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心事

　　科維希克在赫斯塔的書房里待了大約半個小時，盡管他試圖停留更多時間，但聊到最后赫斯塔顯然有了要結束談話的意思，他擔心繼續聊下去反而叫人家感到煩悶，于是佯作身體不適，主動說要走。

　　赫斯塔一路送他穿過主屋外的空地，來到那輛精致的雙馬四輪車旁邊。

　　此刻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傍晚的農場格外昏暗，夜色隱去了車身兩側復雜考究的花紋，使它看起來變得古樸。直到這時，這輛馬車才真正引起了赫斯塔的注意——她一下回想起數年前的一個夜晚，在唐格拉爾的莊園，羅杰曾也用一輛相似的馬車接送她與帕蘭在莊園內往返。

　　一瞬間，赫斯塔感到某種命運似乎又再度復現，就像那一縷曾經在羅杰身上浮動的幽香，后來她又在戈培林與丁嘉禮的身上聞到。這些人互不相識，天各一方，然而偏偏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巧合，讓他們身上出現這樣那樣相似的地方。

　　赫斯塔突然的沉默讓科維希克屏住了呼吸，他看出赫斯塔似乎對他的馬車很感興趣，便上前一步：“你想上來坐坐嗎，我可以搭您一圈——”

　　赫斯塔回過頭掃了科維希克一眼，那個眼神殘酷得驚人，讓科維希克幾乎不能動彈。這目光像是一道強光將他洞穿，將他身上心里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一覽無遺。

　　科維希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好像一下回到了若干年前，在角斗場邊等待著被父親挑選的情景。那時父親也是這樣掃他一眼，就立刻看出了他本質的軟弱，看出了他是如此不堪一擊，因此直接跳過了他，選擇了另一個孩子。

　　“不用了，”赫斯塔拉開車門，“我不愛坐馬車。”

　　萊昂上前將科維希克從輪椅上抱起。

　　“等等，”科維希克一下攥緊了男仆的袖子，他望著赫斯塔，“您…您…”

　　赫斯塔有些莫名地望著這個突然變得畏縮的男人：“等我回來，會去府上登門拜訪，你既然腿腳不便，就還是在家里待在吧，這兒離市區挺遠的，你來來回回也不方便。”

　　科維希克忽然覺得渾身緊繃的肌肉都變得松懈了下來，他嘴角微動，勉強露出了一個微笑。

　　“再會。”

　　離開莊園的時候，科維希克發現自己在小聲啜泣，他感到一陣揪心的痛苦，并在這痛苦中竭力咂出了些許甜蜜。

　　次日一早，赫斯塔與維克多利婭兩人早早啟程，伯衡與他年輕的學生尤尼斯蹭了趟車，跟隨兩人一同出發前往市區。

　　赫斯塔她們會先獨自前往法亞拉爾荒原，隨后繼續向南與伯衡匯合。這將是一次對十二區南部的非正式訪問，赫斯塔打算親眼去看看那些山里游擊隊伍與革命者，而這原本也是伯衡此次前來的目的之一。

　　一路上，黎各開了輛不知從哪兒搞來的摩托在赫斯塔的汽車前面開路——二號辦公室在給赫斯塔開出通行證后立即追加了一條附加條件：黎各必須駐留，不得與赫斯塔等人同行。

　　這一條規矩打得黎各措手不及，也讓她格外憤怒，但為了不耽誤赫斯塔與維克多利婭的行程，她憤懣之中，也只是決定開車送她們一段。

　　一路上，車里車外的五個人各懷心事，沒有一個人講話。

　　伯衡坐在汽車后排左側靠窗的位置，他看著窗外，余光則瞥向駕駛座的赫斯塔。

　　不久前的那個夜晚，當他在那條長階上發現紅發的尤加利，并將她誤認為是赫斯塔的時候，伯衡驟然感受到了一股愛情的悸動——尤加利是那樣地美麗，當她伏在滿是鮮血的石階上，連驚慌都帶上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更重要的是，他幾乎立刻在尤加利的臉上認出了當年赫斯塔的樣子：即便害怕，即便已到強弩之末，仍要竭力維持外表的鎮靜，尋找可能的求生機會…那樣的她是多么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臂彎來棲身啊，更何況眼下她還占據著那么重要的位置…

　　伯衡今年二十五歲，到現在仍未娶妻，這在南十二區算是匪夷所思的事。別人不愿看他被流言纏繞，會主動為他辯解，說他的心思現在都撲在眼前的事業上，根本沒有心情想這些事，伯衡也如此應和著。

　　但這怎么可能呢？像這個年紀仍未成家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他也時不時會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有時，他碰上一個自己不算討厭的女人，他就會試著推演自己與這個女人是否有可能，成家后會是什么光景——他思考另一半的人選時，從不會讓自己脫離家庭的框架。整個過程里，最重要的絕不是尋找什么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是找一個合適的女人來做自己的妻子。

　　因此，這件事雖然重要，但并不緊迫，他心中有許多對未來妻子的想象，他非常清楚，要找到一個符合自己要求的女人并不容易，所幸他還有許多的時間去尋找、比較。

　　然而就在救下尤加利后不久，伯衡意識到自己搞出了一個烏龍：原來他當時打算搭救的紅發姑娘只是一個普通的赫斯塔族女孩，是簡帶在身邊的隨行家屬。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尤加利的美貌就顯得有些稀松平常。即便此后他在農場里幾次遇到這個姑娘，他也再沒有找回過那個夜晚的感覺。

　　更令他傷神的是，當真正的赫斯塔走到他的面前，他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壓迫。他無法想象這些年赫斯塔究竟經歷了什么，以至于她幾乎完完全全地變了模樣。當初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后問東問西的小女孩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讓人有些捉摸不透的水銀針。

　　而絕大多數的水銀針，都是危險的。

　　伯衡不敢對這樣的赫斯塔有所怠慢，但他仍舊希望對方能夠對過往發生的一切保有一些溫情。至少，當得知即將來到十二區的監察官是自己舊識的時候，他立刻有了一種朦朧的期待。

　　他希望赫斯塔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