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聳了聳肩,“你喜歡就好。”
“那你這趟航行的目的是什么呢,”赫斯塔低聲道,“總不會,是為了馴化那幾個被羅伯帶上船的女孩兒吧。”
“航行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抵達,”安娜笑了起來,“我要回維堡看看,太久沒有回去過了,你在雪原生活過嗎,赫斯塔?”
“之前執行任務的時候在幾個雪線區都待過,最久的一次…有七周吧。”
安娜擺了擺手,“那不算生活。”
“你家具體在維堡的什么地方?”
安娜瞇起眼睛想著,想了很久,“有一片湖,一大片森林,很高的山,叫什么來著…想不起來了。”
“…十四區北部到處是這樣的地方吧。”
“湖邊有一條通向森林的路,”安娜的眼睛稍稍暗了些,“那條路上全是護林官的墓碑,都是正方形的,有些碑上還有半身像…有些執政官也埋在那里。”
“還有其他線索嗎?”
“我應該都寫在書里了,”安娜輕聲道,“寫下來的東西總是很容易忘記…但線索確實不多。”
“你的書我也讀了,具體的地名幾乎沒有,時間隔了這么久,維堡早就變樣了,你就算回到了那兒的港口,又要怎么找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呢。”
安娜突然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
“我一定能找到,但即便找不到也無妨…因為就像你說的,十四區北部到處都是那樣的雪原,”安娜的目光飄向更遠,“我小時候曾經在離家很遠的凍湖上迷路,夜晚,腳下是從未融化過的堅冰,頭頂是星夜,四面都是風,我和四條雪橇犬緊緊依偎在一起。
“后來離開維堡,我才知道那一帶凍湖的冰核顯示它有至少四十二萬年的歷史,再回想起那個迷路的晚上,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顯然沒有理解安娜在說什么。
“…什么不一樣了?”
“四十二萬年的凍湖,幾百萬乃至幾十億年的星辰…”安娜側過頭,“和十一歲的我。”
一瞬間,赫斯塔的眉眼微微顫動。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并想起莉茲第一次同自己談論母城的情景。那天晚上,她曾試圖在一張世界地圖上尋找圣安妮修道院和塞文山,而莉茲告訴她,這些地點都太小了,小到不可能在地圖上找到。
由此,她第一次感知到世界的廣遼。
“世界,是深邃的。”安娜輕聲道,“而我,就像一顆風暴中的冰晶…
“后來我常常回想起那一刻,不是迷路的那一刻,而是得知凍湖形成時間的那一刻。”安娜的吐字很輕,她的聲音就像她的故事一樣遙遠,“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安娜的敘述忽然停了下來,她在腦海中斟酌著合適的詞匯。
“我明白,”赫斯塔接著說,“也許那種時刻一生就只會經歷一次。一旦被打碎過,就不可能再退回去。”
“…看來你還不算太鈍,”安娜望著她,“至少還能聽得懂我在說什么——”
“這就是生活在雪原的感覺嗎?”赫斯塔也望著她,“感覺和生活在譚伊的水銀針基地也沒有什么不同嘛。”
“那不同的可太多了,”安娜目光低垂,微笑,“第三區的冬天永遠不夠冷…如果你曾經在積雪覆蓋的山林里穿行過,你就會明白我在說什么。”
赫斯塔想了一會兒。
“所以你是個有故鄉的人…”她低聲道,“維堡是你的故鄉。”
“當然了,”安娜輕聲道,“可海上的航行實在太慢了,旅途寂寞,就找點樂子…也無可厚非吧?”
“回去干什么呢?”
“釣魚,打獵,過過生活。”
赫斯塔看了一眼安娜的腿,安娜則表情微妙地掃了一眼赫斯塔的右臂。
“…好的,”赫斯塔看向別處,“懂了。”
近旁的普京娜完成了新的調酒,她將一杯冒著氣泡的酒飲推到赫斯塔面前,赫斯塔啜飲一口,忽然發現這杯“酒水”里沒有酒精味。
她抬頭看向普京娜,普京娜輕輕眨動左眼——「不用謝我」
赫斯塔閉上眼睛,嘴角微提。
吧臺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梅詩金跳上桌面,腳步輕盈地走到赫斯塔面前,昂首而坐。
然而赫斯塔并沒有往這邊看。
“當初,”赫斯塔望著安娜,“你上羅博格里耶那艘船的時候,你是潛進去的,還是以乘客身份登船的?”
“乘客。”
“我就知道…”赫斯塔低聲喃喃,“想必你也得通過一些試煉吧。”
“那不算什么。”
“很容易就蒙混過關了嗎?”
“…不好說,難么,也不難,但也不能說容易。”安娜輕聲道,“刷下去一大批人呢。”
“昨晚羅伯告訴我,大部分升明號的乘客也通過了某項試煉,包括像勒內這樣的人,”赫斯塔停頓了片刻,“這些試煉,和當初你經歷過的,一樣嗎?”
“不大一樣,但本質上差不多。”安娜輕聲道,“怎么,是好奇為什么連勒內這樣的人都能登船?”
“有點。”
“你不覺得他有時候像一條鯰魚嗎?”安娜微笑,“也就是他見過的水銀針太少了,不知道自己應該再收斂一點…否則,這個人用起來還是挺方便的吧?”
“我更傾向于認為勒內根本就沒有經歷過試煉,”赫斯塔答道,“升明號上本來也有好幾個這樣的乘客。”
“你指誰?”
“塔西婭和梅耶。”赫斯塔說道,“我之前拿‘試煉’的事詐過艾格尼絲,當時梅耶的反應很茫然——她不知道有試煉這回事;
“至于塔西婭,她說過,和她同行的乘客都是通過試煉以后才登的船,只有她是仗著父親的關系直接登船,免去了試煉,所以——”
安娜發出一聲輕笑:“很遺憾,你又猜錯了。”
“你說的這兩個人,都通過試煉了。”
“你是說她們騙了我?”
“她們倒也沒有騙你,只不過她們對于自己已經通過試煉這件事一無所知。”安娜輕聲道,“考察男性乘客的試煉標準里有許多維度,到女性這里只有一條。”
“…服從性?”
“錯、錯、錯,”安娜搖頭,“利他主義。”