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早以前,我和羅博格里耶有過一面之緣,如你所見,他是個富豪,但即便在富豪中這人也是特立獨行的那一類——他是個狂熱的生存主義分子。”
“你是指大斷電之后的那種‘生存狂’?”
“對,他幾十年前就在第一區的隔離帶附近建了很多專門應對末日的社區,囤積食物、藥品、槍支和…婦女?”
“囤積婦女,”司雷懷疑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你確定第一區聯合政府會允許這種事情在宜居地發生嗎?”
“我看不出那種情形和‘囤積’有什么兩樣…不過無所謂了,你也可以說她們是自愿加入的,因為她們也非常狂熱,狂熱于建設‘伊甸’——用‘女人的方式’。”
“什么方式?”
“管理內務和生育,”安娜輕聲道,“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里,‘伊甸’內每個女性的平均數量是7.6個。”
“這太荒謬了,”司雷難以置信,“我不信聯第一區合政府會在這種事情上袖手旁觀——”
“這完全不荒謬,司雷,還要我再強調一遍嗎,女人們非常狂熱,在伊甸,生育是一種榮耀。每個人都相信大斷電時代隨時會再度降臨,整個人類文明會再度陷落到無序和黑暗之中,而她們生下的每一個孩子,都將是新世界的火種。
“當然,聯合政府也不是沒有試圖插手過,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第一區公民有沒有生育的自由?聯合政府能不能剝奪這種自由?事實再清楚不過了,在聯合政府試圖干預‘伊甸’社區內部事務的時候,每一次,都促成了伊甸的空前團結。”
“你說的這個社區‘伊甸’,有多少成員?”
“人數最多的時候,達到了六千。”
“這不可能,”
“為什么?”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么關于伊甸的消息,”話一出口,司雷的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我是說,如果它是個這么大規模的社區,它應該更知名一些——”
“或許你聽說過‘紅杉林森林大火’?”
安娜望著司雷的表情,“看來你聽過。”
“我怎么可能沒聽過,這是第一區文明復蘇后遭遇的最嚴重的森林大火…但你的意思是它和‘伊甸’有關?”
“它是伊甸內部暴力革命的結果,這樣一個物質上極為充裕的社區,往往都是從內部開始瓦解。你可以讓千葉給你找找相關檔案,畢竟當時ahgas在‘伊甸’也設置了工作站。”
安娜又重新要了一杯檸檬雪泥。
“荊棘僧侶是這幾年新生的民間組織,成員主要是20~45歲的成年男性。從它誕生之初,羅博格里耶就對它密切關注。他的信條與荊棘僧侶可以說是不謀而合,雙方都認為對方是充滿豪情且相當務實的戰略伙伴,于是羅博格里耶提供資金,讓荊棘僧侶在宜居地內迅速擴張,這把火從第一區燒起來,已經蔓延了…至少四個大區,從地域上看,它的影響力已經遠遠超過了之前的伊甸。
“今天你在升明號看到的荊棘僧侶,大部分都是經過了重重篩選之后的預備成員。如果不出意外,在下船之后,他們會和羅博格里耶一起前往北十四區的凍土帶,并在那里正式得到身份認證。羅博格里耶最近在那一帶活動頻繁…也許那里就是二號伊甸,也許他們又有了別的什么點子,誰知道呢。”
“你討厭他們。”司雷輕聲道。
“你不討厭?”
“討厭,但我不會因為討厭一類人就覺得他們都該死。”司雷望著她,“他們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嗎?”
“你如何定義‘不可饒恕’?”
司雷搖了搖頭,“如果你剛才說的‘追悔莫及’是指我以后會后悔今天沒有剪斷那條繩子,那我也直截了當地把話放在這里——即便十年后這條船上的某個人、或者某些人會變成罪大惡極的惡人,我也不能在一個人意圖犯罪之前就懲罰他。”
司雷揚起眉,“誰也不能用推斷來給別人定罪…我原本以為這是一種基本常識?”
“嗯哼。”安娜點頭。
“或者我換一種說法,如果現在有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說你注定是個壞人,所以你應當立刻去死,你怎么想?”
這個問題著實激起了安娜的興趣,司雷能看出來她的表情變化——那種突然被思想實驗捉住的愉悅。
“總之,不論之后這些荊棘僧侶會變成怎樣的人,我都不會后悔今天的決定,如果人人都以虛無縹緲的‘將來’來給當下定罪,這個世界上誰也都不能幸免。”
司雷站起身。
“但謝謝你今天邀請我下來,你和我說的這些信息,我之后會一條條按圖索驥的…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司雷。”
司雷停下腳步,轉過頭。
“你誤會我了,”安娜笑著道,“但這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南轅北轍的誤會。”
“…你指什么地方有誤會?”
安娜搖了搖頭,“或許等船抵達維堡的時候,我們可以再喝一杯。”
“到時候再說吧。”司雷揮了揮手,“晚安,二位。”
一直沉默的零聽到這句話,也轉身向司雷揮了揮手。
司雷推著赫斯塔,一路走到電梯前面。
她忽然感到了一陣疲憊,從下午抵達阿弗爾港口到現在,發生的變故如同海上波濤,一浪抵著一浪,太多的信息涌入了她的腦海,其中有許多令人在意的細節是懸浮在空中的——她掌握的信息還太少,以至于無法將這些細節串聯。
但現在她也沒有什么力氣再細想。
按下等候按鈕,停在頂層的貨梯開始朝她們所在的樓層下降,電梯的金屬門并不平整,映照在上面的人像也隨之形變,仿佛她們之間隔著一層流動的河水。這景象讓司雷忽然想起那個失去一切力量,被封印在時間之河的神祇,還有赫斯塔收到的那條留言——隱喻正引導著我們的旅程。
司雷低下頭,她望著沉睡的赫斯塔,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喃:
“你到底會在什么時候醒來呢,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