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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她也早已家破人亡

  話音落下,陸念的眉頭皺了一下。

  她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不屑,反倒是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些許茫然。

  額發被夜風吹散,一并舞動的還有那石桌旁樹梢上未盡黃的葉子。

  似乎是風聲干擾了她的聽力。

  又像是耳鳴,嗡嗡嗡的,陸念想,可能是最后掙扎著的秋蟬。

  于是,她問道:“你說什么?”

  章瑛的身體顫抖。

  她的弦繃得太緊了,以至于她并未發現陸念的反應與平日里截然不同。

  等她想要重復一遍時,阿薇卻又再一次撲了過來。

  之前是為了擋開她,這一次是想捂住她的嘴。

  幾乎是一瞬間,章瑛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她整個人往后倒去,寧可摔在地上也要避開阿薇掩過來的手。

  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大喊道:“陸念,你會遭報應的!你,還有你女兒,你們都會遭報應的!唔唔唔…”

  嘴巴被緊緊捂住了。

  章瑛試著掙開,可她的力氣完全不是阿薇的對手。

  明明掙脫不了,章瑛卻笑了起來。

  滿是淚水的眼睛里,是暢快又瘋狂的笑意,因為她看清楚了,在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陸念像是遭了雷劈一樣,而阿薇的臉上是明顯的慌亂與驚恐。

  看吧。

  人吶,都是會怕報應的。

  也都是會遭報應的!

  阿薇的手抖得很厲害,她幾乎不能控制手下的力道。

  一面控制章瑛,她一面扭頭去看陸念,一遍遍不停地道:“你別聽她的,你看我、你看著我!”

  但陸念沒有給她回應。

  “母親!”阿薇狠狠咬了一下唇,血珠子泌出來,她用血腥氣逼自己冷靜些,“陸念!陸念!你看著我!”

  回應她的只有一陣夜風,以及突兀而起的捶門聲。

  后院的大門外,陸致邊捶門邊喊:“表姐!姑母!”

  阿薇沒有空管他。

  好在,她終是有了幫手。

  中秋夜,接待的客人有限,廚娘們早前就散了。

  青茵是侯府家生子,阿薇給她放了假,讓她早些回去。

  聞嬤嬤去打聽安國公府被圍的消息了,以至于后頭院子里,除了母女兩人只有一個小囡。

  翁娘子剛跟著章瑛進來,先一步把小囡抱回屋里去,又依著以往的安排回前頭看顧大堂去了。

  她并沒有多擔憂。

  被尋上門吵架怕什么?

  她們夫人和姑娘論嘴皮子可從來沒有輸過!

  直到,她聽到了姑娘那明顯不對勁的顫抖聲音,翁娘子才急匆匆地跑回后院來。

  掀開簾子,她臉色一白。

  捶門聲更重了,屋子里的小囡被嚇哭了,夫人像是丟了魂,姑娘捂著那章夫人的嘴,都倒在地上…

  太亂了,亂得她不知所措。

  心慌中,翁娘子狠狠地扭了下大腿,痛處讓人清明些許。

  她問:“姑娘,開不開門?”

  阿薇聞聲回神,忙道:“開。”

  翁娘子三步并兩步拉開了后門。

  門外,是陸致和陸駿。

  陸駿是被桑氏催來的。

  “她們不說回來,你就去接。劉玄德三顧茅廬,世子你再去一次又怎么樣?”

  陸駿只得再來,還帶上了兒子當說客。

  沒成想,兩人才到胡同口,突然就聽見一聲尖利的女聲,喊著什么“陸念你會遭報應的”。

  陸駿大驚,而動作麻溜的陸致撒腿就跑,沖過來捶門。

  門一開,兩人前后腳進來,也被里頭狀況嚇了一跳。

  陸駿看不清被阿薇制在身下的人,問:“這是誰?”

  陸致上前去,黑著臉問:“表姐,她罵姑母做什么?”

  “找塊帕子來,堵她的嘴。”阿薇交代道。

  陸致二話不說,進了廚房又出來,手里多了塊抹布。

  阿薇一把抓過來,塞到章瑛嘴巴里。

  “你看著她,別讓她動彈,”她吩咐完陸致,從地上爬起身來,又和翁娘子道,“娘子看著前頭,客人吃得差不多了就打烊吧。”

  翁娘子應了聲,回屋把小囡抱去前頭哄。

  阿薇再不管其他,只扶住了神游天外的陸念。

  她讓陸念轉過身去,背朝著章瑛,將人按在石凳上。

  “母親?”阿薇喚著。

  陸念還是沒有反應。

  陸駿也看出陸念的不對勁來,急忙問阿薇:“她怎么了?是不是又要犯病了?”

