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清晨。
散散亂亂鋪開數里的黃巾眾營地。
與劉備、關羽率領士卒所立的營寨相比,黃巾眾營地遠遠看去就如同是一群流民扎堆,非但沒有任何的章程,甚至就連最基本供黃巾眾休息的帳篷都沒有。
零零散散的黃巾眾七八人蜷縮在一起,相互取暖,但依然在初春的幽燕之地冷得瑟瑟發抖。
而隨著朝陽自天際升起,也總會有著許多的老弱婦孺永遠地在睡夢之中再也睜不開眼睛。
對此,除了一些親屬會因此悲嗆痛哭,其余的黃巾眾顯然已經是徹底的麻木。
唯有在黃巾眾營地最中心的區域,布置著一頂頂帳篷供一個個頭系黃巾布條的漢子歇息。
隨著一個個頭系黃巾的黃巾賊開始生火做飯,不時飄蕩于營地之中的香氣,也讓一個個老弱婦孺不時地睜開渴望的眼睛看向最近的黃巾賊。
盡管這些老弱婦孺很清楚那些香噴噴的粟米飯與自己無關,每日半個生硬的大餅才是分配給她們的糧食,但本能的渴望,依然讓她們本能地看向著那些粟米飯。
而在黃巾賊們開始用飯之時,整齊的口號聲在整個營地之中回蕩了三次。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其中,一部分除了頭綁黃巾,身上還會穿著簡陋明黃道袍的太平道人則會手捧一碗粟米飯,身后跟著數十個拉著發黑大餅的黃巾賊開始游走于營地,面露慈悲地指派黃巾賊分派大餅。
每逢一老弱婦孺領取一小塊餅前,還需虔誠地口誦“黃天在上,恭領大賢良師之恩賜,愿大同世界早日降臨。”
至于那些身穿道袍的太平道人,目光則是不斷打量著周遭那些“自愿”追隨黃天的信徒。
然后在一個個身強力壯的青壯面前停留,考驗著那一個個青壯對于黃天的信仰。
如若通過,則賜予黃天之下生長的粟米飯與大賢良師開光的黃巾,將其收入太平道中。
在這種模式之下,許許多多“自愿”的信徒漸漸忘了,那些所謂的粟米飯實則是從他們家中掠奪而來。
每日清晨就醒來,被黃巾賊人驅趕直至晚上才準許歇息,早就讓這些信徒的身體與精神都疲憊之極。
在一碗碗粟米飯的誘惑之下,黃巾賊不斷地從那些被強行吸納而入的黃巾眾中同化青壯。
而在營地最中心的一處大帳前方,一位肌肉虬結且臉上還勾勒著普通黃巾賊所沒有紋路符號的黃巾力士,雙手捧著的托盤上放著三菜一湯,然后崇敬地開口道。
“渠帥大人,早膳已經準備好了。”
一道有些慵懶且滄桑的低沉聲音在大帳之中響起。
“進來吧。”
“是。”
黃巾力士拉開簾子,壯碩的身體低著頭鉆進大帳之中,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看向大帳中心那張大床,避免冒犯了昨晚為愚昧信徒講道了一整晚的渠帥大人。
隨后,黃巾力士將托盤放在了桌案之上,就迅速躬身退出到大帳之外。
托盤上豐盛的菜肴所散發的香氣,也驚醒了原本在床上昏睡且赤裸著胴體的少女。
本能的,饑餓不堪的少女連爬帶滾地爬到那桌案之前,雙手拿起飯食就往著口中塞去。
這一舉動也惹惱了躺在床上,額系黃巾,整個人雄壯似虎熊一般的黃巾渠帥程遠志。
程遠志緩緩地站了起來,一提放在床邊的長柄大刀,猛然地朝背對著自己跪于地狼吞虎咽的少女斬落。
“嗚!”
被一刀兩斷的少女于死前口中依然塞著飯食,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伴隨著一陣嗚咽聲就徹底氣絕,飛濺的鮮血將小半個營帳都染紅。
這一動靜,同樣也驚動了在大帳外護衛的黃巾力士。
兩位手持著大刀的黃巾力士,迅速就闖了進來。
“渠帥大人!”
