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紅日初升。
高見和李俊,都已經準備好了。
李俊背著一大包東西,里面都是昨天從那些工頭收繳而來的文書,賬目。
有了這些東西,就能夠厘清這些碼頭的運營情況,摸清楚整個外城的物資流動。
“我來拿一部分吧。”高見說道。
李俊連忙擺手:“東家說的什么話?我別的幫不上什么忙,好歹還有一身力氣,平時扛包搬物的練出來了,這時候哪兒能讓你上手?”
高見則笑道:“什么叫別的幫不上忙,那可是幫了我的大忙,我本來叫你只是想找個向導,可你直接幫我把所有的碼頭力工都勸下來了,這可是大功一件。”
這話是真的。
力工們和工頭,其實是一種畸形扭曲的共生關系。
力工們自己很難團結在一起,他們幾乎必須依附工頭才能夠有體系的形成勞動制度,并且以此為基礎進行大規模的工作,來完成雇主的委托。
而工頭則利用這點,在其中抽水漁利,賺的盆滿缽滿。
想要解除這種關系其實是相當困難的,因為沒有了工頭,那么這些力工必然會有一段時間找不到飯吃。
因為雇主根本不可能去一個個找力工,他們只會去找工頭,讓工頭聯系其他人。
沒了工頭,碼頭肯定是會停擺的,力工們肯定是會鬧事的,這是一個死結。
但有了李俊,這一切就不一樣了,李俊拿自己來擔保,他們之后不會有事。
李俊的臉面就是有這么大,所以力工們停下來了。
這讓高見的行事順暢了很多很多。
這全都是李俊的功勞啊。
不過聽了高見的話,李俊卻沒有回答,只是扛著包,坐在走龍的后面。
高見見狀,也沒有搶,就讓他扛著。
不一會,兩人就走到了內城。
顯然,李俊是第一次來。
內城的錦繡繁華,一瞬間就讓這個年輕人瞪大了眼睛。
李俊是個人才,但他畢竟出身底層,從未見識過這般場景。
瓊樓玉宇,殿閣重檐,欄桿棟梁皆是華麗繁復,李俊看著移不開眼,瞠目結舌,似乎想要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只能看見宏偉的大樓,絢爛的馬車,大青石鋪成的地磚,各種神通術法運轉,隔絕了外城的所有氣息。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里,才是真正的滄州。
外城,不過是一群泥腿子靠著城墻外面自己修了一堆破爛而已,他們圍在滄州城旁邊,就像是蹲在豪門大院的墻角外面的乞丐一樣,從來不曾走進過真正的滄州城半步。
“漂亮嗎?”高見問道。
李俊點了點頭,仍舊是說不出話來。
“都是你們幫忙修的。”高見如此說道。
“我們?我們哪里修的起來這種東西。”李俊馬上搖頭:“這些術法…我只在說書人那里聽過,還都是第一次見呢。”
“確實是你們幫忙修的,修這些東西,都是外城人來修主干,然后他們點綴陣法之類的。”高見解釋道。
李俊搖頭:“不可能,東家,你看這根柱子,這得有百丈高吧?這種東西,我們怎么修?我們哪里有這個能耐?”