  阿薇沒有回答,只緊緊握住了陸念的手。

  陸念的手冰涼一片,手心卻是潮的。

  阿薇又去捧陸念的臉頰:“看著我,眼睛看著我,我在這里。”

  聲音中,陸念的眼珠子轉了轉,視線好似落在了阿薇的身上,卻是渙散著的。

  阿薇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而眼淚,卻一滴滴地浮了上來。

  一旁,陸駿見她們母女兩人這樣,一時也懵得厲害。

  “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說犯病就犯病了?”

  “又怎么受刺激了?是剛才說的那句話?”

  “那句話怎么了?遭報應怎么了?”

  怎么會受不得這樣的三個字?

  明明已經好起來了,明明搬出侯府后再沒有發過癔癥的人,怎么突然間就又…

  倏然,他的腦海里是陸念揮劍的模樣,六親不認,又癲又瘋,傷人傷己;也是青石板地磚上的那染血的腳印,扎得人呼吸困難。

  他怕死了大姐那副樣子。

  他不想大姐再犯病犯成那樣!

  陸駿喃喃自問:“大姐這輩子什么難聽話都聽過,怎么會…”

  回答他的是阿薇。

  “因為這是她聽過最最難聽、最最誅心的話。”

  這是阿薇在蜀地莊子上照顧陸念的那兩年間,慢慢知道的事情。

  “你會遭報應的。”

  類似的話,陸念聽過很多很多次。

  “性子這般強硬不知變通,早晚遭報應!”

  “女兒生下來體弱,就是你的報應。”

  “你母親死得早,定是你上輩子行事不端的報應!”

  “人吶,還是要積德行善,你多去拜拜菩薩、吃齋念經,給阿薇求個平安。”

  陸念并不是那種虔誠的信眾。

  她會給早亡的母親辦家廟、擺道場,但她并不是一心向佛,把改變和追求都寄托在菩薩恩典上。

  可余如薇的身體太弱了。

  弱到,陸念愿意用一切辦法去祈求女兒能康健一些。

  為此,她愿意三步一拜上高山,愿意長年茹素求平安。她不信什么報應,卻也求著自己身上的孽障能少些、再少些。

  只是,那從來不是陸念的孽障,是毒,是余家那污濁不堪的內里催生出來的扭曲、焦躁的惡毒。

  陸念醒悟的那日,時隔多年吃了葷,又吐得昏天暗地。

  她拿起了刀,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報、去了結。

  于是,她又聽到了那些話。

  “陸念,你會遭報應的!”

  “你不怕報應到你女兒身上?”

  “活該你娘死得早,活該你女兒活不長!”

  “你下輩子都要受報應!”

  那些惡毒的話語仿佛咒語枷鎖,沉沉拘在陸念身上。

  她瘋她癲她狂,她抱著余如薇的骨灰壇子痛苦不已,病得渾渾噩噩。

  阿薇記得那時的陸念。

  她和聞嬤嬤用了差不多兩年,讓陸念的病情緩解下來,讓陸念能夠好好用食、甚至喜歡上用食。

  陸念有了明確的目標,她們一步步走到今日。

  偏偏、偏偏就被章瑛那榆木腦袋,口不擇言中說了最不該說的話。

  阿薇湊近了陸念,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重復著,想把陸念的渙散的心神拉回來:“沒事的,您聽我說,沒事的。一報還一報,都還回去了,就都了結了。”

  “我陪著您,您看,今兒中秋呢,我們說好了看月亮、吃月餅。”

  “您不是最喜歡春暉園的月亮了嗎?”

  “我做了那么多月餅,有您喜歡的豆沙蓉。”

  說著,阿薇下意識想拿月餅來給陸念看,望向桌上,卻只剩空蕩蕩的。

  那裝了月餅的食盒在先前的碰撞中落到了地上,散落在不遠處,不成型、也吃不得了。

  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阿薇抵著陸念的額頭,抽泣著道:“我重新做,好不好?”

  回答她的不是陸念,而是章瑛。

  陸致一個半大小子,全神貫注下倒是能管住章瑛,但他無法不擔心陸念,時不時就抬頭看向陸念和阿薇。

  緩過來勁的章瑛抓住空隙,悄悄拔下了頭發上的簪子。

  一手揮舞逼退陸致,一手扯出口中抹布。

  “你也會怕報應?”章瑛的聲音尖銳,“你害我們時,就沒有想過要遭報應?”

  “你多么愛你母親啊,你為了她可以和繼母拼命,你甚至為此把岑家都弄倒了!”

