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言風語依然在傳播。
而其中傳之最甚的地方,無非就是兩個。
茶館,勾欄。
滄州外城這么多人,這么多勢力,其中有閑錢的數量不算少,有些是都類似于‘工頭’這樣的角色,手底下壓著一幫人,靠著他們的供養過上了自在富足的生活。
還有些,像是木匠,金匠,裁縫之類,這些有一門子手藝的人,生活肯定也比苦大力要強。
而圍繞他們,也誕生了另一批專門做他們生意的地方,也就是這些茶樓,勾欄。
茶樓要便宜一些,許多比較富裕的車夫,匠人之類的,就在這里消遣,有些工頭也會來,因為茶館分成一樓,二樓。
一樓是大堂,能喝茶,能聽曲,聽書,不過人多,嘈雜,一般一個座位費是兩三錢左右,再加一杯大碗茶,幾塊米糕點心,七八錢就能進去消遣一個上午。
七八錢是苦大力一天的工錢,甚至還不到,自然不敢進來,不過對于匠人們來說,他們掙的比苦大力多好幾倍,隔三差五過來坐坐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而二樓就是給工頭,武師這類不差錢的大人物坐的了,二樓上面不僅有侍女,喝的也不是大碗茶,是專門泡在瓷器里的小壺茶,茶葉多是精選,從這里也能夠更輕松的看見下面唱戲,說書,唱曲,甚至還能點名要求某位歌姬,樂師來唱。
坐在二樓,看著下面人頭攢攢,下面只能戲臺上唱什么就看什么,二樓卻能點歌點人,清香雅致,自然享受就上來了,一般來說,二樓上來坐坐都要數十錢,若是想點人點歌,喝壺好茶,再吃點精致的點心,那就奔著上百錢去了。
茶館里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一來是各種人都來這里聚著,互相也沒個屏風什么的,一群人就擠在大堂,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雖然看起來,大家說的都不是什么隱秘事,對互相來說都屬于常識。
但木匠的常識,和城外伐木工的常識,肯定不是一碼事。
你的常識,就是其他人的隱秘。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有時候路人隨口一句話,就能點醒一個人困擾很久的事情。
兩個木匠說話,就算只是說些爛大街的東西,比如潮濕天氣的時候,紅木比黃木好用,馬上下雨了多進一點紅木好了。
讓一個伐木工聽見了,說不定他就能借此多砍點紅木,多掙上幾十個錢。
亦或者兩個工頭隨便說了說最近哪個碼頭要上貨,那消息傳出去,對苦大力們自然是很珍貴的。
但這種消息不知真偽,魚龍混雜,其實不算多有用,只能靠自己判斷。
除了這些消息之外,茶樓傳的最多的,自然是各種八卦。
什么地方的女人偷了人,什么地方的男人殺了奸夫,亦或者某人發了財,誰誰誰做了大事,有真有假,但聚集在茶館這個地方,就成了消息的熔爐。
而現在,茶館里最有名的傳言,便是‘惡校尉怒殺百神,不下雨害死百姓!’,‘毒力工反殺其主,不忠不義是為哪般?’兩個話題。
之所以傳的這么廣,主要是因為事情確實鬧得大,還有一些說書的,拿這事兒改編了話本,詳細描述了那惡校尉的毒辣之處。
此人據說是來自滄州城外,身后有大背景,所以初來乍到,直接就當了七品校尉!
他一到城里來,每日都騎著那匹高頭大馬,在城里橫沖直撞,但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往那些陰邪地方鉆,天天晚上都與那些惡鬼邪鬼打交道,據說擅長驅鬼害人。
而且,很多人都看見了,他每天晚上都會殺人,殺完人之后提著人頭跑去那些陰鬼邪祟的地方,給他們獻血食。
聽說他背后的靠山太硬了,所以根本沒人能動他!
許多神祇都想出手,因為神祇能夠鎮壓邪鬼,保衛一方安寧,可這些出手的神祇,竟被此人全部斬殺!