“你們是沒有,那你平時拜神嗎?之前是不是給工頭抽了很多水?”高見問道。
“拜啊…給工頭抽水那不是很正常,等等是那些神和工頭來修的?”李俊似乎聽明白了,瞪大眼睛。
他還以為…工頭和百神,地位很高呢。
“你們的工頭不是有修為嗎?百神也受了你們的祭祀,你們勞作一天,工頭什么都不做就抽走一半,剩下的錢,你們還要給神祇湊香火,死了還要把尸身給他們做血食。”
“然后呢,你們的工頭,那些神祇,還有外城里那些有修為的人,他們就得來城里修這些東西。”高見說道。
這是一環套一環的。
平民們用自己的血汗供養那些基層的神祇和基層的修行者,看似這些神祇和修行者可以作威作福。
但實際上,他們也得來內城,給老爺們當牛做馬。
內城的老爺們也不全是真老爺,他們雖然生活非常好,也能活在這里,可其中真正屬于世家的,也只有一小部分。
他們也得給世家打工,用自己的修為,用自己的術法。
唯有世家子弟,才是盤踞在這一層層尸骸最上面的統治者。
“貴人差夫行工事,浚河才了又修城。
挑擔鍫鑊無休日,失業妻兒有嘆聲。
兩個布衫寒透骨,半盂蒸飯冷無羹。
何時休日無事了,只向春田帶雨耕。”
高見輕聲感嘆道。
這首詩不是他寫的,只是有感而發而已。
內城的錦繡繁華,不知道要費幾許錢糧,可憐膏脂,中間不知陷死了多少冤魂屈鬼。
“布衣者勞瘁艱辛,這才成就了這樣的繁華,你有兄弟累死過嗎?”高見對李俊問道。
李俊沉默,不說話了,也不看周圍。
在外城,誰沒幾個親友死呢?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的,不過…有源源不斷的從滄州其他地方趕來的人填補空缺而已。
話語之間,走龍已經趕到了八珍食樓下面,在這里,水蒼蒼已經在這里站著了。
同時,他也帶上了紙筆,在旁邊,由一個書童背著。
高見走近,雖然墨塊還沒有研墨,但已經能夠聞到一股幽香。
“用這么好的墨,浪費了啊,水公子。”高見收起了和李俊說話的神色,而是笑著對水蒼蒼打趣道。
水蒼蒼笑道:“無妨,我習慣用這種,再說價格也不貴,我知道今天要做許多文書,肯定是不能拿太珍貴的筆墨。”
“公子寫字作畫,一向樸素。”這時候旁邊的書童如此說道:“我這一袋子,也不過十金而已,夠用兩個月了。”
李俊瞪大眼睛,瞠目結舌。
這一個袋子,就十金?
他二十年也掙不到十金!
高見卻一臉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公子準備在什么地方辦公?”
“啊?你不是說你來找嗎?”水蒼蒼表情有些微妙。
“我找的地方在外城,怕公子不習慣,所以我給你把文書都帶來了。”高見指了指李俊背后的大包。
然后,他接過大包,把扎口打開,露出里面的東西。
那個大包,擺在地上足有一米多高,里面全都是賬本,文書,上百個碼頭,經年累月的所有數據全部都在這里。
水蒼蒼沉默了一下。
望了一眼那些文書。
“高校尉,這些,都是?”他問道。
“都是。”高見笑道。
水蒼蒼盯著高見。
此人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還是說,是想考校一下自己?
水家應該沒有得罪他才是。
但是來自世家的教養和內涵,還是讓他沒有當面質問高見,而是說道:“咳咳…既然如此,我還是客隨主便,在外城就在外城吧,不礙事。”
“那就好,有馬嗎?還是說走過去?”
“走過去吧,簡單些就好,不必鋪張。”水蒼蒼說道,然后露出了一個溫和自然的笑容,看起來沒什么架子。
高見點頭,于是說道:“那我們走吧。”
水蒼蒼的笑容有點僵硬,但礙于老祖宗的安排,他還是和高見來到了外城的碼頭。
一路上,水蒼蒼的表情先是變黑,然后變綠,接著變紫,最后變紅,到最后恢復了原本的白皙面龐,只是白的有點嚇人。
之前他的白皙是那種白里透著紅的玉面公子,現在就是慘白慘白。
也沒別的,一路上他險些被牛糞濺了一身,還好有修為在身躲得快。
又碰見一群河道清淤的,把大糞堵住的河道排開,河流重新通開,濺起來的黑水足有兩三米高,他是用術法把水拍回去的。
或許是覺得施法的手臟了,他還讓書童去弄水來洗手。
有些倒在街邊的酒鬼,沒完沒了地喝酒,直到打嗝兒和嘔吐也不肯罷休,他們在街巷里肚皮朝天,遍地是垃圾和糞便,癲皮狗和野貓亂竄,即使沒有下雨也泥濘不堪。
空氣中的臭氣,污穢,還有各種各樣的叫喊聲。
而且,因為神祇最近毀滅了,各種各樣的死人沒有地方去,平時都是當作血食的,如今都只好拉去埋了,所以可以看見有收尸人拉著拖車,一車一車的往外運。
走在這樣的路上,讓水蒼蒼的表情像是彩虹輪盤一樣。
這個貴公子顯而易見從未在滄州外城這樣的走過,他最后只能用慘白的臉說道:“豬圈…”
高見聞言,回了一句:“是啊,外城就是豬圈,這些躺在地上的酒鬼就是內城的老爺們養的豬,我就是你們的豬倌啊,水公子。”
“現在你是被水老爺打發下來學習養殖秘法了。”高見笑道。
水蒼蒼深吸一口氣。
然后被臭氣熏得直咳嗽。
他扇了扇風,用手帕捂住口鼻,這才勉強吸氣,接著說道:“高校尉…唉,算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另立神祇?”
