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
高見花了十五天,終于把整個滄州外城的所有碼頭,全部理順了。
這中間依靠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李俊,這個自不必說。
而另一個,則是水蒼蒼。
說實話,高見都有些震驚了,水蒼蒼居然真的一個人就把那些幾千斤重的文書全部理順,分門別類各自整理,其中錯漏全數改正。
世家子弟,果然還是有些真本事在里面的。
只是有點副作用。
那就是水蒼蒼現在一點都沒有溫文爾雅的公子哥形象,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馬上就要過勞死的社畜。
或許這位公子哥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能累成這個樣子。
現在的水蒼蒼,滿臉蒼白,黑眼圈濃重,嘴唇干燥開裂,人也消瘦了不少。
沒辦法不消瘦,十五天處理了幾千斤的文書,他能干完就已經是非常厲害的了。
“少爺…要不,咱們去找點西門家的典史來干這事兒吧?”書童有些擔憂。
“不必,此人定是在試探我,我身負家主重任,豈可兒戲?去給我煮點參湯。”水蒼蒼揮手將書童斥退。
不過這時,李俊回來了。
聽見李俊回來的聲響,水蒼蒼下意識的抖了一下。
以往幾天,每次李俊回來,都會背個一千來斤或者幾百斤重的文書回來。
他現在聽見這個聲音就有點…痛苦。
不過水家子弟,豈可就此退縮,他咬了咬嘴唇,干了一口參湯,臉色再度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李俊走進了這間房,看見了憔悴的水蒼蒼。
水蒼蒼的眼神唰的一下就亮了起來。
這眼神看的李俊有些不好意思。
水蒼蒼馬上說道:“完了?”
“嗯,已經結束了,水公子,上次就是最后一批了,這次來,是東家讓我過來的,說是讓您好好歇歇。”
水蒼蒼整個一下就松弛了下來,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垮了,滿臉死氣瞬間充滿了生機,他直接站了起來,然后坐到了床上。
這種客棧,床和被褥都是陳舊不堪的,雖然在李俊看起來已經很不錯了,可不過是一塊純色布匹夾點破棉絮而已,顯然是夠不上水蒼蒼的標準的。
但水蒼蒼竟那些也顧不上了,直接往后一躺,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連衣服都沒脫,和衣而臥。
書童見狀大驚失色!
可少爺已經睡著了,他也不敢叫醒少爺,急的在原地團團轉,而且轉的時候還沒聲音。
或許是從小的習慣,他走路都是踮著腳的,基本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李俊卻沒說什么,既然對方已經睡了,那他就出去干活吧。
如此勞累,是該好好休息,他每次搬東西來的時候都有些不好意思。
聽說對方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紆尊降貴到這里來干這種活…也不知道東家是怎么招徠的人。
但不管怎么說,既然對方幫了忙,李俊就把他當自己人看。
這么想著,書童在旁邊伺候著睡覺,小心翼翼的給少爺抓虱子。
李俊則出去干活去了。
因為,今天開工了。
在之前的十五天里,其實這所有的碼頭,都是沒有開工的。
既然沒有開工,自然也沒有工錢。
這期間所有的收入,其實都是東家給的錢。
差不多十萬纖夫,一個人一天十錢,一天就得花銷百萬錢,也就是一百金,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不過,十錢其實不少了,他們有時候忙碌一天,也就掙個十錢,或多或少而已,一年下來掙個三四千錢,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大家都很滿意。
但這十五天,東家已經燒了一千五百金了。
顯然這樣下去是不持久的,于是在忙活了十五天之后,理順了所有工頭的熟客之后,高見就親自出面,去找這些急的要死的貨主。
貨主們也很著急,沒有了力工,他們的貨物堆積在船上下不來,也不知如何是好,可他們也不可能十萬人慢慢找,只能臨時招工,搬一點是一點。
而現在,有成規模的力工頭子找上門來,他們也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誰是工頭他們不在意。
只要有人卸貨就行了。
于是,碼頭在今天完全恢復了以往的秩序,李俊自然也開工了。
“俊兒哥,東家燒了這么多錢,真不抽咱們的水?”有力工對李俊問道。
“放心吧,東家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的人,以后咱們干一天,能拿二十錢!只是大家心里都要記住,這是東家的恩情,咱們不做那忘恩負義的人!”
