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東誠聽到救世教三個字時,臉色驟然大變,拂袖便想離開。
可林文旭早就料到了林東誠的反應,忙是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林東誠的手。
“族叔,聽學生一言…”
“松手!你瘋了不成?救世教的人你也敢接觸?”
林東誠幾乎不顧自身官員形象,伸手扒拉著林文旭拽著他胳膊的手,試圖將他的手掰開。
可林文旭死死攥著,說什么也不肯松手。
兩人都是文弱書生,但林文旭勝在年輕,力道終歸是要大一些。
林東誠幾次掙脫不開,怒道:“松開!莫要逼本官喚人過來!”
林文旭這才松開手,誠懇道:“族叔,您若聽完學生解釋,依舊要喊人過來,甚至是將學生交代出去,學生亦是無所怨言。”
林東誠這才冷靜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襟,面色難看道:“不管是何種理由,與救世教的人聯絡,這就是不對,這是要殺頭的!你受左相青睞,何必要蹚這渾水?”
林文旭嘆道:“學生識人不明,如今已在這泥潭之內,又哪來蹚渾水之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還得從天武三六年科舉說起…”
“你是說…荊州案牽扯到了吳相國?!”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之后,林文旭才說清楚這來龍去脈。
林東誠知曉了荊州官僚背后竟是牽扯到了高高在上的吳相,不由大吃一驚!
此時此刻,他心中有些后悔。
當初就不該接觸林文旭,只當做一切不知曉多好?
如今林文旭在他面前表明一切,卻是讓他陷入了兩難之中。
林文旭嘆道:“如今盧懷慎手中名冊若是上交朝堂,老師必定麻煩纏身。”
他看向林東誠,拱手道:“族叔,若是老師倒臺,你我同為吳黨黨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師為您爭取了欽差之位,便是意圖借平頂荊州之功績,助您登上兵部尚書之位,執掌兵部。可若老師倒臺,如今的兵部尚書袁岳沒了老師壓制,豈會對您善罷甘休?”
林東誠訥訥半晌,心中早已是心亂如麻。
林文旭趁熱打鐵道:“族叔,此番對您來說,既是危機亦是機遇。若您能夠出手援助,老師必定記著族叔一份恩情,學生記得族叔家中大子、二子皆是走了科舉這條路,如今再有半年便是春闈,族叔就不想看到林家一門三翰林么?”
若要進翰林院,光是中舉人還不行,必需得是一甲得名,往后官途可謂坦蕩無比。
林東誠知曉這是林文旭代吳相給予的條件,不得不說心中也是一陣意動。
他扶了扶額,有些焦躁:“道理本官都明白,左相亦是受了荊州官僚蒙蔽,可、可此事并非不可回旋。”
“收受孝敬,雖是官名有污,可畢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朝堂諸公哪個敢拍胸脯打包票說自己沒有受過半點孝敬?左相威嚴尚在,朝堂之上誰敢揪著這點不放?另外誤食血丹之事,亦是受人蒙蔽…”
林東誠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可還是希望將這事放在朝堂上去處理。
怎么也不該冒著勾結救世教這罪名的風險,去殺一個朝廷命官。
林文旭苦笑道:“族叔,朝堂之上是無人能奈何得了老師。可老師忌憚的,是惹上面那一位猜忌啊!”
左相上面那一位,整個大乾朝也只有一人。
那便是當今天子!
天武皇對救世教是什么態度,眾人皆知。
成也圣眷,敗也圣眷。
吳庸賭不起!
林文旭見話說到這份上,可眼前這位兵部侍郎依舊是面露遲疑,遲遲不肯表態,臉色頓時一冷,語氣加重道:“如今學生已將一切如實告知,沒有半點隱瞞。族叔若是答應,自是富貴共享。若是不答應,學生知曉僅憑學生自己,絕無能力完成老師所托,左右皆是一個死字,倒不如族叔現在便叫人來,將學生綁了去,去見凌上將軍,是殺是剮,也好落個痛快!”
說話間,他將自己外衣脫下,盤坐在了地上,兩只手撐著大腿,一幅引頸就戮的模樣。
林東誠神色復雜得看著他,良久之后才開口道:“你想讓本官怎么辦?”