程遠志一腳踢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半截尸體,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被鮮血染紅的桌案前,一邊享用著自己的飯食,一邊開口道。
“本渠帥沒事,只是這信徒終究是被邪魔附體,為蒼天所控,不得不當場斬殺,你等處理一下。”
“是。”
黃巾力士聞言,恭敬地躬身一拜,眼神有些厭惡憎恨地看向被邪魔附體的少女尸體,一人拖著一截離開了大帳。
而在大帳之外,額系黃巾,在黃巾賊中罕有披甲的一漢子恰好看見這一幕,表情不禁有些無奈。
兩個黃巾力士看到那漢子,也是停了下來行禮道。
“拜見副渠帥大人。”
“你們去吧,將這少女好生掩埋。”
副渠帥鄧茂說罷,徑直地走進大帳之中。
程遠志看了走進來的鄧茂,指了指身旁的座位,說道。
“師弟,你來了?一起用膳吧。”
“謝師兄,不過我已經吃過了。”
鄧茂應了一聲,然后將手中的竹簡遞向程遠志,開口道。
“涿縣探子回報,數日前涿郡太守劉焉派遣督賊曹劉備率領兩千士卒出城,如今去向不明。”
程遠志滿是油脂的手掌一頓,咧著嘴,問道。“多少?”
“兩千。”鄧茂重復了一次。
“哈哈哈哈…”
程遠志忍不住大笑出聲,說道。
“那劉焉好歹也是什么漢室宗親,居然就這樣派兩千士卒出城送死?這個腦子真是連師弟都不如啊,就是不知道他那作為漢室宗親的身體用起來會怎么樣?”
這句話讓鄧茂的臉色不禁略微難看了些許,但很快就恢復如常,提醒道。“劉焉已年過四旬。”
程遠志淡淡地開口道。
“四旬也有四旬的妙處,師弟可就迂腐了,不要將以前還是士子的那一套帶到太平道之中,咱們太平道講究的是人人平等,不管男女老少都要一致對待。”
鄧茂聞言,胸膛起伏的幅度不禁明顯變大了幾分,提醒道。
“師兄,你這等行為若是讓大賢良師知曉,恐會為大賢良師所惡。別忘了師兄的母親可還在巨鹿之中,若是師兄的母親知曉你違背大賢良師之令,被大賢良師所厭惡,或不惜自絕以求大賢良師諒解也說不定。”
頓時,程遠志的表情一滯,看向鄧茂的眼神之中充斥著殺意,魁梧的身軀散發著凜然氣勢,讓鄧茂忍不住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哼!”
隨即,程遠志冷哼了一聲,那氣勢一散,轉而繼續吃喝了起來,不以為然地說道。
“大賢良師如今正與盧植那狗賊所率領的朝廷兵馬在廣宗縣激戰,若我率領太平道鯨吞小半個幽州,攜數十萬大軍自北而下,扶持黃天擊潰蒼天,大賢良師又豈會在意這等小事?”
頓了頓,程遠志隨口問道。
“師弟,距離涿縣還有多久?”
“還需兩日,即能抵達涿縣。”鄧茂答道。
“那煩人的什么燕人張翼德,你是不是已經派人解決了,似乎這兩天行軍安靜多了。”程遠志接著問道。
“嗯?沒有啊。”鄧茂答道。
也就在這時,一聲有如奔雷般的聲音回蕩于整個黃巾眾大營。
“賊人,你家張爺爺來也!!!”
霎時間,程遠志與鄧茂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如果說,程遠志所率領的這一方黃巾自進入涿郡以來都是順利無比,那么張飛就是唯一一個讓程遠志與鄧茂覺得煩不勝煩的惡心存在。
與此同時,在黃巾眾大營之外的百步開外,率領著燕云十八騎的張飛吼了一聲,宣示自己的到來之后,這才從懷中拿出錦囊打開看了起來。
下一刻,看著錦囊的張飛表情明顯變了,甚至就連拿著錦囊的手掌都隱隱有了顫抖。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張飛,看著錦囊上的那一句句話術,只覺得自己的三觀都似乎隨之污染,甚至為之恐懼。
“這,真的會是子坤先生所寫嗎?”