“俊兒哥說的什么話!東家對咱們的好,都記著呢!”
“就是,以后東家要我們干什么,絕不二話!”
“東家是好人,有義氣,俊兒哥也信得過,我們都聽你們的!”
“就是,就是!”
“俺也一樣!”
力工纖夫們紛紛拍著胸脯。
他們雖然沒讀過什么書,但卻知道這些日子是誰帶來的,心中除了敬畏之外,自然也有感恩,有了高見,他們的收入差不多翻了一倍!
他們不明白高見要做什么,但到手里的錢是實打實的,誰要是敢打破這種生活,這些纖夫和力工絕不答應!
碼頭一片火熱,工錢翻了個倍,這些漢子干活的力氣都足了許多!
一天的勞作下來,雖然還是血汗滿身,但氣氛都十分歡快,拿到了工錢,有的人存著,有的人拿來買酒喝,還有的拿來買肉吃,但不管怎么選,大家都高興的很。
李俊也很高興,他屬于把錢存著的那一批人,但他也沒有阻止大家好好享樂一番。
可以看見,碼頭上的苦大力們都在慶祝,有些相熟的纖夫和力工,把錢湊在一起,買了肉,買了油煎餅,加上下水湯,吃得肚子圓溜溜的。
還有的喝了酒,把一片片海藻扔到別人身上,然后像個孩子一樣在原地互相追打,直到打嗝兒和嘔吐。
有的人開始唱起了歌,不怎么好聽,但都是最常見的苦大力們的號子。
“四更早起趕碼頭哦,麻袋布破了可以補哦!”
“大家快把包子掮,省得工頭抽皮鞭!”
“力工病了還要做哦,日做夜做加班做哦。”
“到手的銅錢難糊口哦,最威風的是工頭哦!”
有人這時候卻喊道:“現在沒工頭了,換一首!”
有個力工放下手里的飯碗,便應和道“我來,我在家里干活的時候,沒工頭,那邊我們是這么唱的!”
于是他開始吆喝起來:
“千里冰山怕太陽,嘿喲喲!”
“萬斤擔子怕力強!嘿嘿喲!”
“年關搬動一座山!嘿喲喲!”
“戶戶年年有余糧!哈哈哈哈!”
大家也都跟著唱起了家鄉的調子和號子。
也不管是不是碼頭用的,還是夯地用的,還是別的什么地方,反正是首歌現在就能拿來唱,一時間,整個碼頭上上下下,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一想到以后每天能拿二十錢,一年下來得有個六七千錢,大家都情不自禁的高興起來,還有人琢磨著給高見寫歌。
只是琢磨了半天,沒什么文化,寫不出來什么東西,但也不氣惱,只是互相嘲笑,又是一片大笑聲。
李俊也在其中,和他們一起嬉笑,搞的他也有點忍不住,拿錢來買了一碗酒,嘗了一口,只覺得酸酸辣辣,有股子糧食香氣。
舒服!
不枉費他跟著東家跑了十五天在各個碼頭之間奔走,不枉費水少爺十五天加班加點的清理文書和賬目,不枉費東家出錢出力,還要去擺平那些工頭!
這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號子聲和歌聲突然停了。
傳來的是一陣慘呼聲,還有刮起來的風,風聲竟然蓋過了眾多號子聲,讓纖夫和力工們都安靜了下來。
然后,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們這些賤皮子!以為找到了靠山,就覺得自己能行了!?李俊在哪兒,讓他滾出來”
李俊連忙一口把碗里的濁酒喝干凈,然后走到了眾人前面。
在前面,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眾多工頭,各自前來。
仔細一看,這些工頭都穿上特定的服裝或者帶上了旗幟,記號之類的,其中有門派,有幫派,有武館,還有一些商會,都是外城的諸多勢力。
很顯然,這是打著這些組織的旗號,來報仇來了。
這些工頭,在前方簇擁著一個身穿長袍的中年男人。
這個中年男人看著平平無奇,不過一雙手卻充滿老繭,剛剛的‘風聲’,就是從他這里傳來的。
李俊面色一變,抓住旁邊一個纖夫,說道:“快去找東家!”