“處理完碼頭的事情,就立神祇。”高見說道。
“準備立什么樣的神?”
“立人神,就用滄州原本的那些怨鬼,大多都有一境水平,并不比原來的百神差。”
“這樣的話,左家那邊應該會讓步的,但你準備怎么用這些怨鬼坐穩這個位置?神祇的活,可不好干。”水蒼蒼有些疑惑。
“他們會比所有神祇都賣力,他們會做的比原本的所有神祇都好。”高見斬釘截鐵的說道。
水蒼蒼有些不理解高見的這種自信。
不過…
無所謂了。
既然高見準備重新立神,那么,這種對于基層神祇的樹立,都肯定要過他的手。
這樣一來,水家和其他世家都能得到這種香火法,以后就有辦法自己立神了,這在對于各個世家和左家之間的爭斗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籌碼。
為了這個籌碼,讓高見控制外城并不算什么。
外城…本身就沒什么價值可言。
尤其是他親自來走這么一遭,完全可以判斷出來,這個地方是真的沒價值。
走了一會,一行人終于來到了碼頭。
水蒼蒼自己在旁邊找了一家算是干凈的客棧,就在那里辦公。
那家客棧雖然地板吱呀吱呀的,各種氣味也免不了,但起碼看起來沒什么灰塵,被褥什么的也都洗過。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估計得有一千斤左右的文書。
“幫我研墨。”他板著臉說道。
書童馬上上前,開始研墨。
墨香飄散,讓周圍的空氣都清新了許多。
水蒼蒼深吸一口氣。
這才習慣一點。
而高見則和李俊則來到外面。
“那么多東西,就交給一個人?東家,你莫不是在難為別人?”李俊有些撓頭。
“難為什么?他開了絳宮和百匯,神思敏捷,精力無窮,正好干活,我們去給他找活干,滄州還有很多碼頭呢!”
絳宮竅乃是‘心力’所在,打開則心力充沛,精不馳,而神不疲,是精關的一竅。
百匯竅則能提高思維速度,讓人神思敏捷,處理各種感知也能更加迅速。
高見已經看出來了,水蒼蒼是二境,剛好開的就是這兩個竅穴,天生就是坐辦公室的料。
那么這些事情就交給他吧。
高見自己則要和李俊繼續處理碼頭的事。
他要爭取在這些時間里,將滄州外城完全穩定下來,如此,他才能進行更下一步的計劃。
左家和白山江水族吃了悶虧,絕不會善罷甘休,留給高見的時間不多。
他是站穩了腳跟,但并不代表萬事無憂。
而且…高見所要做的事情,也不只是在滄州外城。
鬼神血祭之事,絕非一城之憂,看鎮魔司司馬的樣子,這恐怕是整個滄州所有地方都有。
而這一切的源頭,來自于左家為了自身的權勢,濫用敕封神祇的權限,將白山江水族大批量的敕封為正神,讓他們光明正大的享受血食。
高見真正想要做的,是扳倒左家和白山江水族組成的血祭體系。
或許這樣做很冒險…
但正如那位來自福愛天的天人非想所說。
高見是個狂徒,他會用最理智的手段去做那些最不理智的事情。
而且…最關鍵的是,高見自己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