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城位于北燕沫陽路東南部的腹心之地,周圍便是遼闊的江北平原,水系極其發達,因此孕育出一片肥沃富庶的土地。
作為大將軍陳孝寬設置的第二道防線之核心,江華城內駐軍六千,雖然數量上遠不及城外的齊軍,但這六千人全是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卒,因此面對城外浩浩蕩蕩的陣勢,守軍幾乎沒人顯露出忐忑的神情。
東面城墻上,兵馬都監孟智祥戎裝在身,深邃的目光遙望著遠處的齊軍營地。
南齊靖州軍來勢洶洶,而且順利攻占周遭的幾處小城,意味著江華城已經成為絕對意義上的孤地。
如果江華失陷,那么對方就能將沫陽路的東南部連成一體。
“都監,下官再三盤點完畢,確認城內的糧草只夠使用三月之久。”
親信來到孟智祥身旁,恭敬地說道。
“知道了。”
孟智祥淡淡地應著,視線停留在城下的齊軍營地。
親信又道:“大將軍說,江華城至少要固守兩個月,這段時間不會有援兵。而且…我軍已經收縮防線到西北一線。”
孟智祥依舊不為所動,眼底深處卻浮現一抹冷笑,隨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齊軍中軍大帳之內,一場激烈的軍議正在舉行。
范文定、霍真、徐桂、張展、李守振等大將各執己見,唾沫橫飛。
行軍司馬厲良玉安靜地坐在角落里,望著坐在最下首的妹妹厲冰雪,發現她偶爾會出現出神的情況,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大都督厲天潤端坐帥位,一邊聽著麾下眾將的爭論,一邊翻閱著紛繁的軍情奏報。
帳外負責守衛的親兵們早已習慣這種獨特的氛圍,雖說大都督可以一言九鼎,而且下面的將軍們都會不折不扣地執行,但他仍舊會在每次關鍵的戰事之前,給予眾人充分的時間議論,或者說爭吵。
尤其是眼下這位將軍的大嗓門,親兵們要是長時間沒有聽到還會有些想念。
“…在本將看來,既然已經肅清周遭,眼下唯一的目標便是江華城!收復此地的好處不用多說,最關鍵的是我軍可以立刻進行休整,并且重新打造從南到北的防區,徹底完成對這些地盤的占領。本將委實弄不明白,你們為何要踟躕不前,難道還想著殺進雍丘城宰了陳孝寬?”
大嗓門的主人便是安平軍都指揮使徐桂。
“你能不能小點聲?”
坐在他對面的霍真皺起眉頭,然后不急不緩地說道:“我軍前期推進順利,一方面是得益于織經司的配合,另一方面是敵軍低估我軍的實力,才會出現連續性的潰敗。但是江華城不同,此地的城防極其堅固,城內守軍又是陳孝寬麾下為數不多的百戰老卒。守將孟智祥更可稱為陳孝寬麾下第一大將,其人統兵之術極為老道,過往還曾得到過大都督的贊許。”
徐桂瞪起牛眼道:“大都督那是激勵我等,難道你這個聰明人聽不出來?江華城墻高聳也好,孟智祥深諳兵法也罷,伱們忌憚我卻不懼,正好這次主攻任務交給安平軍,我親自帶著人登上城墻!”
“你嚷嚷甚么?”
另一邊的范文定沒好氣地說著,然后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軍可以先行圍困江華,然后往西北一線繼續擴大戰果。方才厲司馬說過,淮州軍已經在南下的路上,最遲今天晚上就可以抵達。現在陳孝寬已成驚弓之鳥,只要我軍繼續前壓,他必然會進一步收縮防線。”
徐桂冷笑道:“老范,你真把我當成什么都不懂的莽夫?偽燕兵力空虛只是暫時的困境,眼下東陽路那邊肯定已經收到消息,大股軍隊正在南下的路上。朝廷一時半會沒有援兵派過來,僅憑靖州都督府的兵力,就算打下來更多的地盤又如何守住?”
范文定冷靜地說道:“這樣做的目的不是收復更多的地盤,而是爭取逼迫陳孝寬出現錯誤的判斷,從而在運動戰中殲滅敵人更多的軍隊。至于江華城已是甕中之鱉,時間越久城內守軍的士氣就會越低迷,到那時再攻城不是更加方便?”
“咳咳…”
帥位上的厲天潤忽地咳嗽了幾聲。
眾將登時停止爭論,不約而同地望過去。
厲天潤抬手揉了揉眉心,淡然道:“你們繼續。”
厲良玉和厲冰雪對望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些擔憂。
父親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或許和當年的事情有關。
堂內眾將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徐桂主動降低了音量:“各位,我不贊成范將軍的看法。江華城不能圍而不攻,這不僅不會消耗敵軍的士氣,反而會助長他們的氣焰。這段時間以來戰事的確很順利,可是難道我軍就沒有打硬仗的底氣?眼下沫陽路東南部只剩下這顆釘子,我軍唯一要做的就是干脆利落地拔掉它!”