林文旭見他終于是松了口風,心中也是不由松了一口氣。
他賭對了!
“此事說難,難如登天。可族叔乃是欽差,又執掌府兵之權,有族叔相助,此事也就不難…”
林文旭心中早已想好了腹稿,壓低了聲,將他心中計劃娓娓道來。
是夜,郡守府前堂之內。
凌放坐在桌案之后,案牘上擺放著一盞燭臺,供給著光亮。
此刻他手中正拿著一份密報,看著上頭內容,表情變得有幾分復雜古怪起來。
“這趙觀象…竟是要混入救世教?”
凌放輕聲呢喃著,一時間也不知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
在救世教內部安插內應,此事欽差們不是沒有想過,甚至東廠提督魏三印近來一直在做這件事。
但效果…微乎其微。
救世教蹤跡難尋,而且內部分化,彼此之間又不互通,即便潛伏進了其中一處窩點,爬不上高位也打探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最致命的是,救世教不是亂匪不是叛軍,它是一個供奉著神祇的宗教!
這神祇不是一個符號,不是一個虛幻的存在,而是真實存在的。
凌放就挖出了一尊瘋神,而似是那樣的瘋神,荊州之內不知道還有幾尊存在。
信奉瘋神,心智是會受到污染的,再是可靠的人,一旦心智受到污染,恐怕也會成為一名瘋狂的救世教教徒。
東廠派出去那些人,沒有一個回來的,全都沒了音信。
凌放知曉,恐怕這些人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如今趙觀象主動請纓要臥底救世教,他下意識便是想要駁回,但提起筆又是躊躇起來。
趙觀象…與其他人不一樣。
他體內有著一尊靈淵神祇的靈性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一尊靈淵神祇!
凌放不知曉國師為何要這樣做,明明國師手中有那么多九州強者遺留的圣骸,要為趙觀象修補道基也犯不著用靈淵神祇的圣骸。
先皇太子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如今趙觀象初入天人,影響還不算大,可以他天資,未來成就至少是二品造化,就不怕他成長起來之前,就遭了天譴么?
“國師不會無的放矢,也不會刻意去害自己手底下的好苗子,看來趙觀象身上應該還有些我所不知曉的隱秘…”
“不管怎么說,如今他體內有著無妄之主的靈性,不會被其他瘋神的力量影響了心智,他若真能混入救世教中,或許會有奇效。”
他不由沉吟起來,思索著此事的可行性。
也就在這時,堂外進來一人 “將軍。”
聲音打斷了凌放的思緒。
他將趙觀象呈來的密報收好,隨后看向來人:“何事?”
李勝天俯首道:“林侍郎今夜去與盧懷慎接觸了,似乎想要越過我們,將盧懷慎護送回京都城去。”
凌放面色一凜,沉聲道:“看來我所料不錯,盧懷慎手中名冊是要牽連到吳庸,林東誠乃是左相心腹,想要提前將盧懷慎送回京都城,不奇怪。”
李勝天立刻說道:“既然如此,將軍盡快責令趙觀象動身,免得被那林侍郎截胡了。”
這盧懷慎落在巡天監手中,和落在刑部、大理寺之類的地方手中,后果可是截然不同的。
在李勝天看來,這是對付左相的好機會,自然不可能將盧懷慎拱手讓人。
可凌放卻是問道:“為何阻止?”
李勝天頓時語塞:“這…自然是…對付左相。”
凌放再次問道:“為何要對付左相?”
李勝天答道:“自然是左相對巡天監多有桎梏,近些日子監里和吳黨也鬧了不少矛盾…眼下是對付左相的好機會,難道我們不該把握么?”