張飛雙目有些渙散地喃喃道了一句,腦海之中不禁浮現著李基那劍眉星目且儒雅淡然的姿態,只覺得錦囊上的話術似乎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與儒雅隨和的李基聯系起來。
甚至,張飛不禁有些猶豫自己是否真的要按照錦囊所說去行事。
只是,隨著劉備、關羽以及大量涿郡父老鄉親的面孔在張飛的腦海中出現,自己此外所犯錯誤,以及李基那語重心長的托付。
翼德,你且記住,我等性命皆交于你手,切記要按照錦囊而行。
如果是在此前看到錦囊之中的內容,張飛非得跟李基理論理論,但此刻張飛只能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氣,那有如奔雷般的聲音再度回蕩于整個大營之中。
“程遠志,俺要艸你八輩子祖宗!”
“你他娘的祖宗十八代都是大漢子民,現在為了個什么大賢良師就背叛大漢?背叛自己的八輩子祖宗?是不是大賢良師拿什么玩意塞滿了你全身上下包括心眼在內的所有眼?”
“別以為你用身上所有眼換來的什么渠帥就很威風,實際上你就是個可憐蟲,是不是前半生事事不順,像是臭蟲那樣只能趴在陰暗水溝里…”
“所以現在稍微小人得志了,就以為自己不一樣了,已經不是普通百姓了,開始不斷地劫掠欺辱平民?”
“哈哈哈哈…”
“俺知道你是冀州巨鹿人,你等著俺,俺等會就快馬趕去巨鹿,別以為俺說要艸你八輩子祖宗是開玩笑。”
“要是讓俺找到你的母親,你母親可就要遭老罪了!”
“甚至等俺找到你家祖墳,一定要把你家祖墳都給刨了,然后你都那么喜歡給大賢良師當狗,那俺就拉一群野狗夜夜去你家祖墳那里喂藥交配,讓你八輩子祖宗一起開銀啪。”
“此事,說起來還是俺吃虧咧,你娘不爭氣生出了你這么個不忠不義的玩意,俺還得不辭勞苦地讓你娘體驗一下什么是忠義的精華,再給你弄個忠義的弟弟出來,也好教一教你這哥哥。”
“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要喊俺叫爹,俺可不想要你這種不忠不義的逆子!!!”
隨著張飛的聲音從最初還有些磕磕碰碰,越到后面卻是越發的流暢,甚至張飛感覺自己似乎在無形之中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罵戰…
過去,張飛罵人還得努力地掏空肚子墨水,想辦法引經據典從不忠不義不仁不孝方面來罵對方,罵得再恨,也不過是罵對方是什么家奴、插標賣首、狗賊之類的。
然而,現在張飛驟然體會到了那種跨越道德與道理的長河,直接從對方的根源出發去否定對方的存在。
這種動輒全家升天的罵戰,完完全全讓張飛似乎領悟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一開始張飛還感覺這樣罵人實在是太臟了,道德的譴責讓張飛由內到外都在抗拒,但真正開口之后,張飛不知不覺地沉淪到其中的爽感,甚至已經可以一定程度從錦囊所寫的話術之中融入自己的理解自行創新了。
尤其配合著張飛那一張口就能聲傳數里,有如奔雷般的聲音,整片黃巾眾大營在這數十息之中都陷入了某種死寂之中,所有人幾乎都是一愣一愣的。
正常文縐縐的罵戰,不識字的底層百姓大多都只能是聽個大概,但張飛那一連串大白文用詞的罵戰,無疑是讓所有人都能理解得明明白白。
而在大帳之中,被剎那間罵懵的程遠志反應了過來之后,氣急攻心之下。
“噗!”
一大口鮮血直接噴了出來。
但程遠志并沒有倒下,反而是雙目赤紅有如惡鬼一般,拿起長柄大刀沖出大帳,歇斯底里般怒吼道。
“張飛,老子不殺了你,誓不為人!!!”
“所有會騎馬的教徒,馬上給老子匯合!”
反應慢了一步的鄧茂連忙沖了出來,喊道。“等等,師兄…”
只是,不等鄧茂說完,程遠志就一腳將鄧茂踹倒在地,長柄大刀指著鄧茂,憤怒地喘息著道。
“擋我者死!”
而在大興山的一處山坳之中,劉備憂心忡忡地遠眺著南面,說道。
“子坤,翼德真的能成功嗎?那錦囊上寫的是什么啊?”
儒雅隨和的李基自信一笑,答道。“玄德兄不用擔心,只要翼德依計行事,無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