  “你也那么愛你女兒,你誰都不在乎,就只在乎母親和女兒!”

  “你怎么能挑撥別人家的母女情誼!”

  陸致幾次想去攔她,都被章瑛手上胡亂揮動的簪子給逼得靠近不得。

  阿薇趕忙捂住了陸念的耳朵,不讓她聽章瑛的話。

  章瑛沒有停下來。

  “我詛咒你!”

  “咒你母女離心!咒你白發人送黑發人!”

  “咒你下輩子喪母!下輩子也斷子絕孫!”

  話語中的惡意讓陸致目瞪口呆。

  陸駿臉色黑得厲害。

  他自然認出了章瑛,論年紀,章瑛比他小,論輩分,章瑛嫁給岑哲后大了他一輩,往常陸駿就不怎么和他們夫妻打交道。

  但這一刻,章瑛這些話讓他氣急起來。

  “你有病啊!”陸駿怒道,“跑到別人鋪子里來詛咒人,你和你母親有什么紛爭,你們母女解決去!”

  看著月光下刺目的簪子,他又去叫阿薇:“別與她糾纏,你帶你母親先走。”

  阿薇沒有動。

  她聽不見陸駿的話,反倒是章瑛的暴言鉆入了腦海之中,激得她血氣翻滾。

  她看到的,是陸念那震動的瞳孔,那么憤怒、那么悲痛。

  那眼瞳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卷著陸念沉下去,也把她也一并拉扯下去。

  沉得厲害,痛得厲害。

  阿薇放開了陸念,不再捂著她的耳朵。

  陸駿看她三兩步沖進廚房,立刻又出來,手里的銀光比章瑛手中的更盛。

  那是一把廚刀。

  陸致也看到了,頃刻間后脖頸冷汗淋漓。

  那日表姐是殺雞嚇人,今天呢?

  今天沒有雞,今天只有一個胡言亂語的章瑛!

  “表姐!”陸致嚇得聲音直抖,“你別…”

  陸駿頭皮發麻,想去拽阿薇,又被鋒利的刀刃逼得后退。

  他扭頭去吼章瑛:“你還不跑?真想挨刀子嗎?”

  “砍啊!”章瑛嘶啞著哭喊,“我家沒了,安國公府被抄了!因為她們兩個,就因為她們!那就都不活了!”

  陸駿只得去喚陸念。

  上一次,大姐發病提劍時,只有阿薇能近身,也只有阿薇能讓她冷靜下來。

  那現在能阻止阿薇的是不是只有大姐了?

  可陸念還是之前那樣子。

  圓月當空,清亮月光下,陸念卻像是丟了魂。

  她就坐在那兒,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沒有想。

  只有陸念自己清楚,她的思緒是混沌的,大霧彌漫,她被困在其中,不分南北。

  隱隱約約的,她好似聽到了些許呼喚的聲音,又被嗡聲鳴叫的秋蟬蓋過。

  可能也不是秋蟬吧…

  是她心底的嘈雜,是她的困境。

  呼吸間,是濃郁的煙火,鋪天蓋地,刺激得人咳嗽,可她又咳不出來。

  那是她的阿薇離開她時候的氣息…

  她想留住女兒的。

  拼了命也想留住的。

  皎潔月色照亮了瞳孔,陸念看到了更明亮的銀光。

  章瑛看著步步逼近的阿薇,退也不退,只是問道:“你和我說那些話時在想什么?你也有母親,你怎么能?!”

  阿薇的嘴角垂著,唇上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嘴唇囁囁,無人知道她在說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說的是,她也早已家破人亡。

  她的家,毀在安國公、就毀在章瑛的父親手中!

  忽然,空余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傳來一陣潮濕的涼意。

  阿薇愣了下,低頭看去。

  扣住她的手很白、很瘦,新染的蔻丹在月色下艷得仿佛綻開的。

  她木然抬起頭,看向了手的主人。

  陸念不知道何時清醒過來了。

  “看著我,”陸念聲音喑啞,語氣又格外溫柔,“你看著我。”

  阿薇一瞬不瞬看著她。

  那雙眼睛依舊如潭水,卻不再拖著人往下沉,它含著淚,涌上來時仿佛一張浮床,把人托著舉著。

  “不是要看月亮、吃月餅嗎?”陸念輕輕問著,“阿薇,我餓了,我的月餅呢?”

  握著廚刀的手緩緩放了下來,阿薇哭著道:“我再做些,成嗎?”

  陸念當初犯病的過程,算是能夠管中窺豹吧。

  合掌,她是從病癥里徹底走出來了。

  以及,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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