沒了神祇庇佑,整個滄州,整整半個月沒下雨,搞得大家喝水都只能從水車上買,白白費了許多錢。
他還唆使那些力工,讓他們把以前的工頭匯在一起,拳打腳踢,殺死了好多人。
有說書先生看不下去,便寫了個本子,叫《惡校尉》,本子寫的惟妙惟肖,把他的丑惡嘴臉完全展現了出來。
《惡校尉》的主角,叫做高義,起名叫了個義字,行事之間卻從無義風,專做那些惡事,
這樣一來,一個勾結邪鬼,濫殺無辜,殺害百神致使大家喝水都困難的人,便在說書先生口中傳開了。
期間也有不少人,說高校尉沒有看起來那么惡…他家女兒死了之后回來托夢,都說高校尉救了她們,為此他們還立了生祠給高校尉,,但這反倒坐實了這惡校尉的名聲。
你女兒都死了,還回來托夢,一看就知道是被他奴役驅使,你還給他立生祠?還不速速砸了,救你女兒出來?!
這種消息傳開,不少人都覺得有理,便砸了高見的生祠。
惡校尉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
而這些消息,基本都是以茶館為中心傳播的,主要是《惡校尉》這個話本實在是寫的精妙絕倫,氣人至極,很是得人心,大家都喜歡聽,所以傳播的很廣。
整個滄州外城,最有名的茶館,叫做‘月明館’。
月明館有大堂七座,每座各能容千余人,每日來館以嬉者,不下萬人。
聽戲,聽書,聽曲,舞劇,南腔北調,各種戲班輪流演出,在月明館里交替吸引目光。
尤其是那種大戲班中的名角,演那種出了名的大戲,更是熱鬧,一座館能坐好幾千人,人頭攢動,擠來擠去,一票難求,鉦鼓喧闐,叫好之聲往往如萬鴉競噪。
今天就是這種日子。
因為,《惡校尉》這本話本,今天改編成戲劇了。
由幾百人的大戲班,四喜如意班演,來的也是名角,戲名叫做甜福,相當有名氣。
大戲班,名角,極有噱頭的新劇本,這一下就捅了窩那些戲迷的窩了,還交雜裹挾了一些喜歡看熱鬧的,追逐風尚的人。
聚齊了幾千人圍在戲館里,二樓也坐的滿滿的。
外面還有許多倒買倒賣的,靠自己的關系,或者別的什么機緣巧合拿到的票,用來高價倒賣給想要看戲的人,有時甚至能炒到數百錢一張票。
數百錢,那可是苦大力干幾個月才能拿到的錢數,哪怕對更加富裕的匠人們來說,也不算小錢。
不過總是有人愿意掏錢買的。
熱鬧至極的月明館,前前后后聚齊了各種各樣的人,其中賣小零嘴的,賣花的,各種小販,茶水,點心。
還有戲班的人在繞圈子,似乎是在進行某種開演儀式。
滄州外城畢竟有上千萬人在這里生活,如果只有地獄般的苦楚,而沒有這些繁華風貌,其他人又怎么會來呢?
有人苦,就有人甜。
還有些人,有時候苦,但是為了這點甜。
如此鬧熱,走進園子里,只見戲臺前有幾百張桌子,全都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著“恢弘武館定”‘白山書院定”之類的紅紙條兒。
就算如此,不斷還有人來,還在不斷加桌子,桌子加不下了,就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只要有地方坐就是。
人們彼此招呼,大家都嘰嘰喳喳的在那里說閑話,因為人太多了,所以說的什么話都聽不清楚,只能聽見,話題之中高密度的提著‘高校尉’‘高義’之類的話語。
戲班的開場,一般不會直接開始。
按照規矩,,最后一出為主戲,稱之為“大軸”,倒數第二,因緊壓大軸,稱為“壓軸”。
壓軸之前的,稱“中軸”。
再往前,叫“小軸”。
而排在最先的開場小戲,稱“開鑼”。
這是因為怕前面的演員水平不夠,演出乏善可陳,讓觀眾看不下去,所以將精彩的戲,都安排在壓軸和大軸上,讓觀眾欣賞完前面的不至于離場,被后面的大戲一直吊著胃口,一直在這看。
不過,壓軸很多時候都比大軸更加精彩,因為唱大軸的人,多是老前輩,資歷深,但畢竟年老,有些勢弱,而壓軸則不然,多是如今最有聲勢的青年名角,資歷稍差,但水平多半更好,勢頭正盛。
再加上大軸往往時間已晚,許多人已經離場,而壓軸剛好。
今晚的壓軸,就是那一出《惡校尉》。
大家都等著好戲看呢。
不多時,卻見走上來一個小廝,拿著一個銅鑼,使勁兒一敲!
