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鏡辭仰起臉看他,神情相當愕然:“你聽見了嗎?底下那人,喊的是…李無相?是不是這三個字?”
李無相嘆了口氣:“是。”
可關鍵是為什么啊?崔道成和劍宗的人不是已經知道害死姜介的不是自己了嗎?
現在又是鬧哪樣?!
這時孔鏡辭伸手往一旁摸了摸。李無相記得當初自己被外邪附身、如神靈一般驅退地下巖層時,是看到下界之中還有許許多多的分層的。現在兩人下來的這條通路應該就是當初被他弄開的那一條,因此旁邊還是有不少石臺、石窟的。
孔鏡辭摸索兩次,摸到了一片石臺,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了過去:“李師兄,咱們得把他們放出來了,以防萬一——看樣子是李無相和什么人在底下斗起來了。”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但李無相只能嘆了口氣,也跳過去:“好。”
孔鏡辭伸手在葫蘆上一拍,先取了一粒死丹捏在指尖,然后把牟鐵山的身體放了出來。身子一現在地上,她立即將死丹塞在他舌下,轉臉對李無相低喝:“快!”
李無相也在玄光鏡上一拍,牟鐵山立即在地上猛地吸了一口氣,隨后圓瞪雙眼就要咳出來。孔鏡辭連忙將他的嘴巴捂住,在他耳邊疾聲說:“師兄忍一忍這是死氣旁邊有人!”
牟鐵山的眼睛又一瞪,應該是聽明白了。于是抬手點在自己的胸口,臉在剎那間漲得通紅,隨后撥開孔鏡辭的手翻身跪坐在地,扼著自己的喉嚨,無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十幾息的功夫之后,另外五人也都被放出來了。因為回過氣的時候嗆進一口死氣,幾乎個個吐血,看著都是受了內傷。
牟鐵山把嘴邊的鮮血抹凈,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都在嗎?”
幾人也小聲回應:“在。”
牟鐵山湊近李無相,瞧見是他立即轉過臉,孔鏡辭在黑暗中伸手拍了他一下:“牟師兄,我在這里。”
“這是哪兒?怎么回事?死氣?咱們是在幽冥嗎?”
“不是,是在幽九淵底下。”孔鏡辭說話很有條理,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清楚了。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屏住呼吸側耳去聽。但剛才哀嚎了那么幾聲之后崔道成又不喊叫了,而只能聽到隱約的“嗯嗯”的聲音,像是他在用勁、在忍耐。
牟鐵山皺起眉:“這里真是死氣…怪了,師妹,你給我們用的是死丹?”
“嗯。”
“這也怪了,這里的死氣濃郁到這個地步,在外面還好,可在這兒就是服了死丹跟活人也沒太大區別,這里的劍宗亡魂卻不出來找咱們?”
“算了,先往下面去看看。”牟鐵山頓了頓,“不管他們劍宗在做什么,咱們瞧見了東皇印就走,不要生事,回去叫師長們來處理。”
幾個人幾乎同聲應道:“好!”
牟鐵山又轉臉看李無相:“李掌觀,你留在這里。沒別的意思,底下危險。”
李無相點點頭:“好。”
六個人立即繼續向下攀去,估摸著他們往下了走五六步遠,李無相輕輕一躍,攀到了垂直向下的通道的另一側。
死氣很沉,這個沉不但只指它本身,還是說這東西幾乎沒什么浮力。不過李無相終究要比這些人輕很多,攀緣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他們六個除了修為的最高的一位,余下的都會留下一點輕微的聲響。他就循著這聲響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往下走出一段,死氣的顏色變了,微微發紅,像被底下的什么東西映亮。幾個人放緩動作,再小心翼翼地往下攀緣一陣子,周圍的一片黑暗就被驅散了——底下有一整片紅芒!
這一片紅芒似乎在氣死當中撐出了一小片天地,叫幾個人把其中的情景都看清楚了。
先瞧見的就是東皇印。它還是懸浮在那一根孤零零的石柱頂端,半個巴掌大的一枚,此時卻亮得仿佛一顆變小了的太陽。
它通體都是白熾的,本該散放出萬丈光芒,可這光卻被那紅芒…不,是劍俠的血罡壓制了!
