了一條線索。”
陸通手上的動作停住,笑意頃刻間褪去,雙眼之中浮現一抹厲色。
薛懷義神情凝重地說道:“永嘉城里有一位太醫名叫王金全,他是先師的大徒弟,為人中正端方值得信任。我與他常有書信往來,前段時間提起鎖魂香這種奇毒,他在回信中告訴我,他知道鎖魂香中有一種極其特殊的藥材名為纏云草。”
陸通沉聲問道:“他知道鎖魂香的來歷?”
薛懷義搖搖頭,道:“他不太清楚,也是和先師閑聊時談起過此物。這纏云草世間難尋,目前只有在大金川某些高山之巔出現過。”
“大金川?”陸通微微一怔。
薛懷義解釋道:“沙州七部當中的金川部,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便是大金川,那里位于茫茫山嶺之內,外人根本無法辨明道路踏足其中。”
陸通頓時明白過來:“也就是說,如果要制成鎖魂香,必須要通過金川部的人采摘纏云草?”
薛懷義點了點頭。
沙州七部位于衡江上游,與南齊最西邊成州接壤。
因為當年河洛城外那場冤案,原本對大齊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轉變態度,這些年時常會襲擾邊境,間接促成成州都督府的設立。
陸通沉吟道:“如果從金川部入手,或許可以查出究竟是誰在暗中對付陸家。”
“不失為一條路子,不過我聽說沙州七部現在極度排斥齊人,而金川部又是七部之首,你如果從這個方向入手,千萬得小心行事。”
薛懷義懇切地提醒著。
陸通應了下來。
便在這時,管家陸伍腳步匆匆地出現在風亭之外,臉上滿是驚喜和雀躍的神情。
這種情況很罕見,因為陸伍一貫沉穩厚重,將陸宅打理得井井有條。
陸通見狀便問道:“何事?”
陸伍先向薛懷義見禮,然后急促地說道:“稟老爺,府衙來人通傳,我朝淮州軍主力和靖州軍主力默契配合,接連收復偽燕沫陽路七座大城,擊潰敵軍無數!靖州都督府行文曉諭各地,此戰出謀劃策之人正是咱家少爺!”
陸通聽到這番話后,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
陸伍繼續說道:“淮州軍主力從雙峰古道返回,后日即將抵達廣陵城外。府尊已經明令城內鄉紳士族及百姓們,屆時出城十里相迎,慶賀我軍煌煌大勝!”
薛懷義望著陸通老懷甚慰的模樣,不禁打趣道:“想笑就笑吧。”
陸通嘴里哼著小調,不緊不慢地收拾好棋子,不容分說地道:“再來一盤!”
“看在陸沉這孩子如此有出息的份上,今兒老夫就舍命陪君子,有本事你就搬空我家的藥庫!”
薛懷義無比大氣地說道。
天幕之上白云悠悠,風亭內歡聲笑語,隨清風傳出很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