銅鑼聲一下蓋過了下面的眾多嘈雜,讓周圍為之一靜。
這時候,就該讓優伶戲角們上臺了。
但就在此時,在一片寂靜之中,一匹高頭奔馬,打破了寂靜,也打破了安寧。
馬上有一個青年男人,黑衣校尉服,腰間挎長刀,威武俊朗。
來者正是高見。
他沒有掩飾身份,而是騎著標志性的走龍,來到了明月館。
來的真是巧。
外面的那些黃牛,里面的看客,都看見一個身穿鎮魔司那標志性的黑衣官服,沒買票就闖了進來。
已經有人想跑了。
但沒人跑。
這時候,沒人敢做出頭鳥。
就連上面的那個提鑼小廝都愣住了。
高見走到了驗票看座的小廝面前,說道:“二樓還有座嗎?”
“沒…有!有,有座!”小廝愣了一下,然后馬上回答道。
“多少錢?”
“七十錢…”小廝語氣有些弱弱的。
高見提出一串錢,仔細點了七十錢,不多,也不少,然后放在了小廝的胸前的籃子里。
隨后,他走上二樓。
在二樓,已經有人一邊擦汗一邊從后門離開了。
上頭的人,反而比下面的人還要膽小。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走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么寥寥幾個。
場面雖然有些僵硬,可竊竊私語的人多,走的人卻不多。
高見在二樓,找了個地方坐下,等著看戲。
此時此刻,在后臺。
后臺里堆著許多道具,都是戲班看家底的本事,這些東西越多,就說明戲班越厲害。
而在后臺的中間,有一個已經化好妝的伶優,打扮的和高見好像有點像,但仔細一看又不怎么像。
他就是甜福,是這里的名角。
唱戲的多半都會給自己起個吉利的藝名,用來討個好彩頭,不過甜福的卻不是藝名,而是真名。
他是個孤兒,七歲的時候被班主撿到,看他可憐,又覺得他唇紅齒白,是個唱戲的苗子,便把他帶在身邊,從小練習唱戲,起名也是直接按照戲班的規矩起的。
甜福生的是個中性相貌,雖是男性,打扮起來卻美如婦人,沒有喉結,男女角都能唱,聲音像是黃雀一樣,婉轉動人,因此名氣很大。
就在他坐在后臺,等著上臺的時候,突然有個戲班子的師弟跑了過來,慌張的說道:“大師兄,壞了,正主來了!”
“正主來了?高見來了?”甜福表情一變。
“嗯,他來聽戲了,怎么辦?”師弟抖的和篩糠一樣,顯然高見的惡名并不輕。
并且他這么怕…其實還有一件事。
戲班的上一任班主,他們的師父,就是在一個月之前,被高見所殺。
當時高見闖入戲班,一句話不說,上去一刀捅死師父,割下頭顱,扭頭就走,可是嚇壞了好一波人。
也正因為如此,四喜如意班和高見是有血仇的,他們才會接這個本子。
甜福挽了挽假發,強作鎮定道:“你別急,咱們后頭也有人,這次可是內城的老爺們吩咐我們做的事,他不敢對我們做什么。”
“吩咐前臺的,該怎么演怎么演,不要急,且看他要做什么。”
“好,我這就去說。”師弟點了點頭,慌張又跑了出去。
很快,外面便傳出一陣鑼聲。
隨著敲鑼,外邊的其他樂器也跟著響了起來,隨著樂器,唱腔也開始了,只聽隨著羯鼓開門,鑼鼓交加,有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
表演開始了。
甜福深吸一口氣,看向藏在后臺的一個男人。
這人渾身濕透,但并不覺得難受,只是在靜靜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