它旁邊就是崔道成——此刻全身赤裸,神情極度猙獰,鮮血從他的七竅和每一個毛孔中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在他周圍化成一片濃重的血氣,這血氣再被元嬰真力一催,就成了血罡,以極度旺盛的生機把周圍的死氣遠遠驅退!
崔道成的飛劍就懸在東皇印的上方,劍尖朝下,尖端幾乎也與東皇印一樣變成了熾白色,看著是要刺入印中卻不能。
而他自己,雙臂彎曲抬起,雙手成爪摳在頸椎上,整個身體緊緊地繃著、顫抖著,似乎是想要把什么東西從自己的身上給扒出來或扯出來。
幾個人都停在這一片血罡的邊緣,唐七郎往四下里看了看,一皺眉:“只有他自己?他之前不是在叫李無相嗎?這人在干什么?”
牟鐵山將手指放在唇邊:“看這血罡是個元嬰…這人不是李無相,應該是劍宗的崔道成。噓。看他的手。”
幾個人看過去,李無相也看了過去。
崔道成那雙手的十指摳在頸椎骨兩側,陷入皮肉之中,壓得指尖都發白了。劍俠最擅煉體,修到元嬰的境界,肉身說是金剛不壞也不為過。如果他是真想把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扯出來,以他如今全身緊繃到了發顫的地步,只怕稍一用力就能把自己的脖頸給撕開了。
可他現在把雙手這么放在頸后、僵持了幾息的功夫之后,忽然又猛地把雙臂放了下來、用力捶向那東皇印——雙拳即將碰著這小東西,東皇印忽然迸發出一片白光,砰的一聲將他的雙拳給擊得倒飛出去,就連懸在上方的那柄飛劍都被推得上移了一寸。
崔道成差一點掉下石臺,等穩住身形,立即再次仰天大吼:“啊啊啊啊!!”
吼了幾聲之后,猛地抬起雙臂,又用雙手將自己的頸椎扣住了,神情憤怒而痛苦,怒吼起來:“李無相!!啊啊啊啊!李無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敗類!!啊!!!”
劉含章低聲說:“他是不是瘋了!?”
“不是。”牟鐵山搖搖頭,“他是在猶豫。我猜他是想要做一件事…但那件事代價很大,所以他在猶豫!”
“…猶豫?”
劉含章的話音一落,崔道成的雙手猛地一分,脖頸被他撕開了!
可涌出的卻不是鮮血,露出的卻不是肌肉,而是一片青黑色、烏沉沉、閃著晶光的東西!
這東西一露出來,崔道成似乎就痛苦到了極致,連聲音也無法發出了。但他的雙手卻仍在把皮肉往外撕扯,隨著一陣像裂帛、又像金屬撕裂的聲響,傷口從他的頸椎一直延伸到了尾椎,于是,他背上的東西完全露出來了——
是一個巨大的殼,烏黑锃亮,有五道棱,上面密布著暗金色的斑點,不知道是怎么藏在在他的體內的。那殼完全露出之后就越漲越大,像一個烏黑的氣泡一樣膨脹。而崔道成的四肢也開始變得粗壯巨大,從肉色變成暗黑,同樣密布著星星點點的斑塊。
幾個人猛地瞪圓了眼睛,唐七郎剛要倒吸一口涼氣,連忙將自己的口鼻掩住:“崔道成…他…他不是人!?我聽說過這事…這是真的?!他是真瘋了啊?他這是要…要把自己本命煉化的東西取出來!?這跟精怪取了內丹有什么區別!?”
牟鐵山的目光閃爍一下,低嘆口氣:“放出幽冥死氣來對付六部玄教,這種事跟瘋了也差不多了…怪不得他要喊李無相——我猜,他是恨李無相害死了他們的姜教主,劍宗敗退,所以他如今就不得不動用東皇印釋出劍宗的亡魂。不過眼下…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不得不自損道行來補救了,你們看那根石柱!”
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東皇印底下的那根石柱沒什么變化,就矗立在一片黑色的死氣之中,一動不動。
可第二眼看過去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了——死氣是在上漲的,至少他們幾人目前所在的位置,死氣是在一點點攀上來的。那么那根石柱不動,就意味著它也在上升!