說完,他就走向前去,對那些工頭說道:“原來是工頭們,這位是?”
“你們日子好像過的挺好啊。”卻見一個工頭對李俊,冷冷的笑道。
“是啊,沒了各位,日子好過多了。”李俊站在前頭,和工頭們對峙。
身后的纖夫和力工們都有些畏縮。
這些工頭向來是他們的主子,抽鞭子,克扣工錢,甚至是掌控生死,在以往他們都不敢和工頭做任何的反抗,因為那只會是死路一條。
雖然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可是…
那種心底里的畏懼,不是十五天就能散的掉的。
李俊勉強維持著鎮定,站在前面沒有退后,也正因為他挺直的腰板成為了旗幟,纖夫和力工們才沒有潰散。
不過,大家都看得出來。
對方是修行者。
是高手,是那種普通人需要膜拜的高手,就連他們平時膜拜的神祇也難以企及的高手。
以前李俊不知道。
但是這十五天,他從高見口中聽說過的劃分法。
這個樣子…或許是叫做‘二境’。
這就是工頭們請來的幫手嗎?
這…能贏嗎?這是東家級別的高手的吧?東家說過,他也是二境。
一想到這里,李俊就有些指尖發麻。
東家這么厲害的人,也只不過是二境而已。
他們要面對和東家一樣厲害的嗎?這些工頭能請到和東家一樣的人嗎?
李俊咽了一口口水。
但他仍舊是強撐著,面對諸多回來報仇的工頭說道:“各位應該知道,現在碼頭的東家,是鎮魔司的校尉,二境高人!”
“二境高人?”那個喚風的中年男人笑了笑:“這么巧,我也是。”
“把你們都殺了的話,他應該會來找我吧?我很想會會你們的東家啊,找他好久了。”
“前輩,殺了他!就是這個人,他和那個高見一樣可惡!就是他撩竄那些泥腿子一起撂挑子不干的,光是一個高見可成不了氣候!”后面的工頭們喊著。
“好。”那位喚風的中年人點了點頭。
然后,他伸手,輕聲說道:“風起。”
天空之中,狂風呼嘯!
狂風凝聚成一道強烈的氣箭,從天而降,似乎是要從李俊的天靈蓋上直貫而下!將他整個人洞穿!
好在最后一剎那,李俊直接往旁邊撲倒,這一下沒有打中,但依然刮到了他的皮膚,卻見他的左半邊身子瞬間出現了無數的細密傷口。
就像是被刀片組成的電風扇刮過去一樣,他的左半身,衣服全部被扯碎,每一寸皮膚都被割破!一瞬間就成了半個血人!
不是那種瞬間的致命傷,但放著不管一樣會要人命。
二境的破壞力已經可以輕易的在一招之內打爆一座房屋,給他們一點時間,掃平一條街也不算什么。
所以,哪怕是余波,也讓李俊差點死在這里。
但也快死了。
因為他沒有力氣躲開第二下了。
天空中那刺耳的風嘯聲接著傳來,聲音就好像是某種尖銳的哨子,朝著李俊沖去。
然而,就在此時——
一聲巨響從旁邊的客棧傳來,卻見客棧的窗戶被人猛的打開,里面鉆出來一個憔悴至極的人頭。
那人頭頭發亂亂的,一臉的不高興,怒吼道:“外面的吵什么吵?!讓不讓人睡覺了!?都想死是吧!?”
那顆頭看起來腎虛一樣,一臉要死要死的模樣。
整個場面寂靜了下來。
“誰?”那位喚風的中年人皺眉,看向客棧。
什么人敢這么對他說話?不要命了?
發現那是個一臉腎虛的男人之后,他輕輕一勾手指,呼嘯而去的風箭,朝客棧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