凌放搖頭道:“你錯了。扳倒了吳庸,難道你我能坐上那相位?朝堂依舊會有新的左相,沒了吳黨,也會有林黨、秦黨。”
“巡天監與朝堂諸公,本就該是相互制衡的,這也是陛下不問朝政多年,朝廷依舊能夠運行下去的緣由。”
“我從未想過對付吳相國,我只是在做分內之事。吳相國這些年在朝堂上斗得再厲害,可有親自下場對付過巡天監?都是心照不宣罷了。”
凌放這一番解釋,讓李勝天不由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凌放見狀也不由心中輕嘆。
巡天監雖也屬于朝堂一部分,但卻超脫于朝廷體系之外,監中高層不是軍中出身、便是江湖游勇出身,對于官場上的門門道道少了許多了解,也正因此思維單純許多。
就比如少將軍李勝天,便是出身江湖,身上依舊帶著那江湖氣,豪氣勇武皆是有余,但謀略不足。
李勝天訥訥半晌,尷尬問道:“那將軍,咱們…不管了?”
凌放搖頭道:“管還是要管,畢竟這一次也不單單是護送盧懷慎入京這一件事,只不過趙觀象那邊…另有要務,護送人選還得再定其他人。將中郎將范彥虎調回來,讓他去做這事吧。”
“是!”
與此同時,郡守府后院。
林東誠滿頭是汗,苦口婆心道:“盧國丈,如今四皇子已投在二殿下麾下,你我亦算是同一陣營,本官豈會害你?”
盧懷慎正襟危坐在案牘之后。
桌案上的燭光照應在他的臉上,將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更顯立體。
只往那一坐,便彰顯出幾分不怒自威的威儀來。
即便是當朝左相在他面前,威儀感都要弱了三分。
可就是這般有氣質的一個人,誰能想到他這一生是何等的碌碌無為。
盧懷慎無甚文采,科舉考了足足考了一十八年,從圣德先皇時期一直到天武十二年方才中舉。
但即使中舉,也只是三甲進士,家中又沒什么勢力可言,沒辦法留在京都城,只能是外放做了縣令。
而他仕途亦是不順,在任上沒能立下什么功績,升遷無望。
若無意外,縣令也就是當到頭了。
但盧懷慎有一點確實傲視群雄,那就是基因好。
他自己本人年輕時便是英武不凡,而生了一女更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此女,也就是后來的貞貴妃,盧貞。
靠著進獻閨女,盧懷慎也終于是升了官,成了這東陽郡郡守。
只不過這荊州東陽郡…不是個好去處。
如今盧懷慎卷入荊州血案之中,雖是留了后手,跳出來檢舉他人,可處境依舊是岌岌可危。
林東誠便是抓住了這一點,今晚方才來對盧懷慎進行游說。
他從袖中取出一沓公文,面色嚴肅得對盧懷慎說道:“你莫覺得檢舉同僚便能戴罪立功。如今荊州犯官已經不少人開了口,本官手中這些,皆是對你不利的供詞,你要不要看一看?你覺得你若是入了巡天監的大牢里,能保得住命么?!”
盧懷慎低頭看著被拍在桌子上的口供,并沒有伸手翻閱,只是沉默不語。
林東誠語氣柔和了一些,勸道:“左相愿意保你,但也需得你配合不是?本官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你趁夜離開天元郡,本官派人護送你去京都城,也只有脫離了巡天監的掌控,你入京之后,左相才有理由將你收押進刑部大牢,入了刑部便是自己人的地盤,保你吃不了一點苦頭。”
“本官也不瞞你,你與荊州官僚同流合污,想繼續做官,是沒指望了。可至少命能保住,你這般歲數,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紀,何必戀棧不去?即使陛下不肯饒你,吳相也有辦法為你換個身份,保你后半生平安無虞,這還不夠么?”
林東誠費勁口舌,坐在對面的盧懷慎終于是有了反應。
“林侍郎…”
盧懷慎緩緩開口,說道:“你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我如今這身份,確實是該換動換動了。”
下一刻,他緩緩抬起頭,雙瞳之中有神光閃動。
林東誠對上視線,只見盧懷慎雙瞳之內有三點靈光,似是眼眸深處點燃了三盞蠟燭。
林東誠的表情漸漸變得呆滯,眼眸逐漸失去神采。
隨著盧懷慎眼眸之內那三盞靈燈漸漸熄滅,林東誠的眸底深處漸漸亮起了似是燭光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