牟鐵山沉聲說:“不管那根柱子是什么東西,我覺得一旦它被頂出來,肯定沒好事,也許柱子也是鎮著什么的,崔道成用了東皇印,然后發現底下的東西鎮不住了,所以打算自毀道行把它鎮回去…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這時崔道成猛地發出一聲嘶吼,他身后那東西完全鼓脹了出來——
看著就是一枚巨大的龜殼,像一間小屋子一般浮在東皇印頂上。而他整個人如今像是虛脫了,四肢變作獸形,后背張開,能瞧得見里面的血肉,而頸椎和脊椎似乎完全不見了。
他癱坐在石臺上,自傷口中流出的鮮血化成了更加濃郁的血罡,幾乎把東皇印的光芒完全壓制住、收縮到了印內,使得它變得完全透明了。
隨后,另外一個崔道成從肉身上站了起來——這是他的陰神。
之前他滿臉憤怒痛苦,如今真把這用自己原身煉化的東西逼出體外,整個人倒是變得平靜下來了。
他先盯著那東皇印看了一會兒,隨后嘆了口氣,并指一挑——地上他自己那肉身的脖頸立即咔嚓一聲折斷了。
幾個人都大吃一驚,隔了片刻劉含章才低呼:“他…是想要修鬼仙了?這又何必呢,他少說還有近百年的壽元,可以——”
“不是一般的鬼仙。”牟鐵山沉聲說,“東皇印在那里,他這是想要渡地劫!渡了地劫幽冥除名,他就不是鬼仙而是真人,不在五行之中,也就沒什么鬼仙修行境界停滯不前的限制了!別說話,好好看著他是怎么用東皇印的,這事師長們都未必知道!”
這時崔道成的陰神又并指一挑,他的肉身立即被一股巨力碾碎,啪的一聲鋪在了石臺上。他體內的鮮血全噴涌出來,圍繞著他的陰神盤旋,像一股赤色的風。崔道成再并指朝著東皇印頂上那龜殼一點,鮮血呼啦啦地匯聚上去,將這龜殼也染成血紅色了。
整片空間之中血罡更盛,幾乎將幾個人的身形都映紅,而那龜殼嗡嗡轉動起來,很快成了一片赤紅色的虛影,猛地將東皇印包裹住了。
就在這一剎那,那根石柱好像忽然躥高了一截!
李無相也是稍一恍惚才意識到不是石柱高了,而是在這龜殼將東皇印包裹住的一瞬間,原本從底下涌出的死氣忽然回落了下去。再過片刻,這根石柱也才開始慢慢地下落,而被包裹在龜殼中的東皇印的光芒變得黯淡了,似乎完全被龜殼壓制。
崔道成的陰神騰空而起站在龜殼上方,雙手結印,將飛劍攝在胸前,再用力往下一踏!
這一踏無聲無息,可整個洞窟卻猛烈顫抖了一下,一時間那龜殼、東皇印、石柱、崔道成的陰神全都變得恍恍惚惚,好像重迭了出好幾條影子,又仿佛已不在此界了!
李無相見著他的陰神本能地吸入一口氣,就意識到他可能是要持咒做法了——剛才牟鐵山說崔道成應該是想要用這印渡地劫、要等在此地好好看看,可那根石柱其實離他們很遠,無論他持的是什么咒,這里一定都聽不到的。
于是他將心一橫,賭崔道成的陰神看不出然山幻境的神通——把然山符紙夾在條石縫中,立即遁了進去。
崔道成就要張嘴,李無相就在幻境中往前疾沖出十幾步的距離,正掛在石柱旁邊一顆垂下的鐘乳石上——這已經是他之前探索出的極限了。
于是聽到崔道成口中低聲誦念——
“幽冥開泰敕:
東皇執印,酆都啟扉。
北陰攝炁,九壘洞輝。
魄攝無礙,魂度幽微。
溟波既濟,玄牒同歸。
急應太陰律令攝!”
隨后并指在東皇印下方一挑,一枚之前就放在石臺上、沾染了他的血肉的黑色牌子也被攝到他的身前。崔道成的陰神一晃,將這枚黑牌裹入體內,整個人的面目立即變成死灰色,看起來與外頭的亡魂幾無差別,那嗡嗡轉動的龜殼也猛地一頓,重重砸在石臺上。
李無相已經聽清了他所用的咒文,為免被覺察,立即跳回到之前所在的位置,打算從然山幻境中遁出。
但此時另外六個人也瞧見了被崔道成攝入體內的牌子。牟鐵山愣了一愣,一下子把眼睛瞪圓了:“幽冥…崔道成…他…他是幽冥教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