范文定沒有再同他爭執,轉頭看向神情平靜的大都督厲天潤。
便在這時,帳外有校尉求見。
厲天潤微微頷首,厲良玉起身將其帶了進來,來人行禮之后說道:“稟大都督,營外有十余騎趕來,領頭之人是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陸沉。崗哨已經驗明他們的身份,如今正在營內等候。陸校尉說,他提前趕來是為求見大都督。”
厲天潤目光微凝,旋即頷首道:“帶他過來。”
站在旁邊的厲良玉敏銳地發現,自家妹妹的眸光仿佛多了幾分亮色。
不過當校尉帶著陸沉進來的時候,他又注意到厲冰雪面色平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帶著這絲好奇,他扭頭看向那位身量頎長、面容俊逸的年輕武將。
雖然此前從未見過,但是厲良玉對于陸沉這個名字印象很深,因為這是厲天潤近年來稱贊過的寥寥幾個年輕人之一,而且厲冰雪對他講過陸沉在廣陵之戰當中的卓越表現。
如今一見,確實風姿卓然,氣度沉凝。
而他旁邊那位年輕女子容貌不遜自家妹妹,雙眼精光內蘊,一眼便知是相當厲害的武林高手。
堂內眾將紛紛轉頭打量,對于林溪的存在倒也沒有大驚小怪,畢竟這帳內坐著一位真正的女將,而且還統領著最精銳的飛羽營。
他們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陸沉身上。
對于這種身處視線焦點的境況,陸沉已經習以為常,不慌不忙地上前對帥位上的中年男人行禮道:“末將淮州陸沉,參見厲大都督!”
“不必多禮。”前方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陸沉抬眼望去,便見傳說中的厲大都督容貌雄毅,身材魁梧,哪怕坐著也能給人帶來如高山一般厚重的壓迫感。
然而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又格外和煦。
厲天潤微微一笑,對堂內眾將說道:“此番淮、靖二府聯手收復故土之戰,方略便出自這位陸校尉之手。”
堂內肅然一靜。
范文定等人無不訝異地望著陸沉,徐桂更是摸著腦門道:“陸校尉,你今年才二十歲吧?”
陸沉不知其人身份,只好含糊應道:“是的,將軍。”
“了不得,真心了不得!”徐桂贊嘆道。
厲天潤及時打斷他后面的話,對陸沉說道:“來安軍和泰興軍現在何處?”
陸沉答道:“距此約有六十余里,大概能在今天日落之后抵達江華城。”
厲天潤微微頷首,又問道:“你拋下大部隊提前趕來,莫非是有收復江華的策略?”
陸沉心中暗自感嘆,這位靖州大都督外貌雄壯偉岸,心思卻也如此細膩敏銳,便拱手道:“稟大都督,末將確有奪城之策,或許能夠免去將士們征戰之苦。”
都督府眾將面面相覷。
他們先前爭了半天,結果這個年輕人說他可以讓江華城守軍舉手歸降?
雖然先前厲天潤那句話已經極大抬高陸沉的地位,但是眾人此刻依舊難以置信。
林溪本來不想來中軍帥帳,但是陸沉極為堅持,她最終只能答應下來。
此刻感覺到陸沉立刻成為場間的焦點,她不由得有些喜悅,隨即便發現旁邊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
林溪扭頭望去,迎上厲冰雪清冷的目光,兩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帥位上的厲天潤沒有注意到這對年輕女子之間的暗流涌動,他望著陸沉說道:“既然你有良策,但說無妨。”
陸沉冷靜地說道:“末將在旬陽城結識一位名叫王紹的讀書人,王家乃是翟林王氏的旁支遠宗,但是與翟林王氏早已劃清界限。這一支王家因為不愿為景朝做事,便從翟林遷至旬陽。王紹對末將說,他與江華守將孟智祥乃是莫逆之交,而且知道孟智祥其實對偽燕朝廷極其失望,所以他愿意為我軍前去說服孟智祥歸順,避免兩軍交戰傷亡慘重。”
厲天潤定定地望著他,旋即微笑道:“甚好,你且將此人帶來。”
“遵令!”
陸沉干脆利落地應下。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后,靖州軍各部在城下列陣,城墻上的守軍立刻嚴陣以待。
然而令他們詫異的是,齊軍并未發起攻勢,反而有兩騎離開陣地,朝城墻這邊緩緩行來。
陣地之上,厲天潤、陸沉、林溪、厲良玉、厲冰雪和淮州軍眾將神情鄭重地眺望遠方。
因為距離較遠的緣故,他們聽不到城下的交談聲,只能看到在片刻過后,城墻上放下兩只吊籃,將王家父子拉了上去。
陸沉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來時的路上他已經再三和王紹確認過,如果把握不大就要取消這個計劃,因為史書上記載過太多類似的事情,這個時候勸降風險極大,若對方不肯答應往往會以使者的腦袋祭旗。
王紹態度極其堅定,陸沉便同意一試。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著,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
當日頭已經偏西時,江華城東門緩緩推開,旋即便見一身文士長衫的王紹邁著平穩的步伐走了出來,登上坐騎之后朝陣地這邊行來,但是城門仍舊沒有關上——
“稟大都督,小人幸不辱命!孟將軍愿意舉城歸順!”
王紹來到近前,語調止不住地顫抖。
厲天潤微笑說道:“有勞先生。”
他轉頭看向側后方的陸沉,目光中滿是贊許。
這個消息傳開之后,數萬齊軍將士爆發出響徹天地的歡呼聲。
當此時,殘陽似血,江山如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